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你得对我行礼,称大人。
不同于北直隶学政主持的科试,国子监科试有独立的考试标准和名额,由赵祭酒亲自主持。
考试地点在彝伦堂,提前发放了考牌,并在考场外设置官吏搜捡。
平安拿着提前发放的考牌,找到了自己的座次,这半年开始筹备科举,觉得自己已经老大不小了,四下看看,参加科试的监生多在二十到三十岁上下,甚至有一位五十岁上下的老监生。
原来自己还很年轻。
平安八卦之心又起来了,探着身子拍拍前面的老监生:“这位师兄,请问尊姓台甫?”
老监生转过头来,笑容忠厚:“愚兄姓吴,草字仲芳。”
“吴师兄,您来国子监几年了?”平安问。
“愚兄不才,四十八岁仍是童生,家里凑钱捐了个监生,入监两年了,今年打算下场一试。”老监生道。
平安明白了,这位是通不过府试和院试,索性入国子监,打算直接参加乡试的。
那老监生也没问平安是谁,这个屋里恐怕也没人猜不到。
却听背后有人小声蛐蛐“又是一个方仲永”、“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之类的话。
平安也不怎么在意,小叔公从小就教给他一个道理——不遭人妒是庸才。
“这屋里怎么一股酸味儿啊?能否开窗通通风?”
一个声音自不远处响起,平安循声望去,居然是郭琦,他知道郭琦两年前入监了,却不知道他今年也要下场。
那几个议论平安的监生刚想反唇相讥,见是天官郭恒的儿子,忙又缩回头去。
郭琦朝着平安龇牙一笑,探着身子小声对他说:“我爹觉得我多半通不过科试,让我不要声张。”
平安点头表示明白,绝不到处声张。
毕竟只是选拔考试,纪律相对松散,赵祭酒带着两名司业走进来时,堂内簌簌作响。
“肃静!”监丞黑着脸呵斥:“再敢交头接耳,一律以舞弊论处,交绳愆厅发落。”
堂内霎时间变得针落可闻。
书吏进来分发试卷,平安不再理会旁人,静下心来仔细审题。
堂堂正正的两道大题,一道四书义,一道五经义,不知是大师祖往他脑袋里灌了太多经史子集,还是晚上加班加点看了太多程文,平安竟觉得一点也不难。
想好破题之后,便如有神助,洋洋洒洒在草稿纸上写下两篇,文章作完,鼻尖都冒出一层细汗。
重读一遍,自觉虽比不得名师名家的范文,但也算书理纯密,花团锦簇。
然后稍作修改,删减掉拗口和繁复之处,代之以更恰当的句子,使音调更加和谐,朗朗上口,才用馆阁体工工整整誊抄在答题卷上。
平安长舒一口气,对自己的表现非常满意!
此时刚到中午,平安早上吃得少,已经前胸贴后背了,门外飘来饭菜的味道,是撰堂的杂役端着三口木桶来送午饭。
平安闻见这个味道就本能的想逃,待看到隔壁桌上那一大碗类似盖浇饭的混合物,浇的是水煮茄子和水煮豆角,更是一点胃口都没有。
听闻国子监的厨子都是服刑的囚犯,世间万物一锅炖,炖得黑漆漆的,打饭手还抖。
之前平安跟着老爹,吃得是教职工小灶,老爹又整顿过掌馔的官员,监生的伙食也没到这种地步,可见老爹离开国子监这几年,伙食情况又恢复如前了。
他忙对打饭的杂役说:“我要交卷。”
杂役便隔过他,去给老监生打饭了。
平安是头一个交卷的,在众人目送之下离开了彝伦堂。
监生们心里暗哂,明明是一整天的考试,这家伙只用半天时间就跑路了,怕是真做不了整篇文章,回家找爹娘哭去了。
赵祭酒和司业们都去吃饭了,监丞将平安的文章放在案头,等祭酒大人回来阅卷。
到了下晌,陆陆续续有不少监生答完了卷,将草稿纸和答题纸一并上交,赵祭酒也回来了,往大案后一坐,开始阅卷。
赵祭酒能做到这个位置,理政能力尚且不论,学问一定是足够的,八股文作为当下取仕的主要方式,凡是翰林出身的官员,都是个中高手。
因此考官在阅卷时,每份试卷只停留十几息,便对考生的水平了然于胸,不能入眼的,在这时就已经剔除出局了。
但凡给自己的学生阅卷都有一个通病——容易暴躁。
还有半数考生没交卷呢,赵祭酒已然烦躁地将试卷翻得哗哗作响:“断章取义、胡乱用典、狗屁不通!”
