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骨浮屠 (2)
,“都有些手生了。” 在他母亲病故以后,除了那些他母亲生前的旧识,他鲜少在外人面前显露真本事。到如今邻里街坊大都只知道他靠算命为生,活脱脱一个江湖骗子,却不知道背后的东西。 等他再抬起头,那一点寥落便已经不见了,他目光越过穆离鸦,落在他身后的薛止,“这位小哥,能劳烦你到外面等候吗?” 还不等薛止质疑,他又指着穆离鸦说,“我知道你担忧他,但每次只能留一个人,多一个就算不准了,这是老天爷定下的规矩。不然你留下来问?” 对他来说,留下来的是薛止还是穆离鸦真的没什么所谓,但反过来就不一定了。 “还是我来。阿止,你到外面等我。”穆离鸦看出了薛止在担忧什么,“这么一会不妨事的。”说这话时,他面上看起来一片风轻云淡,可其他细节处就不是这样了。 盯着他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的指节,薛止那张英俊的脸孔上脸色变了几变,显然是不相信他说的“没事”,可最后还是垂下眼帘,“有什么事就叫我。”走之前他还记得替他们把门关上。 “他是真的把你放在心上。”史永福咋舌,“你……” “现在可以说正事了么?” 穆离鸦打断了他没说完的话,绕到他对面的位置坐下。他坐下的那一瞬间,心口处涌起阵阵针刺般的细小疼痛,使得他眼前一片片地发黑。 “你……你真的不要紧?” 史永福及时地将杯子递过去,递到一半想起里边盛的不知是多久以前的冷茶,又尴尬地缩回了手,当做无事发生过。 “现在想想,你昨天夜里让我算你还能活多久其实不是开玩笑的。”他自顾自地说着,“你不知道,你早上烧成那样又不省人事,你那朋友的样子有多吓人……就跟地狱里的恶鬼似的,眼珠都急红了。” 正常人哪怕再怎么焦急,眼珠都不会红得仿佛被血浸过,史永福显然看出了不对劲,但没有明着说,“你那朋友……那八字真的是他的?” “至少从小到大我都以为那是他的八字。昨夜我问你的那几样东西没有一样是成心拿先生开心,都是我确实想要知道的。”穆离鸦勉强缓过劲来,嘶声说,“我只能跟你说这么多,先生能够理解么?” “能能能,我也该向你道歉,我这人就这副狗脾气。”史永福吃软不吃硬,登时就有些手足无措,“你到底是从哪沾上这么厉害的毒?” “被暗算了。” 穆离鸦略去一部分,简单说了他们和琅雪的过节。 史永福嘀咕,“看出来了,你们肯定招惹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不然在也不会被人通缉。” 说够了题外话,穆离鸦再度将话题拉回到正事上,“我需要先生为我看个风水阵法,看看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你说。” 史永福起初并未将这当一回事,面不改色地听完了周氏宗祠和清江罗刹里发生的事情以后,沉吟片刻,“你是说有人利用龙脉布阵?” “正是如此,先生可能推算这阵法剩下的几处究竟在何处?” 听完了他的论述,可能因为听起来太过荒谬,史永福先是失笑,“这种劳民伤财的事……”过了好一会,那种惊异和恐怖才渐渐地升起,他倏地收声。 “这种劳民伤财的事,怎么会有人去做呢?”穆离鸦将他没说完的话补完,又轻轻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像是敲打在史永福的心上,“当一个国家的中心已经被妖物渗透,连天子都不在乎自己的国民,沉溺于虚妄之物,还有什么不会发生的呢?” 他的前半生都是在江州的山间度过,童年时有祖母和侍女庇佑,除了功课,便是整日和那偏院的少年玩闹,再长大一点就入剑庐学铸剑以及接待那些来自于五湖四海的求剑人,无论如何,外头的风声都是传不到他这里的。直到三年前,先是祖母逝世,再是那个惨绝可怖的血夜,转眼间就只剩他和那偏院的少年相依为命。在撕开了那层粉饰太平的外壳以后,外头发生的事情再无阻拦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开始慢慢接管父亲留下来的东西,磨去过去的性子,从一个娇纵的大少爷长成到现在这幅模样。 不属于他的野心、残酷的世道还有横行的魑魅魍魉,他窥见过去曾被刻意忽略掉的事实,那就是这天下距离大乱只剩下最后几步之遥。 “你听说过莲台案和白玛教吗?” 史永福摇头,“没听说过……等等。”他刚否定又停下,“你是说……那个以莲花为图腾,被高祖皇帝连根拔起的教派?” “正是这个。” 高祖皇帝姓燕,单名一个钧,字云霆,生于前朝一个普通的武将家中,年少时便展露出了带兵打仗的天赋。 他这一生功绩无数,最大的一桩便是终结了那持续了数十年的战乱,建立了当今的雍朝,使得百姓不必再整日生活在惶恐中。 但若是让穆离鸦说,还有一桩能与这天下一统的功勋相提并论,那就是他力排众议,经过十数年的抗争,将当时权倾朝野的白玛教从雍朝的国土中驱逐了出去。 就算只是表面上的,至少他也从那些可怖的妖鬼邪祟手中争取了这数十近百年的时间。 穆离鸦看着史永福陷入沉思,就知道他已经懂了自己的意思。高祖皇帝那样的枭雄早在百年前就已经看透了将来的事情,只是他终归是凡人,身死魂灭,无法继续庇佑他的子民。 “你是说……不要是我想的这个意思。”史永福不愧是个脑子机灵的,“不是,真的是这样?”一想到真的和这个有关,他脸上的血色也褪去了几分。 穆离鸦主动和他说起莲台案与白玛教不是为了别的,“这阵法和白玛教有关联。” 琅雪身上的莲花烙印,还有伏龙县尤县令收到的神秘信件……无一不再向他们诉说背后的真相。 当初那神秘的教主未能实现的野心,如今换了种模样卷土重来。 “所以,我必须要知道这阵法是用来做什么的,还有剩下的几处究竟在哪里。”因为病弱,穆离鸦的语速不快,却带着股令人畏惧的力道,“我有预感,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 史永福呆愣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手上也有了动作。 若是只与个人福祉有关,他就算耽误一会也没什么,可这阵法卷入的是整个天下,要用数千万无辜人的鲜血来满足虚妄的野心,他光是想想就脊背生寒。 “我这就来。“ 他不知从哪摸出了一串铜钱,抽出其中那磨得起毛的红线,令它们平躺在桌上,再从中取了一枚。 这磨得发亮的铜钱在他的指尖转了两下,边缘在他的手指上划了道不深的口子。 他将流血的伤口放进嘴里吮吸了一下,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沾了血的铜钱上头像是凝了层雾,在烛火底下不再那般闪亮。 史永福将这第一枚放在了禹州府的某处,若是仔细看,能看到这地方几面环山,正是那周村的所在。 “周氏宗祠。”他说完以后又拿起第二枚铜钱,斟酌片刻后放在了随州府伏龙县的位置,“清江底。” 这铜钱接触到水银做成的江流后并未沉下去,反倒是被看不见的力道托起。这两枚铜钱中间延伸出一道若隐若现的血线。 “最后一处我知道,是天京护国寺。” 