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待到锣鼓声停止,陈琰清朗的声音在巷子中响起。
“诸位,想必登岸之前,县里的官吏已经跟你们说得很清楚了,我这里不妨再多说几句。你们来到陈家巷,就是陈家巷的一员,大老爷希望你们付出劳力换取房租和口粮,不必忍饥挨饿,而是像从前那样,外面做工,家里生火做饭,扯布做衣裳,絮棉花纳鞋底,你们的孩子,也会像陈家所有的孩子一样,三餐温饱,有瓦遮头。为此,陈家巷一百多户人家,腾出数十间房屋供各位居住。”
灾民们静默良久,他们刚从洪峰巨浪中死里逃生,被官兵呼和驱赶装船,运送到此处,陈琰所说的这些场景离他们太遥远,远的难以置信。
“但是,既然来到陈家巷,也有几点规矩望诸位务必遵守。”陈琰道:“第一,不准随地便溺,乱扔杂物;第二,不准吃生食、生水、发霉以及虫鼠碰过的东西;第三,如有发热、腹泻、便血等病征,要及时上报……”
待灾民们一一应下,才又道:“各位都是连结互保的乡邻,现在由甲长带领去祠堂,每户领取二斗米,四两肉,再加朝廷赈济的米面,足够撑一阵子的,衣物被褥按人头发放,房屋随机分配,不可挑拣,不可私下调换,进屋先洗澡,换下的旧衣集中在桥头的空地焚烧,咱们是同船合命,望大家不要抵触。”
灾民们看着这个年及弱冠的青年,说起话有理有据,条理清晰,非但把话交代清楚了,还不伤及他们的自尊,竟比码头上那些官员说出的话更让人信服。
很快,四百多名灾民便以十户为单位排好队,依次进入祠堂登记、领钥匙、领物资,而这些事,竟全被陈琰交给一群孩子去操办。
陈琰反复告诉他们,灾民们来到在陈家巷,不是来跟我们争夺房屋和衣食的,是来帮助盛安县修桥补路开辟荒田的,靠劳力赚钱,绝不低人一等,谁也不许歧视和嘲笑他们,更不能欺凌他们的孩子。
对于喜欢欺负弱小的陈平信,陈琰单独找他,进行了一番恳切的长谈,字字句句直击灵魂,直把他说的泪流满面悔不当初才肯作罢。
欺弱是动物本性,可人与禽兽的区别在于,人是可以教化和约束的。一遍说不通就说十遍,不断的重复,不断的耳提面命,说到真正明白事理的一天,而不是归咎于他的本性,那要父母和老师有什么用呢?
灾民们每人领到了一袋米,一条肉,少量调味品,在戴着红袖章的孩子们的引领下,来到各自住处,屋内装饰丰俭不一,但都是窗明几净的,床具桌椅板凳应有尽有,可以拎包入住。
墙面贴上了烧开水、勤洗手等示意图,每人又额外发放一瓶白醋,要求他们洗漱更衣之后,将白醋倒进锅里,熏蒸屋子消毒。
平安和陈平继几人,还将灾民里的大孩子集结起来,成立了“除四害”小分队,积极捕捉苍蝇、蚊子、老鼠、蟑螂,可以凭尸体到学堂里找平安换糖果,一只换一颗粽子糖,集齐五只换一个糖酥饼。
陈敬时想到自己的宅子将成为虫鼠尸体的聚集地,胃里就一阵阵反酸水,可又不好打击孩子们的积极性,毕竟他们的想得周全,灭虫灭鼠可以有效阻止疫病传播。
将这些灾民安顿下来,用了一整天时间,大人们都在看热闹,孩子们都快累瘫了……
“我娘说小孩儿没有腰,可是我分明觉得腰疼啊。”陈平松道。
丹姐儿解释道:“说小孩没有腰,是怕小孩‘夭折’,不是真的没有腰。”
去别的地方当灾民,都是被当成苍蝇蚊子般驱赶嫌弃,在陈家巷当灾民,竟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礼遇。
灾民们安顿下来,就找了几个代表,去陈老爷面前磕头道谢,感谢收留活命之恩。
陈老爷匆忙避开:“呀呀呀呀呀呀折寿折寿,我也没做什么,当不起如此大礼!”
他确实没做什么呀……
落日时分,巷子里焚起了硫磺和艾草,呛的平安憋足一口气蹭蹭蹭跑回家去,身上头发上全是火烧火燎的味道。
“才多大的孩子就支使他们干活,万一害了病看你上哪哭去!”赵氏一边埋怨儿子,一边尖叫:“陈平安,洗手!”
平安手里的枇杷吧嗒一声掉在地上,被娘亲拎回东院洗澡去了。
……
四万灾民可不全是身体健全的壮劳力,还有孤苦无依的老人和孤儿、奄奄一息的伤病员,他们无法自食其力,要由县里官办的养济院和育婴堂收养,伤病患则被送到安济坊救治,治不好就会被漏泽园拉走,深埋处理。
四万人陆续入境,四大官办福利机构瞬间爆满,县里在籍的医生不够用,就去乡下征召赤脚郎中。
孙知县下了死命令,伤病而死者难以避免,第一不许造成疫病传播,第二不许饿死一人,上下官吏只能怨声载道中四处募捐,勉力支撑。
灾民们安顿下来的第三日,男人们天不亮就要出工,修桥铺路补城墙,听说郊外还有上万人开垦荒田,女人们则在家里编筐搓麻绳洗衣裳带孩子,过着与陈家人节奏完全不一致的生活。
孩子们也被迫收心,因为陈敬时脚伤大好,再次把他们抓回了课堂。
小叔公允许灾民的孩子来学堂旁听,平安还以为很快会认识新的同学,然而并没有。
他这才知道,原来灾民的孩子是没空读书的,年纪大些的要跟着父母一起干活,带弟弟妹妹,算家里的半个劳动力,年纪小的就被关在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不许外出乱跑闯祸,大人没有多余的精力照管。
陈家孩子们也直白的感受到生在江南富庶之家的幸运。
陈敬时告诉他们,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世道从来就是不公平的,所以做人要自强上进,最好的方式固然是“学而优则仕”,既能施展胸中报复,又能泽被后世,惠及子孙。
平安问他:“可是孔子说,君子不与人争名夺利,不沦为他人棋子。”
陈敬时笑道:“让你读经书,是拿来写文章的,春秋争霸,诸子百家周游列国游说讲学,难不成是为了消遣?”
