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骨浮屠 (3)
老远就闻到了一股子血腥味,亏他胆子大又心诚,怕寺里出了什么事无人照应,硬着头皮过去查看,开门就是一摊模糊的血肉,连莲花池里都是血水,差点被吓厥过去。据说官府的仵作说,这些僧人是被什么东西给挤压碾死的……你说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不是妖怪是什么?” 他说完以后谨慎的观察着另外两个人的反应。寻常人听到这般骇人听闻的事情,别说硬着头皮去上香了,没吓尿裤子就算好了。 可这两个人非但不怕,甚至连脸色都没变一下。 “你们……还去吗?考虑一下我说的?” 薛止膝头摆着他的那把几乎是从不离手的剑。对他来说,再凶恶的妖怪也难敌这把剑中的邪祟。 “如果真的是妖怪,那就更加要去了。”他手腕轻轻一抖,剑便出了鞘,雪亮的剑锋里倒映着他毫无感情的眼瞳。 “只要我还活着,就不应该停下。” 穆离鸦沉默地点了下头,像是在应和薛止的那一番话。 先前那般多险恶去处他都义无反顾地去了,这次不过是死了几个人的寺庙,又能算得上什么? 没有等到想要的反应,何尧久久无语,最后还是把手一摊,“不要说我没有劝过你们,那真不是什么好地方。那边的,看什么看,回去睡觉!明天一大早就要起来赶路!” 他吼散了其他看热闹的人,最后还是对穆离鸦谆谆教诲起来,“你们吃点东西,天冷,不吃饱晚上手脚都是冰凉的,睡不着。” “知道了。”穆离鸦将手中那半块烤软了的饼子收起来,“谢谢先生的好意。” 有过先前的教训,他是绝不可能再当着这些来历不明的人面前吃东西。 “有什么谢的。”大胡子看也不看他,“要是好了就回车里去,天冷。晚上睡前我让人把换的炭给你送过去,你那炉子里的炭快烧完了?” 赶路晚上也没有别的什么事做,穆离鸦和薛止简单说了两句话就又累了,眼皮不住地往下坠,可睡又总是睡不踏实,心悸多冷汗。 睡下以前,素姑敲门送了碗药汁过来。 “若是穆公子信得过我,就趁热喝了。” 哪怕是这种时候,她都戴着那副斗笠,看不见真面目。 “先前不是答应过要为公子解毒吗?”说完她就放下碗翩然离去,不给他们半点拒绝的机会。 穆离鸦盯着冒热气的药碗看了很久才想起要伸出手去拿。 “应该是没有毒的。”薛止先开口说话,“我记得这个味道。” 在浓烈的腥气底下压着股潮湿的甜味,想春日的雨露又像是夜里的花开。 “我知道没有毒。”他将搭在碗沿上的手收回来,眸色晦暗不明,“是龙血,还有一些其他的宝贵药材,确实是解毒的良药,哪怕不能完全消弭毒性,也能缓解许多。她还真是费了心。” 幸运的是第二天早上雪停了,从天不亮的时候出发,至上午便到了邙山半山腰,也是该分别的地方。 这里就是何尧能送他们到的最近处,剩下的路就要由他们自己走。穆离鸦往那茂密的山顶林间看去,只能隐约看见一点点塔尖,在冰冷的日光下,仿佛一片不祥的影子。 “你们真的要去那鬼地方?”何尧亲自看着他们下车,试图最后一次劝他们回头,“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看他们都是一副有眼不见的样子,何尧叹了口气,“算了,我们在这里等你们一天。假如第二天早上你们还没下来,那我们就自己走了。”他说得头头是道,“这大雪封山的,你们估计也找不到其他车辆……” 到了这个地方,穆离鸦不打算继续陪他演下去了。 “反正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停下,因为你根本不是什么皮货商人。”他很有些无奈地望着何尧,看他的脸色青了又红,笑了下,“我猜你连人都不是,对吗?你打从一开始就是跟着我和阿止的行踪而来,从城郊破庙到食膳居,都是你们有意碰见我们。” 见这大胡子一副噎住了的样子,他的笑容更加深,“你们做得太刻意了。” 不论是追踪他们的行踪,还是那些自以为隐蔽的好意,都太过刻意了。 这些日子里,他的洞察力是不比往昔,但这些举措都太过显眼,哄哄三岁小孩就差不多了。 “不管你们是为了什么都请回。就和你昨天说过的一样,这山中佛塔不是什么好去处,搞不好就要把命折在里面的,你们没必要和我们一样。” “那你们呢?”何尧的嗓音十分干涩,他颇为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他,“你明知道……你明明知道这样可能会……”他还是说不出那个字。 “会死。我早就知道了。你难道不就是想要我去?”像是觉得好笑,穆离鸦呵了声,“你和这素姑,还真是两个妙人。一个想要我去,一个不想要我去。” “你都看出来了啊。你这还病着,就……缓两天?”反正都被看出来了,何尧干脆自暴自弃,“缓两天,等素姑给你把病瞧好了再去?” “我的病不是一时半会能好的,更何况我能等,别的事情不能等。” 见劝不住他,何尧急得脑门都要冒汗,“你这是图什么?” 这大胡子大约是真的为他好。穆离鸦收敛了那带着几分讥讽的笑,缓声道,“因为我有无论如何都要知道的事情,所以决不能半途而废。” 那些死了的人会在某处注视着他,他可以等,可以徐徐图之,唯独不可半途而废,哪怕死了都不可以。 否则他真的没脸去见他们了。 …… 邙山险陡不是说的,在山腰看着不算远的距离,等到真的走起来就仿佛看不见尽头般冗长。 这条上山的路是宝庆寺的僧人和香客们一同筹钱修建的,后来寺里出了事,再没人到山中去就渐渐地荒废了,被枯枝落叶和交错的藤蔓覆盖。 薛止走在前头开路,走到中途忽然停下来对后头的人说,“上来。”他放低肩膀,“我背你上去。” “不了。”面色有些苍白的穆离鸦婉拒了他的好意,“我还没有到那个地步。” 被拒绝了薛止没有再坚持,“有人和我说,如果想要知道真相,就要到天京去。在那里,有我要知道的一切东西,其中也包括我的身世。” 穆离鸦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是吗?也有人和我说过同样的话。” 若非如此,他们就不会踏上这趟凶险的旅途,只为了到那遥远的天京去。 “他还叫我哥哥。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难道也有兄弟家人吗?”薛止的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起伏,“我对着他,并不觉得自己和他之间有善缘。”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知道他所说的那些真相究竟是什么,我又究竟是什么人,值得他、还有你的父亲花那么多的功夫。” 等他们终于到山顶已过了中午。穆离鸦他们走近,这宝庆寺掩映在茂密的林木间,跟废墟几乎没什么两样。 废弃的寺庙院墙塌了一小半,匾额上宝庆寺几个字早就模糊不清,看得出自那场惨剧以后就再无人修缮。 穆离鸦简单检查了一番,就伸手推开了虚掩着的大门,“进去。” 经过十数年的风吹雨淋,这寺里已经看不出当日血流成河的惨状,可那股萧索的死气还是透了出来。 莲池里半点活物都没有,更不要提僧人做功课和吃住的厢房。