遂叫监丞将此人抓回来,不但骂得他狗血喷头,还打了他二十手板。
此人正是刚刚奚落平安的监生之一,郭琦看着他的惨样,没忍住笑了一声。
“谁在发笑?!”赵祭酒怒目扫过众人。
考生们战战兢兢地低下头,不敢大声喘气。
赵祭酒在试卷上写下“不取”二字,便将那监生撵出去了,暴躁的翻过一页,打眼看去,似乎又是一份聱牙诘曲、故作高深的烂作,刚想扔在一边,见是那位五十岁老监生的卷子,鬼使神差地多看了几眼,一看之下竟品出一点意思,再看一遍,竟觉得恢宏大气,字字至理。
他不禁疑惑,此人这大半辈子到底在蹉跎什么啊?
遂派人将吴监生也叫回来,好奇地发问:“你有这样的功底,为何还要靠捐监参加乡试?”
那吴监生道明原委,原来童试时,考官水平有限,想不出多么深刻的题目,又或避免录取“剿袭”之作,便想到了一种叫做“截搭题”的损招——将经典中不相干的句子强行拼接形成题目,牛头马身,冷僻怪异,让考生揣测出题人的用意,强行自圆其说,以难倒考生为能事。
这种歪风邪气在地方官学盛行多年,也因此出现了许多吴监生这样的倒霉蛋,因缺乏应试技巧,才学得不到施展,潦倒科场数年,只能靠捐监入学。
跳过童试直接来到科试,考官的水平何止拔高了一筹,题目都是堂堂正正的大题,这也是为什么平安会觉得不偏不难,许多具有真才实学的考生此时才有机会崭露头角。
赵祭酒心中感叹,果然任何考试制度都有其弊病,野有遗贤,代代如是。
遂在吴监生的试卷上写了个“取”字,语重心长地叮嘱他要好好准备乡试。
吴监生红着眼眶,一揖到底,谢过祭酒举荐之恩。
赵祭酒欣慰地点点头,又批阅了二三十份试卷,即便是录取的几篇,也觉得有些勉强,眼下看来,这一批监生乡试堪忧……身为他们的祭酒,老赵很头疼。
正在这时,被试卷折磨的几乎失去耐心的赵祭酒,看到一篇令他耳目一新的文章。
无矫揉之态,无繁复之辞,内容翔实,引典得当,雅正清新——一种从未被八股文荼毒过的清新。
如果说以往名家作八股是在“戴着镣铐跳舞”,这篇文章却几乎不见被格律束缚的呆板,字里行间跳跃着几要破纸而出的灵气。
“嘶——”赵祭酒倒吸了一口气,但他没有任何犹豫,便在章尾写了个大大的“取”字。
重看一遍,在答题纸上圈点几处,觉得细节上还稍有欠缺,未能完全做到正反虚实深浅相间,想来是应试经验不足的缘故。
“去把陈平安叫来,本官有话要叮嘱他。”他说。
监丞小声道:“叫不来了,他临走时说要去东宫蹭饭。”
去东宫……干嘛?
