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骨浮屠 (1)
一小支行军的队伍在此山间驻扎,夜深以后,帐灯依次燃起,蜿蜒如长蛇侧卧。 副官模样的男人端着匆匆行至最靠里边的营帐,和守帐的两人互相验证过黑铁铭牌后才算数。 “大将军,药煎好了。”他通报了一声后便直接掀起厚重的门帘,进到了将军营帐内。 宣武大将军今日未着软甲,只穿了边缘泛起毛边的半旧里衣,借着微弱的油灯看手边的兵书。 这对于他的身份来说实在是非常难得的。因为在某次驱逐了在边境烧杀抢掠的异族骑兵后安营扎寨的十多天里至少捉到了十多个潜入到军中想要刺杀他的奸细,所以他和几位偏将军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和甲而卧,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迅速睁开眼睛。 “子嶂,你来了。” 他放下手中陈旧书卷,解开衣襟的盘扣,转过身躯背对自己少数几个能完全信得过的同僚。 “又有变化了吗?” 炭盆内稀稀疏疏几块火炭散发着微薄的热意,稍微离得远点就被冬日的严寒给冲散。左将军宣子嶂借着这么点灯光火光很清楚地看到面前人的背上有五道深色圆形印记,每一块都有大半个拳头那样大,深可见骨,即使剜去表层皮肉也不会消失不见。 从很久以前,宣武大将军的背上就多了这样七块深红色的瘢痕,从后颈到尾椎骨,宛如盘龙,只是看起来格外不祥。 他们最初以为是在军中受伤导致淤血堆积,可随着冷贴热敷都没有用,军医看过好多次都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事就慢慢成为了几位偏将军的心病。 有一次不知是谁提议让那刚俘虏的蛮族巫师来看看,说他们这种人没准知道这瘢痕究竟是什么,而宣武将军想了想,竟然应允了。 “是诅咒,非常、非常恶毒的诅咒。”那被押着的蛮族巫师诡秘地一笑,笑容中说不尽的残忍快意,笑完了用他那不甚熟练的汉语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我们还想着要怎么咒死将军您呢,没想到远在天京的贵人就先动了手。很好,很好。” 这七道血痕就像一把悬空的刀,垂在他们每个人心头。 像是为了印证这不祥的诅咒,宣武将军的身体一日胜一日地坏了下去,到最后军医都直接断言,若是这仗再继续打下去,先倒下去的一定会是他们这一边。 “又少了一处。”宣子嶂如实同他说道,“现在还剩下五处。” 前些时起,这血痕不知怎的竟自发性地少了一处,惹得他心里颇有些不安,以为是有什么坏事发生了。 左等右等,竟然等到了宣武将军病情好转,宣子嶂半忧半喜得好几天吃不下饭,今日再看,居然又少了一道。 宣左将军有些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来迎接此事,倒是宣武将军没什么所谓地穿上了衣裳,仿佛生死都不是自己的事情一般。 “麻烦你了。”军中一切从简,许久前他曾有过一面铜镜,但不知是哪一次行军时弄丢了,因为不算是必需品,就一直没想着再去置办。若不是自己难以看清背上景象,他也不会屡屡拜托自己手下的人。 宣子嶂看着他端起瓷碗,将里边腥臭发苦的药汁一口闷了。 “为何一定要回朝?” 哪怕是为了照顾将军的身体放慢了速度,这一连数月的行军下来,他们已经很靠近天京脚下了。 目睹了这十多年来朝廷无数次刻意克扣军饷,令那些尸位素餐的监军独揽大权的做派,宣子嶂心中早已满是怨怼。 看穿了他这点想法的宣武将军将手中空碗不轻不重地磕在了桌子上,脆响登时令他身形一顿。 “既然是皇上的手谕,要我们即刻回京,我们若是不回去就是抗旨。” 他犹豫了片刻,看起来还是有话要说,“但是……”但是你确定那真的是皇帝的手谕,而不是那个女人的么? 即使不在朝野之中,他们也隐约听说了如今朝堂之上天子不理政事,太后垂帘于御座后,政事大小皆预闻之,天下隐隐有改名换姓之兆。 “没有什么但是。”宣武将军冷淡地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语,“有些东西不是你可以提起的。” 多年行兵打仗练就的威慑力用在此处,宣子嶂就算还有几分糊涂也该彻底清醒。 “属下冒犯。“他收起药碗,“今夜就先行告辞。” 宣子嶂离去以后,他本来想躺下歇息,可闭上眼以后整个人还是无比清醒。 这是长久以来戍守边疆留下的习惯,警惕如森林中的鹿群,不然什么时候连睁眼看一眼明天太阳的机会都不会有。 雍朝不过百年,国运便肉眼可见地消亡了,就像一头度过了盛年的巨兽正在慢慢衰弱下来。虽说旧日余威会使得那些食腐的鬣狗不敢上前,可这样支撑不了多久,总有一天所有累积的东西都会爆发,而他甚至想不到任何可以解决的法子。 无论外人说什么,他都是最清楚当朝天子秉性的那几个人之一:这龙椅之上的男人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软弱多疑甚至还有一些乖戾偏执。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半点都不像是传说中那位英明果敢的高祖皇帝的子孙。但这些都并非无迹可寻,追溯到他的出身,或许许多东西都早已注定。皇帝的母妃并非先帝的正妃,而是个没什么姓名的小宫女,被临幸以后逃过了老嬷嬷的避子汤,躲在冷宫附近,在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中靠对食太监的接济生下了他。 新生儿的哭嚎终于让这冷酷无情的后宫发现了他的存在,也为他的生母带来了灭顶之灾。失去母亲以后,他就像一条狗那样辗转于后宫,勉勉强强地长大了,却毫无皇子的尊严与学识。 光是这些完全不足以令这男人触碰到那至高无上的皇位。 如果说在某个年纪前,没有母妃的庇佑是他最大的不幸,那么在某个年纪以后,这就成了他最大的幸运。 他遇到了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女人,也就是如今的太后。 太后是神秘而矜贵的,哪怕是她已经权倾朝野的如今,也鲜少有人能够见到她的真面目。 只有宣武将军一人知晓,他曾在许多年前的一个夏日里见过这雍朝两任天子身后的女人,而那时她甚至不是皇帝的妃子,起码名义上不是。 那时他还很年少气盛,立下赫赫战功被先帝在御花园接见。因为被其他琐事拖住,先帝留他一人在凉亭等待,他在军中自由惯了,不顾太监的阻拦四处走动,走着走着便偏离了原来的道路,来到了一栋掩映在层层藤蔓之下的精巧楼阁前。 “……有人?”前方的花丛耸动两下,他本能地箭步上前,捉住了那人的手腕。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未曾有过。 艳丽得近乎咄咄逼人的容貌,在炎热的酷暑中仿佛一团妖异的火焰,即使是被陌生男子轻薄也未露出分毫软弱与惊慌。 “有什么事吗?”她微微笑起来,可他长久在军中,已经磨练出对于危险的感知。 