穿过棽棽的寂静佛堂,穆离鸦隐隐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你感觉到了吗?看来我们来晚了。” 这宝庆寺不大,从正门进去,直直地穿过三道门,就到了后院,在更加开阔空旷的后院里,很容易就能够看到那座高约七层的深色六角佛塔。 叮铃铃。明明没有风吹过,穆离鸦还是听见了那塔顶风铃发出的清脆声响,每一声都好比催命,听得人心口绞痛,血气上涌。 他稳定心神,抬起头看见有人正从佛塔那边走来。 “小僧等你们好久了。” 迎着晨光的站着的那个人周身颜色寡淡,一袭雪白僧衣,妖异的长发无风自动,向着各个方向纷飞,都有些遮住那张妖异得雌雄莫辩的面孔。 穆离鸦还未做出应对,薛止手中的剑就已然出鞘。他警觉地扣着他的肩膀,将他拉到自己身后,而雪亮的剑尖抬起来,正对着来客的眉心。 “是你。” 琅雪向着他们二人行了个僧礼,好似半点都不在意这雪亮的剑尖,“上次清江一别,已有数月未见,小僧对二位甚是想念,不知二位可有想起过小僧。”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起来,笑容中数不尽的嘲弄和恶意,血红色瞳孔紧紧锁定在被薛止护在身后的那人身上,“穆公子,看你还活在这世上,可是思索出个结果了?” 作者有话说: 锵锵锵,老朋友是妖僧 琅雪的这句话还未说完,薛止的剑就送了出去,狠戾得像是要将他整个人从上至下斩断。 剑穿过琅雪的眉心却没有鲜血流出,一如清江之上他二人的那次交锋,他的真身并不在这处,只是留了个幻影在此。 “你们要找的东西就这高塔的顶层,”他的声音好似从高塔深处传来,“只要你们有命来拿,那我们总会再见。” “你要进去吗?” 穆离鸦这样问道,却并非在征求这薛止的意见。他推开虚掩着的门,先一步进到了这片深浓的黑暗里,薛止哪里还有选择,只能选择跟上。 这佛塔内部装饰得无比精美,处处雕梁画栋,绘着妍丽的天女与菩萨,可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这画中人的面部表情都分外阴冷邪恶。 他们走在盘旋的楼梯上,浮动在鼻息间的是一股浓厚的腥味和油腻的臭气,楼层间的夹层明明有云母作窗,可这就像是被诅咒了一般,外头雪亮的天光就是透不进来,内部一片漆黑,无法令人感到半分庄严肃穆,只有无穷无尽的阴森与压抑。穆离鸦走到某一层,猛地回过头,连带着薛止一同停下。他明明听见了蛇移动时发出的沙沙声,他明明听见了的。 然而在他的身后只有无穷无尽的暗影,连一片鳞片都不曾有过。他还想要说些什么,薛止就用空着的那只手握住了他。 “我知道。小心为上,免得走丢了。”两人十指交扣,他一直悬着的心脏稍稍落下来一些。 袖子里那把剑滑出来一些,在薛止看不到的角落,他更加用力地扣住微微发烫的剑柄。 “快要到了。” 这佛塔一共只有七层,他们没再遇到其他阻碍,很快就到了这妖僧口中的顶层。 不知是不是因为墙壁上镶嵌着夜明珠的缘故,这里要稍微明亮一些,足够让他们看清这处的摆设:落满灰尘的木头地板,斗拱翠绿,朱红顶盖上绘着莲花和云纹,鎏金的灯台早已熄灭,正厅的莲座上供奉的不是任何一尊佛像的金身,而是一具僧人的骸骨。这僧人的骸骨维持着一个盘坐的姿势,手中抱着一面饰有云纹的铜镜。 这铜镜比成年男子的头颅还要大出一圈,表层雾蒙蒙的,看不清东西,但上头附有的某种气息令人顿时心生警惕。 穆离鸦还未来得及发话,薛止就先一步走上前去,好似被镜中景色魇住了一般。 “阿止,你……”忽然他看见镜子里自己的倒影。 这镜子陡然变得明亮起来,他看见镜中的那个人是他又不是他。 说是他,是因为那张脸他看了这么多年,早就深深地烙在脑海里,而说不是他,是因为那青绿色的竖瞳和雪色的长发总让他想到另一个人。 就像是他祖母年轻时的模样。他袖子里的那把剑轻轻颤动,烫得就快要握不住,他猛地从这迷幻的氛围中惊醒,而面前的镜子再度恢复到先前的黯淡无光,好似那妖异的幻影只是自己眼花看错。 “阿止。”他立即想要叫醒薛止,可非但没有叫醒薛止,还惊动了这里的另一个人。 “没想到你们真的来了。” 琅雪从骸骨背后悠闲地踱步出来,妖异的容颜被黯淡的珠光照亮,“该说你是不怕死,还是说……勇气可嘉?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你果然在这里。”穆离鸦余光瞥见薛止还未找回神智,心便一点点沉了下去。 “这里的人都是你杀的?” 他收回落在薛止身上的目光,向着琅雪追问,“我说得对吗?” 哪怕记挂着薛止的状况,他也更不可焦躁。一旦连他也失去了冷静,在这可怖的妖僧面前,他们便再难有生机。 琅雪的真身乃是白蛇,再加上何尧描述中这些僧人俱是被绞死,他不难会有这样的联想。 而被问到的妖僧偏着头,笑容更深,极其敷衍地答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我杀光了这寺里的僧人,有什么问题吗?” “为什么?”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他们欺负我的人,我就杀光了他们为我的人出气,不对吗?”琅雪语调如梦似幻,“说起来,你知道了是不是?知道我们在龙脉上布阵是做什么了。” “是。” 所以他才会明知道有危险,还选择到这佛塔中来。 他话音刚落,外头那诡异的沙沙声就再度出现。这次这声响响如雷鸣,都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琅雪张开双臂,亲昵地揽住骸骨的头颅,仿佛对待情人一般,而那阴恻恻的目光不住地在另外两个人身上来回,“还看不出来吗?你要找的东西不就在这里?” “是什么……”穆离鸦想起先前找到的那几样东西,都是和龙有关,却又不是真正的龙。 玉中的小蛟,江底的长虺……到了这里,又会是什么东西? 他的目光从那雾蒙蒙的镜子到这僧人的骸骨身上,最后一点点落在了这白发委地的妖僧身上。 “不错,正是小僧。”察觉到他的目光,琅雪竟然大方地承认,“不止是小僧,连同这座塔……都是你要找的东西。” “我不明白。”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再仔细看。” 琅雪哂笑着他的愚蠢。 “看来你的确快死了,我不相信以前的你会看不出来这种东西。用你从你那庸碌的母亲那继承来的天目看,看看这座塔究竟是什么东西。” 应了琅雪的提示,穆离鸦闭上眼用天目来看着周遭景物。 灰色的是漂浮的阴气,血色的是从琅雪身上散发出来的妖气,而那僧人的骸骨上透着点微弱的金光,像是生前的功德,却被妖气侵蚀得不成样子,再到这座塔……等到他看清时,他的整颗心都如浸泡在冰水当中。 他没有想到会是这个样子。这整座塔,本身就是眼前这条长蛇盘起来的骨头,只是被小心翼翼地做成了塔的模样。 那么这化为骸骨的僧人究竟是琅雪的什么人……? “既然你看到了,那就请你死在这个地方。”琅雪说完就将注意力转回到面前僧人的骸骨上,“和我们一起,死在这个地方。” 他取出自己的骨头,建了这座塔,就是为了和这僧人的骸骨在一起么? “小僧给了你时间,可你就是想不通,那么就去死,像你这样的杂种没准死了会比较好。” 