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截胡
窗外有“呼呼”的北风刮来, 窗棱上积的厚厚一层雪依然纹丝不动,后窗下的清水河里再听不见捣衣声。 迎儿在被窝里舒服的翻了个身,碰到旁边那小火炉似的身子, 下意识就向她靠过去, 紧紧抱住她,想要从她身上汲取更多的温暖。 连着下了几场雪后, 清河县的天愈发冷了。被窝里灌水囊的法子也没多大作用,还得担心水囊破了, 迎儿最后无奈向来仙儿求助, 让她来陪着一起住……就当寻个暖被窝的。 来仙儿也乐意, 省得在家被她娘撺掇这撺掇那的。因为已经说好正月初八下定了,所以她现在也算是待嫁女了,开始闭门不出在家绣嫁妆的日子。 她在家也没火炉可用, 来武家,不止能全心全意做绣活,时不时得翠莲指导,迎儿还在自个儿房里垫了厚厚一块青砖, 上头支上火盆,买了几十斤松木炭来,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的烤着……别提多舒服了。 就是潘三姐也借口找闺女来烤了几日, 迎儿也不说她,到饭点了也会叫她一起吃。 “两个丫头快起了,先吃了早食再睡。”翠莲在下头院子里喊她们。 一听有早食吃,来仙儿肚子“咕咕咕”的叫了几声, 已经连着吃了几日牛肉面了,也不知今日会吃啥,还挺期待的。迎儿紧贴着她,听见她肚子的“空城计”,“噗嗤”一声就笑出来。 “要吃你自己去啊,俺可不想起,全天下再没有比被窝还舒服的地儿了。”说着又翻了个身,将腰背贴在她肚子上。 来仙儿轻轻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把:“哎哟,还挺弹的啊……” 迎儿忍不住转身就与她掐起来,你来我往,闹作一团。 一个说“别动手动脚啊”,一个说“只许你未来相公动,俺动就不行了?”臊得二人都红了脸,动静愈发闹得大了。 这么一折腾,肚子还真就饿了,翠莲又在门口叫:“快起了,你爹他们也从铺子上回了,就等你们起了好下饺子哩!” 迎儿忙去开了门,接过翠莲手里那半盆仍散着热气的洗脸水,又要叫她进门避避雪。 “不了,你俩快些起来,灶上离不了人手哩!” 待她们收拾妥当下了楼去,堂屋里已经坐满了人,见武松也在,迎儿便问:“二叔今日不当值麽?”今日十八,后日才是沐休日子。 “这两日雪甚大,知县让家来休整两日,过两日要下乡去铲雪。”看了刘家几兄弟一眼,武松又道:“铁铺里柴火也快没了,待会儿拉着驴子去买两车。” 天气愈冷,卖柴火的都没往日多了,去晚了就买不着好的了。 刘七看着进屋来的两个少女,尤其是走在后头的来仙儿,就有些挪不开眼……当然是迎儿更漂亮些,但自从多看了她几眼,被武松那煞神瞪了一眼后就再不敢多看她了。 武家两个煞神他都惹不起。 迎儿点点头,正想说她也无事,能否跟着去瞧瞧呢,就听见有人拍门。众人都奇怪这时候又下着雪,会是哪个上门来。 开了门却是冯老妈,蓑衣上积了层雪,翠莲拉她进门,又忙着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冯妈妈快吃茶暖暖身子,可用过早食了?要不热乎乎的饺子给您来一碗?” 冯老妈热茶下肚,舒服的叹了口气:“别客气了,我家里吃了才出来的,倒赶巧了,这大雪天的吃饺子可安逸了!”说着就看了眼屋内众人,见除了迎儿和来仙儿,全是一堆彪形大汉,倒是比花家的护院还了得。看来自家娘子说得没错,这武家大姑娘果然是与寻常女子不同些。 “家里娘子说了,天冷大姑娘在家也是闲着,不如往咱们家去打叶子牌玩,让你们小娘子家有几个去几个,前头杨大奶奶也要去哩!”后半句是对着来仙儿说的。 迎儿二人自然应下。 冯老妈又问轿子何时来接。 迎儿道:“罢了,这大雪的天儿,就别辛苦他们了,咱俩骑着驴子,慢慢过去就成。”主要是她晕轿子晕怕了,上回被颠得七荤八素的印象过于深刻! 冯老妈还想再客气,武松见迎儿神色,就道:“无妨,待会儿我送她们过去。”这才讪讪住了嘴。 待她顶了一身风雪到家,李瓶儿正抱着儿子玩耍,听说武松会送她们过来,面上笑意愈发深了,问迎春:“可知你爹起了没?”