这个女人很危险,比单独面对千军万马还要危险,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反应,迅速松开手,单膝跪下不看她的眼睛。 “末将应昭前来觐见陛下,不想迷路……”他努力擦掉额头上的冷汗,“末将这就离去,请娘娘恕罪。” “迷路了呀。”那女人娇笑着,不知道信了他的说辞没有,“小将军,这一次妾身就为你保密了。切记不要再有下次了。” 他哪里还敢造次,连忙爬起来地按着原路返回。跑出去好远以后,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再怎么都看不到通往那紫木楼阁的路了。 “爱卿去了何处?”他回到御花园时,先帝已经等在原地,“可有见到什么不一般的东西?” 先帝少年至中年时尚且雄心壮志,想要实现那些父辈未曾视线的宏愿,可等他年纪上去以后,认清自己在政事上才能平庸,又痛失爱子,便日渐沉溺于酒色,试图用这些来抚平壮志未酬的伤痛。 面对帝王不动声色地猜疑,对于某种本能的敏锐,他没有说起自己曾撞见那女人的事,只说迷了路,稀里糊涂地走了一圈又回到原地。 “是吗?” 他不是没怀疑过这是自己的幻梦一场,直到后来种种,等到尘埃落定,这女人已经是全雍朝最尊贵的女人,而那投靠了她的小皇子也踩着比他更有能耐兄长的尸骸坐到了那个位置,他才终于能肯定。 那些隐秘的传闻里都说他和太后有见不得人的狎昵关系,可是他总是回想起那夏日里的一瞥。 她究竟是出于何种想法才选了那看似扶不上墙的软弱皇子?以及她究竟是什么人? 他睡得很不安稳,梦里一会是穷凶极恶的游牧骑兵,一会又是那巧笑倩兮的先帝宫妃,他们交替着化为梦魇在他梦中出现,令他挣扎着醒不过来,从而看不见帐篷内发生的诡事。 门外值守的都是他最亲信的士兵,他们声称连一只苍蝇都不会放进去,就算这样,他们谁都没有看见一道黑影无比灵活地窜了进去。 这黑影隐约是某种瘦长动物的形状,身后好似缺了条尾巴。它举起前爪敏锐地嗅了嗅空气,发现自己的猎物躺在床上后便轻灵地连跳了几下,跳到床头的小桌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宣武将军苍老的睡脸。 就在它将要下爪时,沉睡的宣武将军胸口散发出微微的金光。 这金光微弱且不甚稳定,间或地闪烁着。这黑影谨慎地观察了一会儿,看到金光熄灭,它得意地摇晃了下脑袋便要下手。 它没有注意到床铺另一侧靠着木架的那把长枪枪身微微发亮,下一刻,帐内血光大盛。 这一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格外的早,刚过小雪没几天的一个傍晚,云中夹杂着不祥的暗红色,暗沉沉地堆积在天边,而中央部分却反常地明亮,过了一会,灰色的影子就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起初还只是一点泛着潮气的零星小雪,转眼间就有愈下愈大的趋势。雪夜湿冷路滑,苦了那些赶路的行人,不得不趁天黑前的最后一丁点功夫找位置歇脚。 睦州郦城城郊破庙,史永福隔着老远就能听到喁喁的谈话声和火舌舔过枯树枝的噼里啪啦声,看样子是有人先来一步。 他敲了敲那扇勉强能够遮风挡雪的破柴门,“有人吗?能再添个人吗?” 像是破庙这种无主地,除非实在是没有多的空地了,否则先来的人是没有资格把后来的人拒之门外的。 但像是这样的雪夜,再让人另觅他处实在是太过,果然里边的人没有异议就是默许。 史永福推门进去,跺跺脚剁掉肩膀和头顶上的积雪,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过去简单地扒了两下就坐了下来。 在此处过夜的是两个衣着还算考究的年轻人,黑衣的那个正在专心料理手中的动物,而那白衣的那个则是正好抬头对上她的视线。 好俊的年轻人。史永福在心里惊叹了一声,随后他就看出这人的脸色并不好看,像是得了重病。 “打扰了。” 他没有多管闲事的爱好,将自己的行装安置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又从别处扒了点前人留下的稻草过来就打算和衣而卧。 白日走了一整天路的疲乏令他,可睡到一半那边烤山鸡的香味飘过来,实在是勾人得厉害。 “我就不用了。” 他悄悄睁开眼睛,看到那白衣人一副没什么胃口的样子推拒了黑衣人递来的炙烤山鸡,在心中暗暗感慨,有的人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过了会,那白衣人居然主动叫了他,“您还醒着吗?” 他试图装睡,但不知是他哪里露出了破绽,那白衣人一副笃定的样子,只得翻身坐起,“有事吗?” “您用过晚饭了吗?” 在外漂泊这么久,他哪里不知道拿人手软吃人嘴短,有时候送上门的不一定是好事,连连摆手推拒,“我先前啃过干粮了,不饿不饿。” 他这样说完,胃里就极其不卖面子地响了一声,饶是厚脸皮如他都有些臊得慌。 那白衣人微微一笑,“在下姓穆,单名一个九,江州人士,那位是我家故人,姓薛名止,请问先生怎么称呼?” “史永福,永宁的永,福禄寿喜的福。” “先生是卜卦先生?” 这穆九的眼睛倒尖,一眼就看到了那写着“铁口直断”的幡旗。史永福应允,“祖传三代的手艺。”说起自己的老本行,他稍稍放开了一点,“给人卜卦算命,什么都算,也都能算个**不离十。” “什么都能算?” 寻常人算命卜卦无外乎财运姻缘、官途生死这几样,他便没把这白衣人的问题放在心中,点点头,“差不多是这样。” “那某和先生做个交易,先生为我算一卦,我就借花献佛,请先生吃点东西饱肚子。这样没问题了吗?” “你问。” “某还有几天好活?” 史永福古怪地瞅了他一眼,以为他是不想活了,“你确定要算这个?”他顿了下,劝诫道,“我若是你就进城找个好点的大夫瞧病,而不是在算卦先生这浪费时间。” “是晚辈唐突。”也不知道这白衣人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至少表面功夫做足了,“那就劳烦先生给我家阿止算一卦了。” “算什么?”史永福眼皮咯噔跳了下,不是个好预兆,他心说。 “算家属亲缘,比如他是哪里人,家里有几口人,都过得怎样,又身在何处。能算吗?” 史永福当他是不信任自己,把自己当江湖骗子,故意挑了个最简单又最难回答的问题,心里一股无名火起,硬邦邦地抛出句,“让他过来给我看看手相。” “阿止,劳烦你给这位先生看看手相。” 黑衣人认命地走到他面前,伸出手。他的手心有很明显的剑茧,一看就是习武之人。 又要照顾这白衣人,又要被他这样使唤折腾,史永福对着高大英俊的薛姓年轻人微妙地升起一点同情。 “你可记得自己的生辰?” 黑衣人皱眉,许久以后才沉声说出了自己的生辰。 “你等着,算错了我史永福把脑袋给你摘下来!” 史永福掐指算了没一会就变了脸色。他脸色红了又青,最后变得煞白,惊恐地抬头看着这黑衣人,“你……” 他话刚出口就看到黑衣人脚边拉得长长的影子,又想起先前看手相时不容错认的体温,登时连珠炮似的连声嚷嚷,“不算了不算了,这八字不对劲,不算了!” “哪里不对?”