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陈卿家,你家人才辈出……
在场六部官员、内阁阁臣,统一用一种没见过世面的目光看着她。这些人都是大浪淘沙下来的人尖儿,能让他们殿前失仪的事情可不多,只是活了这么多年,还未听说女人上本呈奏天子的先例。
且听说这个女子只是陈琰家一个乳母之女,众人更加惊奇,难道状元家的下人秉事都用公文不成?
皇帝看向阿蛮的目光也变得惊讶起来,抬手命内侍将奏疏接过。
阿蛮微低着头,似乎在经历人生中最重要的考试,男人科举可以屡败屡战,可以皓首穷经,而她只有这一次机会,她比所有翘首等待揭榜的士子贡生都要紧张,呼吸微快,心跳加速。
殿内静的出奇,平安都不禁紧张起来,偷偷去看皇帝的神情,却见他不辨喜怒,只将目光停留在最后一行隽秀有力的蝇头小楷上。
这份奏疏的水平绝非一日之功,那些关于滇州土司局势的分析,洋洋洒洒数千言,满纸真知灼见。
皇帝莫名有些感动,将奏疏交给太监,拿去给官员们传看,最后传到了珉王手里,珉王见平安一脸吃不着瓜的焦急神色,不动声色地挪到他身边,跟他一起看。
“陈卿家,你家人才辈出啊。”皇帝道。
陈琰恭声道:“陛下过誉了,臣见这孩子自小有些不同,好读书、好钻研、性情果敢、意志坚韧,遂将她充做长随,在公门中行走过一段时间。”
“真是极高的评价。”皇帝还从未听陈琰如此夸赞过一个人。
又问众人:“诸卿以为如何?”
他既然有此一问,多半是对奏疏的内容十分满意。
徐阁老肃着一张脸,恭声道:“陛下,女子为官,彷如牝鸡司晨,遑知他日如何?朱子曰: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倘若衣着官服,遍见朝士,实在有伤风化,会贻人笑柄的。”
珉王低声嘟囔:“朱子曰的东西多了,他自己能做到么……”
平安扯了他一下,珉王用胳膊肘捣回去。
皇帝的御座在高处,他们不动还好,在针落可闻的大殿内,一点微弱的响动都十分显眼。
“平安。”
平安道:“在呢。”
皇帝道:“你们是一起长大的发小,你对此怎么看?”
平安不假思索道:“回陛下,臣听闻,前朝曾出过一位女进士,可朝野上下碍于礼教,只赏赐她孺人封诰和一些金银,不予任用,打发她回乡去了。所以臣以为,陈陈相因,终而积重难返,前朝因此走向衰亡,而陛下用人向来不拘一格,国朝因此日渐隆昌。
“如今土司归顺,天下承平,国泰民安,都是陛下圣德昭彰的缘故,社稷之臣遇圣君而出,保国运以荣昌,奠邦基以稳固,是天降大雍的福祉,倘若以男女区分,岂非辜负上天好意?”
这是一记不小的马屁,更将这件事提到了国运的高度,令人难以反驳。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一言未发的吕畴,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这种谏言向来是吕阁老的专长,怎么今天被他人捷足先登了?
皇帝的目光又投向珉王:“李泊言,你怎么看?”
珉王道:“臣以为,西南边陲之地,有许多女外男内的部落,朝廷一直默许她们承袭土司官位,与滇州的岑夫人并无太大区别。派往泗水府的流官,倘若同为女子,更能体现朝廷怀柔教民的态度,对朝廷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四下又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之声。
“他们的话,诸卿都听见了。”皇帝将奏疏合起,置于案头:“咱们岁数大了,容易拘泥教条,多问问小辈的意见,或可有新的收获。”
“陛下圣明。”众人齐声应着,不再提出异议。
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在阿蛮身上:“既如此,朕就特简你为泗水府推官。此外,同知的位置也给你留着,不会另外派员。流官任期三年,三年考满,若考绩合格,朕不但要提拔你,还会颁旨从天下女子中选拔忠志之士,外放到各宣慰司担任流官,宣扬朝廷怀柔之心、教化土民。希望你有所建树,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平安在心里欢呼一声,很为阿蛮感到骄傲。
尘埃落定,求仁得仁,向来口齿伶俐的阿蛮却愣在了那里。
只听皇帝又道:“朕只知道你姓曹,不知可有名字?”
阿蛮讷讷回答:“回陛下,臣只有一个乳名叫阿蛮。”
“曹阿瞒……”皇帝忽然笑了:“曹阿瞒乃一代奸雄,卿果敢忠义,顶着这个名字去任上实在不妥,不妥极了。”
阿蛮很想解释,不是同一个字,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皇帝果然还有话说,略顿了顿,道:“卿列于朝班之中,如昂昂之鹤,卓尔不群,就叫‘鹤临’如何?”