花子虚昨晚被她撵去通房屋里了,哪日不是要睡到日上三竿。 迎春觑着她神色,吞吞吐吐道:“爹……爹他说……西门爹请吃酒,方才已经出门了。” 李瓶儿一听“西门爹”就放了脸,“啪”的一掌拍炕桌上,骂道:“这烂泥扶不上墙的,什么时候被人卖了都不知,活该他一辈子绿毛龟!”吓得炕上的孩子哼了两声。 冯老妈忙上前劝道:“娘子甭气,不值当,咱们好生将官哥儿养大了……也就熬出头了。”说着呵了呵手,在官哥儿面前晃一晃,故意逗他“哥儿说是与不是?””哥儿可要与娘子挣一份诰命回来”。 迎春与绣春忙上去替李瓶儿开解,一个递热茶,一个抚背,满嘴好话往官哥儿身上送。男人靠不住,只能寄希望于儿子了。 “罢了,别来忙活我了,今日跟着他出门的是哪个?” “听说是天福。” “迎春你去,使人上门叫你爹,就说是我寻他有事,给我让他立马回来,一刻不得耽搁!”回来晚了没赶上武松在,她白给他创造机会了。就凭他整日跟着西门庆走鸡斗狗逛妓.院,几时是个头? 她从东京带出来的嫁妆已经花销了不少,每月里光花子虚一人就得拿出去五六十两,她和儿子都花不了他一半……若非儿子得有个爹在,她是恨不得没他这废物的。 见娘子又恨得拧起手帕来,迎春忙磕了个头跑出去。娘子自从前年冬日里跌了一跤,头一日都还有说有笑拿武家姑娘打趣的人呢,翌日就变了个人似的,下头伺候的再不敢随意说笑了。 而最大的变化就在对老爷的态度上,以前那是钱随他花,人随他睡,要同哪个吃酒她都不过问。自从那日后,凡是支取超过三两的银子,都得找娘子要对牌,甭管去哪家吃酒都得向娘子禀报。 她们近旁伺候的最清楚,那两个月娘子可是算着日子同老爷同.房的,好像就是专为了孩子似的……这不,孩子一上身,老爷就再进不得她的房了。 况且,待这武家和杨家大奶奶也忒上心了些。 ******* 武家这头,铺子上的男人们吃了满满两大碗饺子,烤了会儿火出门,迎儿才开始换衣裳。天冷前她就做了件松鼠皮的披风,毛色虽不均匀,但好在暖和又挡风,往日都舍不得穿的,今日上门做客正好派上用场了。 她先在里头穿了身玉兰色绣梅花的高领襦裙,再加一件洋红色的夹袄,脚下穿了两双厚实的袜子,才蹬上防水的羊皮小靴。头上拢个自在的随云髻,戴了金簪子和坠子,刚披上披风在镜子前照了照,来仙儿就在楼下喊她了。 下楼来,见她也是金簪子金坠子的戴着,身上也有个差不多的鼠皮披风……这不就是活脱脱两只松树麽?二人对视一眼就笑起来。 武松正往身上披蓑衣,见了她们下楼,关切道:“两个丫头咋才穿这么点儿?担心伤了风。” 迎儿在雪地里得意的跺跺脚,嗔道:“二叔不消管我们,前几日与你做的披风怎不穿?” 武松哈哈一笑:“还算不得多冷,用不上那东西,你这丫头就是乱花钱。”心内却着实欢喜,这丫头自己穿的舍不得做,他和哥哥的却做了好几身,就是翠莲也得了两身好衣裳,刘家那七个每人一身……嫂子将她教养得挺好。 几人说笑着出了门。有二叔跟着,她们也不骑驴了,就蹬着羊皮靴子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走,已经有里长组织各街巷人家扫出条道儿来,只她们却不走没雪的地方,专捡了雪厚的地方走。 武松也不说她们,淡笑着看她们蹦蹦跳跳。迎儿很少有这般少女情态的时候,就让她们自在快活罢,顶多伤了风就喝两剂药。 路上遇着街坊,都招呼道:“哟,武都头这是上哪儿去?”眼睛却在迎儿身上打转,心说,武家这丫头倒是愈发出挑了,可真是歹竹丛里出了根好笋!他们家现今三个铺子开着,大宅子住着,又有武都头罩着……也是上等人家了! 想着愈发恭维了他们一番,迎儿心内欢喜,面上却早已习以为常……主要是这一个月来遇到太多这种情况了。 当然,街坊不止恭维他们叔侄二人,就是来仙儿也要被奉承的:“哟!来仙儿这手套真好看!怕是羊皮做的罢?定暖和得紧……” 来仙儿故意慢慢伸过手去,让她看了看,嘴上却道:“是哩,我还觉着热哩,只……唉!拗不过大嫂子。”面上泛起了三月桃花。 迎儿恍然大悟,原是孟玉楼送与她的啊,不过嘛,杨宗保送的概率更大些,孟玉楼送她的东西多了去了,也没见她红脸啊。怪不得方才说要玩雪,她死活不答应,原是舍不得糟践那金贵手套呢。 迎儿低头看看自己手上那灰扑扑的绒线织的套.