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我是小又不是傻!
衮龙袍样式繁复厚重,皇帝来校场难免要动动兵刃,因此换了一身轻便的行衣。
老钱倒是一身正红色公服,整个人气质都不一样了。
平安一脸惊奇的看着他们:“大叔,您不是致仕了吗?怎么会来国子监?”
钱祭酒几乎要扑上去捂他的嘴,皇帝能说致仕吗?那叫禅位……
皇帝煞有介事道:“我曾在此处任过祭酒,受邀陪陛下来此讲学,顺便故地重游。”
“哦,”平安道,“吓我一跳,看这阵仗,我还以为您是皇上。”
“这话可不兴乱讲,皇上在彝伦堂讲学呢,如何会到这地方来?”皇帝道。
“也是……”平安将信将疑,忽然关注到钱祭酒身上的公服:“老钱,你怎么当官啦?”
“我刚捐的。”钱祭酒一脸的生无可恋。
皇帝似笑非笑地问:“陈司业的儿子,不认识你这个祭酒?”
钱祭酒:“臣,臣……”
臣?平安一脸惊奇。
“陈平安。”皇帝意味深长地看着钱祭酒。
“……”钱祭酒吞了口唾沫,“陈平安,这孩子太皮了,从不参加大讲,故而不认识我。”
平安听到钱祭酒倒打一耙,愤然道:“才不是,他这么大个人,骗小孩儿,谎称自己是祭酒家的老仆。”
皇帝攒眉质问:“你好大个人,怎么能骗小孩儿呢?”
钱祭酒唯唯诺诺,心中腹诽,您怎么好意思说别人啊?
尽管钱祭酒凶名在外,可平安觉得自己占理,昂着脑袋义正言辞地说:“不管怎样,骗人是不对的,你得赔我一只油葫芦。”
皇帝再次将目光投向钱祭酒:“油葫芦?”
钱祭酒眼前一黑。
平安很快又有了新的问题,他问钱祭酒:“不对呀,皇上来国子监讲学,您怎么出来啦?”
“我……我……”
钱祭酒觉得“期期艾艾”的典故以后可能多加一个,叫“期期艾艾钱钱”。
皇帝索性替他回答:“他这人懒散惯了,坐不住,看我出来,他也跟着出来了。”
平安不敢苟同:“您不了解他,他只是看起来懒散,对监生可严厉啦,动不动就抓人打人关小黑屋,我爹都怕他。”
钱祭酒眼前又是一黑。
“不过他本性良善,对花鸟鱼虫很有耐心……”
钱祭酒已经快晕过去了,本以为国子监逐渐步入正轨,他会被打发到南京坐冷板凳,这下可好,不但屁股凉,脖子还凉。
平安还想再说说百灵鸟和油葫芦的事,便听大叔说:“油葫芦有什么意思,跟大叔走,教你射箭。”
平安听到射箭,颠颠地跟着去了。
“射”乃六艺,娘亲和小叔公都教过他一点,家里也有一柄小弓,有时也玩投壶,但国朝重文教,读书人都去研究经史文章了,没人拿射箭、音律、驾车和算术当正事,尽管娘亲家里是世袭的军官,依然不能免俗。
空荡的校场上竖着一排草靶,皇帝选了一把尚算趁手的弓,距箭靶七八十步的位置,拉弓满弦,一连十箭,全都射在靶心上。
平安欢呼起来:“大叔你也太厉害了,做文官真是可惜!”
皇帝道:“我年少时也想过征战沙场,只是国朝重文,家里偏要我科举。”
钱祭酒掏出手帕擦擦鬓角的汗,心想,编得跟真的一样。
“跟我堂兄差不多呢,”平安道,“我堂兄八岁的时候就能打倒三个成人,从小就立志考武状元、当将军,不过他爹娘是不会让他从武的,我们家也没人懂武学,教不了他,他最近给我写信,说准备离家出走,去少林寺学艺来着。”
皇帝顿了顿:“听说陛下要恢复天下武学,就从国子监开始,如能有幸考中,倒好过去少林寺学武。”
“真的吗!”平安激动地说:“那我回家就给他回信,让他先别出家。”
钱祭酒杵在风里,假装自己是空气。
皇帝却突然问他:“老钱,你对此怎么看?”
“臣——司业怎么看,我就怎么看。”钱祭酒险些说漏了嘴,连忙补救。
“问你的看法,提什么陈司业?”皇帝白他一眼,选了一柄轻弓递到平安手上,教他如何稳定下盘。
钱祭酒只是消极怠政,又不是真傻,闻言将手帕揣回袖中,正色道:“国子监武学废弛,源于各省武学废弛,国子监隶属礼部,但武学的大部分事宜分属于兵部,陛下想要恢复武学,兵部、国子监必然全力执行,可各省武学推不动,单单恢复国子监武学,才能教几个武学生?”
皇帝沉默片刻,又问:“为什么国子监武学可以轻易恢复,到了地方就推不动呢?”
