第183章 愿赌服输吧。
“你……”徐锡亮冷着脸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不想知道,但你长得跟你祖父实在太像了。”平安道。
徐锡亮倨傲道:“知道还敢这般嚣张,我的礼你受得起吗?”
吕阁老是老来子,双亲已经近百岁了,迟早是要回去丁忧的,在徐锡亮眼里,他祖父几乎已经是首辅了。
平安道:“《会典》说我受得起,我便受得起,你不守规矩,我就参你祖父一本治家无方,反正你祖父被参也不是第一次了!”
徐锡亮脸上转作青白之色。
两人相互对峙,直勾勾地盯着对方,满院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了。
最终,徐锡亮败下阵来,极其敷衍地拱了拱手,闷声道:“陈大人。”
“哎!好后生!”平安朗声道。
监生们窸窸窣窣地开始窃笑,赵祭酒掩口干咳一声,旋即又恢复了一脸肃容。
徐锡亮比平安大了整整十岁,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在考前单独见祭酒大人?”
“自然是谈论公事。”平安道
“你有什么公事可谈?”徐锡亮问。
平安眉毛一挑:“你算哪根葱?我有什么公事,需要向你汇报?”
“我算……我……我只知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你考前单独见主考,怎么证明自己没有舞弊?”徐锡亮反问。
平安不温不火地回答:“我问心无愧,为什么要证明?倒是你,说我与祭酒大人营私舞弊,有何凭证?”
“是你上个月自称不会写八股文,许多人都听见了。”徐锡亮道。
平安道:“八股文需要学很久吗?不就是六段八个排偶句,随便填一填吗?我大师祖说了,八股是表,学识才是里,只有你这种脑子不灵光还不肯下苦功的半瓶醋,才需要积年累月地研究格律。”
“你敢骂我?!”
“骂得就是你。”
“好了好了别吵了!”赵祭酒眼见日头高悬,两人吵个没完没了,便对徐锡亮道:“徐监生既然说本官有营私之嫌,不如这样,本官为你二人加试一场,尔可愿意?”
徐锡亮道:“加试可以,但学生又没有嫌疑,且已通过了科试,为什么要让学生一起考?”
赵祭酒冷声道:“你乃本次考试的孙山,正好做个对比,若陈平安连你都考不过,本官可以当场将他黜落,并上本请罪。”
徐锡亮感觉被捅了一刀,还捅得很有道理。
他咽下这口气,权衡了片刻,回答道:“学生愿意。”
赵祭酒又看向平安:“你呢?”
“我本来不该自证的,但闲着也是闲着,就陪他玩玩。”平安又问:“但丑话说在前头,若徐锡亮考不过我,是不是该追究他诬告诽谤之罪?”
赵祭酒颔首道:“诬告者反坐,徐锡亮,你可要想好?”
徐锡亮思索片刻:“学生想好了,但公平起见,题目不能由祭酒大人您出。”
“可以,”赵祭酒道,“你来指定一人。”
徐锡亮目光扫过赵祭酒身后的几位官员:“孟司业吧。”
台下一阵唏嘘——孟司业,国子监公认的出题鬼才,常因出题思路过于清奇,导致大片监生拿不到积分——徐锡亮这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节奏啊。
徐锡亮做出这个决定后也有一些后悔,不过转念一想,孟司业的题再难,也跑不出四书五经的范围,他就不信了,他三岁开蒙,寒窗苦读二十年,还考不过一个十三岁的陈平安吗?
书吏搬来桌椅摆在敬一亭的屋檐下,铺纸研墨,孟司业坐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提笔在纸上用大字写了个题目。
书吏举起题目展示给众人看,只见纸上写着:大学之道,天命之谓性,学而时习之,孟子见梁惠王。
满场哗然。
徐锡亮险些惊掉了下巴:“怎么能这样出题?”
孟司业道:“每一句都是出自‘四书’,怎么不能这样出呢?”
赵祭酒也有些惊奇,孟司业显然在刁难他们,这四句取自《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将每本书的首句并作一题,如果将寻常截搭题比作牛唇对马嘴,这道题就是一只四不像的山驴子。
但他也很好奇这两人会如何作答,于是干咳一声道:“已经接近正午了,作文时间太长,你们只需要破题即可,给你们一刻钟时间,过来答题吧。”
两人分坐桌案两侧,书吏给他们分发笔墨,点燃一支线香。
平安略思考片刻,就在纸上写下一行字,然后百无聊赖地等徐锡亮动笔,期间还对对方施展胸有成竹的王者蔑视。
徐锡亮额头见汗,渐渐沿着鬓角滴落在答题纸上。
线香渐渐燃尽,他依然不得要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试卷被人收走,只得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陈平安只是胡写一通。
监丞现场公布二人的答案:“徐锡亮:白卷。”
围观众人并不意外,因为大多数人也想不出来,该如何在两句话之内高度概括四本书的核心。
监丞又道:“陈平安破题:道本乎天,内修而廷献也。”
极静的院子里又是一片哗然。
这句话的意思是:道的本源是自然,人通过不断的修习,才能将“道”贡献于国家。
“大学之道”是纲领,“天命之谓性”为本体;“学而时习”是内修,“见梁惠王”为外用。不但一一对应,还能串联成句,立意堂堂正正。
如此惊人的概括力,如此敏捷的才思,说陈平安营私舞弊鬼都不信!