穆离鸦说完,史永福恍若未闻,手中的铜钱还是游移不定,“需要按顺序来。” “我父亲当年想从你这里知道什么?”穆离鸦垂眼看他动作,见他还能说话,最终还是问出了萦绕于心的那个问题。 “抱歉,这个我不能告诉你,至少不能这么直接地告诉你。”史永福摇摇头,选取了一个最稳妥的说法,“会到这里来的人,每一个都是想要参透天机的,而天机这东西,知道得多了不是好事。” 在史永福的口中,他家三代都是做风水师傅的,传到他这一代也不过短短数十年。 不知是不是窥伺了太多天机的缘故,他家上上下下鲜少有人活过四十的,不是病故就是横死,本来兴盛的一大家子渐渐地就凋零地只剩他一根独苗。 “我今年四十三,看着无病无痛,不知道哪天就会横死街头,哪能糟蹋好人家的姑娘?”史永福说得洒脱,可眉宇间的寥落,“尤其是这几年,每天晚上闭眼前我都怕得很,生怕第二天都醒不过来了。” 说完他举着铜钱的手忽然自己动了。 这实在是副非常诡异的场景,因为史永福的额头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汗水,而他的脸色分外苍白,只见到手臂跟被什么东西拽着似的下落,手腕和手指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落到这江山图的某处,然后将这用血开过光的铜钱重重地落下,血线倏地从随州清江那里延伸到这里。 是……睦州山间的某处。 “好了,我知道了。”史永福剧烈地喘着气,好似这一动作就消耗了他太多精力,“我知道接下来在哪了。” 穆离鸦盯着他的鬓角,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那里的白发又变多了。 “是哪里?”他的语气里不自觉地透着几分急躁,“抱歉。” “没事,你会急是应该的。接下来的是……佛塔。”史永福半闭双眼,如同已经看到了那副场景一般,“对,佛塔,从郦城出发,就在不远处的山间,有一处佛塔,你要找的东西就在那里。” 穆离鸦循着他的指引在这缩小了的版图上搜寻。 睦州毗邻随州,地势一半是平地一半是连绵的山丘,出郦城约莫十里便是邙山。 邙山山路陡峭,中间有很长一段断崖,来往车辆须万分小心,一有不慎就容易翻落,所以除非有必要,大多来往车队都选择绕远路而行之。 “我知道了。”穆离鸦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请先生继续布阵。” 史永福笑了笑,“不用你多嘴。”他深呼吸一次,再度将注意力放在了眼前未完成的阵法上。 只是将七枚铜钱放在眼前的江山版图上,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无比艰难。从这第三枚铜钱开始,每一枚铜钱落下以后,史永福都需要花点时间来平顺呼吸兼积蓄气力。 第四枚铜钱落在随州前方的明州,史永福休息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喘得跟破风箱似的,到第五枚铜钱落定,他停了整整两炷香,穆离鸦眼尖,看见他整个人正在微微颤抖,好似极力忍耐莫大的痛苦。 眼见这间隔越来越大,到第六枚铜钱落下,他已面如金纸,汗如雨下,随时都有可能这么厥过去。 不同于先前还偶尔和他说两句话,到这个关头上,穆离鸦再没有打断史永福的思路。他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甚至连呼吸都有特地放轻,如果有第三个人能看见,会发现他的身形都在慢慢淡去。 差不多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史永福终于休息够了,积攒起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朝着那串摊开的铜钱伸出了手。 越是到最后一步就越是凶险,光是捏起那枚铜钱,史永福就已用了千钧之力。 这枚小小的铜钱如有几头牛中,他手背上的青筋都浮现出来。手上的口子再流不出血,他咬咬牙,直接将另一只手的指甲伸进去抠挖,直到有汩汩鲜血流出来,浸没在铜钱背上。 吸饱了血的铜钱表面雾蒙蒙的,本来就不甚清晰的刻字更是看不清楚。久到穆离鸦都要以为时间静止,史永福垂下来的手臂动了。 他左手握着右手手腕,右手剧烈地抽搐,捏着铜钱的指节用力得近乎青白,被看不见的力道拖着往前够去。 眼看他半边身子都要被拉到另一边,那铜钱才找到了自己应去的位置。 最后一处铜钱的落点与穆离鸦所说无二,正是天京以南,惟济大师住持的护国寺。 “成了。” 就在铜钱落下的那一刹那,史永福高声道。这阵法成了。 像是为了应征他说的这点,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阵阴风,吹得屋内烛火晃荡,泛起不祥的青绿色,周遭摆设上迅速地蒙了一层白霜。 穆离鸦端坐着,只是在这阴风中的东西将要碰到史永福之前伸出手拦了一下。 这股带着血腥气的阴风刮得他手背皮肤生疼,他微微皱起眉头,却半点未曾退让。 接下来,在场二人都隐约听到了一声压抑的龙吟。史永福还未反应过来,倒是穆离鸦眼中浮现出一丝了然。与他先前在周氏宗祠和清江底部听过的清越截然不同,这嘶吼中饱含痛苦与挣扎,使得听得人心肝俱瘁,宛如直面笼中困兽。 就在这般诡异的氛围中,六条血线将七枚铜钱串联到一处,散发着幽幽红光,也将这偌大江山彻底贯穿。 “就是这个。”眼见为实,穆离鸦颔首,“就是这个阵法。” 过了会,阴风散去,烛火明亮如初。史永福喘着粗气,老半天都缓不过来。 这一次穆离鸦看得一清二楚,在卜算以前他鬓角的头发是花白的,到此刻已经完全白了,跟大雪落下过似的,干干净净。 “先生无事?”穆离鸦向史永福伸出手。他的手背上都是些细小的伤口血痕,跟被小型猛兽挠过一样。 “太久没做过了。”史永福摆摆手,一点点直起腰来,让他不要担心,“都有些手生了,不然费不了多少工夫。” 穆离鸦没有信他的这套说辞。不论他说得有多么轻松,窥见天机、用命布阵,哪一样都不是小事。 “你在看什么?”察觉到穆离鸦的视线,史永福毫不在意地摸了把自己的头发,“白了吗?你要是觉得不好看我就遮一下。我倒是挺稀奇的,毕竟我们家都活不长,能看到自己白头的样子不容易。” “没有不好看。”穆离鸦挪开视线,“辛苦先生了。大恩不言谢,先生若有所求,在下一定竭尽全力满足。” 从小到大,他唯独不知道要如何面对的就是他人的自我奉献。 就算他将这世间各种奇珍异宝悉数奉上,又哪里能弥补史永福折损的寿数? 史永福并未将白头这件事放在心上,等到气勉强喘匀,就拉着他来看这七枚铜钱,“要什么等我想好再说。先来看这个阵法。” 说是推算,实际上史永福是用自己的命数在这缩小了的版图上将这一阵法复制了出来。 光是这般简陋的布置就能让人一朝白头,不难想象那一处处真正的阵法底下究竟掩盖了多少人的血泪。 史永福不愧是天生做这一行的,在布阵期间就已经将其中玄妙种种摸了个大概,现下只是凭借着当时的本能来一点点复述。 这也是他为什么要急着说完的原因,他怕他说不完就渐渐地忘掉了。 “在龙脉布阵,不是什么小事情。”他指着这几枚铜钱,血线底下隐约困着一点点微弱的金光,“这是龙脉,雍朝之所以立天京为都城也是因为龙脉在此起始,整个雍朝的命脉都系在这上头,而这个阵法的作用便是压制真正的龙脉且取而代之。” 取代龙脉?哪怕穆离鸦先前已有所预感,可真正听到人说出来还是吃了一惊。 “他们究竟有什么意图?” 史永福难得赞同他说的话,“还需要点别的信息我才能确定……” 穆离鸦沉吟半晌,将另外几件事一并和他说了,“白玛教转到背地里的许多年也从未停止流毒。我和阿止在禹州山间找到了一处天女庙,这天女庙中的莲花天女会以信徒为媒介,夜里前去吞吃活人心肝,至于别的地方,我相信他们也还在继续活动。” “我知道了,这是汲取信愿!汲取信愿,还有什么?还有什么?你不知道吗?我不能确定,不过这听起来好像是要……取代……” 不知是疲累还是太过讶异,史永福的脸色惨白,嘴唇哆嗦了半天硬是没有说出最后两个字。 穆离鸦听懂了。汲取信愿,坐拥整片疆土的命脉,这已经不止是要夺权篡位,这是要做这天下真正的主宰了。 “您可确定?”虽说他已经信了**分,但这到底不是什么小事,他还是需要再三确认。 “我……”史永福惶恐地点头又摇头。他活了这么多年,也见过不少凡人的野心,却没有一种能这般震慑到他。 “事已至此,您先平静下来。”穆离鸦有几分自嘲地劝道。不管怎么样这阵法都已布下,他和薛止受人提点,竟然还破了两处。 只是他还是不知道,这与他家被人灭门有什么关系。 三年前的他满腔仇恨却一筹莫展,三年后的他性子磨平了许多,不再急躁,却仍旧在真相外头打转。 史永福稳定了一下心神,好似要自我安慰,“若是这阵法要发挥功效,还需要有一个身负真龙的人做阵眼。”他看起来还有话要说,可想了想还是咽下。 “身负真龙?” 哪怕只有他们两个人,说起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史永福还是压低了嗓音,“你看出来了,这雍朝……气数已尽。据说当初高祖皇帝出生的晚上,连降九道天雷,天空中隐约有金龙出世,这就是身负真龙之命。这样的人只要生在乱世就是能一统天下的将才。” “这个人在哪?” 史永福忙不迭地用先前布阵时窥见的东西简单推算了一番。 “这个人……已经离天京很近了。若是想要阻止,你万万不能让他落到布阵之人的手中。” 他们还要说些什么,外头传来阵阵敲门声。穆离鸦做了个收声的手势,自己站起来去开门。 “有什么事吗?” 他将门开了一条缝,看到薛止站在门外,神色如常。 “我给你熬了药,你记得服药。” 就连说话的语调都和穆离鸦记忆中没什么区别。 “阿止……”穆离鸦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已经发现了不对。 “你不是薛止。你是谁?”当答案浮上水面的那一刻,身体的反应比脑子还要快一步,他不再直视那人的眼睛,慢慢地吐出真相,“你是……昨夜雪地里那个人。” 他对面的那人微微一笑,那笑容假得很,浮现在薛止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更让人别扭,“我的确不是薛止。” “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穆离鸦没有让开。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他也记得,哪怕能窥见天机,史永福也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这黑眼人大约是冲他来的,这样便好,他不让开,这人应该不会强行为难里边的史永福。 只是本来应该守在外面的薛止去了哪里? 作者有话说: 薛止:我没有你这个弟弟。 对于薛止来说,等待从来都不是最难捱的部分。 无论是在江州度过的、无数个誊抄经书的日夜,还是在山中学剑的日子,他的前半生一直都在重复这样的等待。 最短的等待是在剑庐外边等那铸剑的少年,而最长的是等穆弈煊从外面回来,同他说找寻的结果。哪一种他都从未有过半分怨言。 眼下也是如此,他抱着剑,闭上眼,时间一点点流逝过去,只有最初的那一刻钟是有所知觉的,后面就是漫无目的地重复着过去。 直到他嗅到了一阵难以言说的香气,像是雨后的草木,又像是山间的花开,清新而柔和,唯独不像是冬日的初雪。 这香气起初只有很淡的一点,可是他猛地睁开眼睛,不为别的,只为他感到了一丝难以言说的熟稔。 从小到大,他鲜少对什么东西产生过归宿感。他不知道对于其他人来说是怎样的,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的。 那长十五步宽十二步的屋子,一点微弱的烛火,烂熟于心的经书,庭院里随季节而交替的景色,还有那个每天踏着晨光而来的少年人,除此之外就再没有过别的东西了。他的世界从很久以前就是这般狭窄而单一,只是他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他记不得过去发生的事情,不记得自己的血亲,只剩这么几样人和物会令他产生自己还活在这个世上的实感。 哪怕名义上是他故乡的随州府,沿途山水也只会让他觉得陌生。 这香气越来越浓稠,都快要化作实体。他提着剑,循着香气的指引步步向前。 意识到什么事情正在发生,他抬头朝前方看了一眼。这史永福的屋子不大,哪怕站在前厅里也能看到那头门缝里透露出来的隐约灯火,然而这一刻,他什么都无法看见,只有一团难以看穿的深黑。 无形之物令人恐惧。他走过稠密的黑暗,推开虚掩的门。 房间内的摆设和他先前所见无二,连灯烛都是亮着的,唯独不知为何灯火透不出来。 “……”他想要说话,可话到嘴边又一点点咽了下去。因为他所在意的那个人和史永福都已经倒下,唯一站着的是个不认识的颀长身影。 没有血迹。他的目光从地下往上,落在这很有可能是始作俑者的人身上。 这人身上的衣着让他有几分眼熟,看到那人想要转身,本能先于理性,他手中的剑便直直地朝着这人的心口去了。 这瞳孔深黑的青年人被剑捅了个对穿也没有呼痛,只是低下头,细长的手指搭在露出来的那截剑尖上。他生了副再普通不过的五官,哪怕盯着看上一整天都无法留下半分印象。 薛止没有给他逃走的空间,手腕一翻,直要将这人的心脏绞碎。 最诡异的是这伤口中竟然连一滴血液都没有流出来。甚至连触感都不像是活人的血肉。 “你果然来了。” 薛止不知道他为何要与自己搭话,还是这般自然亲昵的口吻。 明明他们从未见过……真的是这样吗?他们真的从未见过么?他的脑海里冒出这样一道声音,反复地质问着。 “你是为了他而来的。”这青年人甚至连一丝目光都没有分给倒下的那两人,“为了这混血的小狐狸,你真是什么都肯做。” 他呵了一声,“你从以前就很喜欢和这些东西亲近,连我都比不上,这次你更是让我开了眼界,居然对这些东西动了真感情。” 薛止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语气中的那一丝不以为然和轻蔑,好似在谈论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 “和你无关。”