子,还是姚二姨织的呢。 再看来仙儿手上的,确实好看,外头蒙了层软绵绵的碎花布,里头衬了毛绒绒的羊毛,又好看又实用。可惜这样的好东西在清河县还买不着,得去临清城里才有……她微微有些遗憾和羡慕,像杨宗保这般好的未婚夫,不是谁都能有的。 三人刚到狮子街,花家下人就从门口迎过来,口称“给武都头和两位大姑娘请安”。 武松见有人接了她们,就预备折回去,道:“待会儿散了就坐他们家轿子回来,大雪地里别冻着了。” 小厮听见,忙道:“辛苦武都头了,咱们家娘子说了,天寒地冻的让您走这一趟,请您进门去吃口热茶哩!” 武松下意识的就要拒绝,但迎儿见他头发和蓑衣上已经积了一层雪花,再走回去怕雪化了渗到里头去,落了风湿的毛病可就不好了,遂也劝道:“既如此二叔就进去吃杯热茶罢。” 早有丫鬟撑了伞来接他们,三人抖落身上雪花,跟着进了宅子。 才将到花厅门口呢,就听里头有笑声传来,伴着男女说话声,小儿玩闹声,不绝于耳……今日倒是热闹。 果然,才进屋,就见李瓶儿坐主位,下头男男女女的坐了十来人,还好花厅够大,也倒不觉着拥挤。 “迎儿快来,你们俩小油嘴儿倒是犟,有轿子不坐,非得自个儿走路来。可冷着了罢?快来火盆前散散……”一面亲自牵住迎儿的手,一面又对武松笑道:“想必这位就是迎儿二叔了,快来吃杯茶。” 说着,自有小厮来请武松入座。 见他一掀袍角,大马金刀的坐下,即使是坐在那儿,也比寻常男子高大些,顿时,室内静了一瞬……这就是打虎英雄了啊,果然气势威武。众人心内想的是:花家攀上他,倒是要走运了。 李瓶儿见自家相公还神色迷离的呆坐着,只把眼睛往女客身上放,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使劲瞪了他一眼。 可惜花子虚昨晚雄风大败了几回,晨起就腰膝酸软,四肢无力,前脚才到西门府上,他老婆的人后脚就跟过来了……委实扫兴!这心里正不舒坦呢,哪里注意到李瓶儿的眼色。 好在天福小厮还有两分眼色,轻推了主子一把,与他附耳提醒了一声,花子虚才努力睁大眼来,见那龙精虎猛的汉子已经落座了,忙照着妻子教的,双手捧了热茶去至跟前。 “贤弟莫非就是鼎鼎有名的打虎英雄武都头?失敬失敬,久仰久仰,愚兄花某这厢有礼了。”说着递过茶去。 武松见他虽生得唇红面白,却双眼无神,下睑泡肿,鼻头通红肿大,典型的酒色过度之状。本不欲搭理的,但见迎儿同那妇人都看着这头,只得起身谢过,勉强支应一声。 李瓶儿见状,微微有些失望。看来武松此人果然不好接触,她还得多下点儿工夫才行,想到此处,见平日花言巧语叽叽歪歪的花子虚此时却只知傻愣着,愈发气不打一处来。 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只得笑道:“咱们女人家的话你们男子汉也不喜欢,不若就你们自去外头玩耍罢?我已经让人备了一桌酒菜,你们边喝边聊才是。” 武松以前在东京时就不喜应酬,要如何再同花子虚这样的酒囊饭袋同桌而食……遂起身说了句“家里还有事”就走了。 虽然都看得出来是借口,但众人也不以为忤,打虎英雄总是要有点脾气的不是?倒是待迎儿愈发不敢轻视了。 一杯热茶下肚,二人都觉着暖和多了,花厅里炭火烧得暖融融的,来仙儿就恋恋不舍的脱下手套放至一边。 官哥儿已经四个多月了,众人说话,将他放在炕上趴着,他已经能够自己抬起头来,见不远处有双漂亮的手套,伸长了小手去抓。可惜他小人儿手也短,够了几次都还差了截儿,急得“啊啊”叫。 迎儿上辈子在阳谷县帮着小姑子带过孩子,晓得小儿脾性,怕他再拿不着就要急哭了,忙稍微动了动身子,把那花花绿绿的手套往他那头推了推。 官哥儿见那东西近了,喜得“咯咯”笑一声,忙伸了手出去……然而,还是够不着。 迎儿又悄悄往他那头推了推,更近了,官哥儿伸手……还是够不着! 这回小家伙是真急了,用小肚子紧紧抵在炕上,双手撑炕,努力抬起一点点脖子,竟像是片刻之间就要爬起来了一般。李瓶儿转头看见,“呀”一声叫起来:“我的儿,这是做甚?竟然就要爬起来了?”竟然欢喜得拍掌。 众人一听,都三三两两靠过来,将官哥儿众星拱月般围在中央,笑道:“了不得了不得!