鬼都不信!
众人突然倒戈,纷纷指责起挑唆事端的几个监生来。
几个被“检举”出来的监生纷纷狡辩道:“我们只是存有疑惑,来向祭酒大人请教,没有闹事的意思。”
监丞命皂吏将其扭送到绳愆厅,严惩不贷。
几人一边被拖走,一边疾呼道:“大人,大人冤枉!徐公子救我们啊!”
徐锡亮脸色煞白,低着头不敢说一个字,豆大的汗珠将衣领都浸湿了。
“徐监生。”平安道:“愿赌服输吧。”
赵祭酒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徐锡亮,分明已经给过他多次机会了,非要闹得这么大,一点余地都不留。
“报送顺天府的考生名单送过去了吗?”赵祭酒问。
孟司业答:“刚送出去不久。”
“追回来,徐锡亮诽谤本官,诬告同窗,现将其黜落,不得参加乡试。”赵祭酒道。
孟司业应一声,立刻派人去追。
赵祭酒又宣布,今日在此闹事之人,罚抄一遍《大诰》,一遍《会典》。
“都散了吧,散了吧。”监丞像赶羊似的,将监生们赶出三堂。
待院中人群散尽,赵祭酒走向面如死灰的徐锡亮,低声道:“你有句话说得不错,本官确有私心,你的文章平淡无奇、乏善可陈,将你低低地取了,是因为你祖父事先关照过。”
徐锡亮瞠目结舌地看着赵祭酒,腿一软,跌坐回刚刚答题的椅子上。
赵祭酒还有其他公事要忙,令人备车,临走时拍拍平安的肩膀,鼓励道:“今年乡试的主考,大抵在礼部的两位侍郎中选一,多看看他们的文章,对你有好处。”
平安躬身一揖:“谢大人赐教。”
说着,还极有礼貌地送赵祭酒离开国子监。
这样品貌德行兼备的小后生谁不喜欢,赵祭酒一路都在交代他乡试的注意事项,毕竟平安考个好成绩,也算国子监的考绩。
……
徐谟是个治家还算严谨的人,偌大一个徐宅内外有别、井然有序,且今日老爷从内阁回来就阴沉着一张脸,还令人去国子监将长孙徐锡亮叫回来。
家里上下,无论是子女还是管家、下人,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地,生怕触了徐阁老的霉头。
徐锡亮被带回家时,徐阁老已换了一身燕居的直身,瞧那堪比锅底的脸色,显然已经知道了国子监发生的事情,但他情绪尚算稳定,仔细询问长孙这样做是何缘由。
徐锡亮在家和在外两副面孔,尤其在祖父面,前贯会装乖卖巧,义正言辞地表示自己是真的怀疑考试不公,想替大家讨个公道,没想到陈平安居然扮猪吃老虎。甚至为了挽回颜面,颠倒黑白找托词,说陈平安一定是有意下套,故意让他当众难堪。
徐谟感叹道:“你这个孩子,自小克己恭谨、率直耿介,凡事就爱计较个黑白对错,怎样,栽在陈平安手里了吧?”
徐锡亮点点头,一脸冤屈。
徐谟近来在朝中处境尴尬,自从璐王被曝出陷害陈琰一事,他就几乎与之断了联系,像他这样支持过璐王的官员在朝中还有很多,眼下虽平安无事,保不齐太子登基后不会秋后算账。
因此他们这些人,如今恨不能低调再低调,好好给自己谋个退路。
徐锡亮还傻乎乎地以为祖父马上要登顶首辅,成为文官之首了,一脸委屈地请祖父再去同赵祭酒说说,让他继续参加乡试,这科若是错过了,就要等三年后,人有几个三年可以蹉跎。
徐谟却不肯这样做,徐锡亮把路都走绝了,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夺去了资格,再去恳求只能自取其辱。
徐谟道:“你明日就请长假吧,回去让你母亲帮着收拾东西,趁着时间还早,我把你送回老家去,章?州学政是我的门生,他会直接举荐你参加原籍乡试的,好好考,别辜负长辈们的期望。”
徐锡亮见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只好恭声应是。
徐谟没有料到的是,他随手处理的一桩小事,成为了他辉煌仕途的终结,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