他冷淡地答复。他不喜欢有人用这样的语气谈论他心中的那个人。 哪怕这件事本来就是错的,那也是他们之间的事,轮不到其他人置喙。 这人仿佛根本没有领悟到他的这层排斥意味,反而更进一步,“你就真的甘心像影子一样守在这小妖怪的身边?哪怕没有姓名,你也愿意么?” “这是我的事。” 从小到大,他都习惯了那少年在自己身边。 自从在那清江中听过琅雪的一番言语,他就总是忍不住在夜深人静的时分想起他们之间的差异。 凡人的一生何其短暂,或许那少年还未走完一半的人生,他就垂垂老矣。他只能更加用力地抓住他能够抓住的一切,这是他最后一点和这世间的联系。 到最后,真正无法失去另一个人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真可怜。” 听完他的回答,这人眼中的怜悯都已快要难以抑制。 “真可怜,为一点小恩小惠而丢失了自我。你知道你现在这副模样有多么卑微么?” 很卑微吗? 薛止对于这样的自己没有任何评判的心思。 他必须很用力才能控制住心中的猛兽。 “你不想知道自己是什么吗?” 这神秘来客和薛止面对面,五官如烟雾便变幻,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孔转瞬间令人产生如在镜中的幻觉。这人又将自己的模样变得和薛止一模一样。 漆黑的瞳孔如一面镜子,当中倒映着薛止的模样。薛止盯着自己小小的倒影,第一次产生了疑惑。 这个人是谁?他真的是我吗?而我又是什么? 过了一会,他陡然从这迷幻的氛围中挣脱。他又差点着了道。 浓郁的香气,细小的花瓣和冰晶簌簌飘落,他握剑的手腕用力到近乎疼痛,将这些不属于当下的东西一点点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不需要。”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你真的不需要?”黑眼的青年人用那和他一样的面孔轻声说,“你真的不记得了吗?那些过去的事情。” 无数迷醉的画面从眼前快速掠过。 柔软的春风,无数的飞花,还有……天地初始的蛮荒。他只能勉强辨认出这些。 “我是薛止。” “但是你的内心不是这样说的。” 对方抓住了他那一瞬间的停顿。细长的手指悬停在半空,之间只差一寸就要触碰到薛止胸膛中跳动的那颗心脏,“你在害怕,害怕自己无法从我的手中保护他。我说得有哪里不对吗?你明明这么渴望……” 你明明那么渴望力量。 “你一点都不想做这朝生暮死、蜉蝣般的凡人。不过这也难怪,哪怕变成这样,你的本性也是如此。” 心底最深处的念头被人堪破,薛止险些连手中的剑都握不住。 假如他不是凡人,是否能在那清江底下和那邪祟的妖僧一战,能否将自己心上的那个人从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的毒性中解放出来? 想得越多,他就越是怨愤,越是无可奈何。他为什么只是个除了用剑一无是处的凡人呢? “你到底是什么?” 又来了。又是那股莫名的焦躁,一点点灼烤着他的心肺,让他每一处都在疼痛。 他有预感,这诡秘的青年人和他消失的过去有关。不是被编造出来的人生,不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八字,不是早已结束的人生,而是连穆弈煊都不知道的,真正的过去和往事。 “我到底是谁。”在极度的痛苦中,他到底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我失去的魂魄……” “失魂?”妖异的笑容浮现在唇边,一如锋利的刀,这人仰起头,深深地看进薛止眼中,他一字一字地反问道,“他们就是用这种理由欺骗你的么?他就是用这样的理由让你甘于做一个凡人么?” 黑色的火焰从伤口周边升腾起来,血染的猩红漫过薛止眼底。 “难道不是吗?”先前已经有过的全部动摇此刻尽数涌上心头。 有那么一瞬间,他完全地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任由剑中的剑魂接管了躯体。 那暴戾的**比先前任何一刻都要强烈,于此同时他耳边隐约听见了兵戈碰撞之声,听见战马长长的嘶啸,听见无数人的嘶吼…… 他仿佛置身于血与火的战场,所有的事情都身不由己,只剩下这一个念头,那就是杀光眼前的所有人。 “你失去的怎么会是魂魄这种庸俗的东西。” 在这沸腾的杀意之中,有一个人的声音还是冷的。 这深黑瞳孔青年人的手指触碰到剑锋的一刹那,这征战不休的幻想如墨迹入水般消散,薛止再度找回了自我。 “你且安静,还轮不到你上前。”他的整副身躯都已被火焰席卷,可他整个人像是没有痛觉一般,冷淡地呵斥剑中剑魂靠后,“我和他说话,轮不到你来插一脚。” 薛止回魂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要穿过这黑色的火焰拉住他,“你还没说完。”还没说出他那消失的过去。 这人也许是笑了,但他浑身上下都是火,已经看不太清表情变幻。 “你真的想要知道吗?” 那声音空洞洞的,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充满了蛊惑与向往,“到那遥远的京城去,那里有你所失去的一切和你所追寻的真相。假如你真的想要知道这真相的话。” “到那遥远的京城去,而我会在所有恩仇的尽头等着你来。” 薛止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他的身躯就一寸寸碎裂成灰烬,消散于浓郁的香气中。 “哥哥。” 作者有话说: 兄弟见面 柔和的白光自天穹中倾斜而下,照亮细小的浮尘上下纷飞。 对于穆离鸦来说,这场景陌生又熟悉,一点点从记忆深处的窠穴中浮现。 他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正在被人牵着走哪长得看不见尽头的阶梯。沿途的花树落下细小的花瓣,中间系着的红绳上,铃铛随着人的走动而发出清脆声响。 牵着他的那双手手指枯瘦,皮肤皱如树皮,却温暖有力,一点都不扎人。 “保持静默。”这牵着他的老妇人从头到尾就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隐约意识到这不是可以随意胡闹的氛围,他便乖乖照着做了。 他还记得最开始的时候,她的身形就和寻常老者一般矮小,但每走一步,她的身形都拔高一些,渐渐地,他只能勉强到她的腿边。 不知从何而来的大风迷住了他的双眼,他不得比闭上眼,等到再度睁开时,他眯起双眼,发现那风中飞舞的不再是花瓣,而是如雪般的发丝。 “祖母……我的祖母去了哪里?” 他仰望着这美丽的白发女人,非常疑惑自己是否曾在什么地方见过她,而那和自己同来的老妇人又去了何处? “不认识我了吗?”