孩子们哄堂而笑,平安也跟着笑了。
“大佛殿里的金身尚且要争一炷香,何况是人呢。”陈敬时道:“你们觉得可以不争,是因为祖宗替你们争过,而先祖在战乱中逃难来到盛安之时,比今日的灾民强不到哪里去,如果你们不争,则子孙也会一样的落魄无依,所以世道看似不公,其实也算公平。”
平安托着小脸,陷入思考。
陈敬时不知道这么小的家伙一脸严肃,是在想什么,或许从小被保护的太好的孩子,都需要接受现实的过程吧。
平安心里想的却是,既然权力如此重要,他可以再放宽一点要求,让老爹做个不大不小的官,既能发挥余热,不辜负平生所学,又能光宗耀祖,惠及子孙,最重要的是,他从没听说过哪个大奸臣是四品五品的……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南陈家的族人已经在不经意间改变了很多,该做事的做事,该读书的读书,从前那些好逸恶劳的习气在慢慢消失,只盼他们日后别再做出仗势欺人鱼肉乡里的坏事吧。
……
到了三月底,各地的赈灾情况陆续呈报上去,都察院和按察司分别派员下来巡视。
从盛安码头登陆时,随处可见绿油油的稻田,农人在田间辛勤劳作,舟楫在平静的江面上行使,渔夫唱着渔歌,鱼鹰立在船头晾晒翅膀,一派人间天堂的盛世景象。
三位官员驻足观赏良久,才察觉不对:“灾民呢?四万灾民全都安排在城内了吗?”
他们带着满腔疑问,乘坐轿子往城门口走,却见孙知县带着几个佐贰杂官,正站在城门口迎接他们。
按照朝廷规矩,科道官员到地方巡察,是不允许净水泼街,黄土垫道,高接远迎的。
只是孙知县太过实在,别的官员至少提前一天在码头等候,这家伙竟然真的只在城门口迎了迎。
孙知县倒不算什么高风亮节之辈,他是真的太忙了,四万人的衣食住行,写在章程上只是寥寥数语,落到实处却异常繁冗。
将三位上官请进城门,走在县城宽阔笔直的大街上,街道依盛江支流而建,用青石板铺就,左右是白墙黑瓦的小楼、鳞次栉比的店铺,繁华热闹,一如既往。
街上满是衣着整洁的百姓,不像其他州县,遍地衣着褴褛、卖身乞食的灾民。
一位官员忍不住问:“孙知县,你将灾民们赶到哪里去了?”
孙知县汗颜道:“下官也看不出来了。”
“什么?”三人讶然。
“下官将他们分散在城内的民居里,乍看上去,真分不出哪些是灾民了。”孙知县道。
“是了是了!”按察司的官员道:“盛安县报上来的赈灾章程正是如此,以工代赈,交租换粮,许多人不看好这个法子,但顾臬台点了头,也就没人敢有异议了。”
孙知县对顾臬台的崇拜之情又上升了一个高度。
“可是没想到,这个章程竟然真的被落实了。”那官员拍着孙知县的肩膀:“孙知县,如今像你这样敢于任事的官员可不多见了。”
孙知县提着脑袋干几桩大事以后,基本可以做到宠辱不惊了,闻言只是笑应道:“下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
……
新朝改元,普天同庆,按例可以加一次恩科,因今年本就是大比之年,这次恩科就加在了景熙二年。
消息一经确定,天下的读书人都沸腾了,连续两年春闱,落榜者不必再等三年,更不必与下一科乡试选拔出来的举人去竞争,实在是百年难遇的良机,因此个个摩拳擦掌,抱定决心,要在来年春闱中一展拳脚。
陈琰也不例外。
转眼到了四月初,绿柳如茵,繁花似锦。
平安换下了夹袄,没过几天又换下了春衣,行动越发灵便,不上课的时候,就在院子里哒哒哒地乱跑。
陈老爷原本想象着自己的乖孙长大以后,应当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翩翩浊世佳公子,结果这佳公子对那昂贵的焦尾琴压根不屑一顾。
只要不读书,他就有用不完的精力。
陈平继上树掏鸟窝,他学会了,爬到树上让鸟蛋跟妈妈再见,吓得祖母花枝乱颤。
竹姐儿在家养蝌蚪,他又学会了,一大捧蝌蚪直接倒进前院的池塘里,本想记录蝌蚪的变化过程,记着记着又不知做什么去了,直到陈琰从书箱里掏出一只肥硕的癞蛤蟆,全家出动抓了整整三天。
陈老爷硬说蟾蜍意味着蟾宫折桂,是大吉之兆,才保住了平安的屁股。
陈敬时看在眼里,特意为平安定做了一把小弓,每逢休沐就带他外出骑马、打猎,没白没黑的带着他释放精力,免得在家祸害埋头苦读的亲爹,那可是全村唯一的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