赵祭酒嘴角抽了抽,心中默叹,吴仲芳、陈平安,希望你二人在乡试时遇到一位慧眼如炬的房师。
……
次日,国子监科试放榜,陈平安的名字位居第二,榜首竟是年过五旬的吴监生,而众望所归、年年岁考都是第一的率性堂贡生王纶却被落到了第三,原本很有希望通过科试的两人,却因为名额有限被挤出榜外,失去了乡试资格。
告示墙下,监生们议论纷纷。
这一老一少,一个潦倒半生、须发花白仍是童生,另一个目光清澈、上个月还做不出整篇文章,这二人位居前二,没有内幕鬼都不信!
鬼都不信!
榜下监生越聚越多,人一多,总有出头鸟,挑唆大家一起去敬一亭讨个说法。
……
“反了反了,真是反了!早年间在监中闹事是要被砍头的。国朝优待士子,就养出了这些个眼高手低的混账!”
暴躁老赵听闻监生们聚在门外要说法,气得摔了一盏茶杯。
“大人,监生聚众闹事可大可小,曾有位祭酒因此被降职调任,毕竟这陈平安是大人破例准许参加科试的,大人还是耐下心来向他们解释几句吧。”两位司业一齐劝道。
赵祭酒好半晌才压下火气,令人去陈家把陈平安找来。
敬一亭轩敞的庭院之中,聚集了上百名监生,正在乱哄哄地吵架。
郭琦站在人群中央,一派舌战群儒的架势,据理力争道:“陈部堂只是个兵部侍郎,若是祭酒大人营私,也该先取我这个吏部尚书的儿子才对。”
有人说,这只能证明郭尚书高风亮节,无法推导出陈平安和吴监生是凭真才实学考中的,更何况陈平安跟太子有过命的交情,岂是一个尚书之子的分量可比。
郭琦气得面红耳赤,扬言要找人弄他!
“祭酒大人出来了!”
正在闹事的众人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刚刚带头挑事的监生也成了扎嘴葫芦,没了声音。
“说啊,怎么不接着说了?”赵祭酒脸黑得像锅底。
这时一个被黜落的监生站出来,小声说道:“我等只是想知道,若说吴师兄此前运气不佳也就算了,为什么陈平安连文章不能成篇,却可以考中第二?”
赵祭酒反问:“谁说他不能成篇?”
“他自己说的。”
“他让你跳河你跳不跳?”赵祭酒反问。
“我……”
赵祭酒冷哼一声,令人将吴监生和陈平安的文章张贴出来。
“那个谁,你过来念!”赵祭酒道。
“那个谁”正是他刚刚在考场上斥骂责罚的监生,文章写得狗屁不通,带头挑唆闹事声音最大,以为不说话就能蒙混过去,其实监丞早将这几个人的名字记下来了。
此人站出来,硬着头皮念完了四篇文章,众人窸窸窣窣地议论起来,已有部分监生打起了退堂鼓。
读书读到这个份上,即便写不出好文章,鉴赏能力总还是有的。
这时又有一人站出来:“大人在科试之前特意见过陈平安。”
言下之意,赵祭酒有泄露考题之嫌。
赵祭酒一股怒火窜上来,极想把此人揪出来扔到绳愆厅好好收拾一顿,但是不行,因为此人是徐谟徐阁老的长孙徐锡亮。
早闻徐阁老“赖账阁老”的称号来源于陈平安,作为深受祖父看重的好大孙,在这种时候捅刀子也不稀奇,甚至带头挑事的监生,也有可能是他授意的。
赵祭酒正有些为难,有人说了句:“陈平安来了!”
便见一个少年排众而出,努力压制着目光中的兴奋和新奇,先给祭酒大人行了个礼。
平安今天懒得出门,只派冬青过来帮他看榜,原本在家里研究押题呢,听说国子监有瓜,还是关于自己的瓜,快马加鞭就赶来了。
赵祭酒正色道:“你来的正好,对于你的这篇文章,徐锡亮存有疑虑。”
徐锡亮毫不畏怯,将刚刚的疑问又说了一遍:“科试之前,陈监生为什么单独去见赵祭酒?”
平安上下打量着他:“你叫徐锡亮?”
“正是。”徐锡亮昂首看着他。
平安似笑非笑道:“国子监也是官署,你得对我行礼,称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