白衣人接过话头,漫不经心地用他方才的话刺他,“先前不是说什么都能算么?” “小少爷,您就别逗我了。能算,当然能算,只是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史永福气得脸涨通红,“你自己说说看,这是活人的八字吗?” “你什么意思?” 连一旁的黑衣人都禁不住多看了史永福一眼。 史永福哪里受过这种气,“我算出来了,这八字的主人是随州府人士,男的,家里死绝,但我说这不是活人八字的原因是八字的主人早就死了十多年,连胎都投了。你这不是闹呢!?”他起初还有几分后怕,边说边瞅那白衣人的脸色,见他没有露出异样,才稍稍安下心来,“您看着也是个有头有脸的,怎么能三番五次拿人开玩笑呢?” “怎么死的?”白衣人压根没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又问了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能怎么死?这八字的主人先天不足自然早夭,父母接受不了打击便相继病死,一年之内就绝了户。”史永福气得脑门冒烟,愤愤不平地教训起这小混蛋来,“年轻人,不要总想着把年长的人当傻瓜,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要多,能看不穿你们这点小把戏?” ……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没一会窗子上就结了厚厚一层水雾,透过雾气可以见到一片茫茫的白。 史永福算完卦发完火以后心安理得从薛止手里接过了半只山鸡,吃饱了以后也不管其他的,倒头就睡,每一会就打起了呼噜。 倒是穆离鸦,坐在靠近火堆的地方,手中把玩着自己的匕首,好几次那闪烁着寒光的匕首都像是要落到火中。 “你信那老头说的吗?” 薛止闭着眼,许久都没有回应,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不过穆离鸦知道他没有睡着,就这么静静地等待着。 服过药以后的小半个时辰里薛止对外界的反应是最为迟钝的。他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我不知道。” 那算卦的老头绝对不是江湖骗子。在让他算卦以前,穆离鸦就曾闭上眼用心目看他,能在看他身上看到一点和常人不一样的东西,像是隐约的光火,又像是聚集的气。 “不论他说的是真是假,我都无法判断。” 他没有人生最初的那几年的全部记忆,只除了那淹没在火海中的残景和莲花烙印。 所有有关过去的事情都是后来穆弈煊告诉过他的,当中自然包括姓名和生辰。 他说他是自己故人的儿子,说他姓薛名止,说他家里人都死在了那场灾祸里,又因为受惊过度失去了一魂一魄,幸亏剑魂显灵,救了他一命…… 直到今天,这些过去他深信不疑的那些东西仿佛不再站得住脚。 对所有人都在说十六年前的随州并无一户姓薛的人家被灭门,而那生辰八字的主人又似乎另有其人。他真的是穆弈煊故人的儿子吗? 假如不是,那么他的离魂症又是为什么?后来十三年中,穆弈煊究竟在寻找什么,真的是他丢失的魂魄吗? 他究竟是谁,又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天,我梦到了以前的事情,还有你的父亲。他对我说了一句话。” 穆离鸦的匕首叮的一声掉在地上。他顾不上去捡,因为他直觉这不是什么小事。 直到现在,他还是无法完全理解当时父亲究竟在想什么,又在和什么样的东西抗争。 假如那时他没有那般幼稚,愿意好好坐下来和那个总是很疲惫的男人好好聊一聊,是不是结局会有所改变? “什么时候的事?” “我记不清了,大约是我最初意识到自己对你……那时。”薛止说得很含糊。 “那时我应该大部分时间都在剑庐里。”穆离鸦还是大致明白了究竟是什么时候。 居然是那个时候,他心中泛起一丝带着苦的甜。少年时期的心动总是暧昧又模糊,过了以后再回想起来,只记得那一瞬间的惊心动魄。 “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说,如果我发现有些事情跟他告诉我的不一样,我会不会怨恨他。” “你会吗?” “我不知道。”薛止苦笑着摇头,“我想……很大可能是不会。” 那时尚且年少的他没有做出回答,现在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他却不得不承认,他恨不起来这个人。 因为他明明有那样多出格的行径,这个人却还是把自己当成亲生儿子一般对待。 还有最主要的是,他不忍心看到自己心中的那个人因为这点怨恨而悲伤。 夜越发地深了,四周静悄悄的,只能听见火堆燃烧的噼啪声和外头堆积的大雪滑落的沙沙声。 穆离鸦丝毫没有睡意地睁着眼睛,凝视着前方的某一块空地。这破庙的窗子不过是一层覆着的竹篾纸,在年久的风吹日晒里破损了后,被附近的村民和过路的好心人修补了几道,投下的影子都有些斑驳。 敌不过服药后带来的困倦,薛止挨着他睡了,睡着以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扣着他的手腕,那点滚烫的温度循着血脉往上,一直落到心里。 穆离鸦没有挣脱的意愿,就这么顺着,维持这个姿势一直坐着,偶尔拨动两下面前的火堆,加一点木头进去,让火不要小下去。 他们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避开谈及那个夜里的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薛止心里是有他的,一如他对薛止。他一直都是孤独的,只有那偏院里日复一日誊抄经书的少年能够让他不那么孤独。 可是堆积在他们之间的不是这样单纯的问题,三年前的灭门惨案、这趟被迫踏上的旅途、看不透的未来还有那一重重的谜团都压得他们要喘不过气来,只有很少一点时间能够属于他们。 他们越是追查,就越是明白,早在许多年前的他们就被卷入了这世间汹涌的暗潮,根本无法轻易脱身。 睡意渐渐上涌,他的头颅慢慢地垂了下去,一直到快要够到胸口,他猛地抬起头,朝着先前注视的方向看去。 寻常来说,室内烧着火堆这般温暖,而室外又是滴水成冰的寒夜,窗户纸上凝着一层白蒙蒙的细密水雾,是看不见外头的光景的。 但他偏偏看见了,而看到的东西使得他那点点困意迅速褪去,浑身的血液都跟结了冰一样凝结。 隔着一小段距离,他清楚地看到了一双没有眼白的黑眼睛,透着半透明的窗纸,无言地注视着室内。 在这破庙的外头有个人正站在窗户边上不声不响地瞧着他们,或者说在瞧着薛止一个人。他的第一反应是那妖僧琅雪或狐狸老道的同伙又来了,接下来他就否定了这一猜测。 因为他没有感受到分毫妖物的气息,反倒本能地有几分畏惧,对着神秘来客的畏惧。 他讲不出该怎么形容那眼神里蕴含的情感,像是恨,像是嘲弄,又像是无言的悲悯,紧紧地落在薛止身上。他总觉得自己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双眼睛。 