琅雪呵了口气,“死了就安静了。” 脚下的木头地板慢慢露出原型,化为森森白骨,上头生出倒钩,抓住了穆离鸦的脚,将他一点点往深处拖去。 而那堆砌着层层骨骸的墙壁逐渐向内部挤压,应该是直到将他们彻底绞杀以后才会停下。 “如果我说不呢。”穆离鸦望向薛止的方向。 “你有说不的权利么?穆公子,你就要死了。而唯一能护住你的那个人,已经傻了。”琅雪摇摇头,“真可怜。” 不知道薛止究竟在那镜子里看到了什么,眼神还是涣散的,对周边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他甚至不知道,他们就要死了。 “抱歉,阿止,我还是……”他低声念了这么一句,袖子中的那把剑就彻底滑了出来,被他握住。 “还有这个。” 这是他第一次这般清楚地在所有人面前拔出这把藏在他袖中的短剑。 抄着经书的布条一圈圈地散开,而镶金嵌玉的剑鞘上那颗青色的珠子就像野兽的眼瞳,散发着幽冷的光火。 他反手握住剑柄,将它一点点抽了出来。 这把剑的剑身是完全的透明,就如冰雕砌而成,周身环绕着青绿色的火焰。这飘荡的火焰在出鞘的一刹那就迅速地环绕住了他的整条手臂,将他的瞳孔映照成相同的颜色。 他仿佛再度回到了十七岁的那个夜里。 整整一年半,他在这剑庐中不眠不休,好几次都快要昏倒在炉火变迁,就是为了这一刻。 如冰一般剔透的短剑浮在稀薄的火焰中,剑身上的铭文还未刻下,而那隐约的邪性就已经透了出来。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将写着铸剑人姓名与生辰的白绢送进青绿色的炉火里。 只要这张白绢能够被烧着,就代表着契约的缔结。他和这把剑缔结下的契约,他们将永远都无法被分开。 他其实一点都不想这样做。但这是他的命,也是他的罪,是他永生无法挣脱的诅咒。 白绢很快就被烧着成灰,他闭上眼睛。和他想得一模一样,这把剑注定就是要属于他的。 在大盛的火光中,他不顾一切地伸手去取那把剑,而看着手背上的肌肤被环绕着剑刃的火焰烧得焦黑,他竟然笑起来。 “穆公子。” 琅雪的嗓音阴冷而柔滑,他身形一晃,就到了他的面前,想要在剑出鞘以前掐死他。 穆离鸦本能地抬手用剑去格挡,然后顺势刺了出去。 “你还能撑多久呢?” 剑身长不过尺语,可这青色的火焰却足足延伸出了一倍。琅雪想要往后躲,可是已经再来不及,剑火贴着他的脖子滑过去,被削断的发丝无声地飘落,而深红的血液顺着剑锋滴落。 琅雪不甚在意地摸着那道浅浅的伤痕,将染了血的指尖送进嘴里,一点点舔舐干净,“毕竟这把剑一旦出鞘,就是在燃烧你那所剩不多的寿数啊。” 穆家铸造的每一把剑都不是凡尘俗物,比方说薛止手中那把剑,看似平淡无奇,却是用地狱里招出来的恶鬼做剑魂,极凶极恶,戾气之重非一般人能够承载。 再比方他手中这把,他要作为继承人从穆弈煊手中接过穆家就必须证明自己,这是他正儿八经铸出的第一把剑,也是最后一把。 当穆家覆灭以后,他亲手封闭了剑庐和那供奉着自己父辈祖辈心血的剑祠,唯独留下了自己亲手所铸的这把剑,踏上了复仇的旅途。 就和他的其他血亲一般,他不是个一个擅长用剑的人,他所会的全部就薛止手把手教会他的那三招,这也是他为什么偏偏选中了这把剑的缘故。 它邪性而强大,因为它不仅需要剑魂,更需要吞噬他人命数。他每一次使用它,都是在透支自己往后的寿数。 所以它这般锐利,这般所向披靡,哪怕是在他这种对使剑一窍不通的人手中,也能下斩龙脉上退强敌。 “看样子,你是不想要你这条命了。” 作者有话说 论为什么薛止不喜欢看他用这把剑。 在踏进这座塔的一瞬间,薛止就感受到了某种非同寻常的气息正在召唤着他。 越往上这样的感觉就越为强烈,他甚至不得不咬紧牙关才能勉强抵抗这样的诱惑,不让身边人看出端倪。 直到上到顶层,看见那被死去的僧人抱在怀里镜子,他霎时明白过来,是这东西在呼唤他,呼唤着他快些过来。 一眼,他只看了这雾蒙蒙的镜面一眼就觉得魂魄都要被吸进去,再难以挪开视线:起初他看见镜子里倒映出自己身后的景物,站在他所处位置的那个人却不是他,而是位面容英俊、神色深沉冷淡的玄甲武将。他愣在原地,因为这个不是别人,正是他曾在狐尾残存记忆中见过的那位开国帝王。 金碧辉煌的宫殿,幽暗的烛火在阴冷的风中微微摇曳,而孤独的帝王身躯伛偻,鬓角透出点点斑白,只有眼神一如既往,坚定而冷肃。 “你来了吗?”就在烛火将要熄灭的刹那,他开口说话了,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你终于又肯来见我了。” 在这神秘的来客勉强,他甚至没有用朕来作自称。 “我从来都没有不肯来见你。” 薛止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认得这声音。 “你真的要这样做吗?”穆弈煊站在拱顶投下的阴影里,面容模糊不清,“这不是什么小事,一旦你决定了,你就再无法反悔。不入轮回,剑毁神灭……“ “你怎么变得这样犹豫了?”那苍老的帝王沉声打断了他,“你不应该犹豫,不应该退缩,这是我们早已商定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结局会是怎么样,所以你不用再劝了。” 这究竟都是些什么?他们在说铸剑的事? 如果真的是铸剑,那么为什么穆弈煊会这般迟疑?他们究竟要用谁的魂魄铸剑? 薛止本能地想要握住自己的佩剑,可手抬起来却摸了个空。他找不到自己的佩剑了,他的剑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我们都会死,不同的是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而你还能活很久,一直到那个转机出现,所以我将一切托付给了你,你不要辜负我的信赖。” “只有一次也好,我也想试着和所谓的命运抗争,从那些妖魔邪祟的手中守护我的国土和臣民。” 随着最后的音节消散于风中,这萧索的画面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下着鹅毛大雪的寒冷雪夜。 四周都是连绵的森林,看不见半点人烟,而头顶是透着暗红的天空,要人难以想象这究竟通往何处。 但就是在这般恶劣的天气中,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风雪中向着遥远的天幕尽头跋涉,一步都不曾停下。 “哥哥,等等我。”矮的那个好几次都要无法跟上前面那人的步伐,“等等我,等等我……我快要跟不上你了。” 他无助地喊着,终于前面那个人停下脚步不再前行,好似在等待他自己追上来。 在这个高个子少年停下的一刹那,薛止感到自己的心脏受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冲击。 那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因为离得太远,而雪又下得太大,他无法看清那高个子少年被隐藏在斗篷之下的面容,只能隐约看见露出了的下颌线条。 “……”高个子少年开口说话了,“……” 明明什么都没听到,薛止只觉得自己残缺不全的魂魄如同沸腾一般,剧烈地灼痛起来。 他到底失去了什么?他又到底要去追寻什么东西?为什么只是看着这神秘的少年说话,他心中那份不完整的残缺感就越发强烈? 天与地只剩下初生的茫然与黑暗,静得连呼吸声都无比嘈杂。 “好奇你看到的东西?” 再度听到有人说话,他猛地回过头。 这回来的是个穿雪白僧衣的僧人。他五官清俊瘦削,看得出来已经不太年轻了,眼角嘴角都满是细纹,只有那眼神清得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让人看一眼心头的焦躁就渐渐平息下来。 “那面镜子,到底是什么?” 薛止一点点找回了自控能力,向着这莫名令他感觉熟悉的僧人发问。 那僧人看向遥远的地方,“这面镜子……我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早在这寺庙建好以前,它就在这个地方,受人们的供奉,说是天君遗失的神物。” 听完他的回答,薛止信了四五分。不论这镜子的本质是什么,他都必须承认,这镜子的确有它的神通。 “每个人看见的东西都不一样。曾有人在这面镜子中看见自己血腥残暴的前世,当即决定剃度出家以赎罪,也有人看见了自己极力想要隐瞒的恶行,仍旧执迷不悔。唯一的共同点便是,他们看见了最本源的自我。不知施主看见了什么,居然脸色这般糟糕。” 他想说自己看见了累累的白骨,看见了黑衣玄甲的英俊帝王,看见了风雪之中的旅人,甚至还看见了更久远以前的穆弈煊。 唯独没有他自己……他正要这样想,忽地他想起了那一闪而逝的剪影,还有那刻骨铭心的熟悉感。 双生子,他没有来由地就是这倒,那看似一大一小的两个少年其实是一对双生子。 “什么都没有。”他勉强答道。 那僧人了然地望着他,微微一笑,“罢了罢了,你不信我也是自然……好了,快些回你应该在的地方。有人还在等着你。” 还不等他反应,这目光悲悯的僧人忽然伸手轻轻推了他一下。 他一直一直下坠,就像清江那时,慢慢沉入冰冷的江水之中,直到无法呼吸。 也正是如此,他想起来,这僧人令他想到了谁。他想到了那妖僧琅雪和他身上的违和感,这妖僧仿佛是在模仿眼前的僧人,又因为难以抑制骨子里的凶性,总是显得十分怪异。 当他再度睁开眼睛,过了一会他才能够确定自己是回到了这佛塔之中:先前见过的木头墙壁拱顶都消失了,只剩下森森的支离白骨,向着四面八方延伸,而脚下是一茬茬的骨刺,抓住他们的脚腕就往深处拉拽,稍不注意就会彻底失去身体的平衡,跌落到这活过来的骨头牢笼之中,再无脱身的可能。 那份眩晕感还残留在头颅里,薛止还未厘清在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听见有人在愤怒地咆哮。 “你背叛我!你再一次背叛了我!你这个卑贱的凡人,你居然背叛我!” 这是琅雪头一次在他们面前这般失态,连五官都彻底扭曲,露出蛇类的特征来。 他目眦欲裂地盯着那具骸骨。顺着他的目光,薛止注意到骸骨怀中那面镜子上布满了先前还没有的冰裂纹。 “你居然还要反抗我。”琅雪深吸一口气,目光森冷,对着这骸骨一字一顿地说,“你连死了,都不肯屈服于我是吗?” 作者有话说: 回来更新啦,么么啾,谢谢大家的祝福。 其实我生日是七号2333 刚还在和穆离鸦对峙的琅雪此刻就像发了狂一般,那双猩红眼珠中的怨毒浓得几乎要化为实质。 “你居然背叛我。”他阴森地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抬起手在脖子的位置摸了下,“你连死了都不肯和我在一起。好,很好,我知道你的答案了。” 那承载了他全部怨愤的骸骨巍然不动,空洞洞的眼眶嘲笑似的倒映着他狂怒的面容。 面对这份无畏,琅雪更加愤怒,尖利的毒牙若影若现,好几次都在现出原形的边缘,“你就这么想要我死吗?你就这样想杀了我吗?那就如你所愿,我们一起下地狱好了。” 随着他愤怒的叫喊,四周狂舞的白骨更加无所顾忌延伸,长出一丛丛的倒刺,就触手可及的每一样东西都卷入其中,绞碎成渣。 这整座由白蛇长骨搭建而成的佛塔彻底活了过来,哪怕是被被砍断的碎骨也没有彻底死去,聚集在一处,变成一条条细长的骨蛇,在巨大骨刺的罅隙间游走,宛如真正的蛇类一般寻找着猎物。还有些晕的薛止一时不慎让这些东西近了身,手臂上迅速被撕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嘶。”他倒抽了依旧冷气,看见这骨蛇源源不绝地吮吸着伤口中流出的鲜血,原本泛黄的身体变得雪白。 就在他举起剑要将这鬼东西挑开时,一道青绿色的剑光飘了过来,将缠着他的手臂的骨蛇彻底击碎。 “你没事吗?”穆离鸦喘着气,盯着他还在流血的那条手臂看,有些迟疑地开口,“……要不要先包扎一下?” 他的本意是这样流血也不是个事。然而薛止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伤势上。他的目光落在穆离鸦手中那把剑上,仿佛被刺痛了般地闪烁了一下。 “你还是这样做了。”他目光慢慢往上,落在另一个人没什么血色的脸上,说出的话语却带着几分无可奈何,“我知道,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让你不得不这样做。是我不好。” 又来了,那种无能为力的焦灼感,如此磨人地灼烧着他的肺腑,让他稍微想一下就觉得疼痛难耐。假如他没有被那镜子里的东西迷惑了心智,那么是不是就不用这样了? 每一次他希望能够保护这个人,得到的结局都是挫败。他想起先前那古怪少年和他说过的话,他不甘于只做一个普通的凡人,一个连生死与都无法控制的凡人。 他渴望得到力量,渴望能够掌控所有的东西,而他的内心仿佛也有一个声音在说,他不应该是这样庸碌的身份。这些对他来说,本来就应该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都快要搅得他无法思考。他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在看到那风雪夜中的双生子时觉得这般熟悉,仿佛是他曾经历过的事情…… “小心!” 就在薛止再度失神的间隙,穆离鸦注意到琅雪露出来的肌肤变得更加惨白,上头浮现出细细密密的痕迹,就像是鳞片一般。还不止这些,琅雪的头颅一点点变得扁平,眼睛的间距加宽,鼻子消失,不消一会,那模样妖艳的僧人就不见了,只剩下一条巨大的长蛇,在丛丛白骨之间愤怒地长大了腥臭的巨口,而粗长的身体激烈地扭动,带起无数灰尘。恢复了原身的琅雪仿佛承载着极大的痛苦,无声地嘶吼着,甚至都没再继续向另外两个人发难,专注望向着那具高高在上的骸骨,目光中充满了疯狂的痛苦。 那一瞬间,穆离鸦仿佛都听到了琅雪不顾一切的质问,质问那已经化为骸骨的僧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却怎么都得不到回答,只能放纵那些暴戾的情绪。 但很快他就清醒过来,拉着薛止迅速退开。