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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鹤之衣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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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点就通。    但鸟类的羽毛本身就不应该出现在人的身体里的。    “姜二少爷,解释一下,你的伤口你怎么会出现……”穆离鸦站起来,敏锐地观察着姜闻浩的神色变换,“羽毛?”    姜闻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听完他的前半句话都没什么反应,直到听到羽毛两个字,他的表情变了。    变成了和初见时如出一辙的恐惧,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伤口里怎么会出现羽毛,这可不对劲啊。”    这一次穆离鸦确定了,羽毛两个字就是刺激姜闻浩发疯的关键。他痒也不瘙了,抱着头惊恐地低吼,“是那女人……是那女人,是那女人回来寻仇了。”    “父亲,父亲,你害了我一辈子啊!我一辈子都被你毁了,你让我娶那女人……我早知道,她会回来找我们寻仇,我早知道事情不会就这么完了,我早知道的!”    “完了,我完了,我也变成这样了……”    他疯得彻底,问话的人什么时候换成了薛止都没注意。    “那女人?”    薛止不像穆离鸦那般高姿态,他钳着姜闻浩的下巴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拖起来,强迫他扭过脸正视自己。    “那个女人是谁?是不是那个穿白衣服的女人?你们害死了她?”    他鲜少对穆离鸦以外的人说这么多话,可姜闻浩是个疯子,哪里能对这一连串的问话做出反应。    他眼珠翻白,合不上的嘴角流出涎水,“那个女人回来了,是啊,她回来了。她怎么能不回来?她这么恨这个家……”    他又换了副夹杂着无可奈何的苦涩神情,“人妖殊途,我和你本来就不可能……是我爹强迫我娶你的,我不想的,我想过要放你离开,但是我爹他不许,我不想这样对你的。”    薛止松开手,失去了支撑的姜闻浩顿时跌落在地砖上。他吃痛以后好似恢复了一点神智,抬起头就对着他二人大喊大叫,    “救救我,你们不是来救我的么?那就帮我杀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要我姜家灭门啊!”    穆离鸦靠着廊柱静静地观赏这姜闻浩在地上打滚,反倒是薛止有了其他动作。    先是一抹闪动的银芒,再是呼啸的风声,薛止那把剑就这么悄然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掠过姜闻浩的脖子,又如燕归巢般地收了鞘。    “你……”姜闻浩不可置信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我……”    这不碰还好,碰了,他的脖子就从脖颈交接的地方齐刷刷地断开,断口光滑平整得不可思议。    最令人惊诧的是伤口中流出的不是血,而是一片片完整的羽毛,被微风卷入半空。    姜闻浩的头颅落在地上滚了两圈,那双突出的眼睛努力地睁大,盯着薛止冷肃的面容,倒映着他瞳孔中恶鬼般的血色,嘴唇翕合了好几次,像是在质疑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已经死了。”    薛止的神情坚决而冷酷。早在进门之时他就感受到了,这门内没有半点活人的气息。    “是吗?”姜闻浩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反驳,“我已经死了吗?”    在薛止无声的默许下,姜闻浩的头颅叹了口气,“我果然死了。”    这姜闻浩不知道死了有多久,无头尸体上紫色的尸瘢迅速地蔓延开,散发出一阵难闻的腐臭味。    薛止抬手合上他的眼皮,“我们谁救不了死人的。”    ……    姜闻浩的尸体迅速腐烂,最后化为了一具森森白骨,穆离鸦只是简单地瞅了一眼,“现在就只剩下最后一步了。”    他绕过姜闻浩的骸骨,走到了被拳头大的铜锁紧紧锁住的库房大门前,“答案就在这里,准备好了吗?”    门锁在他的手中熔化扭曲,直至成为一堆废铜烂铁,他推开库房的门,将门后那个绮丽而光怪陆离的世界展现在了薛止面前。    就过往的天气来看,随州算不上潮湿多雨,可不知为何姜家人还是在这库房里放置了大量的香料,迎面而来的还是呛人的辛辣气息。    和薛止在那幻境中见过的一模一样,珍贵的锦缎堆积成山,在夜色中散发着幽暗而绚丽的光泽,无论哪一样拿出去都是价值千金的宝物。    “这些都是妖物。”穆离鸦抛下这样一句话后就走了进去。    他快速地在这些珍贵的锦缎中穿行,甚至连多余的眼神都不肯施舍给他们。    他走到库房尽头的位置,在那里悬挂着一匹皎洁如月华的锦缎。    这就是鹤锦,所有有关姜氏衣铺传说的起源。然而和薛止幻境中见过的截然不同的是,这鹤锦是未完成的,它只有一半,另一边甚至连锁边都未完成,细软的丝线垂落下来,如熔化的星辰,闪烁着潾潾的银光。    “……就是这个了。”    穆离鸦像是被惊人的美丽震慑,情不自禁地伸手触摸。他手背上的皮肤被鹤锦散发出的幽幽白光照亮,就如一块尚未经过雕琢的玉石。    丝滑的触感就如夏夜的水流,但并不凉,反而透着一丝丝温热的暖意。和其他带着惊人邪性和妖气的锦缎不同,这鹤锦上头一丝邪气都没有,就像是将月光凝出实体。    “是这样吗?”    他闭上眼睛,说出的话语令薛止心脏骤然紧锁,“你知道为什么你见到的那女人手上都是那样的伤口吗?”    之前的讲述中,薛止着重讲述过那白衣女子伤痕累累的手腕。即使极力克制,薛止还是禁不住带出了一两分情绪。说完以后,他见到穆离鸦正瞬也不瞬地凝视着自己,“这就是你着了道的原因么?”    “我……”    “我知道,你不是对她有什么绮思。”穆离鸦安静地注视着他,不带任何讥诮地说,“我知道你想起了什么。”    他抬起手,衣袖自然滑落,露出那如年轮般一层层堆叠的伤口,都是为了另一个人留下的,“你想到了我。”    **之术只对那些心中有所动摇的人生效,反过来说,若是一个人真的坚定若此,那么他便是无懈可击的。    而薛止为什么会对那样一副场景动摇,是因为他从这白衣女子身上想到了自己。自己是他最大的心魔。    “你只需要知道我是心甘情愿的就够了。”    穆离鸦没有过多继续这个话题,他的嘴角噙着一点笑意,而眼神温柔悲凉,“那就要从这鹤锦说起了。因为这是……白鹤的羽毛织成的。”    心甘情愿为某个人奉献的白鹤忍着疼痛和血肉模糊扯下羽翼之下最柔软的羽毛,一点点编织成了这柔软洁白的锦缎。    “而她就是那只白鹤。”    究竟是怎样的人能够使得那白鹤用自己最珍视的羽毛织锦?    穆离鸦并未继续说下去。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思及此处,他往外看了一眼,先前在外头的时候还不觉得哪里不对,视线的尽头便是紧闭的院墙,即使往上瞧也半点都看不见院落景物,枯燥单调得很。    看样子这院墙的高度和房门是专程设计成这般的,就是为了让里边的人看不见外边的事物。    “阿止,你看这院子像个什么?”他将自己看到的东西指给薛止看,“哪怕是监牢都不会一点都看不见外头的。”    薛止按着他说的看了两眼,“封闭。”他又思索了一下来时的路,“迷惑人心。”    园林布局讲究虚虚实实,因此许多时候都有亭台水榭做衬,使人宛若镜中游,但哪怕是为了景致,寻常人家的院子也都有明确的布局主线,哪有这般曲折逼仄,仿佛成心要让人迷路的?    而这一环套一环岔路的最终尽头,竟然只是为了将这孤零零的库房给牢牢套在了中央这方小小的天井里,连头顶的天空都是被吝惜给予的。    “你也发现了。”穆离鸦冷笑一声,“这般煞费苦心,总不能只是为了防止有人来窃取这些锦缎?”    若是为了防盗,整日派人看守就行,再不济也能够设下一些小型阵法抵挡闯入者,哪有将整间屋子搞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冢的?    “是为了囚禁什么东西。”    不似他的迂回,薛止直接点明这迷阵的用处所在。    “先前我还不能肯定,不过看了这些以后,我基本能够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被囚禁的不是别的,正是那只织锦的白鹤。    “所以姜闻浩怎么说她又回来了。”穆离鸦毫无眷恋地放下手中的鹤锦,“她一直都在这里,被禁锢在这里,从未离开过。”    这花光了某人心血的美丽锦缎流水一般滑落到地上,如一截沿着门缝漏进来的月光。薛止低下头又看了一眼。    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在某个地方见过这鹤锦一般,不是在鬼雨中的幻境里,而是更久远以前的事情。    “怎么了?”穆离鸦注意到他的异常,“你发现了什么?”    薛止摇头,“无事。”因为怎么都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流水般的绸缎,他舌根后头隐约发苦。    如果真的是他所经历过的事情,他早晚会想起来,而只是没有根据的念头的话,他不想说出来在让这个人费神。    “这些都是她的妖力织就的。”    穆离鸦语毕那些妖物织就的锦缎上头凭空冒出火焰来。    寻常锦缎着火都会发出被吞噬的沙沙声,而这些不同寻常的织物就像是活过来了一般,发出细长呜咽的哭啼。    火烧得越旺盛,那悲哀的哭泣声就越响亮,此起彼伏地,好似被无数哀怨的女子环绕。穆离鸦就这么拉着薛止走过火焰中唯一一条出路,“哪怕他们丢掉了她所有的东西,可贪念使他们留下了这最后的鹤锦,导致她的怨恨从来就没有从这间院子里离开过。她怨恨姜家人,这怨恨害得他们死了以后都不得安宁,久久徘徊于此。”    而姜闻浩就是最好的例子。他死后魂魄也未有安息,反而像行尸走肉一般游荡在院子里,直到薛止出手才意识到了自己已死的事实。    将那悲惨的哭泣声抛在身后,穆离鸦带着薛止重新站到了小小的院落里。他环视一圈四周,最后将视线停驻在薛止的面孔上,“如果说她还在这间院子里,你猜她会在什么地方?”    “你应该知道的,她给了你提示。她应该是希望你能找到她。”    薛止有那么一会就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先前还有其他事情的干扰,到这一刻,他忽地回想起那幻境的最后,黑色的夜幕,小小的天井,还有那随风而来的馥郁甜香。    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那在纯黑背景中带着幽幽微光的洁白花朵,仿佛下了一场不合时宜的大雪。    “我知道在哪里了。”    薛止带着他来到库房邻近的某个小院。    和库房类似的高院墙矮门楣,看不见外头的天地,但比起库房要更加像女子的闺阁,也多了些许装点。    “就是这里了。”薛止停下脚步,同身后跟来的穆离鸦说,“就是这棵树。”    时近初冬,院子里那颗合抱粗的梨树在冬日寒风中无力地颤动着光秃秃的枝桠,除非是见过的人,否则难以想象在春日里是怎样醉人的光景。    薛止在树干上摸索,很容易就摸到了那深深陷进去的勒痕,好似有什么人在它尚且细瘦之时就在上头栓了东西。    “这个是……?”    他摸了差不多一圈,很快就摸到了不一样的点:应该在在它树龄尚幼的时候在树干上凿出凹槽,将那物嵌了进去,后来渐渐被包裹在了躯干内部。他没有多想,拔剑削掉外头包裹的树皮,露出里边的东西来。    小小的木牌几乎要长进周遭的木头里,看样式有一些些像是天女庙外头用来布下**阵的那种。    不过天底下符隶这样多,不可贸然下判断。“莲花?”他难以置信地将木牌反过来,那半开的花朵即使化成灰他也认识。    “又是……吗?”后面跟来的穆离鸦担忧地想要接过木牌,却被他不动声色地婉拒了,“我没事。我不会再那样了。”    极力忍耐的后果是他的唇角都被咬出血来,但这一次他没再陷入火海的幻觉,没再失去控制被体内的厉鬼反噬。    无论穆离鸦怎样殚精竭虑,都没想到居然在这姜家的院子里找到了白玛教的图腾,原本脉络正在慢慢变得清晰的事件也再度蒙上了疑云。    先前被哑奴盯上的林家医馆,还有这化作死地姜家衣铺,它们之间又存在着怎样的联系?    “唉……”    随着梨树上的最后一重符咒也被解除,薛止和后面的穆离鸦都听到了一声清晰的女人叹息。    穆离鸦不再把重点放在那块刻着白玛教图腾的木牌上。东西是死物,若是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如来问问曾在这里居住的白鹤本人。    “你自由了,你已经不再受人禁锢了。”他盯着梨树的躯干,眼神中透着一点阴冷,“还不出来吗?”    在夜色中,起初树干内只是透出一点细微的光点,后来越聚越多,凝成了女子扶风细柳的轮廓。    薛止曾在幻境中见过一面的白衣女子就这么从拘束了她许多年的梨树中挣脱了出来。    “妾身白容,谢过公子救命之恩。”    她款款地行了个礼,面上分毫不见那时要伞的癫狂与偏执,不过穆离鸦并未被她的举止打动。    他感觉得出来,这个女人身上有很浓的血腥气。不出意料的话,是她亲手了结了姜家上下所有人的性命。    “你和姜家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们?还有你那鹤锦是为了谁而织?    “阿容,你……“    抢在白容以前应声的居然那销声匿迹的伞郎。    他甚至都顾不上其他人的眼神,跌跌撞撞地从伞中出来,朝着那白容去了,“你,你还好吗?”    白容也没想到能见到这伞郎,脸上完美无缺的表情一点点破碎,露出底下真实的惊讶来,“伞郎,你……你没事吗?”    她的眼眶微微泛红,“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毕竟他们那样对你……”    伞郎有些狡黠地冲她眨了眨眼睛,“我能有什么事?”那点点骄傲的神情也没维持太久,迅速被后续的苦涩冲淡了,“还不是我太弱小了,护不住你,看他们那样对你都没法子把你带走……”    “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的确欠姜家人一条命。”她的声音渐渐地小了,“而且我一开始也没想到他会那样对我。”    “你……你,算了,还是我不好。”    这伞郎和白容你一言我一语,穆离鸦和薛止耐着性子听了一会,都听得腻歪得不行,尤其是穆离鸦,手臂上都要起鸡皮疙瘩。    “你都没有这样跟我说过话。”穆离鸦小声说道,惹得薛止瞥他。    凡是长了耳朵的都能听出这白容和伞郎之间有情,但若是他们二人一对,白容又为何被禁锢在姜氏大宅里长久不见天日?    那一瞬间里穆离鸦思考了许多棒打鸳鸯的故事,为了知晓真相,他还是打断了他们的久别重逢。    “你们叙旧叙完了么?”他举起手中的缎子小伞,轻巧地插入到他二人中间,“不管完没完,某都有事情要问你们。”    这被打断了的伞郎一脸不忿,就差没把对他的排斥写在脸上,转过头朝着白容抱怨道,“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人要烧掉我给你的伞!”    和这举止夸张幼稚的伞郎相比,白容倒是无时无刻不显得稳重无比,她再度挂上了那副标志的微笑,“既然公子您的朋友将妾身解救了出来,那么妾身有义务回答您的问题。请问您要知道什么?”    穆离鸦将先前被打断的问题重复了一遍,他敲着掌心,“还有,你们谁知道这莲花是怎么回事。”    他已经从薛止手中拿到了这象征白玛教的木牌,放在白容和伞郎面前供他们辨认。    “嗯。”白容蹙眉沉思,“这莲花……有些眼熟。”    “我知道!”    这一次又是伞郎抢过了话头,“我知道这莲花!这是那些莲奴娘娘身上总带着的!”    前朝天子信奉小乘佛教,青年时尚且克制,到了中年便愈发沉溺,常常一连十天半月食宿都在寺庙,甚至几度闹着要剃度出家,连法号和袈裟都备好了,是几个三朝老臣以死相劝给逼停的。    他性情温和软弱,若是没有生在帝王家,或是更加富足的盛世里,也许倒能算是个无功无过的好人,可他的运气不大好,前几任皇帝的昏庸已经让这个国家的朝政危如累卵,哪怕他什么都不做都会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彻底崩溃。连年的瘟疫、饥荒还有边疆的战乱已经榨干了百姓的最后一滴血汗,连天子脚下都难以顾及温饱,更不提那些更加偏远的地方。    “我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了,我们村因为靠近海边,所以绝大多数人都是世世代代的渔民……”    因为气候炎热的缘故,越来越多的村民得了打摆子,白天高烧不退夜里浑身发冷,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别说出海了,许多时候连下床都做不到。    “都说南蛮那边有种叶子晒干了浸酒能治打摆子,可是哪来的钱,就这么吊着,偶尔采回来一点草药就熬汤喝了,死马当活马医。”    渔民代代傍海而生,越是无法出海捕鱼就越贫困,就这样还要面对官府的高额税赋,无疑是对他们的惨境雪上加霜。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每当他们想要反抗之时,那些嘴脸丑恶的官吏就会搬出这么句话来压他们。要么死,要么就乖乖地交这越来越高昂的税金,再没有别的选择。    就在百姓间的怨气快要无法压抑之时,村落里来了这样一群人。这群人的随行车辇精巧雅致,有镶金嵌玉的马鞍,也有磨得铮亮的乌木车辕,鲛绡作帘,云母作窗,总之这些渔民们从未见过的高雅样式。他们当中多数是戴面纱穿长袍、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女子,少数是又聋又哑形容丑陋的壮年男子。    穆离鸦听到这里登时想起林家哑伯和薛止在接触天女像中狐狸断尾时见过的景象,而薛止也朝他微微点了点头,表示他的猜测没有错。    “我记得很清楚,那些女人脖子上都戴着一条亮闪闪的链子,中间挂着的就是这样一朵莲花。”左边三瓣张开,右边尽数闭合,半开不开的莲花。    最初村民们怀疑过他们是官府派来的,恨不得把排斥写在脸上,但这些人非但没有掠夺他们为数不多的钱财,反倒主动伸手帮助了他们。    这些女子医术精湛,分文不取地为患了热病村民抓药,又将自己带来的粮食慷慨地分给他们果腹。    那些原本躺在床上等死的村民们捡回一条命以后恨不得将她们奉为神明。    “众生皆苦,我们姐妹奉教主之命前来,自愿向各位伸出援手。”    交谈几次后,她们主动说起自己的信仰:她们都是白玛教的女祭祀,终生信奉教主,也是传说中的莲花天女现世。    相比那些高高在山从不管人间疾苦的神灵,村民们自然地被白玛教那位素未谋面却救了他们所有人的教主心生好感,不用她们过多游说,当即就有一部分人决定成为白玛教信徒。    莲奴是女子们的自称,但敬爱她们的村民哪里敢这样轻慢地称呼她们,于是就有了莲奴娘娘这样的尊称。    这群人停留了许久,越来越多的人顺应了她们的信仰,在当地的威信一点点扩大,许多时候连官府都管不了的事情到了她们这里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你也信奉她们么?”    穆离鸦静静地听伞郎说完这莲奴娘娘的由来,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话。    伞郎直摇头,非常坚决地否定了这样的猜测,“我不信的。我还没说完,你听我继续说完就知道我为什么不信她们了。”    他生前便是靠制伞卖伞为生,又因为伞郎招雨的缘故受大多数村民排斥,过得极其穷困潦倒。    为了谋生,他常常需要外出,去那些不那么靠近海边的村落兜售雨伞,赚得微薄的金钱,因为长久不在村中,他便鲜少和这些莲奴娘娘接触。    “那些女人装出一副菩萨心肠的样子,实际上比什么都歹毒。有一次我回村时正好碰上她们传教结束,她们主动提起要到我家去,我拗不过,只能让她们去了。因为一些原因,我亲眼见到她们往我的杯子里加东西,要不是我机灵,装作喝了下去,实际上偷偷倒在了一旁,天知道我会变成怎么样。”伞郎的语调十分平稳,只有间或的颤抖泄露了他当时的恐惧,“后来我去了个熟人家里送东西,就是些外头买回来的米面粮食还有药品……我虽然不受欢迎,但能在村子里活那么久也是因为他们需要我从外面帮他们带些必需品,撞见他正在吸食某种粉末,表情飘飘然,快乐得不行。我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才等到他稍微恢复了一点神智,他跟我说这是莲奴娘娘赐予他的能够强身健体的长生散,还问我要不要,我想了想,假装说要,然后将那带出来的粉末带到尚未被染指莲奴娘娘染指的地方,让大夫帮我看看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什么?”    穆离鸦隐约抓到了一些林家大夫被那哑奴盯上的原因,果然就听到伞郎这样说,“什么强身健体,明明是让人上瘾又难以戒除的毒物。”    “你知道那个大夫后来怎么样了吗?”    伞郎被他问得一顿,满头雾水地想了很久。他成为妖怪以后又过了好多年,身为人时听过的许多事情早就忘到了脑后。