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有这么哄小孩儿的吗?……
都说璐王平日里勤俭克己,礼贤下士,不贪图享受,不耽于美色,就连到手的贡品都随意赏人,鲜少自己享用,而且每遇天灾,都会主动带头捐银赈灾,在朝臣中名声极好。
陈琰从前对他的印象不多但是尚可,国有贤王,是朝廷之幸,百姓之福,可自从出了刘平安事件,他便开始思考礼贤下士与邀结人心的区别。
固然,他一向理解任何人争取权力的行为,就连平安都知道,皇子不觊觎皇位,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可他把主意打到平安头上,那就是两回事了,平安只是个单纯无辜的小孩子,哪经得住他们玩弄算计。
正在出神,轿子已经在朱漆碧瓦的王府门口落下,陈琰随着太监的引领进入仪门。
甫一进正殿,就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朴素气息。
殿内所有的陈设、花木、字画和摆件,都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凡品,陈琰甚至觉得自己的生活都要比王府奢侈的多。
传闻璐王妃勤俭持家,一份岁禄养活两个侧妃十个孩子,年节赏赐的金银、丝绢、纱罗等,还能攒下来周济灾民,去年王妃三十岁寿辰,璐王送给她的生辰礼竟是一架织布机,被传为一段佳话。
陈琰不敢想象妻子过生辰,他送一台织布机会是什么下场,别说佳话了,只怕家门都进不去了……更何况他根本不会做这样败兴的事。
璐王及几位王府属官已经等在正殿,陈琰一撩袍襟,大礼参拜。
“陈学士,快快请起,不必多礼。”璐王还是惯常的谦和有礼,亲自扶起陈琰。
这时宫人上前,接过他脱下的大氅、耳暖,还用小掸子将雪清扫干净。
陈琰也见到了他的本家亲戚——陈三爷的四叔陈敬茂。
这就有点尴尬了。
陈琰这“后学末进”已经官至五品,而陈敬茂在京多年仍是六品长史,不过《会典》中载有明文,衙署之中,有亲戚关系的上下级应遵从私礼,因此陈琰还是给他行了一礼。
陈敬茂颔首答礼,笑吟吟邀他平日里多走动。陈琰只是应着,横竖他如今真的很忙,随口应下的邀约太多了,出了这个门根本记不起谁是谁。
陈琰又对璐王赏赐贡橘表示感谢,但眼下入冬,运河上冻,转运京城的贡品更加珍贵,太过奢靡,希望璐王今后不要再赏赐了。
璐王笑道:“陈学士有所不知,宫里赐下的贡品,本王都会转送给各位师傅,倒不是拉拢人心之意,只是不想让府中王子、郡主们养成骄奢之气。
“本王听说,这柑橘已是代价最小的贡品了,每年入夏,转运新鲜的龙眼、荔枝,要将整棵树移栽到巨大的花盆之中,走水路运抵京城,数十年长成的荔枝树只采摘一次就尽数枯毁。本王还听说,江南每年征发民夫捕捞鲥鱼,进鲜船沿着运河全速行使,一路不断补给冰块,星夜兼程的运送进京,供京里的达官显贵尝个新鲜,本王正打算劝谏父皇,这等劳民伤财的贡品带来了太多征敛和劳役,理应趁早取缔,与民休息。”
“殿下力求节俭,体恤民生,乃万民之福,百官之幸。”陈琰俯身一揖。
如此温良恭俭、体恤黎庶的贤王,完全符合士大夫心目中圣君明主的形象,假如没有“刘平安事件”在前,陈琰也会为之动容。
璐王虚扶他一下,甚至平易近人到与他序了年齿,得知陈琰今年二十六岁,比他还年轻三岁,不由感叹道:“陈学士弱冠之龄就位居国子监司业了?”
陈琰道:“微臣朴拙之质,实乃陛下破格超擢。”
璐王温和笑道:“陈学士过谦了,你殿试和朝考的文章,孤都有幸拜读过,本王相信父皇的眼光,也认可你的人品才学,因此你我虽是初见,也算神交良久。”
两人一前一后绕过屏风,往书斋走去。
……
“为什么是三张?!”平安惊慌地问。
“你拉大旗作虎皮荒疏了那么久的功课,不要补回来吗?”郭恒问。
“每天多补一张就好了。”
“欠债付息,天经地义。”郭恒反问。
平安满目惊讶:“我宽厚仁慈的二师祖怎么能说出如此冰冷的话呢?”
郭恒不为所动,只冷冰冰说了句:“眼看过年了。”
你爹又要往大门上贴春联,这笔字再不长进,你宽厚仁慈的二师祖的招牌都要被你砸烂了。
原本想找他拜师的人可以排到西直门,现在只能排到西安门了。
平安见逃不过,只好唉声叹气地研墨。
“师祖,我那天看到璐王了,高高的。”他说。
郭恒乜他一眼:“你看谁不是高高的?”
“……”
平安气道:“人艰不拆,您这样很容易失去朋友。”
“又乱造成语。”郭恒道:“圣躬有恙,璐王进宫侍疾。”
“唔——”平安问:“他很孝顺?”
“是啊。”郭恒道:“陛下和娘娘身体抱恙时,他都是衣不解带昼夜侍奉。”
“既然这样,您为什么不让我爹跟他走得近?”平安反问。
郭恒告诉他,君子群而不党,为人臣子应该事君以忠,但更重要的是辅佐皇帝使社稷稳固、百姓安乐,身为臣子,连皇帝都不该太过亲近,亲近一个皇子做什么呢?