他从来都不是什么极度富有同情心的人,尤其是对一个先前还要他命的凶恶妖怪,他所想只有怎么毁掉这座白骨佛塔破解阵法,以及琅雪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和这化为骸骨的僧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会单独留下这具骸骨在塔中,并表现得和他如此亲昵。 穆离鸦对上那具端坐于莲台之上的骸骨的眼窝。他有预感,答案就在这个地方:那具骸骨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地抬起手,结了一个佛印,佛印带起一片祥瑞金光,将身边的方寸照亮。 与此对应的是白蛇头颅往下一点的位置也浮现出一个同样的佛印。这佛印的金光起初只有很微弱的一点,后来才逐渐强烈起来,深深地扎在白蛇的血肉之中,引得它更加痛苦得翻滚起身体。 “我与你之间的孽缘,也该做个了断了。你一命还我师父师兄弟整整八十一条命,不算很公平,但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听见有人说话,穆离鸦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向那具骸骨。 说话的正是这骸骨,隔着重重阻碍,它向提剑的他颔首示意,“如此看来你们便是贫僧要等的人了。贫僧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你们来终结这所有一切了。” 穆离鸦握紧了手中的剑,强作镇定地提出疑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久到他认为这骸骨不会回答时,这僧人开了口,“我十岁那年曾救过一条受了伤的白蛇。我将它藏在后山,将自己的斋饭分给它,直到它身上的伤口渐渐愈合,说要报答我的恩情。那时我哪里能够想到它骗了我,一偏就是好多年。它本来就是妖物,且与邪教有所牵扯,却说自己刚刚修炼出神智,对人世一无所知。等我发现真相已太迟了,太迟了,我害死了这寺里其他人,却没有法子为自己赎罪。只靠我一个人没有办法解决它,所以我必须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动手。”骸骨深深地叹了口气,话语中似有无尽苍凉,“快些动手。这佛印只能维持一盏茶不到的功夫,若是再不动手我就没法子再帮你们制住它了。” 他赔上了自己一条命,加上死后的所有,才终于留下了这道隐秘的佛印在这凶恶残暴的白蛇身上,限制了它所有的行动,使它变作刀俎上的鱼肉。 听到这里,穆离鸦再没有任何犹豫,穿过重重白骨的阻拦,将手中的剑照着佛印所在的方位重重地刺了下去。 琅雪即使受制于佛印,也知道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努力想要躲开。这一刻,佛印的金光到达了巅峰,亮得人都快要睁不开眼睛。剑尖挟着的火焰是最先触碰到白蛇坚硬的皮肤的,随后才是锋利的剑刃,穆离鸦用尽了全部力气,一直到将这白蛇的头颅完全刺穿,钉在重重白骨之中才算罢休。 蛇本来是不会说话的,可这时,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这痛苦的垂死呼喊。 “去地狱。”被血溅了一头一脸的穆离鸦勉强撑住身子,喃喃自语道,“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做这种事,太疯狂了。” 吃了痛的白蛇扭动身躯,带起飞溅的血珠、就在穆离鸦想要再给它补上一剑时,那赤红的眼珠陡然对上了僧人手中的铜镜。不知道它究竟看到了什么,它居然停止了一切挣扎,直到所有的鲜血都流尽都再没从这幻象中挣脱。 “离开这里,这里就快要塌了。” 穆离鸦还在沉思中,就听到这僧人的告诫他们快些离去。 为了印证他所说的话,周遭的骨头剧烈地颤动,那些紧密不分的骨节失去了维系的力量,一节节地碎裂。 整座佛塔都在摇摇欲坠的边缘。 “你到底是谁?你的名字是什么……?” 穆离鸦还想说些什么,就见薛止茫然地再度朝着僧人怀中的铜镜伸出了手。 “不要……”他本能地担忧薛止,想要阻止他靠近。他早就看出了这镜子对薛止有着非同寻常的吸引力,却不知道这吸引力是好是坏。 如果薛止在这里出了事,他会怎么样呢?他不愿意去想这样的后果,却因为力竭,根本无法阻拦从小习武的薛止。 薛止的手指碰到镜子的刹那,铜镜一片片地碎裂,碎片向着四处飞散,其中有一片碎片飞向他的心口,深深地没入其中。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他一声呼喊卡在喉咙里。 “阿止!” 哪怕没有血流出来,他还是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那一刻停止了。 令人绝望的恶寒顺着脊柱蔓延开来,他甚至都不敢去看薛止的脸,生怕在这之中看见了死的挣扎。 薛止会死吗?他再度回到了三年前的夜晚,在死人堆前,搬开秋桐的尸身,用匕首割开自己的手腕,将血送到那少年的唇边。醒过来,求你了,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如果没有薛止在他身边,他是绝对熬不过家破人亡的那三年。 他浑身上下都是腥臭的血污,一双眼睛亮得骇人,这模样不像是往日的他,倒像是被恶鬼侵蚀了神智的薛止。 在将要失去理智的间隙,他听见这骸骨又开口说话,回答得是他先前的问题。 “我是弃婴,是师父抚养我长大,所以没有俗家姓名。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的法号是延道。” 延道法师的遗骸说完了此生的最后一句话,就再难以支撑地垮塌成无数碎骨,和其余的蛇骨混杂在一起,再也难以分开。 不论他想或是不想,他和这条蛇的孽缘到底还是持续到了最后一刻,连真正的死亡都无法分开。 这座塔从底部开始倾颓,穆离鸦过去抽出自己的剑,甩干上面不存在的血污,再将其归入鞘中。 “你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他再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的神情变得十分冷淡。他不知道自己这幅模样有多像是过去的穆弈煊,也不想知道。 脚下的骨头正在崩塌,到处都是隆隆的巨响。他和薛止谁都不会飞,若是这样从高空中跌落,哪怕是他都难逃一死,更不要提身为凡人的薛止了。但即便是面对这样的事情,他还保持着一冷静,好似这不过是轻描淡写的小事。 “白龙女,或者说我该叫你素姑,你还打算继续袖手旁观吗?” 早在昨天夜里他就发现了,这素姑的真身是白龙,那些消不去的纹路是龙鳞。 再联想到清江时薛止怀中的白龙鳞,便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 “救他。”