过了会,那双眼睛的主人意识到自己被屋内的人发现了,视线微妙地偏离了几分,落在穆离鸦身上。 穆离鸦猝不及防和那双漆黑的眼睛对上,脑子里登时像被什么东西猛地砸了一下似的嗡嗡作响,眼前浮现出无数的金星,而胸口跟火烧过一般灼痛,开始剧烈地咳嗽。 先前被青龙强压下去的蛇毒又开始在他的身体里蔓延,他紧紧压住喉头上涌的辛辣血气,生怕一开口说话就会喷出血来。 当他松开手时,掌心尽是黑色的血块,黑红的淤血沿着掌心淅淅沥沥地落在地砖上。他要死了,他无数次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而外头的那人应该也看出来。若是不按照琅雪说的,彻底舍弃掉身为人的那部分,他迟早死在这蛇毒上。 就在他咳嗽的片刻功夫里,那双眼睛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必须要追上去,他脑海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他要弄清楚这神秘来客的真实身份,确保对方不会伤害到薛止。 等到那灼烧般的痛楚缓缓褪去,他一点点挣开薛止扣着他的那只手,因为薛止扣得很紧,他还用了点力气,然后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追了出去。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这屋内反常。但凡他没有这么虚弱和心力交瘁,有平日里的三成清醒和冷静,他都该意识到这屋内静得太过头了。 无论是史永福消音的呼噜声还是薛止死一般的沉睡都不是平日里该有的模样,尤其是薛止,他本应该在感知到他痛苦的第一时间醒来,但是他没有。 门推开的一瞬间,凛冽的寒风夹着鹅毛般的雪花朝他卷来,如刀子一般沿着口鼻涌到他还有些脆弱的肺里。 他打小生活在江州那般潮湿温暖的地方,现下又有伤在身,这北地下着大雪的冬夜对他来说无异于酷刑,过了许久才睁开眼睛。 头顶是灰色泛红的天空,脚下是反着刺目白光的空荡荡雪地,他向着窗户边望去,那里静悄悄的,甚至连脚印都没有剩下。 就是这孤零零的天和地,雪与夜,他一个人形单影只,哪里有那不速之客的痕迹? …… 他在这大雪中站了很久,久到身上最后一点热气都散去,整个人只剩下胸口那一点微弱的跳动。 就是这样近乎自我拷问的折磨里,他突然想起来他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双眼睛了。 他十岁多一点的时候遭遇过一次刺杀,险些就把命丢在了里边。 那天他下午从剑庐里出来,因为天色尚早就没有让其他人跟着,说是自己一个人能够回家。 穆衍不放心,说处理一下手头琐事就过来送他,可他记挂着另一个人,哪里肯等这么一会,趁对方转身的一瞬间就跑了出去。 不是是不是错觉,平日里走惯了的那条下山的路格外漫长,不知不觉太阳就落山了。 山间的夜,若是林木稀疏看得到头顶的月亮的地方还好,到那些枝叶繁茂的地方,暗影便浓得化不开,连近处的危险都难以察觉。 就是在这样浓厚夜色的遮掩下,那些刺客无声无息地靠近了,直到尖锐的兵刃擦着他的喉咙滑过,他才陡然意识到危险的靠近。 起初他以为是那些求剑不成的人派人埋伏在山中导演的好戏,想要借此威胁他家里人就范,就没有太过惊慌。 因为只是普通凡人的话,他稍微用点小把戏就能将他们制服。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了那些追杀他的人不对劲。 他们不会说话,感觉不到疼痛,甚至被匕首割伤的断口处都没有流出血来,就像是被什么人操纵着的傀儡一样。 等到了月色稍稍明亮一些的地方,他看清了他们的模样:他们身体都潜藏在浓厚的黑色雾气里,锐利的刀刃直接从骨头的位置伸出,只有暗红色的眼珠是亮着的,就跟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一般。 在极度的恐惧之下,他勉强维持着理智,低声叫侍女阿香的名字,叫父亲和祖母,希望他们谁都好,快点来救救他。 平时一个时辰不到的山路此刻长得看不到尽头,哪怕是再怎么迟钝,他也该知道自己遇到了鬼打墙。 前面是鬼打墙的漫漫长路,后头是那些诡异的刺客在追,他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跑,途中不知道是被什么绊了一下,勉强再爬起来以后,左边的脚踝痛得钻心,令他险些再摔倒一回。 不论他跑得多快,那些可怖的刺客都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更不要提他此刻几乎是寸步难行。 他是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甚至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他们将要触碰到他的那一瞬间,一柄雪亮的剑挡在了他的头顶。 是偏院的那个少年。他以一种不甚熟练的姿势提着剑,勉强格开了那些鬼影的致命一击。光是这样,他的手都开始抖了。 若是他再大一些,他就该疑惑,为什么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能够单枪匹马对抗这些鬼东西,可那时他是真的吓坏了,看着薛止,眼里泛起酸涩的雾气。 “上来。” 年少时的薛止收了剑,冲着他伸出手。他犹豫了一会,看到那些鬼东西还有卷土重来的架势,还是握住了那只手。 他靠着薛止并不宽厚的肩膀,感受着那透过薄薄布料的体温,心里某个地方像是破了个口子,有些酸涩的感情漏了出来。 “我……我很害怕。”他悄声说。 他其实并没有期待那少年如何回应他。 因为长久以来的相处里,他已经习惯了这个人的静默。他只是想要这样告诉他,自己很害怕。 “我在这里。” 沉默寡言的薛止过了许久才这样回答了他。 我在这里,所以请不要再害怕了。因为我会保护你。听懂了薛止这句话背后的那些东西,他那被极力忍耐的眼泪终于收不住地往外渗。 薛止因为要背着他,所以走得也不算快,可那些影魅一样的刺客追着他们,却偏偏没再敢靠近一步。 兴许是之前跑得太厉害,白日里又在剑庐里干了太久的活,疲乏涌上来,他有些迷糊地想要睡了。 一面和睡意抗争,一面又要强迫自己警醒,就这么左右互搏间,他忽然看到前方站着个人影。 “你看到了吗?”他贴着薛止的耳朵悄声说,呼出的气息热乎乎的,“那里有个人。” 和往常一样,薛止没有说话。 他的余光瞥见薛止额头上的汗珠和紧咬的嘴唇。心中像被一把钝刀子割了下,什么人影都抛到脑后。 薛止在保护他。 “对不起。” 他有些生涩地道歉。 薛止只是个普通人。 甚至连普通人都不像他这样少了一魂一魄,需要靠别的东西吊命。 如果不是他这样,薛止不会陪着他在这危险的山中跌跌撞撞地前行,随时都有可能被那些可怕的刺客追上丢了性命。 “睡。”忽然他听到薛止这样说,“睡醒了就到家了。” 