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我这一世英名,就毁在这……
陈琰回到家,洗澡剃须,将自己打理干净,和妻子说了会儿话,向父母报了平安,便带着补品和儿子去隔壁看望小叔。
陈敬时躺在床上写东西,一只脚用枕头垫高,脚腕肿得像馒头。
“怎么弄成这样?”陈琰问。
陈敬时一指平安:“你问他。”
平安心虚地笑道:“他们打起来了,我跑去叫小叔公,谁承想小叔公正赶着来拉架呢,下着大雨看不清路,一不小心被我撞进水里去了。”
陈琰:“……”
“所以我娘说,不把您抓回来,我也不用回来了。”平安道。
陈敬时一派生无可恋:“我这一世英名,就毁在这小子身上了。”
作为陈平安的家长,道歉已显得十分苍白,陈琰甚至想掏点医药费。
“郎中来看过了吗?”
“看了,没大碍,就想喝点酒。”陈敬时道。
“我回家去取!”平安着急表示歉意。
“要你爹藏在书房左数第三排书架第二层的那瓶雪曲。”陈敬时交代道。
陈琰:“……”
平安一溜烟跑回家,果真翻出一瓶“姚子雪曲”,掀开瓶塞闻一闻,好辣!
再跑回去的时候,老爹和小叔公正在聊学堂里的事。
陈敬时特别费解:“把男孩女孩放在一块儿读书,为什么总打架?”
平安心想,跟男女有什么关系,天天跟五台山的猴子一起上学,谁会忍得住不动手啊喂。
“让他们打吧,总会形成新秩序的。”陈琰道。
“站着说话不腰疼,”陈敬时躺累了,稍稍侧身,就疼的龇牙咧嘴:“小孩子下手没轻重,万一真的伤着,我怎么跟他们爹娘交代?”
陈琰无声叹气。
“衙门里怎么说?”陈敬时问。
陈琰将近来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陈敬时笑道:“平安总能另辟蹊径,人们习惯性的认为灾民都是累赘,其实只要调配得当,是可以人尽其用的。”
平安赶紧道:“都是先生教得好哇!”
陈敬时笑得满面红光:“会说话,下次休沐免你一天功课,不要告诉别人。”
平安欢呼一声,去院子里玩了。
看着儿子无忧无虑的背影,陈琰反倒有些担忧:“若是府里采纳了这个章程,咱们陈家巷也要接纳一部分灾民的,别的倒不担心,唯独担心疫病。”
“你想反了,”陈敬时道,“若是灾民大量聚集在窝棚里,吃喝拉撒全挤在一处,才更容易引发瘟疫,一但发生就是蔓延全城,谁也跑不了。不过快要入夏了,准备好硫磺、艾叶、石灰等避瘟之物,定时定点熏蒸,不可掉以轻心。”
陈琰点头道:“我会提前准备,你放心养伤。”
陈敬时又道:“孩子们……”
陈琰道:“我自有安排。”
……
陈琰可不像陈敬时那样喜欢赖床。次日学堂重新开学,还不到卯时,平安就被他爹小陈先生从被窝里拎起来,洗洗涮涮去了学堂。
平安是破天荒第一个到的,到了书堂里,还被要求扫地摆桌椅开窗户,苦不堪言。
等到学生们都到齐了,陈琰开始升堂。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相互指责,把陈琰吵得耳际嗡鸣,听来听去,无非是收发功课、打扫庭院时的一些小摩擦。
想到陈敬时和稀泥的下场,只好一是一二是二,把每个人的责任捋清楚。
陈敬时教训学生是非打即罚,陈琰则不然,他喜欢谈话,单独谈话,直击灵魂的深谈,把孩子们那点小心思拎到明面上,掰开揉碎了分析,不把人说的痛哭流涕不算完。
可要让他们自己选,只怕还不如挨手板呢。
陈琰知道,这些孩子,尤其是男孩子,从小被家里宠坏了,我行我素自行其是,根本不懂合作,又处在人憎狗嫌的年纪,做事不像样,说话还难听。
于是处理完打架事件,他只检查了前日的功课,并不给他们上课,而是拿出一张清单撕成几段,又发给一些纸钞,让他们四人一组分头上街采购物品。
孩子们面面相觑,上学不上课,给钱要他们上街买东西,再看清单上那些硫磺、烧酒、苍术、艾草……目光更是迷惑。
陈琰又宣布,完成任务的,不但可以免当天功课,还会发给红袖章委以重任。
这么大的孩子,只要不读书,不做功课,做什么都很开心,各自拿着清单欢天喜地上街去了。陈琰遣了两个人跟在后头盯着,却不靠近,也不帮忙。