他停顿了一下,眉宇间凝着深重的痛苦,“我不知道你们是为了什么跟着我们也不想知道。只有这一件事,那就是求你们救救阿止。” 自从长大成人以后他就再没有求过任何人,除了这一次。 “他不能死,他绝对不能死。他是我的全部。” 他回想起自己在周氏宗祠内听过的诅咒,狐狸的诅咒,诅咒他会为身边所有人带来灾祸,直到所有人都离他远去。 那时他不愿意相信,直到此刻他已经不得不信。 作者有话说: 晚上喝了酒所以现在才写完,晚安。 回一下,琅雪和那个僧人是强制爱。 镜子的碎片深深扎进胸口的那一刻,薛止感觉到的不是疼痛,反而是某块空缺稍稍被填平了一些。 那份冰冷的触感向着四肢百骸蔓延,他按住胸口,整个人都像是被冻僵了一般,连动动眼珠子都觉得困难。 无论是濒临倾颓的佛塔,还是另一个人绝望的呼喊都在离他远去。他的意识再度沉入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穿过层层阻拦,落在遥远时间的尽头,直到粉身碎骨,再拼凑出一个完全陌生的他来。 刀子一样的寒冷的凛风将兜帽和斗篷吹得猎猎飞舞,他睁开眼,浓密的雪花在眼前簌簌落下,都快要看不清远方的道路。脚下是差不多没过小腿的积雪,头顶是模糊而黑暗的天空,身边是不论走出多远都看起来都一模一样的景物,而他却必须一直跋涉下去,不可停下,只要停下就意味着放弃。 “等等我,哥哥,我快要追不上你了。” 听见这熟悉的呼喊声,他终于反应过来似的停下脚步,转过身就看到那矮个子少年正喘着气跟在他身后,见他停下来后委屈地仰脸看向他。 因为这样的动作,那矮个子少年戴着的兜帽滑下去一些,露出那张雌雄莫辩的姣好面孔和黑色的头发。他注意到这少年的眼睛没有黑白的区分,完全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和先前在史永福家见过的那人一模一样。他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这里是先前在铜镜中见过的那片雪夜,不过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不再是远处的旁观者,而是成为了那两个少年中的其中之一。 他张开嘴,细小的冰晶顺势就飘了进去,带着淡淡的涩味。 “等等我。”那矮个子少年还在不死心地喊,“我和你一起……” 他们要去什么地方?他只迷惑了这样一瞬,答案就自动浮现到了唇边,甚至连思考都不需要。 “我跟你一起去。” “我和你的终点截然不同,我要去妖怪居住的极北之地,而你要去的是人类的村庄,”听清对方说的内容以后,他很是困惑地皱起眉,说的话也毫不容情,“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 “但是……”那矮一些的少年试图辩解,“我可以和一起去拜访那些低……呃,妖怪,然后你再陪我去南边的村落,这样不是很好吗?” “不可能。”他摇摇头,冷酷地拒绝了这一提议,决绝地好似他们不是兄弟而是仇敌,“你相信自己说的东西吗?” “为什么不可以?”那少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仿佛不能相信他真的绝情至此。 “呵。”他很轻很冷地笑了下,笑声中无尽的讥诮,然后抬起手点了一下,一片细小的冰晶漂浮至半空,折射出一片柔和的白光。 就像镜子一样,这样的想法只存在了一瞬,很快他就被里头映照出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他看到了自己的脸孔,不是那身形颀长、还未长开的少年的,而是作为薛止的。 这就是他消失的过去么?等他再去看,那画面已如水中波纹般消散。 另一边,那矮些的少年面色古怪地盯着这像是镜子的光幕,久久无语,好似被迷住了似的。他冷眼看了一会,冷不丁地伸手握住那片细小的冰晶,白光随之消失。 面对那矮个子少年阴晴不定的神色,他才再度开口说话:“我与你从来都不会是一路人。你受人族的供奉,为他们降下福祉,我与那些被你视为低贱之物的妖物亲近,这都是我们的自己的选择,并且永远无法互相理解,所以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既然不是一路人,那么自然不必长久待在一起。他从来都是这样想的,从他们关系尚且融洽的少年时期到水火不容的后来,都一点没有变过。 “去你应该去的地方,不要再无谓的蹉跎光阴了。”哪怕他们的时间漫长得近乎静止,也不应该在这种事情上白白流逝。 不堪重负的白骨塔终于彻底垮塌,但就在这一片狼藉中忽然卷起了一股飓风。 飓风卷起细小的断骨,仿佛要贯穿天地般暴戾,可中央却是完全地静止,一如那个站立着的人影。 天与地都静默下来,薛止束发的带子早就不知道去了何处,那苍白而英俊的病容如同神祇般令人不敢正视。 他的眼睛已经地变成了一片纯粹的深黑,就和那自称是他兄弟的少年一样。先前他的预感没有出错,不论外貌有多么大的差异,他们的确是一对双生子。先前躁动不安的佩剑静默得如同死了,只有这一瞬间,这片黑暗完全地盖过了他眼中血色的光火,凶性如潮水般褪去,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冷漠,一如俯瞰着人世的神明。 但这份冷漠没有持续太久,在无数漂浮的碎裂骨骸中,他不顾一切地倾身过去接住那个正在下坠的人。 这个人这样轻,轻得就像一片羽毛,为什么过去的自己从未发觉?好在这一次,他总算没有来得太迟。他终于用这双手保护住了这个人,在他已经失约过这样多次以后。 过去的誓言仍旧回荡在耳边。不管他是凡人薛止还是别的什么,他都愿意为了这个人付出一切,哪怕是自己的性命,这是永远无法被改变的。 “……阿止?” 被他抱在怀里的人有些迟疑地喊了他一声。 “是我。” “你……你没事吗?”穆离鸦担忧地看向他胸口被碎片贯穿的位置。 薛止摇摇头,表示自己真的没有事。 经过先前那些事,他差不多明白过来那不是镜子的碎片而是一小块碎冰。他曾经用来施法的那块碎冰,上头附着了一些过去的残影,此刻不过是物归原主。 若是真的要让他想起全部,还是得找回那丢失的部分。 “我想起来一些过去的事情。”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两人安稳地落在地面上,薛止甚至连一个正眼都没有分给气喘吁吁寻来的素姑和何尧两人。 他们的确是跟着上了山,可是顾忌着被发现,不敢大张旗鼓现出原形,所以落后了许多,现在才匆忙赶到。 “你想起来了什么?”穆离鸦安静地看见他的眼中。先前他和那黑眼的不速之客对上目光的几次,哪次都没有好下场,可是看着眼前的薛止他没有半分惧怕。 这还是和他一同长大的那个人,至少此刻还是的,没有太多改变。 “我不是人。”薛止低下头,高挺的鼻梁擦过他脖子附近的肌肤,“天地孕育了一对双生子,我是其中之一。” 穆离鸦还想说些什么,喉头便涌起一股带着滚烫腥气的热流,一张嘴就见到这样多的血,当中混杂着凝固的血块和破碎的内脏,从他的口鼻中源源不绝地涌出。 