薛止的声音似乎有魔力,他那死撑着不肯落下的眼皮再没有阻力,重重地落下,跟被糨糊黏在了一起似的。 就在他真的要睡着的刹那间,他看到了一个比薛止稍微高一些、身着宽大长袍的少年人逆着山路的方向,从他们身边飘然掠过。 这少年没有束发,长长的黑发被风吹拂到脑后,露出一张应该是很好看的脸孔。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在往后的岁月里再怎么回想起,都想不起这少年究竟生了副怎样的模样。 身形交错之时,少年偏过头,他看清他的眼珠是不掺一丝杂色的纯黑色。 嘲笑般的神情从少年的面上一闪而逝,而他的嘴唇分合两下,好像是说了什么。 “……” 到这个地方,穆离鸦猛地从梦中惊醒,对上薛止担忧的脸孔。 他听不见薛止在说什么,因为这一次,他看清了少年的唇形,读懂了他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 没有任何复杂的内容,他只说了最简单的两个字。 “哥哥。” “哥哥。” 那瞳孔深黑、看不见一丝眼白的少年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消失在了夜幕之中,就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他是在叫谁哥哥?他为什么要出现在那个地方?这场刺杀究竟跟他有没有关系?无数的疑问涌上心头,一旦往深处回想,他的头痛得像是要裂开。 “算了,我早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人。再睡会。” 薛止的表情有些难过,他本能地想要宽慰他几句,可最终还是抵不过那股倦意,闭上了眼睛。 这次他倒是再没梦见那些诡异的东西,仅仅是忽冷忽热,睡得不太安稳。 等他再度睁开眼睛,薛止正抱剑守在他的身旁。他勉强坐起来,发现身上盖着的是薛止的外衣。 薛止只穿着内里的单衣,半片晨光透过那斑驳的竹篾纸照进来,正好落在他的身上,明亮得要人睁不开眼。 他英挺深邃的五官轮廓少了几分往日里的戾气,缺乏血色的薄唇抿在一处,眼珠动了动,最后落在另一个人身上,“你……” 穆离鸦的记忆还停留在后半夜那站在窗外窥伺的黑眼人和那片毫无瑕疵的大雪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了这破庙里。 “是你把我带回来的吗?”他头晕得厉害,只是这么个小动作,寒气就顺着指尖往心里去。 外边的雪已经停了,白茫茫的一大片,火堆只留有分毫炭火余温,更是冷得刺骨。 薛止看着他,像是在思索他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不是,等我醒来的时候你就在这里了。” 难道是他自己迷迷糊糊地回到了这里? “现在是什么时候?” “没过多久。”最多半个时辰。薛止没有把这后半句说出来,“你在发烧。” 原来是发烧了,怪不得一阵子的发冷,现在醒了手脚也没什么力气。他还想说点什么就再度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喉咙里一片腥甜,还有胸腔里阵阵疼痛。 等到那令人眼前发黑的疼痛消退,他下意识就想要掩藏掌心的痕迹,可顶着薛止那如有实质的目光,他就知道已经太迟了。 “让我看一下。” 薛止拉过他的手,慢慢地把合拢的手指掰开。当他看清那混杂着血块的黑色以后,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多久了?”薛止的嗓音嘶哑,情绪复杂得都有些不像是一贯淡漠的他,“你到底怎么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道薛止究竟在说什么,那些字每一个他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跟天书一般难懂。 “你总是告诉我没问题。” 薛止偏开视线,“我明知道有问题,但是想要相信你说的,就这样劝诫自己,不要多疑。” “不是的。” 他勉强了半天只说出这几个字,薛止动作一顿,可还是没有给他一点回应。 “是因为我只是个普通人,帮不了你什么吗?” “……不是这样的。”这样的辩解连他自己都觉得无力,但他的确从未把薛止看作是累赘。 “你救过我,不止一次。” 兴许是梦见了旧事,他便顺着说了下去。 在绝望和对死的恐惧里,是眼前这个人为他带来了一线生机。 他一直都记得那单薄的背脊和不甚有力的臂膀,在浓重的夜色中,为他撑起了最后一片安全的天地。 “如果你没有来找我……” 这样说薛止倒是愿意再看他了,他有些苦涩地说:“多久以前的事了。” “我从不在意你是什么人……”他每说一个字喉咙里就像被刀片刮过一样的疼,可他还是硬撑着说了下去,“只要你还是薛止就够了。” “是这样吗?” 这些话并未安慰道薛止分毫。毕竟他们都知道,真正的问题还在那儿,甚至连解决的方法都找不见。 “阿止……”穆离鸦想要伸手拉他,刚抬手袖子里的那把镶金嵌玉的短剑就滑了出来。 他本能地想要将它藏起来,可是薛止按住了他的手,慢慢地将那把剑抽了出来。 和薛止那把极尽简朴的剑截然不同,不论看几次,它镶金嵌玉的外壳都太过奢华,甚至不像是杀人兵刃而是什么精巧的小玩意。 那颗幽绿的珠子对着光放射出迷幻的光线,就像是兽类的眼球,正冷冷地注视着什么人。 “不用了,给我。” 穆离鸦想要从薛止手里将它拿回来。 “我想要看看它。” 知道薛止不会对它做什么,他也就放弃了。 “但是你不喜欢它。”他低声说,“你不喜欢看到它。” 即使知道这把剑是用什么铸成的,薛止还是从来都对它没什么好脸色。他总是反对自己使用它,哪怕情况已经那般危急。 “不。”薛止并不是很赞同他的说法,“我只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它。” “一想到使用它的代价,我就不知道该怎么是好。” 看到薛止的表情,他忽然懂了某些过去不曾明了的东西。 他是被阿香和祖母娇纵着长大的,从小就是任性妄为的性子,鲜少考虑他人内心真正的想法,后来家破人亡,他才一点点慢慢学起了为人处世的道理。 薛止在为他身上发生的那些事而感到痛苦,哪怕他自己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总会有办法的。” 他又咳了几声,这次倒是没再咯血了,但薛止的脸色仍旧不算好看。 “我不会再信你了。” 自作孽。就在他心中感慨之时,有人推门进来,带着一身凛冽寒风和精力充沛的吆喝。 “年轻人,病了就治,干什么跟自己过不去?” 就这么一嗓子,驱散了破庙内那隐约的悲伤气氛,穆离鸦抬头就看到史永福那好奇的目光在他二人见逡巡。 被打扰了的薛止又恢复到往日里的冷若冰霜,只是这一次不搭理的范围再度扩大,还包括了一个他。 “你还没走吗?” 穆离鸦轻声问,史永福站在原地,半点都领悟到不到他这句话里的排斥。 “年纪轻轻的,眼神这般不好可不是什么好事啊。”他指指某个角落,那里还摆着他的行装,“我东西还在这儿,我能去哪?”