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你也有今天!
皇帝招手让平安到跟前:“你来的正好,帮朕读一篇文章。”
平安不明就里,但还是接过那篇文章,朗声的读起来。
皇帝闭目听着,细细品味字句间所阐述的观点,而平安同样八岁,读一篇完全生涩的文章,抑扬顿挫,字字清晰,别说读错字了,连停顿和断句都没什么差错,朗朗的甚是好听。
皇帝有些吃惊,这就说明他完全读得懂每句话的含义。
亏得淑妃还替李泊言说话,说什么八岁还小,不识字很正常,真想把她拽过来一起听听,别人家的孩子是怎么读书的。
平安读着读着,侍讲学士胡萦进殿见驾。
郭恒才明白,皇帝不是为了缅怀长子而来,而是为了小儿子珉王。
胡萦是珉王的班主任,今天轮到他侍讲《中庸》,他之所以大白天的还呆在翰林院里,是因为珉王又告假了。
“殿下说奉旨去慈宁宫陪伴太后了。”胡萦道。
皇帝都懒得骂了,他昨晚随口一说,让他有空去慈宁宫陪陪太后,今天就敢当借口逃学!
平安停下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皇帝让胡萦起身,摆手让他继续念,让胡萦也一起听。
待平安将两千余字的文章读完,皇帝问他:“你读得懂这篇文章的含义吗?”
平安点点头:“讲得是两个治世方略:一是要轻徭薄赋,藏富于民,民富就是国富;二是民富了,国家有计划外的支出时,可以向百姓借贷。”
皇帝有些惊讶,这篇文章论点十分奇特,没想到平安不但读得懂,还能凝练的概括。
平安也有些惊讶,写这篇文章的人,思想还挺前卫,居然想到了发行国债,用经济杠杆代替税收,连他也是在后世课堂上听老师闲谈学到的一星半点,懵懵懂懂,不知是谁这么厉害,以后可以会去户部任职。
他忍不住问:“大叔,这是谁的文章呀?”
“平安。”郭恒紧张地打断他。
皇帝实话实说道:“是大叔的长子,这是他十七岁时写就的一篇策论。”
平安愣了愣,面带愧疚之色:“对不起。”
“不妨事。”皇帝道。
相传皇长子清风霁月,夙慧颖悟,以至于过世多年,皇帝依然沉溺于丧子的悲痛中难以自拔。
看到这篇文章,平安有点理解皇帝了,连他都觉得惋惜,这样一篇文章背后,该是个多么慧黠的少年,如果他还活着,定是储君的不二人选,以后也会成为一个很优秀的君王吧。
“你觉得这篇文章好不好?”皇帝问。
平安想了想,道:“这篇文章词藻并不华丽,内容却很扎实,言之有物,持之有故,是平安读过的最好的文章。”
皇帝眼里闪着微光,长长叹出一口气,道:“好一个言之有物,持之有故。”
言罢,将文章递给吴用:“将这篇文章拿去户部,让三位部堂都看看。”
“遵旨。”
随后,皇帝便切入正题:“郭卿家,恰好你在,那就一起商议一下。同样是八岁,平安已能读懂大部分文章,还能阐述自己的见解,珉王这孩子整日游手好闲,不知所谓,让朕心焦。”
这次旧伤复发,为他敲响了警钟。
先皇长寿,那是因为从小养尊处优,他却不一定,他伤入腠理极难根治,日后还会反复,难保哪一次就扛不过去了。
而他唯剩的两个儿子,一个像打磨的过了劲儿的榆木,一个像尚未驯化的野狗……以后如何担得起江山社稷的大任?
胡萦除了请罪,也没什么别的话说了。
当然,这件事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珉王的老师除了胡学士,还有赵学士、王阁老,都是博闻广识的大儒。
郭恒也不得不为属下说句公道话:“陛下,启蒙重在养正,非朝夕之功,陛下切莫心急。”
言下之意,您养了八年养成的这副德行,怎能指望别人几个月就教成天才呢?
皇帝听话听音,也明白郭恒的意思,他不是不讲理的昏君,也没想着一蹴而就,只是皇子的学业事关国本,去日之日不可追,总要亡羊补牢才行。
“平安。”
“在呢。”平安道。
“你爹平日是怎么教导你的?”皇帝问。
“他可有办法了。”平安掰着指头细数起来:“休沐日把我交给大师祖,傍晚把我交给小叔公,来翰林院把我交给二师祖,去国子监随便交给哪个博士,让我听不懂的地方问老钱。”
皇帝:“……”
不愧是状元。
“那你说说看,一个特别顽皮的孩子,该用什么办法让他静下心来读书?”
“特别顽皮?”平安道:“您在宫里开一个学堂,什么堂兄弟小叔叔大侄子的,都放在一起读书,人多了,他就不好意思特立独行了。”
皇帝凝神思考片刻,忽然问:“你提到过的你们家辈分最大的那位逆子,他考上进士了吗?”
平安张张嘴:“呃,啊?我说过吗?”
“你小小年纪,记性还不如朕吗?”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好吧,他就在庶常馆……”平安咕哝道。
皇帝没听清:“什么?”
吴用道:“他说就在庶常馆。”
平安心想,不愧能成为第一大太监,眼力耳力都是一等一的,专业。
皇帝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人就在翰林院,登时大喜过望:“快传!”
……
“陈平安,你给我滚出来!”