她拂开耳朵边的发丝,朝着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几分熟悉的影子,奇异地令他镇定下来,“也是,我已经太久没有用过这幅模样了。” 未曾束起的雪色长发,白玉般毫无瑕疵的肌肤,眉间殷红的痕迹深得如干涸的血迹,还有那双青绿色的眼珠,野兽一般的竖瞳里倒映着他的模样。 他从未见过这般妖异而美丽的女人。 “……你是……”答案到了嘴边却迟迟无法吐出,面对女人温柔如往昔的笑容,最终他有些犹豫地喊出了那两个字,“祖母?” “是我。”见他认出了自己,她霎时展颜,“小九儿,这样是不是很漂亮?” 他茫然地点点头。哪怕是对于美丑尚未有太过明确认知的年纪,他也能够意识到,她比他身边的所有侍女都要漂亮。 只是这美丽是锐利而冷酷的,像一把打磨好的利刃,稍微靠近就会被刺得鲜血淋漓。 “承天君,”她朗声道,“妾身如约带那孩子前来,您也该履行承诺了。” 她将手中小心翼翼护着的琉璃灯无火自燃,见此情状,她慢慢地输了一口气,将那燃着青绿色的火焰的琉璃灯小心地安放在祭台上的凹槽里。 细微的一声喀嚓后,这绮丽的手灯便稳稳地落在石头祭台上,其间细弱的火焰轻轻摇曳。 “祈求我的小九儿喜乐平安,无忧无惑。”她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无比陈恳地行了个礼,红唇翕合,吐出祝愿的话语,“祈求承天君垂怜,实现妾身的这一小小心愿。” 在她祈祷的同时,站在一旁的他总觉得自己是被什么人注视着。 那目光中或许有几分好奇,也有几分兴味,唯独不含分毫恶意,他有所察觉地想要找到这神秘的承天君,可不论他往哪看,都只能看到一片空茫。 “祖母,祖母,你在听吗?” 他拉了拉她的袖子,等她的注意力落在自己身上以后才小声地说:“有人在看着。” “是承天君,他在看着你呢。” “可是……” “怎么了?你不愿和天君多待一会么?”她有些无奈地将他抱起来,抬头仰望那明亮的白色天穹,“你要是不愿意,那我们就准备走了。” 她施施然地行了个礼,洁白的裙裾如水一般流动,发出沙沙的声响,“承天君,妾身先告退了。” 明明说要走的人是他,可真等到离开,他却一直回头看去。一个人居住在这样空荡荡的地方一定是很寂寞的一件事,为什么这承天君不愿和他们一同离开呢? 来的时候他直视着前方,走的时候,他被她抱起来,所以他看得很清楚,每下一级阶梯她就更加衰老一点。 直到他们快要回到地面上,她又变回了那伛偻的妇人,甚至比先前还要更加苍老憔悴。 “小九儿,你哭什么?” 他抽噎着摇头,说自己不知道,她叹了口气,如树根的手指一点点为他拭去泪珠。 没有用,无论她怎样试图给他擦泪,都赶不上新的涌出的速度。 “有这么难过吗?”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哭。因为那如花般凋零的容颜吗?可他早知道,红颜枯骨都在转念之间,所有美丽的东西都不会长久。 “不要为了我难过啊。” 他不知道凡人的生老病死是什么样的,可是当他的祖母躺在那里,他就知道,她已经没有多少年岁可活了。 她太老了,也太衰弱了,每日不是昏睡就是在吃那些不知道有没有用的药。 但即便是如此,她还是记挂着自己带大的孩子。 “今年的灯……怎么办呀。” “我去。”他想得很好,往年都是由祖母点那琉璃灯,今年也该轮到他了。 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她就不再带他去那个地方,而他过了懵懂无知的年纪,隐约能够猜到这灯是做什么用的,更不希望她去见那神秘的承天君。 没想到的是一贯对他和蔼的老妇人头一次对他动了怒。 “你绝对不许去。” “……为什么?” 他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她,仿佛听错了一般。哪怕他幼时不学无术、连连闯祸她都没有这样严厉地呵斥过他。 “我是说我要……” “我说,你绝对不许去!” 那病得奄奄一息的老妇人身上爆发出了强烈的怒意,连眼瞳都变成了阴森的青绿色。 她一直都表现得和蔼而仁慈,只是一位寻常的、比较疼爱孙儿的祖母,让人忘记了她也是曾踏过尸山血海的大妖。 “你绝对不许去。”她深深地看进他的眼里,那寒冷肃杀的眼神一直刻在他的记忆深处,永不磨灭,“你要活着,比任何人都顽强地活着,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你绝不可以相信其他人的花言巧语,你是伴随着转机而出生,而非他们口中的灾祸。我们所有人的命数都牵系在你的身上,所以你绝不可以轻贱自己的性命。” “你必须活着,哪怕这已经成为痛苦的诅咒,你也得为了我,为了我们而活着。我们都是这样希望着的。” …… “既然醒了就起来服药。” 听到薛止冷淡的话音以后,穆离鸦缓缓地睁开眼睛,发现周遭一片漆黑,而身下的床榻又冷又硬,还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他和史永福在卜卦用的里室遭遇了昨日雪夜里见过的黑眼人,那黑眼人只是伸手点了下,他和史永福就再难控制地昏睡了过去…… “已经没事了,那人被我一剑穿胸,发现是个假身,真身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史永福在其他屋里,我之前去看还晕着没有醒。” 早在他做出反应以前,薛止就静静地替他点亮床头的灯。 有了灯光以后,他勉强从床上坐起,简单打量了一圈四周摆设,猜测这里应该是史永福家不用的房间,用来暂且给他们歇脚。 窗户外头早已没有天光,看样子是天黑了。天黑了不再好赶路,他强行压下那必须要前去寻找佛塔的焦虑。 苦涩的药汁就摆着床头的柜子上,他伸手去拿,或许是他的错觉,薛止眼里透着的光比往日更加森冷阴郁。 薛止偏过头,英挺的侧影轮廓浸没在烛火无法照到的暗影里,“我想到了一种法子应该能够治好你。” 琅雪说过,他的毒凡间无药可医,薛止又怎么能在短暂的几个时辰内想到解法? “你曾经为老夫人点过的那种灯,我想要再点一回。” 他的脸色登时变了。他想不到薛止居然还记得这件事。 记得就算了,还在这种时候将它翻了出来重新说起。 这是他少年时做过的事。祖母病重的那段日子里,他想了许多办法,最后决定剑走偏锋牺牲自己的寿数为她续命。 他请薛止为他护卫,被穆弈煊发现后,两人少见地被一同在剑祠外头罚跪了一天一夜。 “你不许。”情绪激动之下,他又咳了两声,“你绝对不许。” 他看不到自己这幅模样有多么像纯粹的妖怪,连瞳孔都变成了野兽的模样。 “为什么呢?”薛止口气冷淡得要命,“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做?” “你绝对不许点那种灯。那是以命换命的东西,你绝对不许。” “哦?是吗?” “你不许……” 他话还没说完,下巴就被人扣住,扳向了另一边。 柔软的嘴唇落下来,他几乎忘记了言语,只是睁大了眼睛看进薛止深黑的瞳孔。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那片深浓的黑色像是要挣脱束缚般,向四周蔓延,而接下来嘴唇就被人咬住。 