、 他浑然不觉那两人之间涌动的暗流,大大咧咧地将手中东西递给了薛止。 薛止接过那盛着清水的竹筒,低声道谢。 这白天的史永福约莫是一刻都闲不住,跟个炮仗似的停不住嘴,转头又把炮火对准了穆离鸦。 “进了城找个大夫,抓两贴药。刚好我知道个大夫,要不介绍给你?” “不必了,治不好的。” “哎,你别给我脸色看,我又不是为了你,我这是看在你那朋友昨天给我烤山鸡吃的份上。”不愧是常年走江湖的,这史永福巧舌如簧,三下两下就又把场子找了回来,“就你昨天要我算死人八字,我不故意介绍庸医给你就是我大度。” 穆离鸦平素就喜静,现在病了就更怕吵闹,更别提这史永福一个人堪比一群鸭子,说话都不带大喘气的。 他按住太阳穴的位置,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要是真觉得我病了就少说两句,我听你说话都觉得要晕了。” “好好,年轻人,待会你可不要后悔。” 史永福安静地坐到一旁去收拾东西。 穆离鸦靠着墙,偶尔看那边的薛止一两眼。 薛止生气了。他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过去就连他打翻茶杯,将薛止堆叠起来的经书搞得一塌糊涂,薛止都从没跟他置过气。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就像揉进了一把碎冰,又冷又痛。 “打扰了一晚上,我就先告辞了。” 总是在破庙里将就不是个事,史永福只是留下来帮薛止个忙,忙帮完了自然就该动身。 他东西不多,收拾起来也快,收拾好了最后跟他们说两句话。 “你们要去郦城做什么。” 这条路只通向一个地方,那就是最近的郦城,史永福又不傻,自然懂得。 “找人。” “找什么人,没准我认识啊。” 穆离鸦瞥了他一眼,像是在心里揣测他是否值得相信。 “不想说就算了,我也不是非要知道不可。” “我也不知道。” 要是拒绝就算了,史永福听到这么个回答反而被勾起了好奇心。 “不知道你找什么人?难道要挨家挨户地找?” 穆离鸦叹了口气,“我只知道那人住在郦城,今年约莫四十到五十岁……三十年前,他住福清街一间小破院子,连门都没有的那种,娘亲患眼疾,最多能看到前方两三步的地方。” “住哪?” 因为分神思考薛止的事情,穆离鸦没怎么注意到史永福的声音都变了调。 “福清街的一间小破院子,现在还是不是住那我就不知道了。” 史永福的表情相当古怪,“你们要找那户人家啊。那人的亲娘十多年前去了,他安葬了亲娘以后就还是一个人住在那间门都没有的小破院子里,偶尔出去揽点生意养家糊口。” “你认识他?” “认识啊,当然认识,怎么可能不认识,我要是不认识那全天下就没人认识他了。” 穆离鸦的注意力终于落在他身上。史永福呵呵笑了两声,伸手指着自己的脸,“不巧,我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 这句话出来,连薛止都禁不住盯着他看,而他跟没事人一样两手一摊,“好了,不麻烦了,说说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我看情况决定帮不帮你们。” 作者有话说: 小情侣吵架.jpg “这里不方便,等换个地方再说。” 前夜刚有黑眼人站在窗外窥伺,此刻哪怕天光大亮,窗外看不见半分可疑人影,穆离鸦还是难以放下心来。 史永福看了这堪堪不漏风的破庙一圈,心中赞同此处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行,不过看你这样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事先说好,我是要收钱的,而且收得还挺多,付不起钱就别浪费时间了。” 穆离鸦垂下眼帘,“你要是真的能解决这件事,没什么奇珍异宝我穆家付不起的。” 他找这人的确有事。要他踏上这趟旅途的神秘人提过让他找到几样东西毁掉,那几样东西都似龙非龙,极其好辨认,而在清江底下琅雪又清清楚楚提过龙脉二字。 在龙脉上动手脚绝非小打小闹,一出手就是翻天覆地的庞大格局。他早说过自己不通风水堪舆之术,先前在周氏宗祠展露的那点皮毛就是全部,他需要一个真正懂得寻龙点穴的人来为自己解惑。 “呃,你说你姓穆?江州那个穆?”史永福脑子灵光,很快就把许多东西串联起来,“那穆九不是真名。” 看样子他已经大致猜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了,穆离鸦不再掩饰,“也不完全是假的。九是我的乳名,我本名离鸦,别离的离,乌鸦的鸦,父母早逝,便没有字。至于那一位,薛止就是真名,没有作伪的必要。” “你就是穆先生的儿子,那这薛止……应该就是穆先生收养的另一个孩子了。”史永福哎哟一声,拍着脑门连连感慨,“我想起来了,你父亲还跟我说过你们俩的事情。你瞧瞧我这记性。” 听到他的这番说辞,薛止皱眉,显然是发现了疑点。 穆离鸦虽然还在病中,可脑子比先前还是清楚不少的。他和穆弈煊不说长得一模一样,七八成像是有的,尤其是这几年,好几次在模糊的铜镜中看到自己的身影,若是不熟悉他们父子的人只怕都会错认。 若是见过穆弈煊的人没理由认不出他,更何况他还没有完全相信史永福所说的,相信他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史永福真是个人精,一眼就看出他们在顾虑什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要是见过你父亲,没可能认不出你,毕竟你们父子应该都长得挺好……呃,我是说天人之姿。” 他咽下了一个俗气的“好看”,换了个更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说法,好似他真的是天上的仙人而不是混了血的妖怪,“这也不能怪我。我一共见过你爹三次,每次都没见过他的长什么样。你别皱眉头,听我好好解释,我哪知道怎么回事,偏偏就这么巧,我是真没见过你爹的脸。他第一次拜访是我十三岁那年,找的是我娘,我那会屁都不懂,整天招猫逗狗,我娘嫌我烦,我来之前就给了我几个铜板让我出去跟街坊邻居的小孩玩,只知道家里来了个姓穆的贵客。第二次是我死了娘那年,他来找我算卦,我那会患了眼疾,看东西都模模糊糊,只能看到个白影,自然没见到。” “那第三次呢?” 说到这第三次,史永福自己都有点窝火,“第三次,我给人算卦,那人好生不要脸,我算出他老婆红杏出墙,他不信,还让自家小崽子拿石灰丢我。我眼睛缠了好几天白布不能见光,中间你爹就来了,你说倒霉不倒霉?!” 穆离鸦姑且算是信了,“大概天意如此。” 史永福这会不急着走了,放下行囊,看着他这幅模样,犹豫片刻,最后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句话:“你不要恨他,他其实也很矛盾。” “没有。” 隐约知道他所指何物的穆离鸦垂下眼,“我从没恨过他。” 怨怼是有过的。