陈敬时追到正院里就止步了,贸然闯进侄儿侄媳的屋子肯定是不太合适,可不把陈平安那个臭孩子揍一顿,他又实在难解心头之恨。
堂屋里探出一个脑袋,眨着无辜的大眼睛:“你保证不打我,我就出来。”
陈敬时咬咬牙,尽量平和地说:“我保证不打你。”
“我不信!”平安又缩了回去。
陈琰刚从兵部议事回来,就见小叔整个人怒气腾腾地站在院子里。
他一头雾水,问陈敬时:“怎么回事?”
“我还想问怎么回事呢。”陈敬时道:“我好端端在庶常馆里上课,忽然被陛下传召,陛下都没见过我,上来就问:‘你就是陈家那位逆子吧?’”
陈琰面带诧异。
陈敬时气得像吃了火药,听到这句话时,他都懵了,这话要他怎么回?
臣正是逆子本人——自此成为满朝笑柄。
臣遵纪守法修身立德从未有过忤逆之举——与事实不符。
他正期期艾艾不知如何作答,余光瞥见陈平安在一旁低着头搓衣角,不是他干的好事还有谁!
“这……然后呢?”陈琰好奇地问。
皇帝总不会平白无故叫人家“逆子”吧。
“然后,陛下说我与传闻中不同,看起来不骄不躁,很沉稳。”陈敬时道:“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能不沉稳吗?”
“然后呢?”
“然后就给我派了个大活儿,说有位皇子及三个宗室子弟到了读书的年纪,要我年后开始去给他们开蒙授课。还说什么‘以逆子治逆子,人尽其才也’。”
“陈平安,出来。”听到后面这句,陈琰确定了,小叔没冤枉孩子。
平安拖沓着脚步从屋里走出来,赔着笑:“小叔公,我特意帮你问了二师祖,也不完全是坏事,可以多领一份俸禄。”
登时就被陈敬时揪住了耳朵:“谢谢你啊!”
让他多了一份苍蝇腿一样丰厚的进项。
陈琰想笑,鼻息间嗤的一声,又忍了回去:“平安,你也太胡闹了,怎么能在陛下面前编排长辈呢?”
“我编排的时候不知道他是皇上。”平安揉着耳朵解释道。
陈琰瞪他:“对谁也不该说长辈的坏话。”
“以后记住了。”平安赶紧道。
训完了孩子,陈琰有些担忧:“三年庶常还未散馆就去教皇子,会不会太过张扬?”
“又不是什么好差事,还怕遭人嫉妒不成?”陈敬时压低了声音:“这不是最麻烦的,听说这位四皇子就是个小祸头子,连陛下的奏折都敢烧,胡学士和王阁老都拿他束手无策,我就能教得了吗?”
平安道:“小叔公,不要妄自菲薄,皇子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您连陈平继都教得了,什么人是教不了的?”
“我敢把陈平继绑在树上,敢把皇子绑在树上吗?”陈敬时反问。
“也是哦……”平安道。
忘了这一茬。
……
爆竹声中,新年肇始。
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宫城的红墙碧瓦被洁白的雪被覆盖,金銮瑞雪,兽首白头,为宏伟庄严的宫殿添上一抹雍容。
今年雪下得过大,京郊甚至压倒了不少民房,各县忙于救援宣传工作,谁也没过好这个年。
京官却因祸得福,难得取消了正旦大朝,既不用早起,也不用吃光禄寺那些冷了的扁食和柴得难以下咽的烧鹅了。
乾清宫内温暖如春。
立志成为建国以来最忠心首辅的吕畴,在去年入冬之前,特意敦促户部挪出一笔银两,将乾清宫的九间房全部装上了地火龙。
皇帝素日比较节俭,但这次没有拒绝,一是乾清宫原本就装有火龙,只是年久失修,烟道损坏,自他登基后一直处于废弃状态,二是旧伤畏寒,受凉后总是阵阵隐痛,皇后和嫔妃们难得关心他一次,都劝他不要逞强,他也就半推半就的接受了。
东暖阁内,他的四个孙子排成一排站在面前,这四个孩子都很相像,因此皇帝一直很费解,一样的孩子璐王为什么要生四个。
珉王唉声叹气的,给比自己还大两岁的大侄子发红包,年年都是如此,因为三哥孩子多,除了四个侄子还有六个侄女,他收到的红包还没捂热就散出去了,还不够分,得倒贴。
待到孩子们都拜完了年,皇帝当场宣布,要将文华殿的东厢改为学堂,命名“博兼堂”,取“博览兼听,谋及疏贱”之意。
珉王和璐王的四个孩子都在此读书,除此之外,他还从翰林院的官员家中挑选了几个品学兼优的适龄学童,希望他们能见贤思齐,勤勉向学,不要辜负自己的期望。
……
接到进宫的口谕之前,平安正开开心心地吃着火锅哼着歌,得知年后要进宫读书,刚涮好的羊羔肉都不香了。
陈敬时幸灾乐祸地笑个不停:“你也有今天!”
搬起石头砸自己,在这一刻具像化了。
本朝没有选择官员之子做皇子伴读的先例,所以平安怎么也想不到,皇帝会来这一出。
没关系,平安想,为了避免阿谀攀附之嫌,这些清贵的翰林官们一定会坚辞不受,以证明自己的峻洁清高。
谁知他低估了人类的从众心理,如果仅选某一个官员的孩子进宫,必然会上书请辞,现在大家的孩子一起去,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上元节过后,眼看着爹娘忙前忙后,亲手帮他整理小书箱,忙年时都不见这般的热火朝天,平安更郁闷了。
直到看到新同窗名单时,平安才恍然大悟,不是皇帝选择了他们,而是答应入宫伴读的几家都有问题儿童,王实甫、刘厦、邓驰、顾金生、方禧……无一不是老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