他被迫张开嘴,接受这带着一点药材清苦香气的吻。 过去薛止的靠近都是克制而温和的,从未这般富有攻击性,只除了那一个夜里。 这样蛮横的掠夺令他都要无法呼吸,而思维却伸向了更加遥远的地方。这就是他一直忍耐的本性么?他就是在为了忍耐这样的欲念而痛苦么? 如果这就是真正的薛止,是他从未了解过的模样…… “你不要说了。” 唇齿相依的余温还未散去,他就已经听到了薛止沙哑的声音。 “那么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好?” 他到底还是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敏锐,察觉到有些东西已经改变。在他不省人事的这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才是真的只有你了。”薛止伸出手搂着他单薄的脊背,“你知道吗?” 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真的只剩下那个将他从死人堆中拉出来的少年。 薛止的痛苦使得他心脏的位置抽搐般地疼痛。他想要抬起手回抱,可怎么都使不上力气。 “我要怎么做才好?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好起来。我什么都能做,也什么都愿意为你做。”呼出的气息热乎乎地,落在他的脖颈处,“更加相信我一点,更加依靠我一点,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矛盾激化www “就算是死,我也是愿意的。” 过去的薛止从未讲过这般露骨的情话,甚至鲜少表露自己的内心所想,安静得就像是一片单薄的影子。 穆离鸦慢慢闭上双眼。他总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够好,已经足够,却不知道薛止心里竟然是这样想的。他做错了么? “阿止……我不想的。”他想说自己是相信着他的,可话到了嘴边怎么都说不出来。他早就知道,自从他决定隐瞒的那一刻起,他就该有咽下苦果的准备。 “嗯。”薛止应下他这不算回应的回应,“我在。”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他痛苦地说着,“我……” “嘘。” 薛止收回手抽身离去,穆离鸦疑惑地看了眼,他脸上那点外露的情绪烟消云散,不留半点痕迹。 “有人来了……?” 他们两人都听见外边拖沓的脚步声。有了先前的遭遇,薛止顿时进入警戒状态,冷冷地注视着门边的方向。 这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史永福推开门,薛止那搭在剑上的手才不动声色地挪开了。 “我就说你们应该还在。你们干什么呢?”史永福哪里注意得到屋内汹涌的暗流,聒噪地讲起话来,“我之前明明是在给你卜卦,怎么醒过来就在房里了?唉,不说了,我真的饿了,连做梦都梦到在吃东西。” 仔细想起来,他这两天里唯二吃过的东西就是那天夜里的半只山鸡和早上的一点隔夜干粮,早就该感到饥饿。他揉着咕咕作响的肚子,将目光放在了另外两个人身上,“你们可有什么东西吃?” 穆离鸦愣了下,摇头道:“什么都没有。” 史永福约莫是料到了这一结果,唉声叹气地捂着额头说:“好好,我去找找有什么可以用来填肚子的干粮。不过不要抱太大指望。” 想着薛止也需要进食,穆离鸦就跟着史永福一起到灶房,看他开了储物的柜子又关上。 穆离鸦按着额角,“好了我知道了。” 这一路看下来,连他都忍不住想问这史永福平时是怎么活下去的:米缸里一粒米没有,柜子里更是空得连老鼠都养不活一只,完美体现了家徒四壁几个字。 “先生打算这样过冬?” 见到他的眼神,史永福老脸一臊,连忙给自己开脱道,“我走得急,路上隐约想起有这么一回事,结果被你们一闹就忘了,能怪我吗?” 他挠挠头,大抵是觉得这样不大好,“要不去外边吃?我知道有家馆子还不错。” “是吗?” “先说好,你付账,我没几个钱。你还差着我卦钱没给,请我吃顿饭也是应该的。” “不了。” 这史永福的脸色霎时间变得十分精彩,他憋了半天憋出句疑问,“你就不饿吗?” 穆离鸦叹了口气,指着窗户悠悠道:“外头天都还没亮,先生是打算在门口等着人家开门吗?” 史永福醒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风风火火地冲出来找人,的确未曾注意到外头天还是黑的。 冬天的雪夜漫暮如铁,冗长得像是永远看不见尽头,只有微弱的雪光亮着,刺得人眼睛疼。 “那要怎么办?” “等着。” 穆离鸦疲惫地撩开眼前的一缕发丝,呼出一口微热的热气,“等天亮了再想办法。” 说是回房等,薛止在擦他的剑,而穆离鸦喝了药短暂地闭眼歇息,就剩个史永福在焦躁地来回踱步。 “你这样只会越来越饿,不如去做点事分心。” 史永福回他了一声老长的叹息,“唉!” 好不容易捱到五更的梆子响,史永福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急匆匆地拉着他们就出了门,出门的时候甚至连锁都懒得挂,还美其名曰说自己家里穷得叮当响,贼都不惦记。 对此穆离鸦没说什么,“你母亲留下来的遗物不要了?” 这一下就找准了史永福的七寸,他瞪他一眼垂着头回去锁门。 “老板是我熟人。” 去馆子的路上,史永福念念叨叨地说,自己早些年去吃饭,看老板眉间一缕黑气,像是有杀身之祸的样子,便忍不住拉住他,跟他说了。 这老板起初怎么不肯相信,直到厨子过来说在储物间里找到个拿刀的男人。悄悄地报了官,不出一盏茶功夫有官府衙门的过来拿人,说是杀了两户人家的逃犯。 从此这老板就把他奉为活神仙,每次他来吃饭,哪怕是满客都会腾位置招待。 这食肆名叫食膳居,离史永福那小破院子不过一刻钟的路程,史永福进去不到半刻钟,就有掌柜模样的中年人就亲自出来接待。 “红酥肉,炖山鸡,还有酱牛尾……姑且先点这么些。” 这老板不愧是把他奉为活神仙的,哪怕是大早上点这些硬菜也没甩脸子骂他有病,顺嘴还劝了他一句,“这大早上,不来点清淡的?” “哎呀,点那些清淡的哪里吃得饱?” 说完史永福就拉着他们坐到席间喝着大叶子茶等上菜,一边等一边嘴里还不闲着。 “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史先生,我和阿止决定继续向前了,大概是去你说的那个地方看看。”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熟悉的大嗓门叫嚷,“哎呀,这可真是缘分。” 穆离鸦回头去看,发现是先前在城外破庙捎了他们一程的大胡子皮货商人一行人,看样子也是大早上来着食膳居吃饭的。他低下头,好似在专心研究茶杯里飘着的半片叶子。 “正好听到你们要出城?” 其余人就算是无意听到他人的谈话内容也不会这样大刺刺地问出来。不过这些到了这大胡子这里半点都不顶用,“去哪?” “邙山。”