从来没有合作意识的孩子们,果然像没头苍蝇一般,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买回的东西不是缺斤短两,就是错买、漏买。
陈琰冷眼看着他们吵架、相互埋怨甚至推搡,只要不是大打出手,都没有出言干涉,只是次日让他们继续上街。
他们磨合了整整三日,才学会用正常的口吻相互交流。
再三日,才将清单上的东西按照数量种类全部买齐。
陈琰一一检查,并安排他们搬进祠堂的耳房妥善安置。
学生家长们充满质疑,学堂不上课,孩子们每天像蚂蚁搬家一样扛着大包小包穿街过巷,回到家还特别能吃,做完功课倒头就睡……这是在干什么?
细问之下才知道,是在采购接待灾民用到的物资。
第七日,陈琰更加“过分”,他让阿祥搬来几口薄皮木箱,每组发一口,挨门挨户地去募捐。谁家有多余的衣衫、鞋袜、被褥……都往箱子里塞,当然,阔绰些的人家免不了捐些银子和粮食,谁会拒绝自家孩子开口呢?
孩子们抬着募捐而来的物资,一趟趟运到祠堂统一存放,因为东西太多太重,陈平继将家里的板车推出来,众人分工合作,有人装卸,有人推车,速度快了几倍。
问他们忙得热火朝天是为了什么?答曰:红袖章。
“红袖章是个什么东西?能吃吗?”族人们拭目以待。
第八天,孩子们终于将神秘的红袖章捧回了家,原来只是一块红布卷起的袖套,上面写着“巡检”、“防瘟”、“志愿者”等字样。
什么鬼东西?既丑且不能吃还不值钱……可孩子们视若珍宝,非要缝在左袖上,四处招摇。
陈敬时终于可以下地了,出门便见佩戴红袖章的小孩在四处巡逻,还热情洋溢的朝他问好,他随机抓过一只问:“今天怎么没上学?”
“堂叔给我们放假了,我们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那孩子说话也利索:“小叔公,没什么事我先忙去了,灾民要到了,我们得把物资提前分配好,及时发放给他们。”
陈敬时:……
他走进学堂,里面空无一人……哦不,有人,替他代课的小陈先生。
小陈先生歪靠在椅子上,正在看一本历代程文,手边搁着一杯热茶,怡然自得的样子。
陈敬时明知故问:“今天不是休沐日啊?”
陈琰抬起头,煞有介事地说:“我正在上课,一堂很重要的课。”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房子腾的怎么样了?”陈敬时问。
“起先都有情绪,不过听说有房租可收,大部分人还算配合,整个南巷一共腾出四十八间房、十二间小院、祠堂的四间厢房也可以利用,大概可以容纳七八十户人家,已经报到县衙去了。”
陈敬时点头道:“但愿一切顺利。”
三月十五日,淫雨霏霏,府里运送灾民的大船陆续抵达盛安码头。
“压轿。”
孙知县掀开轿帘走上码头,借着微弱的天光,看着甲板上密密匝匝的灾民,那些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他们背着包袱,挑着扁担,扶老携幼,满面风尘。
大船在码头抛锚,一时间,稚子撕心裂肺的哭声,伤病者痛苦无助的呻吟声,押送官兵无情的呵斥声连成一片。
他们的家园尽毁,土地被淹,开春辛苦种下的粮食也都化为泡影,他们站在雨里,绝望地看着码头上一众衣冠楚楚的官吏。
他们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像猪狗一样被赶进肮脏潮湿的窝棚,一天两顿白粥充饥,如果运气不好生了疫病而死,则会被撒上石灰拖到乱葬岗深埋。
县里的原住民会厌恶他们,听说朝廷下令各县打开常平仓和广惠仓放粮,那都是本地百姓辛苦积攒几年以备灾荒的救命粮,吃了别人的粮,受别人冷眼是必然的。
可他们不得不听从命运的安排,因为只有活下来,才有回到家乡重建家园的一天。
迎着风雨,孙知县拱手朝着大船作揖道:“诸位父老,本官盛安知县孙燮,在此迎候各位。”
为首一位年长的老者问:“您就是为孟氏女翻案的孙知县?”