为什么穆弈煊对他总是那样严苛,哪怕他做得已经很好了还是吝惜于夸赞他几句。 在他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里,他对于父亲的印象不是总在剑庐忙碌就是有事外出,而即使他留在家中,分给他的时间也那样少,有时候他都忍不住自我怀疑,怀疑父亲在为母亲的死而迁怒。 但这些事情他是不可能说给史永福一个外人听的,更何况他那点微不足道的情绪已经随着另一个人的死去而被永远地磨灭了。 他想要再见到穆弈煊,哪怕只是两个人坐在庭院前不说话也好。他想念自己的血亲,想念得无数次夜里都禁不住无声地哭泣。 “如果我有这样一个孩子,我应该不可能做得比他更好了。” 说着一番话时,史永福没有避开薛止,“太难了。要是我的话,我甚至连面对你都做不到,你父亲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不要恨他。” 穆离鸦的手指攥得紧紧的,指甲近乎嵌进肉里,“为什么?” 史永福的这一席话完全戳在了他心中最隐秘的角落。 过去他也曾思考过,他是不是哪里不好,为什么连同祖母在内的每个人都让自己不要对父亲心怀怨恨。 “你还记得你的母亲吗?” “印象不深,但是记得。” 每个孩子都有亲近母亲的本能,他也不例外。哪怕他的母亲并不爱他。 从未有人和他说过,她为什么会这样厌恶他,厌恶自己的孩子,他只是在一次次疯狂的抗拒后,麻木地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你记得她是做什么的吗?” “我不记得了。” 她在他出生的当天晚上就疯了。疯了的三年里,只有她的丈夫一个人能够靠近,而即使是靠近,也必须要格外小心。 在某个父亲前去探望她的夜晚,他悄悄地跟着去了。 在院子外面,他想的是,只看一眼,只看一眼就好,看看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温柔的月光如水一般滑落,潺潺流水里漂浮这细小的花瓣,他看向那亮着灯火的屋子,想要再走近一步,万一这一次她能够接纳他了呢…… “你不要离开,你不要离开,不要去,那孩子是恶鬼,是灾星,你必须要立刻杀了他,不然穆郎你……” 她撕心裂肺地吼着,“你必须杀了那孩子!你必须杀了那孩子,我最后悔的就是生下了他!” 他再听不下去了,就这么捂着耳朵往回跑,好像就这样就能讲那些刻毒的话语远远抛下。 不过那个夜晚以后,他再也不会缠着阿香和祖母,问她们自己的母亲去了哪里,她什么时候回来,以及她是不是不要他了。 他为自己编织了一个谎言,一个有关母亲的谎言,在那个谎言里,她只是病了,所以才不愿意见他。 最后在一个满月的夜里,她偷偷从家里溜了出去。不知道她悄悄谋划了多久,没有任何人发现她的失踪,哪怕是那些最为警醒的鸟雀,都因为害怕刺激到她,而在送药以后悄然地远离了她居住的院子。 她一个人上了山,利用曾经的定情信物开了剑庐的门,走进去,跳入了剑庐背面那汪清澈的寒潭里,单薄的衣裙吸饱了水带着她下沉,而长长的黑发如水草一般飘散。 直到天亮以后,剑庐里的人才发现那泡得浮肿泛白的尸体。 她到死都不肯闭上那双曾经美丽的眼睛,好似在用自己的性命诅咒那从她身体里降生的孩子。 他的父亲表面上没说什么,但是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消沉了很久,近乎去了大半条命。 像他们这样人和妖怪的混血,寿命虽不像真正的妖怪那样漫长,却也比凡人长太多。即便如此,穆弈煊都再未续娶,好似真的断绝了所有与情爱相关的事情。 这些连薛止都不曾知晓的往事被他死死地藏在心中的一个角落里,小心地不让任何一个人发现。 可如今,这些东西被眼前这靠算命为生的男人全部翻了出来。 “你母亲她和我母亲是一样的人,能通阴阳和未来。” 穆离鸦没有说话,就听史永福源源不绝地说着,“我母亲也并非天生眼盲,她前二十年也和普通人一样,双目明亮,直到生下了我。” “她给我算了一卦……这是她们这种人的传统,不论是男是女,都要为他们的未来算上一卦。她给我算了一卦,算出我少年失明。天道就是这样,一物换一物,要是想要改命就必须付出代价,所以为了我能保住双目,她瞎了。我知道以后很是震惊,她还安慰我说这是好事。我问她什么是坏事,她没有说。” 史永福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大约就是为自己接下来要说的东西做铺垫。 穆离鸦已经隐约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果然史永福继续说了下去,“你出生的时候,你母亲也给你算了一卦。” 穆离鸦抬起头,“结果呢?” 他以为自己能够接受。 毕竟他连她那些饱含怨毒的疯话都能一句句地记下,每到夜深人静时分,一个字一个字嚼碎了,将里边的恨和厌恶慢慢体会个透彻。 “她在你的眼中看到了你父亲的死相。”史永福深呼吸,大概是意识到这些话对于他来说实在是过于残酷,便压低了嗓音,“还不止,不止你父亲,她看到了许多人的死相。她在你的眼里看到了穆家的覆灭。” “再过一会就进城了,到时候会有人来查,都是例行公事,你们在后面坐着让那些官爷看一眼就好。” 车队领头的大胡子男人再前边吆喝一嗓子,后面几个人里一个病着一个不善言辞,只剩下史永福探出半个脑袋应声,“真是麻烦您了。” 穆离鸦昨夜在雪地里受了寒,白日里发起烧,连站起来走路都有困难,更不要提骑马进城了。 亏得史永福这人机灵,听到外头有车马声,发现是做生意的商队,跟兔子一样嗖地就溜出去拦车。 领头的大胡子生了副凶神恶煞的长相,可本质上是个好说话的善人,见他们带了个病人,二话没说就要副手腾出半个车厢给他们。 “做皮子生意的,车上可能有点味儿,要是遭不住就开窗通通风。”大胡子看了眼病得连路都走不动的穆离鸦,思忖片刻,“这个就给你们了。” 他递过来两样东西,烧得暖乎乎的铜手炉和厚厚的羊毛毡,末了还嫌不够,“要不要让我的人给你看看?他医术还成,我们这一队人有点头疼脑热都指着他了。” “不妨事。”穆离鸦应下他的好意,“已经看过大夫了,是旧疾,医不好,只能靠吃药调理。还是多谢您。” 这几辆马车都是这大胡子的,约莫是为了翻山越岭做准备,中间都有用绳子系着。头尾两辆是坐人的,已经坐满了,中间几辆里装着的都是货物,倒数第二辆里装的货物最少,稍微挤挤就捣腾出空间给他们几个途中加入的人。车厢内充斥着未革过的皮子的腥臊味和炭火的热气,穆离鸦拢着大胡子递给他的手炉,脑海里还在回响史永福先前说过的那句话。 “她在你的眼中看到了你父亲的死相。” 事实上,打从听到这句话的,他就陷入了到某种怪圈里:越是想要看开,过去的有些事情就越是鲜明地浮现在眼前。 “你不要太把这件事放在心里。”史永福后知后觉自己可能做错了事,有些不安地想要劝他看开,“她只是刚好看到了死亡,并不能证明这件事就是你导致的,你看,你也不是真凶……” “但这件事还是因我而起。” 如果不是和他有关,那么这些景象为什么偏偏会出现在为他卜算命格的卦象里? “我一直以为她只是普通的疯了,却从没想过是我自己逼疯了她。” 