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他不满地嘟囔,但在看清穆离鸦的眼神后禁不住瑟缩了一下。    他害怕这个人和他身上那种毫不掩饰的大妖怪的气息,先前对方威胁他要烧掉伞时差点让他吓得魂飞魄散,“噢,我想起来了!不过隔了这么久,我不确定对不对。”他有些犹豫地说,“好像是死了。”    “怎么死的?是病故还是……”穆离鸦刻意略去后半段,引导着这伞郎的记忆。    伞郎的声音渐渐小了,“不是,是横死。家里进了贼,脑袋都被人砍了下来,因为天气太热,发现的时候尸体都生蛆了,所以当时闹得有点大。”    “找到凶手了吗?”    “……这不是为难我吗?”伞郎嘀嘀咕咕,“我那时在村里待不下去了,他们都信教信得走火入魔,我一个不信教的根本就是异类……我咬咬牙收拾好行装离了村,各地漂泊,哪里能在一个地方待太久?反正就我离开以前,好像是没有找到凶手。”他的面相最多不过二十岁,也就是说他并没有以人的身份漂泊太久就死在了烽火连天的战乱里,成为了这名为伞郎的妖怪。    穆离鸦没有再勾起他身为人时悲伤的回忆,“串联起来了。”    “是啊,串联起来了。”虽说还有许多隐藏在疑云中的东西,但至少他们正在逐渐了解事情的真相。    从前朝末年到中间的多年战乱,乃至贯穿了整个雍朝的兴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庞大教派,真容一点点浮出了水面。    不出他们所料,那些乐善好施慷慨行医都是装出来的假象,实际上不过是为了骗取初步的新人。在诱骗他人信教以后,白玛教的那些莲奴娘娘们就开始利用那长生散控制低级教众,让他们奉上钱财人力乃至信仰。这样的手段不可谓不歹毒,难怪当年的高祖皇帝用了那么多年都无法彻底将它从这个国家里根除。    林家医馆的那位林大夫之所以招来杀身之祸,一定是因为他们曾在不经意间堪破了白玛教用来控制他人的阴毒手段。    “好了,来说说要怎么处理你。”穆离鸦将注意力转到亭亭而立的白容身上。她十分镇定地报以回视,美丽的面容上不见丝毫惧意,难以想象她居然就这样替姜家织了这么多年的锦。    “你要对阿容做什么?!”    白容身上带着股男子的硬气,倒是这伞郎,看见他将矛头指向了心爱的女子,立马翻了脸,大声喊出了她和姜家的全部恩怨,“她没有错!没错,姜二少爷救了失去记忆的她一命,她这么多年为姜家织锦,帮着这一家人走出困境也早该还清了!更别提姜闻浩发现她是妖怪,难以接受她的身份,但是那贪财又精于算计的姜家大老爷偷偷找人将她囚禁在院子里,折磨她强迫她拔自己的羽毛织成那价值连城的鹤锦,讨好宫里的娘娘,不知道捞了多少好处,最后还害死了她,把她的尸身埋在这梨树底下,让她连死了都无法解脱,变成现在这样?他们活该,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穆离鸦被他吵得头痛,按住太阳穴,长眉微微蹙起。    薛止最见不得他这样,勒令这伞郎收声。    “我不,我偏不,你护着他,我就要护着阿容!”    穆离鸦面色苍白如纸,但还是勉强撑着来把这件事说清楚。他看也不看那吵闹幼稚的伞郎,而是专注于白容,“你杀了姜家那么多人,就算他们的确该死,但我要是就这么放过你,你也不会善终的。”    白容微微一笑,眼神却是冷的,“妾身本来就没指望过……”    穆离鸦见她没有理解自己说的话,“是天道,天道不会放过你的。”    “现在事情尚且有转机,等天道出手那就是真的太迟了。”    穆离鸦神情冷淡地说完这句话,白容的脸上浮现出混杂着迟疑、震惊还有畏惧等情绪的复杂神色,而不远处抱着剑旁观的薛止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好似他们所说的每一件事都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妾身……不明白。”白容的眼神无比动摇,说出的话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请公子明示。”    “你是真的不明白吗?”    究竟什么是天道?很小的时候穆离鸦曾在门外听见祖母深深地叹气,其中蕴含的悲哀与忧愁直直地将他淹没。    “是天道不放过我们……”她这样和贴身侍女说,“我已经活不了几年了,但是那孩子要怎么办?”    后来穆家覆灭了,他隐姓埋名度过了最艰难的三年。