“正是本官。”孙知县心想,这事儿已经传遍大江南北了吗?
“巨浪滔天,毁了我们的田庐,不得已背井离乡来到盛安以求活命,请大老爷救救我们吧!”
老者声泪俱下,跪倒在甲板上,身后的百姓如倒伏的麦子,黑压压的跪了下来。
“请大老爷救救我们吧!”
孙知县的眼睛湿润了:“诸位,快请起,快快请起!”
钱县丞也朝船上拱手,朗声道:“诸位,你们想必也听说过,往日里朝廷赈灾,会将灾民驱赶集中在窝棚里,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冻饿病死乃是常态,能否活到回乡的一天,都是听天由命。”
船上百姓闻言,纷纷潸然泪下。
“但是来到盛安,你们就算回家了。鉴于此次受灾百姓过多,大老爷另辟蹊径,拟定了新的赈灾章程——以工代赈,只要你们有手有脚,不懒惰不惹事,就能获得粮食和房租,像本县百姓一样的生活。”
灾民们满目不解的望向他,话是江南官话,每个字都很清楚,怎么组合在一起就听不懂了呢?
……
陈家巷,小桥南边的牌坊下站着一群孩子,那巨大的“解元坊”牌匾下,被拉起了一道红色横幅,上书“洪水无情人有情,同甘共苦渡难关。”
陈平继和陈平信一左一右站在高高的梯子上捆绳子,丹姐儿站在桥上指挥:“左边高一点,右边再高一点,左边再低一点……”
“能不能一次说完?”陈平信道。
“总要调整的嘛!”丹姐儿道。
“换人换人,玉凤,你去看。”陈平继道。
陈敬时远远看着一群孩子张罗着所谓的迎接仪式,问陈琰:“这是你想出来的?”
“都是孩子们自己弄的。”陈琰道:“当然,我这个引路人也尤为重要。”
且说着话,陈老爷带着几个族中长辈出来,亲自迎接灾民,以示对县里工作的支持。
官差们将四百多名流民送来陈家巷时,喧天的锣鼓声骤起,不知从哪里跳出一对彩狮,踩着欢快的鼓点摇首摆尾跳跃。
孩子们分列两旁敲锣打鼓,平安亲自指挥,鼓点简单但不杂乱,配合相当默契。
陈敬时呆住:“他们哪来的钱请人舞狮子啊?”
陈琰道:“采购物资省下来的钱。”
“那为什么要亲自敲鼓?”
“因为钱不够了。”陈琰道。
“……”
陈敬时道:“早说啊,我捐他们一点。”
“你侄孙说了,小孩子不喜欢花钱图省事,喜欢亲力亲为的成就感。”陈琰道。
“这个鬼机灵。”
看着激情指挥锣鼓队陈平安小朋友,陈老爷满目骄傲地说:“我早就说过,我乖孙很有音律方面的天赋,你们就是不信。”
陈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家里那套编钟呢?”
“太占地方,被我给卖了。”陈老爷道。
“卖了,钱呢?”
陈老爷笑道:“从溧阳给我孙儿订了一把上好的焦尾琴,还在路上。”137zw.com
陈琰:“……”
四百多名灾民,以及押送他们的官差,看到这种场面,全都惊讶地说不出话。
背井离乡的悲凉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脑子问号。
明明是来逃难的,生生被营造出一种走马上任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