先前斩杀巨蛇的缘故,他身上的衣裳早已到处都是血污,此刻便再狼狈不到哪里去,但想到这会弄脏薛止,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推开身边的人。 因为使不上力气,他刚抬起手就被对方握住。 不知道薛止用了什么法子,血不再流了,可那心肺俱损的疼痛半点都没有缓解,好似要将他整个人扯碎。 他要死了。之前毒发的时候他总有这样的想法,只有这一次这般强烈,强烈到任何东西都无法盖过。他勉强睁大眼睛,他总觉得自己看见了父亲还有阿香他们的亡魂在眼前晃荡,问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给他们报仇。他还看见了祖母,不是那鸡皮鹤发的瘦小老太太,而是雪发绿瞳的美丽女人,她冷冷地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无尽的失望,失望自己都已经付出到这步田地,他居然还是辜负了她的期待。 不是这样的。他张嘴想要为自己辩解,不是这样的,他从没忘记过他们的嘱托,所以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一定会做好的。 “带他去车里!”这回何尧倒是反应快了,当机立断接管了整件事,对着同行的素姑吩咐,“素姑,你说解毒要准备点东西,不趁现在快去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薛止甚至不用何尧提,带着他就向山下车队停留的地方奔去。 “你不会死,你绝对不会死。我不允许你就这样死掉。” 从头到尾薛止就和他说了这么两句话。听到薛止的保证,他有些无力地想要给予些许回应,可惜还是失败了。 琅雪死了也不肯放过他,或者说就是因为死了才更想一同拉他到地狱,这一回毒性爆发得极其彻底,好长时间他都在忽冷忽热的痛苦中沉沦,只觉得从神魂到肉身都要被撕扯成无数块。 在好长一阵颠簸后,世界再度归于一片黑暗。曾经摆过皮子的车厢内还残留这那股子腥臊味道,搅得他更是不肯安稳,好几次张口想要呕吐。 听见有人叹气,他本能地往那边又靠了一些。薛止身上带着股清苦的药香,稍稍冲淡了那令人作呕的气息,他勉强闭上眼睛,在半昏半醒间再度握住了袖子里的那把剑。 过了会,有人过来一根根掰开他无力的手指,将那把剑抽走。他无力地反抗了一下,但还是拗不过那个人的坚持。薛止拿走了那把会吞噬他寿数的剑,然后与他十指相扣,好似这样就能与他共同承担这毒发的痛苦一般。 “不要睡,睡着了就再醒不过来了。” 又有人进来,被惊扰了的他下意识皱起眉,这一轻微的举动又带起尖锐的刺痛,而他身边的薛止更加警醒,手中的剑已经横在了门边。 寒冷的白霜从他所在的地方迅速蔓延,这来人只要敢往前踏一步就会连心脉一起被冻结。 进来的是素姑,她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竟然比他一个斩了蛇又吐了血的人更像是血泊里出来的,“让我进来,我能救他。” 既然身份都已经被揭穿,她没必要再戴着那副碍事的斗笠。她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布满了那一圈圈的淡色鳞片痕迹,比起龙更像是白蛇。 薛止收了剑和寒霜,默许了她的进入。 “我……我不是有意要瞒着你们的。”进来以后她单膝跪在车厢前半截的踏板上,伸出手看穆离鸦的瞳孔,看完以后摇了摇头,“没有多少时间了。” 见到薛止的目光往他这边飘,她下意识地避开那双漆黑的眼瞳,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畏惧。 “不要看我。现在解毒还来得及。” 她手中端着个青玉碗,里边盛满了红得发黑的热血,都不知道她是怎么端着它从山上下来还一滴不洒的。 “我来给你解毒。”她试图和半昏迷的穆离鸦说清楚,“你昨天不信我不肯喝我的血我能理解,但今天……” 今天都到了生死关头,你总该信我一回。她没有说完,而穆离鸦微微睁开眼睛,里头的目光却是涣散到极点的,也不知道听清楚了没有。 “是那条蛇的心头血,能解你中的毒。”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碗递到他的唇边,“那条蛇说得没错,他的毒很难解,唯一的解药就是他自己的心头热血,所以约等于无药可解。要不是他死了我要弄到这心头血也要花点功夫。喝下去,喝下去就好了。” 他神智越发不清醒,句子听得断断续续,尽是些无意义的单音节在聒噪地响,唯独对异物的抗拒比清醒时更加厉害。 “张嘴啊,求求你张嘴。”素姑看出他是咬紧了牙关不肯吞咽,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好几次都快要哭出来,“我真的……我真的不会害你?我怎么会害你呢,你是那个人的孩子……我就算死都不会给你下毒的。” 眼见她恨不得要跪下来求他,忽然有人按住了她端碗那只手的手腕。 “让我来,你出去。” 说着又有一个人推开了车门,居然是匆匆赶来的何尧。 “有救了吗?”搞不清事情进展到哪一步的何尧望着车内,“……我是不是打扰了?” “是你啊。”素姑连头都没有回,只顾着将青玉碗小心地放在薛止手里,还要躲开他的视线,“我不知道。遇到了一点麻烦,他不信我,不肯喝我送来的东西,我能够理解。好了,我们出去等。” 她退到门边拉着一脸担忧的何尧离开,在关上车门以前还是忍不住千叮咛万嘱咐,“你要确保他都喝下去,一滴都不能剩下……这心头血要是洒了,他的毒就真的再没法解了。”她深吸了一口气,“一条蛇就这么点心头血,所以只有这一次机会。” 等到她和何尧都走了,车厢里再度回归到最开始的黑暗与静寂。 薛止端着玉碗久久没有说话,直到穆离鸦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他才缓缓苏醒。醒过来的他没有像素姑那样逼迫着他去吞咽,而是将碗凑到唇边喝了一小口。 差不多完全昏迷过去的穆离鸦感觉到有什么温热腥臭的液体被某样软物一点点送了过来,于此同时还有那熟悉得仿佛刻进骨子里的草药清苦香气。 他被迫吞下这粘稠的蛇血,就算想要推拒也只匀不出多余的力气,只能无力地接受。 不知是不是解药生了效,他渐渐恢复了一些神智,开始意识到在发生的事情。这不止是蛇的血,其中还掺了别的东西。他说不出来是什么,只觉得痛得仿佛碎裂的脏器慢慢地不再疼痛,四肢百骸懒洋洋的。 待到一整碗心头血都被另一人吞了下去,薛止擦着染血的唇角抽身离去,“睡,睡醒了就什么都好了。” 从昏迷中苏醒没多久又再度陷入沉睡的穆离鸦没有看到,他面上的神情偏执到疯狂。 “而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作者有话说: 解毒。 今天是我生日,请一天假www 最后修改时间:2018-08-07 02:27:19 服过解药以后的穆离鸦整日昏睡,有时刚睁开眼是白天,再醒来天就黑了。 据素姑的说法是,那时他离死只有一步,即使服下解药留下了一条命,毒性也侵蚀了他的大多数脏器,所以需要好生调养。 