穆离鸦和薛止对视一眼,“准确点是邙山深处。” “邙山啊,找到车了吗?”大胡子热络地追问道。 “还没有,打算待会去问问。” “这天冷路滑的,许多车夫都不做生意了,要不我们再顺路带你们过去?” 对于这送上门的好意,穆离鸦没有沉默太久,“那就劳烦先生了。” “哪里的事,”大胡子笑眯眯地,“见到就是朋友,反正也顺路。” 穆离鸦的眼神在他们所有人身上转了一圈又收了回来。这一群皮货商人长得各有特色,尤其是最后头那个戴着斗笠的女人。 他们同样地在打量他二人,他看得出来。 “代我家阿止谢过各位。” 说好了待会一同上路,这大胡子也不再叨扰,去了另一边吃饭。 “你感觉到了什么?”穆离鸦问一旁的薛止。 薛止甚至连眼皮都没掀,“跟你一样。” 差不多半柱香的功夫,菜一样样地上来,每一样都是色香味俱全,饿得眼睛都绿了的史永福就顾不上其他,埋头吃了起来。 “这群人有问题?”史永福吃了个六七成饱,缓过劲来思考之前发生的一切,压低嗓音往他身边凑,“我看你眼神不太对劲……说不出来,不过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穆离鸦没有说这群人究竟有什么问题,“他们应该都不是普通人。” “我之前就这么觉得。”对于这一点,史永福咂咂嘴,摸着胡子说得头头是道。 若是普通人在看到官兵手中拿着他二人画像找人时就该有所知觉。但这大胡子非但没有询问,甚至表现得像是一无所知,连提都没有提一句,根本不像是个走南闯北的精明商人。 “那你们还要跟他们去……?不了。”史永福连连劝诫,不要轻易着了道。 穆离鸦缓缓搁下手中的杯子,“能找到别的车队么?” 这大雪歇息了一昼夜,又开始茫茫然地下,直下得天地都是一片白,看不见前路。 郦城又不算什么要塞,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只有这么一条路,还通往天堑般的邙山断崖,别家商队要么是已经走了,要么就是绕路不经过郦城,不至于在这里蹉跎。 “……嗨,这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走一步算一步了。” “来吃啊。”史永福吃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劝其他人,“你们这都是要成仙啊?尤其是你,从昨天我就注意到了,你基本什么都没吃。就当是陪我吃个早年饭不行吗?” 他直说自己已经太多年没和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直到今日才惊觉寂寞。 “唉,我娘走了后……就再没这么热闹过了。”他又叫小二上了壶酒,“我真是老了啊。” 酒上来以后,穆离鸦都不用说,史永福就替他把杯子倒满了,“来喝点酒,暖身子。”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客气什么?喝点小酒不妨事的。” 眼看这简陋的宴席要散了,穆离鸦才勉强动了一次筷子,挑的是桌上最素的那盘青菜,“暂时还不知道这群人打得什么主意,不过我总觉得……应该没有恶意。” 或者说没有像那妖僧那般明显得都要溢出来的恶意。 他还要去拿杯子,薛止的眼神就落了过来。读懂了那是叫他不要再糟蹋身体的意思,他勉强笑了下,把手放了回去,“我知道了,不会再喝酒了。” “一路珍重啊。” 史永福一个人喝掉了大半壶温过的黄酒,酒劲上来,说话就有些颠三倒四。 “我之前还跟你爹说,没准下次他再来我这里,就只能看到间破屋子被人卖了抵债。他听了没说话,让我不要太过悲观。哪里想到居然先走的人居然是他……我还以为像你们这样的人能长命,看来是我想错了。” 穆离鸦手上一顿,“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史永福哂笑,“我偷偷给你们算了一卦,算你们接下来会遇到什么事,会不会平安无事。” “不收钱么?” 史永福哼笑一声,“我算是看出来你这小子油滑得很了,比我还喜欢赖账。” 话是这样说,穆离鸦笑了笑,“我怎么可能赖先生的账?” 走之前他给这史永福留了点东西,不说价值连城,起码能让他不必隆冬时节家中连点余粮都没有。 “你小子就吹,我信你就有鬼了。”史永福连连摆手,“待会记得结账就行了。” “那这卦算出来什么结果?” “这就是最稀奇的了。” 史永福吸取了先前的教训,知道有些话不能直接说,或者说说之前要做点准备,“可能不太好……你做好点准备。唔,我说了,我算出来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什么都没有,一片虚无。” 和史永福分开以后,穆离鸦和跟着大胡子他们去停车的地方。 大胡子自述姓何,单名一个尧字,从西北边疆那边来,要到天京去做皮货生意,每年雷打不动往返三次,只要不出大的意外,每一次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我找高人算过了,说是想要路途平安就得多多行善积德。”大约是终于意识到不妥,何尧迟来地解释了一番自己为何如此热心,“像你们这样的旅人,碰见了能帮衬一下就帮一下,也不费什么事的。” 刚刚在史永福的劝说下勉强吃了点东西,穆离鸦的脸色也不再像先前那般苍白,“先生吉人天相,自然不会有什么大难。” “你还病着?”何尧将他左右端详了一阵,“待会让素姑来给你瞧瞧。” 在客栈休息的一夜间,马匹都专门有人喂过洗刷过,此刻正精神抖擞地甩着尾巴等上路。 不论这群人的真身是什么,至少皮货商人这层伪装做得不错,到了车辆前便分工明确地忙活开,点货的点货,驾车的驾车,一眼看过去没几个闲人。 分给穆离鸦还是那辆装了一半皮货的马车,上车以后穆离鸦还看到了自己昨天用过的毛毯和手炉,就稳稳地停留在他先前放下的位置。 “怎么这么疏忽大意。”他摇了摇头,同薛止说道,“他们就没想过这破绽都快多得兜不住了吗?” 说完他就听到到外头有人敲门,拉开车门看见是先前在食膳居里就盯着他们瞧的那个古怪姑娘。 之所以说她是个姑娘是因为她身材高挑窈窕,而说她古怪是因为她戴了副素色的轻纱斗笠,将脸孔遮得严严实实。 “姑娘所来何事?” 穆离鸦勉强打起精神应付她。 他目前精力就这么多,之前陪史永福吃饭和其余琐碎就消耗了大半,眼下想着的是上了车以后好生歇息,为接下来的寻物做准备,哪想到又要和这古怪女子交谈。 “何老大让我来为公子你瞧病。公子你脸色这般差劲,等到下次进城再找大夫铁定来不及了,不如就让我为医治。” 这戴斗笠的女人说完也不管他是否同意,自顾自地提着箱子要上车坐进来。 “某……” 即使感觉不到恶意,穆离鸦也不打算让这来历不明的女人近身。 他还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和薛止说,比方说昨天请史永福解阵的结果。 “就让她看看。” 反而是向来沉默的薛止反常地开了口。 他鲜少和外人说话,说完上一句后就将注意力转到了那好整以暇的女人身上,“一直拖着也不是个事。