唏嘘声四起,鹤鸣九皋,声闻于天,鹤乃一等文禽,是志向高洁的具象。
陈琰心下了然,阿蛮以女子之身入仕,前途注定艰难,有皇帝亲自赐名,等闲之人便不敢再给她使绊子了。
便在一旁提醒她:“还不谢恩。”
阿蛮方回过神来,立刻向皇帝叩首谢恩:“臣曹鹤临,叩谢陛下圣恩。”
她漆黑的眸子里闪着微光,如星星点点的萤火,不够璀璨夺目,却勇于追赶炽热的太阳。
她终于为天下女子蹚出了一条不一样的路,狭窄陡峭,险峻崎岖,可它毕竟通向光明。
……
过了几日,平安陪着阿蛮去吏部文选司登记,领取官防敕书、里外三新的官服。
吏部的官员告诉他们,在“土流共治”的地方,流官可以自行招募书吏、通事和翻译,协助处理文书、赋税、户籍等具体事务,避免出现孤掌难鸣的情况。
朝廷可以帮阿蛮养十五个员额,如需要更多的人,就要自己想办法了。
阿蛮与平安商量着,想从养济院招募十个能写会算的女子作为帮手,余下的再从当地招募,此外,滇州物产丰富,一旦开通驿路,必定大有可为,岑夫人又欲改良耕织技术,需要引进大量织工,谁想跟她去广袤天地开始新的生活,她也自有办法安置。
平安觉得实在是一个好办法,两人到养济院时,清儿正在给姑娘们复查身体。
平安询问了她们的意思,并一一登记下来,愿意去滇州的,阿蛮会安排一次小小的考试,选出十个可以胜任书吏工作的帮手。
听说阿蛮领了官服,清儿起哄想看她穿官服的样子,便跟着他们一起来到陈家。
阿蛮禁不住他们起哄,只好去耳房换衣裳,只见那玉色的深衣外,套着深青色苎丝纱罗所制的忠静冠服,前后各一片补子,补的是代表六品文官的鹭鸶。精工细致的官服掩盖了她身上本就不多的柔弱之气,显得威严干练,风采卓然。
平安围着阿蛮转转转,兴奋的说:“阿蛮,你真是为这套衣服而生的。”
“要叫曹推官啦。”清儿说着,对着镜子为她带上了忠静冠。
平安拱手作揖:“恭喜曹大人,贺喜曹大人。”
阿蛮拱手还礼,然后迈着四方步在屋里走了一圈,引得平安和清儿笑了好一阵子。
“去给我娘看看!”平安兴奋道。
“不,不好吧……”阿蛮又腼腆起来,却被两人半拖半架着出了堂屋。
三人叽叽喳喳的,在院子里碰到了曹妈妈,一时愣在原地。
曹妈妈知道朝堂上发生的一切,只是亲眼见到女儿一身严整的官服,有些恍惚。
小福芦的死让她痛苦难当,可女儿一路走来付出的心血和努力得到了回报,她也感到欣慰。
“阿嬷快看,阿蛮多气派。”平安道。
曹妈妈一时没忍住,眼泪簌簌地掉下来。
阿蛮却只是拉着阿娘的手:“娘随我去滇州,好吗?”
曹妈妈忍着眼泪点头:“你去哪里,娘就随你去哪里。”
平安计划道:“你们先去滇州安顿下来,等我考上了进士,就去滇州游学,听说那里的山是一列一列的,山上有数不尽的山珍野味,有大片的枇杷树,又香又醇的米酒,滋滋冒油的坨坨肉……”
“说得我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清儿道。
“到时咱们一起去!”平安道:“滇州草药种类繁多,你不是想写一本医书吗?一定会有所收获。”
一想到沈伯伯气急败坏的喊着要打死陈平安的样子,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四人正在说笑,九环匆匆跑进来,想说些什么,看了曹妈妈一眼,欲言又止。
平安将她引到一边:“怎么了?”
“尤七叫我进来传句话,顺天府结案了,官差来通知咱家,派人去收尸。”九环道。
才是笑语晏晏的院落,瞬间凝滞下来。
平安看向奶娘和阿蛮,面色凝重。
曹妈妈早已有了预感,决绝道:“我只有一个女儿。”
她朝平安道:“我去灶房看看,大奶奶的汤好了没有。”
平安不说话,满目担忧地看着阿嬷转身离开。曹妈妈宁愿呆在灶房里对着火焰发呆,也不肯给儿子收尸。
沈清儿道:“阿蛮,换下衣裳,我们陪你去吧。”
阿蛮颔首,无声地回了房。
平安来到顺天府时,阿蛮只带着两个寿材店的汉子进去收尸,焦尸已经面目全非,用一块白布裹了,抬上担架,去寿材店直接装殓,抬到城外提前备好的墓地下葬。
平安想到那天决绝的一枪,内心五味杂陈,不禁开始假设,如果那天小福芦开了门,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沈清儿宽慰他道:“你给过他机会,可他没有把握,你才是别无选择的那个。不过从长远来看,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平安错愕地看了她一眼,也不得不承认,清儿说得没错。
小福芦,生于兴化四十三年,死于景熙八年,倘或他还活着,珉王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大抵会保他一命。但是日后呢,有这样一个弟弟存在,对阿蛮终究是极大的隐患。
帝王之心是最不能寄望的,珉王今天能包容,不等于永远记着这份人情,不主动追究,不等于没人拿来做文章。
阿蛮是要做大事的,以后难免树敌,不能存在这样致命的“把柄”。
念及此,平安心里舒服多了,清儿便跑去陪阿蛮了。
安葬了小福芦,三人沿着曲折的山路,迎着落日,打马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