这三年里,他除了为父亲等人守孝,也曾不止一次悄悄回到过曾经的家中,寻找着通往真相的证据。    有他设下的禁制,那些纷涌而至的鬣狗只带走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财物,真正存放这那些价值连城宝剑的剑庐和剑祠都被严密地保护起来。一年年的山茶花开如旧,长大成人的他隐约猜到了一点点那场凶杀背后的东西,还有那日神秘来客的真实身份,只是不愿意去面对而已。    “天道究竟是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    到最后穆离鸦还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天道是什么,是某个人还是某样东西,还是说某种规则,他们谁都难以说清。唯独可以肯定的是,天道时时刻刻都在窥伺着他们每一个人,稍有不慎就会招致杀身之祸。或许凡人一生都不会了解天道及其背后那些东西的恐怖,但像他们这样的妖物怎么可能无所知觉?    穆离鸦没有再说下去。有关天道的事情他鲜少极其深入地提起,大都点到为止,就看对方能领悟到几分。    过了很久以后,白容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她没有说自己信了或是不信,穆离鸦望向她的目光里带着点柔和的悲悯。    “已经够了。”他制止了她继续往深处思考的行为,“没有人告诉过你吗?有些东西不要知道得太清楚比较好。”    白容读懂了他话语背后的劝诫,拢了拢头发,将话题拉回最初的地方。    “那您要如何处置妾身?”    “你曾听说过江州穆氏么?”    白容坦然答道,“妾身十多年前在江边醒来,过往一概不记得了。”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因为被姜闻浩救了一次就对其一见钟情,最后走投无路被囚禁在这不见天日的小院子里十数年。    “我听过!”伞郎一听江州穆氏就变了脸色,吱儿哇乱一通,“但是江州穆氏不是已经灭族了吗?你是什么人?冒名顶替的江湖骗子?”    穆离鸦乜他一眼,“你既然听过穆氏,难道没听说过还有个下落不明的大少爷吗?”    不知道还好,知道他是江州穆氏的继承人以后,伞郎简直要化身为热锅上的蚂蚁,“阿容,你千万别答应他,他十有**是要拿你的铸剑!”他焦急地伸出手在半空比划,“把你整个人做成一把剑!他们穆家邪得很,估计就是因为这个……”亏他还有点脑子,知道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能说,硬生生悬崖勒马。    该劝的劝完了,他顺着看了眼白容的反应,发现她不露半分畏惧,“白容,你疯了么?你居然要答应这种事情!”    伞郎怒不可遏,指着穆离鸦的鼻子就骂,“他很明显是编了个理由来骗你!你看你,自己就是个半吊子妖怪,说什么天道,真是笑死人了!”    骂完穆离鸦,他还觉得不够解恨,当即就扭头冲着闷不做声的薛止去了,“还有你,你……”    他刚说完,脖子上就架了一把剑。像他这样的小妖怪通常是没有实体的,哪怕被人看见了也摸不着,他也就是仗着这点多年来胡作非为。可这点小把戏面对薛止和他那把闪着雪亮寒芒的剑就失了效,剑锋非但没有直接穿过去,反倒触碰到了他的脖子,随时都有可能再进一步。感受到那阵透骨的阴寒,想到薛止先前是怎么把姜闻浩的脑袋给砍下来,他打了个寒噤,“我……我乱说的,没别的意思。”    薛止不带半分感情地望着他,确定他不会再口出不敬以后,才缓缓地收了剑。他就是这样的凶神,平日里好似没什么存在感,只在特定时候亮出獠牙。    “够了,阿胜。”她第一次这样称呼伞郎,不是伞郎,而是他生前的姓名。伞郎意识到这点,慢慢地转过身子,那张还带着点少年稚气的面孔上罕见地透着委屈。    “我虽然失去了之前的记忆,但并非痴傻,我能感觉到,他没有骗我。天道是的确存在的,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她的态度十分坚决,唯独眼睛里流露着丝丝温情,“我杀了姜家上上下下二十三口人,手上染了血腥,若是不为此赎罪,只怕也会给你找来灾祸。唯独这点我是不愿意的。”    “但是……”    她没有给他把那句话说完的机会,“没什么但是。