“争议最大的自然是经费问题。”钱祭酒道:“国初地方武学统一由兵部拨款,结果经过层层盘剥,落到武学上不剩几分,后来朝廷财政吃紧,便要求地方自行解决一部分,结果各省学政纷纷上书抗议,直言无力承担这么庞大的费用,加之朝中大部分官员本就觉得可有可无,也就顺水推舟,关停了武学。”
皇帝没有接话,又将注意力击中在平安的挽弓手法上。
平安用力将弓弦拉满,却忽然松懈下来:“地方官不重武学,为什么特别重视文教呢?我们老家的知县,每年都要在举人生员身上投入很多精力。”
钱祭酒笑道:“因为文教是衡量地方政绩的重要标准之一。”
平安说:“那把武学也作为政绩标准,不就行啦。”
两人都是一愣。
钱祭酒心里想,话说得简单,推行之人不知要背多少骂名。
皇帝想的却是,回去就让吕畴上一道奏疏,此人不怕弹劾。
恰在此时,陈琰引着几位阁老、尚书联袂而至。
陈琰和郭恒看到在玩小弓箭的平安,先是一愣。
皇帝一眼看过去:“你们不在彝伦堂听讲,怎么都出来了?”
“呃……”正打算行礼的尚书们都愣住了,还是吕畴有几分急智:“中场歇息,我们出来上茅厕。”
陈琰看向平安,这孩子平时看着挺聪明的,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冒傻气呢?
内阁六部九卿都把他围起来了,他还在盯着箭靶数圈圈。
都射到旁边靶子上了,有什么好数的?
大佬们也都是一头雾水,为什么陛下要掩饰身份?且这是谁家的傻儿子?
陈琰连忙上前认领,跟众人告罪一声,先将平安送回了签押房。
……
未时正刻,圣驾乘坐御辇离去,群臣也各自回衙办公,钱祭酒攒了满肚子牢骚,拉着陈琰叨叨了两刻钟。
平安中午吃得不多,又去校场活动开了,这会儿有点饿,一个人在签押房里吃油酥鲍螺。
陈琰进来时见他在吃东西,默默坐在一旁批复公文。
能怪孩子吗?明明是大人撒谎在先啊。
“爹,别担心,我心里有数啦。”平安笑嘻嘻地说。
陈琰微惊:“你都知道了?”
“起先也不敢相信,后来他教我射箭,我发现他手上的茧子跟您和小叔公、师祖他们都不一样,根本不是握笔握出来的。”平安道:“后来你们都去了,也由不得我不信啦。”
陈琰十分好奇:“既然已经看出来了,为什么要装作不知道?”
“我是小又不是傻!”平安跳下椅子,比比划划:“那可是皇帝,我踩着他的肩膀跳下去的,多尴尬啊。”
陈琰有点发懵,正常人踩了皇帝,会先考虑到尴尬吗?
平安眼睛里透着机智的光:“所以我权衡了一下,只要我不知道,我踩的就不是皇帝。”
他还有理论依据呢。
“李博士说,‘世间万物皆为我心之幻化,我心便是万物之源’。”
陈琰揉着生疼的太阳穴,支使一个书吏:“叫李博士来一趟。”
……
次日早朝,着重商议吕畴关于“重开武学”的票拟。
在京的官老爷们自然没有异议,就连想向来喜欢鸡蛋里挑骨头的科道言官都没什么反对之声,但旨意传达至地方,却引起了地方官员的强烈不满,纷纷上书哭穷诉苦,痛斥吕畴别有用心。
吕畴早被骂习惯了,京城的言官他都不怕,地方官能奈他何?
总不能都跑到京城来,把他骗到左顺门打死吧……
于是吏部、兵部、礼部各拟各的条陈,争取在年底之前将各地武学推行下去。
……
平安当日从校场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给陈平继写信,让他多等一年,尝试投考武学,不要急于离家出走。
老钱倒是委屈坏了,一生顺遂的老学官经历了人生最至暗时刻,好几天不想跟平安说话,平安只好利用自己的“人脉”,从司经局借了一些养鸟和促织的书籍,拿来哄他。
老钱啼笑皆非,他堂堂国子监祭酒,想找什么书找不到?不过毕竟是孩子的心意,他又向来好哄,当然是选择原谅啦。
……
紫禁城,北三所。
珉王李泊言从长春宫一路跑来,就见母妃在几个宫人嬷嬷的陪伴之下从里面出来,脸色有些不好。
李泊言松了口气,听说母妃大清早的来了这里,还以为她八进冷宫了呢。
“母妃,您没事吧,哪里不舒服?”珉王问。
淑妃推说没事,身边的嬷嬷小声对珉王说:“姚太妃病的急,娘娘去向皇后娘娘请旨,请太医来给她诊治,但是……”
说罢,她摇了摇头。
姚太妃是先皇的妃子,因口舌之误被打入冷宫,后来又因子午相冲而免于殉葬,就一直在北三所居住,说是太妃,其实不过三十多岁。
淑妃叹一口气:“年前还一起推牌九,说不行就不行了。”
冷宫里阴冷、偏僻、贫瘠,宫人太监不会用心照顾,太医也不能常来,又有颇多男女大防的忌讳,因此淑妃向中宫请旨,请太医给姚太妃诊治,内廷走完一切程序,真正等太医出诊的时候,已经药石无灵了。
淑妃握着珉王的手:“儿啊,娘把你养到这么大,该是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珉王后脊背阵阵发凉。
半个时辰之后,淑妃照民间图例,给儿子扎了满头鬏鬏,带到坤宁宫去给皇后请安,希望吃斋礼佛的皇后允准女医进宫暂住,医治北三所的妃嫔宫人。
宫中没有女太医,但允许在籍的女医进宫中为妃嫔诊治。虽在新朝还没发生过,但有旧例可以参照。
珉王拖拖沓沓地跟在后面,这满头鬏鬏固然可爱,可他已经八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