劳烦姑娘了。” “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我再拒绝也没什么意思。”穆离鸦叹了口气,“姑娘请上车。” 既然昨天能够坐下他们加史永福,今天换一个身材纤细的女人也不算什么事,这素姑很容易地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这素姑坐下也不闲着,手脚伶俐地替他将手炉里换上烧红的新炭,又将毯子递给他,让他盖着膝盖不至于着凉。 等到人全部坐稳,领头的何尧吆喝一声,再经过一阵颠簸,马车就开始缓缓向前驶去。 “公子可有请其他大夫看过?”素姑的嗓音带一些沙哑,“我对医理只通一些皮毛,或许无法根治。” 穆离鸦本来就没有指望过她能治好自己,首先还是用同样的借口搪塞,“是娘胎里带来的病,先天不足。” “真是不容易。”她掀开自己的医箱,取出几样小东西,“先让我为公子诊脉。” 诊脉的时候,他注意到她手背露出的皮肤不似寻常人般光洁,反而覆满了一道道淡红色纹路,仔细看就像是碎裂的瓷器。 “小时候得过时疫,治得迟了,便留了疤,有些吓人。”她不甚在意地说出自己戴斗笠原委,“不止是手上,脸上更多。” 穆离鸦收回目光,好似真的为此感到抱歉,“提起姑娘的伤心事,那是某无礼了。” “已经习惯了。” 听着他的脉搏,她凝神思索半晌,颇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公子,你这脉象不像是先天不足,倒像是是中毒了。” 不止是穆离鸦,此话一出,连薛止都睁开了眼,带着几分震惊地看着她。 “怎么说?”薛止盯着她,像是看穿里边有无一丝动摇,“你怎么知道是中毒?” 之前找的那些大夫用尽浑身解数都只能猜测是受寒,开了些聊胜于无的药调养,怎么这素姑就能轻松看出他是中毒? 要么她是真的有过人之处,要么她就应该和那神秘的妖僧有所联系。 “若是先天不足之症,不该如此平滑,应当更加微弱,并时断时续。但这位穆公子的脉象很正常,只是有些凝塞,根本不像是先天不足。” “是吗?” 隔着层层素纱,穆离鸦都能感知到她那饱含兴味的眼神在自己和薛止身上盘桓。 “本来我还有些不确定,现在看你二人反应,应该真的是中毒了。” 穆离鸦看不透她究竟是哪一种,索性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就算你知道我是中毒,能怎么办?” “自然是为公子解毒。”她说得轻巧,“不过这车上条件简陋,还是等车停了再说。” “之前那些庸医都没一个看出某是中毒了的,只有姑娘妙手仁心。”穆离鸦脸上的那点笑意并未漫进眼睛里,一如他对这群人的防备,“那某就等着姑娘为某解毒了。” 她像是根本没听出他话中的讥讽,突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公子,可要听故事?” “听什么故事?” “不过是些无稽之谈。”她拢了下面纱,露出一点雪白的下颌线条,“也就是旅途无聊才说来好玩的。” “姑娘请讲。”穆离鸦重新靠回了位置上,好似先前那个冷淡又尖锐的人不是他一般。 “从前有一个人想要看清太阳真正的模样,便用蜡做了一双翅膀,朝着太阳飞去。但是他忘了,蜡做的翅膀注定不能长久,他越是靠近太阳,翅膀就越是被熔化。” 她讲到这里便刻意停住,他懂她了的意思,顺口问了句,“这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没什么,当翅膀完全熔化,这个人不能再飞,就从天上掉下来摔死了。”她的声音渐渐地小了,到这里几乎轻如呢喃,“即便如此,公子你还是要当这个人吗?” 有很长一段时间里车内只剩下悠长的呼吸和哐哐的颠簸声,很久以后穆离鸦才懒散地开了口,“不好意思刚刚睡着了,你最后说了什么?” “不,没什么。”她莞尔一笑,很有些无可奈何地说,“公子若是没听见,就当妾身没有说过。” …… 这雪下得比前夜还大,不到日落的时辰天便完全地黑了。 马蹄大半截都陷入到山路里,平日里半天的路程走了好久还不到一半。山中深夜更加凶险,眼见快要到那处通往邙山的陷陡窄路,车队干脆找了处相对开阔的空地安营扎寨、生火做饭。 “你们真的要到邙山里去?” 薛止下车提穆离鸦更换手炉里的炭火,顺带为他煎药,被正在火堆前烤火的大胡子何尧叫住闲拉家常。 “是。”他只是感情匮乏一些,并非真的不通交际,对着有恩于他们的大胡子还算有问必答,“还有多久才能到?” 大胡子往那挂满雾凇的山林间看了一眼,犹豫地问:“恕我冒昧,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有些事只能是他和穆离鸦之间的秘密,薛止想都没想就要拒绝,“这个可能不便……”可能不便告知。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截断。 “何先生,不要为难我家阿止了。”不知道是不是薛止出来太久,被留在车里的人不放心下来查看。火光中,穆离鸦的眼睛反常地明亮,半点都不像是白天那个病得奄奄一息的年轻人。 “也不是别的什么事,只是家里有长辈病了,怎么都治不好,有神仙来托梦,说到这山中佛塔来祭拜一下、上几柱香就好了。” 大胡子听到他这样说,面色反而更加凝重,“那听我一句劝,这佛塔能不去就不要去。至于这托梦的,估计也不是什么善类。”他着重了“不是善类”几个字,好似真的是为他们好一般。 “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原委吗?” 大约在穆离鸦的考量里,现在还不是把话说开的时候,他也没有戳穿这何尧,还配合地问起了缘由。 何尧顺手将手中烤好的干粮递了一半给他,让他边吃边听。 “你们是外地来的人,不知道太正常了。我们这样的人常年走这条路,又讲究得多,所以知道的事情比别人多一点也不足为奇。” “你们要找的佛塔在邙山朝南的方向。宝庆寺,嗯,应该就是这个名字了,这佛塔就在宝庆寺的地界里。这寺里供奉着宝物,听说是面镜子,我也知道得不太清楚,又有大师住持,所以香火供奉一向都兴盛,直到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 “发生了什么?” 大胡子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似于恐惧的神色,“一夜之间,所有的僧人都死光了,我是说所有的。不是病死,是被妖怪杀光的。” 作者有话说: 太阳和蜡做的翅膀,出自《少年包青天》,至少我是在这里看到的。 可以猜猜素姑的真实身份233 一整个寺里的人都被妖怪杀光了? 寒冷的、没有星星的冬夜里,穆离鸦呼出一团白雾,说话的口气还是那般不咸不淡,“何以见得?你们怎么知道这些人是被妖怪杀的?” 何尧将手中剩下半块干粮就这热汤塞进嘴里,咽下去以后才有些不情愿地开了口,“你们是不知道,最先发现这事的是寺里的香客,那香客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