你能陪伴我这么久,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白姑娘,以魂铸剑不是口头上说着好玩的。”穆离鸦没有立即收下她,反而和她说起了铸剑的详细步骤,“不是所有妖物的精魄都适合铸剑的。剑是凶器,需要几分凶性和戾气又不可过火,所以像你这样的就刚刚好。你会被投入到阴火中冶炼、锻造,这是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而且没有可能会缩短。直到你的魂魄彻底被铸成我想要的模样,你就成了剑的剑魂,与剑同生同死,若是剑毁你也不能继续活,再没有反悔的余地。你能够接受吗?”    穆家所铸每一把剑的剑魂都是自愿献身,没有例外,这也是为什么穆家宝剑价值连城、千金难买的缘故。    “这样吗?那妾身就安心了。”    她的身形化作一道柔软的白光,飘然落在穆离鸦的手中,末梢还缠着他伶仃的手腕打了个卷。    若是仔细辨认的话,还能看到这缕精魄中夹杂着一线猩红。    “织衣无法结出善果,妾身希望今后以身为剑能庇护他人。”    ……    后半夜,薛止将姜氏衣铺仔仔细细地翻找了一遍。    白容亲述自己杀了这宅子里的所有人为自己报仇,除了姜家老大刚满七岁的女儿,逃过一难因为随着娘亲出远门探亲。    除了被薛止一剑斩首的姜闻浩,剩下的二十二具尸首分散在各处,他们都和姜闻浩一样,成了受执念所拘束的行尸,不住地叫嚷着生前所在意的最后一件事。    “臭娘们!”那姜氏老太爷所化作的行尸嘴里还在叫骂,“妖怪,不知好歹,忘恩负义!不守妇道!”    他至死都不觉得姜家曾负过白容,只觉得白容不肯为他织锦还想要伙同那伞郎逃走是不懂知恩图报的恶行。    对于这些嘴脸丑恶的活死人,穆离鸦甚至提不起半点兴趣去纠正他们的想法,只在意能否从他们嘴里撬出梨树后那莲花符隶的线索。    无奈的是时间过去太久,而他们死后又只对印象最深的几件事留有记忆,根本说不清这束魂的阴毒阵法是从何处而来的。    当最后一点线索也断了,穆离鸦就再没力气去应付他们,委托薛止代为处理这些不该再停留于人世的活死人。    “你觉得怎样处理好就怎样。”    前半夜的种种已经耗空了他的最后一点热血,他随便找了处廊庑的拐角靠着歇息,顺带等待薛止料理完这些杂物和他一同回客栈歇息。    冬夜阴寒入骨,他便燃起狐火为自己取暖。    先前在他收下白容的精魄后,薛止曾问过他这样一件事。    “你要铸剑吗?”    “我答应过她了,她也没有别的异议。”他有些不知道薛止是什么意思,“而且好像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得到答复的薛止没有再说话。那夜以后他们之间的有些东西仿佛已经改变,而有些似乎还是停滞在过去的阴影里。    “唉。”    他正想得入神就被一声愁苦的叹息拉回到现实里。    白容自愿以身铸剑以后那伞郎就垂头丧气的,跟个老鳏夫似的。    “又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他简单地同那伞郎说了几句话,“她只是决定做剑魂,又不是要魂飞魄散。”    “你没有心的吗?!”说到这个,伞郎又火上心头。他忿忿不平地冲着穆离鸦嘟嘟囔囔,“你到底是多绝情才能说出这种话!”    穆离鸦没有搭理他,静静望着远处薛止忙碌的身影。    “你说什么?我没听懂。”    伞郎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如果有一天你心爱的人,选择了……像阿容这样的道路,你就懂我的感受了。”    “我不明白。”    “你到底哪里不明白?”    伞郎都要怀疑他是故意拿自己开涮。    “如果那样真的对他好。”穆离鸦轻声说,“那么我会让他走。”    在他眼里,薛止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这一点从未变过。    “什么?”    薛止正好处理完那堆活尸回来,就听到他这回答的最后。    “没什么。”笑容在穆离鸦的面上一闪而逝,“那伞郎又说了傻话,我笑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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