等他再清醒一些差不多过去了四五日,他勉强坐起来,惊动了一旁抱着剑守候的另一个人。 “这里是什么地方?”只是几日未动,手脚便僵硬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他艰难地活动了一下身体,期间还要小心地不牵扯到腹部。 “还在山中。”薛止一面扶住他一面说,因为他伤得太重,一半的脏器都在破裂的边缘,后面的山路又实在坎坷艰难,贸然出发容易出事,所以何尧便做主在这山中停留。好在车上物资准备得足够,尤其是炭火和药材,不用担心饥寒交迫的问题。 “是吗?这倒是承了他好大一个人情。”穆离鸦靠在柔软的垫子上,半睁着眼睛看向薛止,轻声说,“你那天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只是几日没有注意,薛止周身的气场就彻底改变了:过去的他就像一片没什么存在感的影子,而如今他只要站在这个地方就会让人想要直视却不敢。 “不是什么大事。” 薛止并未将他想的这些事情放在心上,如往常一般替他做着日常琐事,“把这个喝了。” “我记得,你说你不是凡人。” 穆离鸦端着薛止递过来的药茶喝了口,茶水一直温着,除了草药的清苦味道还透着股淡淡的腥甜。 “麻烦素姑了。”对于他目前的状况来说,龙血的确是最好的滋补,而他也没有更多的时间继续养伤了。 “你的记忆没有错。”薛止坐到他的身边,继续那天没有说完的话,“我在那镜子里看到了一些事情,当中有一部分刚好与我的身世有关。” 在他的讲述里,早在人和妖都不存在的上古时代,天与地之间诞生了一对双生子,他们一同度过了无穷的孤独岁月,等到后来又有了其余造物,他们便成了最初的神祇。 说不吃惊是不可能的,穆离鸦手上一抖,要不是另一个人帮忙稳住,大概杯子就会直接落到地上。 过了会,镇定下来的他看向薛止英挺的侧脸,还是有些震惊于这个事实,“那个人……他真的是你的兄弟吗?” “用这世间的准则来说是的。我们差不多是一同诞生的,他比我晚了那么一点,所以他的确是我的兄弟。”薛止按住太阳穴,一点点回忆起在镜子里看见的景象和那些虚无缥缈的意识念头,再将它们复述出来,“但是我和他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他亲近人族,接受人族的供奉,为他们降下福祉,而我和他相反。不同的是,他视妖物为低贱之物,而我对凡人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敌意。” 穆离鸦直觉抓住了一些隐约的苗头,但是还远不足以解开所有的谜团。 “我也只知道这么多了。” 薛止,或者说目前顶着薛止这重身份的神祇将自己找回的那一丁点过去尽数说给他听,没有半分隐瞒。 镜子里那一丁点破碎的回忆远远不能够填补他心中那个巨大的空洞,他自己也还有数不清的疑问没有得到答案。 “我在想,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穆离鸦缓慢地说着。 如果他的阿止真的是天地初生时最高贵的神祇,那么为何会成为现在这个看似再普通不过的凡人,还有那丢失的魂魄,现在想来,当时穆弈煊应该是对他们说了谎,他丢失的是比普通的魂魄更加珍贵的东西,这样就能说通为什么他们十多年来都找寻不到了。 若是凡人的魂魄哪有那样上天入地都难以寻得的? “所以我一定要去天京。” 薛止伸手挑开一点车窗的帘子,让寒冷的风透进来,也让他们看清外头辽阔的天地。 比这睦州更加向北的地方就是天京,整个雍朝的心脏,那布下阵法的神秘幕后主使就在深深宫墙后边,更是他们一直追寻的真相所在。 “那里有我失去的过去,也有所有恩怨的终结。” 这是他名义上的兄弟曾经对他说过的话,真相就在那遥远的京城,而他会在那里等着他寻来。 薛止转过身,眼神中染上了一点无言的悲哀,过去的他鲜少表露这般鲜活的情绪,那一点过去的残影对他的影响居然比十多年间发生的许多事都要强烈,“我不想再这样一无所知地活着了。” …… 更晚的时候,薛止出去向素姑拿药,穆离鸦在车内等了一会,等到有人的脚步靠近,就立刻抬起了头。 “阿止……”他将没说完的话咽了下去,换上副对外人的温和面孔,“是你啊,何先生。” 何尧还是那副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样子。他搓着手向车厢内张望,仿佛在确定薛止在不在,“我能进来吗?没别的,我有些话想和你说清楚……总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你说是?” “这本来就是何先生您的地方,不需要这样郑重地问我的意思。您能允许我们借用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 他早就看出来何尧和素姑,还有商队的其他人都不是人,之所以会在上山前说破,是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考量。 比方说给他们一个提醒,下次再做这种事切记不要如此显眼而刻意。 何尧笑呵呵地进到车厢内,“你不介意就好。” “何先生,既然你主动提起,那我就问了,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着我和阿止。” 其实他心中已经有了个隐约的答案,再问何尧是为了确认这个猜想。 “我们是你父亲生前的旧交。” “有什么证据吗?” “素姑曾留了鳞片给你父亲,这鳞片之前被你那个……呃,朋友带在身上对不对?”何尧说得十分坦然,没有半分作伪的痕迹,“要是还不肯信,就来看看这个是不是你父亲的手笔。” 等到何尧真的将那刻着他父亲落款的短剑递到他手中,他反而松了口气,心里想的是果真如此。他父亲活了许久,铸出来的剑却寥寥,最好的那把在薛止手上,剩下的要么进了剑祠,要么就不知所踪,此刻在何尧手中见到也不算稀奇。 “是我冒犯了。”他重新对何尧行了礼,“谢谢先生收留我二人。” “小事一桩小事一桩,能帮到你们就再好不过了。我来这里还有一件事,那就是你伤好了点,我们该准备动身了。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去哪里?” 何尧直言,皮货商人这层身份不过是他临时起意的伪装,要是早知道破绽这样多就不费心思了。他们身为穆弈煊的故人,是有必要照顾一下故人子嗣的。 “我想回一趟家。” 到底伤得太重,穆离鸦的精神还是不大好,一旦卸下防备,疲惫就开始显露。他没再过多掩饰,直接跟何尧说了心底的实话,“我想回一趟江州山中的家。那里应该还有我们之前没注意到的线索,或者说注意了也未曾深究。” 还有他答应那白鹤的事情。他答应要为那白鹤铸一把剑,就用她的精魂。 以魂铸剑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完成的,所有的秘法都藏在穆家的剑庐之中,连身为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