平安点点头,因为前世对父母的渴求在这一世得到了充分满足,平安对孝顺的人天然带有好感,甚至觉得一个人只要足够孝顺,大概率坏不到哪里去。
如此贤明、仁厚、孝顺的璐王,为什么没能成为储君呢?
杨贯是这样记录的,陈琰登顶首辅后,联合吏部尚书郭恒将璐王赶出京城,而后党同伐异,但凡亲近璐王的官员轻则外放重责罢免,并在景熙皇帝大行之际,共拟诏书,意图将皇位传给刚满三岁的五皇子,从而长久的摄持朝政。
而这个五皇子,目前还未出世。
通常储君为大行皇帝守孝,以日易月,要守满二十七天才能登基。
谁知在景熙皇帝驾崩的第七天,璐王发兵戡难,占尽天时人心,一路披荆斩棘直取京城,在二十七天之内便取幼弟而代之,请垂帘听政的尹太后从慈宁宫移居宁寿宫“颐养天年”,陈琰权摄朝政的时代也因此落幕。
或许是为了稳定朝局,新登基的璐王没有立马清算陈琰,只派了个旧邸官员到开源府任知府,几个月后,该官员上书揭发陈氏族人的罪行,一石激起千层浪,言官弹劾的奏疏如雪片般飞入内阁,罪名也越来越多,越来越重。
树倒猢狲散,当门生故旧看清了形势,为求自保,争先恐后上书揭发陈琰的罪行,唯恐落于人后被一同清算。
平安小小的身体抽动一下,从梦中惊醒,一边发抖,一边喘息。
这段记载是潜藏在记忆深处的,他原本没什么印象,不知为什么会出现在梦里。
之后就是他最不愿回忆的一段文字,他在一夜之间失去双亲和祖父母,随着犯罪的族人一起被充军流放,小叔公没有受到牵连,但他变卖了所有产业,揣着巨额汇票一路跟随,打点押送的衙差,才使他活着走到了大雍的最北边。
平安惊魂未定,就看到郭恒带着关切的目光。
“怎么了?”郭恒问。
“二师祖,我不小心睡着了。”
看着眼前被弄上一团墨迹的字,平安难以抑制地吧嗒嗒掉眼泪。
郭恒有点懵,打从他认识平安以来,这孩子好像每天都很开心,从没见他哭过。眼下他缩成一小团哭的那么伤心,郭恒差点就说,不就是三篇字吗?不想写就别写了,咱出去吃羊肉。
硬是忍住了。
“我做了个噩梦,梦见我爹得罪了人,被抄家斩首了。”平安道。
郭恒暗吁,幸亏忍住了。
郭恒安慰他:“宦海沉浮,上一刻高居神坛下一刻坠入泥沼的比比皆是……”
平安两眼一瞪,眼泪落的更急了。
郭恒尴尬地捋一下胡须,补救道:“我的意思是,官场倾轧,大浪淘沙,凡事都要看开一点。”
平安“哇”的一声哭出来,边哭边说:“有这么哄小孩儿的吗?”
郭恒哪里哄过小孩儿啊,眼睁睁看着平安一直抽抽到陈琰回来,从来只感叹光阴如梭,竟觉得这一上午特别漫长。
陈琰听说他是做噩梦了,哭笑不得的揉着他的脑袋:“不怕,有爹在呢,不会发生这种事。”
郭恒:“……”
原来是要这么哄啊。
……
平安其实挺好哄的,他也知道老爹只是宽慰他,不过他只允许自己软弱一会儿。
既然他都来了,就一定不会白来,他,陈平安,要嘎嘎乱杀!
首先要弄清楚这位璐王的为人,老爹和二师祖宁愿背负骂名,也要把他赶出京城,无非两种可能,要么他做了伤天害理的事,要么是彼此有不共戴天的过节。
如果是前者,那么璐王在封地起兵,为什么势如破竹?据他所知,藩王起兵造反的难度极大,这位璐王的智商看上去也不足到战神的地步。
如果是后者,莫非是党争?
老爹结党是有可能的,二师祖却最反对结党了,总是教育他,君子和而不同,群而不党。
……
当然,无论是惩奸除恶还是结党营私,日子总还要过下去,书也是不得不读的。
平安最近确实变得浮躁了,无论写字还是背书,都比以前慢了许多。而且不知是荒废太久,还是大师祖、二师祖觉得他长大了,承受能力变强,都在处心积虑的给他增加课业,以至于他念叨了三天炙羊肉,愣是一口没吃上。
跟老爹念叨也没用,老爹在两位师祖面前比他还怂…
皇帝口谕让陈琰去璐王府讲学,陈琰也只象征性的去过一次,此后便该忙什么忙什么,再没将璐王府的事放在心上。
郭恒仔细交代了今天的功课,便又要出门,小吏伏在他耳畔说了几句话,他微微一惊,想起今日又是皇长子晋王的忌日,便疾步离开签押房。
三堂的堂屋里设有宝座,宝座果然上坐着个皇帝,正捧着一份文章在读。
“臣迎驾来迟,望陛下恕罪。”郭恒道。
“平身吧,是朕看你在忙,没让他们通报的。”皇帝道。
郭恒侍立一旁,皇帝沉湎于长子的文章中,刚欲开口让他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壁板后探头探脑。
“你也在呢?”皇帝道。
平安笑嘻嘻地出来:“大叔!您的病好些了吗?”
“已经痊愈了。”皇帝道。
“那太好了!”平安又问:“公主殿下和杨兴钰婚期定了吗?”
“明年开春的婚礼,嘱咐朕一定要带你去观礼。”
“那太好了!”
有情人终成眷属,平安由衷的高兴。
郭恒见这一老一小一对一答,登时有些犯嘀咕——这两年净担心陈琰去了,漏了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