她去世后的,他悄悄去看过她生前居住的院落。所有她生前的旧物都被收了起来,连一样小物都不留,他甚至难以想象她究竟在这里过着怎样的日子。 不过现在他知道了。 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屋内还残留着淡淡血腥气,她甚至顾不上生产后的虚弱就屏退了所有人,只留她自己和她刚生下的那个孩子。 在算这一卦以前,沉浸在初为人母喜悦中的她大概和全天下所有母亲一样,是愿意为了孩子牺牲自己的。她希望他一生平安顺遂,喜乐无忧,她真的是这样希望的。 直到她看清了卦象,可怕的、预示着死亡的卦象。那些吸饱了数百年人事辛酸、被磨得锃亮的算筹从她手中哗啦啦地坠落,她慌乱地弯下腰想要把它们捡起来,越是捡就掉得越多。 无论她算了多少次,都是同样的结果:她在自己的孩子眼里看到了所爱之人的死相,看到了整个家族的覆灭。 她吓坏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直到那孩子终于禁不住啼哭了一声,她的余光看到旁边用来削脐带的匕首。她想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杀了他,只要杀了他就一了百了。只要这个孩子死了,后面的所有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就在她举起的,有人推开了门。她抬起头,看到来人是是她的丈夫。他抱起那孩子,如往日一般温柔地向她伸出了手。 她求他杀了这孩子,甚至连刀都是她用颤抖的手递到他手里的,可是他只说,这是她和他的孩子,他会好好将他抚养长大的。 “你会死的,穆郎,你会死的!” 她难以接受自己心爱的男人最终会死在自己生下的孩子手中,在哭泣了一整夜后,她终于发了疯。只有疯了才能逃离对于将来的恐惧。 这样可怕的画面萦绕在眼前,穆离鸦压着呼出一口滚烫的热气。连他自己都被说服了,她应该杀了他,这样有些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屏风后头红衣娘娘会那样说他,为什么为他推算过命格的惟济大师会一声叹息。 这是他的宿命,是他的出生为穆家带来了灾祸。如果不是他…… “你真的觉得是这样吗?” 薛止将那滚烫的手炉从他手中掰开,盯着上头被烫出来的红痕,“你觉得你死了,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穆离鸦抬起眼看他。听见这个人的声音,他有些从那过度的自厌中清醒过来。他到底还是受了影响,平日里的他就算悲伤也不会这般沉溺。 “我不信。“薛止还是那副没什么喜怒的模样,难以想象过去曾有一刻的肌肤相亲,“她会看到这些,当中一定有什么缘由。但是我不觉得是你造成的。” 那因为发烧带来的一点血色褪得一点都不剩。 “我不信是你给穆家带来了灾祸。” 自从薛止说出那句“我不会再信你”以后,他们就没再好好说过一句话。 薛止略微调转开视线,“不止是我,你父亲大概也是不信的。这当中一定有别的原因。”他又将最后一句话强调了一遍,“你要活下去,就当是为了我和他。” …… 夜里下了雪,白天雪被来往行人踏实,上头凝了层冰,更加麻烦。这天冷路滑,平日里一个时辰的路硬生生走了快两个时辰。 进城时跟大胡子说得差不多,看城门的官兵过来开窗查看。他们手中举着两幅画像,说是上头派下来的通缉犯。 比起伏龙县师爷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墨宝,这两幅画像要更加活灵活现。 “不是。”官兵探头进来看了一眼就朝着同僚摇头,“不是这个,让他们走。” 直到车门被关上,穆离鸦陡然松了口气,而身边的薛止手也从剑上挪了下来。 穆离鸦的脸色较之上刻更加苍白,额头上还沁出一层细细的冷汗,连薛止递过来的水都没力气去接。 “障眼法?”史永福看出了他动过手脚,啧啧称奇,“你让他们看到了什么?” 他累得狠了,闭上眼不说话,过了好一会,慢慢拔开竹筒的塞子喝水。 水是温热的,流淌进喉咙缓解了那灼烧的痛楚,不用说也知道是谁惦记着他的身体。他睁开眼看了薛止一眼。 “你不说我就看不到了吗?我猜猜,大概是一对夫妻和老丈人。”史永福这人有个不知道是优点还是缺点的地方,那就是哪怕没人搭理他,也能自顾自说下去,“你别说,还真像。” 除了进城时这么个小插曲,后面的事情都比较顺。那大胡子真是个善人,特地将他们送到了福清街附近才把他们放下来。 “送佛送到西,本来就没几步路的事。”他挠着头,婉拒了薛止递过来的碎银子,“不必了。像我们这种走南闯北的,多做点善事是为自己积德。小兄弟,你真的不去看看大夫?” 和大胡子他们分开,史永福往前走几步又倒退回来。 “你究竟是什么病?” 穆离鸦知道他在问自己。这次他没再用那些编出来的借口搪塞,而是说了实话,“是毒,无药可解的毒。” 史永福噢了一声,这次倒是知趣地没有继续问下去。 “前头就是我家了。” 他家住福清街某间小破院子,穆离鸦之前说“院子连门都没有”时还以为是夸张,等见到真的以后发现何止是不夸张,根本就是写实。 原本是门的地方随便堆了几块木板,再用麻绳一栓,中间留了几道不大不小缝隙,人进不来就算完。那院子又窄又小,三个成年男人往这一站就没法子转身了。屋檐底下堆了捆不知道放了多久的柴,上头积了层雪,直接烧烟估计能熏死十头牛。 “进去了不要乱碰东西。”史永福取出钥匙打开屋门上的铜锁,“碰坏了你们谁都赔不起的。” 和外头的破旧不同,这屋子里虽算不上奢华,可收拾得整整齐齐,家具摆设旧却雅致,一看就不是史永福这种粗人的品味。 史永福带着他们往最深处的屋子走。 “我很少带人来这里。”他简单地介绍道,“毕竟他们找我就是为了算卦。只是算卦么,还用不到这些东西,随便算下就知道结果了。” “你不用说,当初穆先生来拜访我母亲,就用到了这些东西……后来的几次也是同样。现在他死了,你是他的儿子,你来找我,估计也是为了差不多的事情。我都晓得的。” 这后头的小屋外又挂着几层锁头,他取出钥匙一重重地打开了,然后推开门。 “喏,进来。”他顺手点亮了一旁的油灯,柔和的光线倏地照亮了黑暗。 因为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这间屋子看起来不但不大,反而有些狭窄。 墙壁上挂着一幅星图,上头嵌着的一颗颗夜明珠,每一颗都对应那些叫得出名字的星辰。穆离鸦看了一会,发现这星图竟然在缓慢地发生着变化。 最引人注目的当属桌上那副江山图。整个雍朝的版图都被囊括在其中,嶙峋的石头象征着无数山川,水银做成的河流在灯火下闪动着微微的银光。 “都是我娘生前用过的。”史永福的神色里透着点怀念,“她……她真的很厉害,不论是推断阴阳还是寻龙点穴都手到擒来。我跟她学了将近二十年,直到现在都没能完全参透背后的玄机。” 史永福的手指在红木桌椅上细细摩挲,“说起来,我都好久没有正经给人看过风水了。”他低下头,难得露出了一点不太确定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