才四个月就要起来走路了,将来怕是个腿脚功夫厉害的小郎君哩!” “可不是,俺家那两个,八个月了拿东西引着,才能勉强仰起头来看看人,跟娘子家的可比不得。” “花奶奶有福咯,今后可就等着做诰命夫人啦!” 没有人会不喜欢听奉承话,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好听话不要钱似的直往外倒,将孟玉楼恭维得喜笑颜开。 迎儿回首,见小官哥儿拿到那花手套,抱在怀里一扣一扣的好玩。但她知道,这么小大的孩子,他对世界万物的认识都得通过嘴巴舌头来——果然,没人注意,他一把就塞嘴里去了,似是为了尝尝味道,还努了努小嘴巴。 迎儿忙将他拿出来,又轻轻捏捏他的嘴巴,笑骂道:“小子,可尝到羊肉味儿了不曾?” 她自以为说的小声,却不知多少人注意着她一举一动哩!就这么一句话,被几个妇人听见,“噗嗤”一声就笑出来。 迎儿不解,还当她们笑什么呢,抬起头来见众人满眼戏谑看着她……只眨巴眨巴丹凤眼。 她这般什么都不懂的模样,众人愈发笑得大声,李瓶儿问:“这是怎了?可是迎儿讲了啥笑话,单单我一人给听漏了?” 孟玉楼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指着迎儿道:“你问这丫头去,哎哟,我这肚子受不住了!” 于是,自有会来事儿的妇人,将方才那句话抬出来,就连李瓶儿也笑得不行,搂着官哥儿道:“娘的儿啊,你迎儿小姨妈问你尝到羊肉味儿不曾,你才几个月,哪里会吃那东西,怕是她自个儿嘴馋了要吃哩!” 迎儿也不好意思起来,这才知道,与外头妇人交际可比不得家里,想说啥就说啥。 孟玉楼见她面有羞赧,就替她解围道:“诶,罢了罢了,管迎儿馋不馋呢,反正我是馋了,也不知花奶奶今日可能饶咱们一顿羊肉吃吃?” 众人也跟着取闹李瓶儿,纷纷叫着要吃羊肉。 李瓶儿假作无奈状,揉了揉脑袋道:“迎春好丫头,快去厨房里说一声,咱们家里来了群害羊肉痨的啦,让他们去隔壁抬半只来……不给她们吃啊,咱们家的房顶怕是都要被掀翻哩!” 丫头去了,众人又是大笑。 迎儿和来仙儿对视一眼,她们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原以为这些糙话是他们贫苦老百姓才说呢,原来这些富家太太们也会说啊……嗯,那种感觉就似知道西施也会抠脚一般……接地气! 就着吃羊肉这事儿,众人愈发有了话头,一会儿有人问“羊宰了没”,一会儿问“肉解了没”,还有问“要怎么吃”的……倒是热闹。 妇人们大多喜玩叶子牌,迎儿和来仙儿都不感兴趣……主要是舍不得那钱,只坐在炕沿上逗官哥儿玩,一会儿拿手帕,一会儿拿簪子的,故意引着他从那头爬到这头。其实他也不太会爬,只是众人半推半抱的助他一臂之力罢了。 玩了一会儿,迎儿光顾着喝茶了,冷天本就尿多些,又灌了几杯热茶下去,就有些想解手,虽花厅后耳房里也有净房,但当着这多人,她不好意思去。 于是与来仙儿对视一眼,她立马晓得她的意思,就跟着她出了门。问过门口丫头,说是过了花厅前的小径,穿过半个花园子就能到。 外头还下着雪,园里花花草草全盖了白白一层,不远处的屋顶也是白茫茫一片,真好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二人慢慢走着,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不防就走叉道,慢慢钻到条回廊下去。 回廊里原先是有木头条椅可以坐的,但现在都被白雪给覆盖了,来仙儿正要同迎儿说两句玩笑话呢,突然就听见一声女子低叱:“找着你爹了没?” 这声音陌生极了,二人可以肯定,没在花厅里听过。 “没……没……”声音里充满了害怕。 先前那女子就咬牙切齿骂道:“这死贼囚根子!真是害了女人痨的,自打出娘胎就没见过女人似的,哪一日非得死在女人身上不可!”似乎是气得狠了,女子还“嘶”“嘶”的吸了两口气。 “娘,别气狠了自个儿,伤了身子还不是自己受苦,您得……啊!痛!” “我让你说,让你满嘴喷粪,什么叫自个儿受苦?你意思是那贼囚根子不管我死活是麽?我活该麽?凭你个奴才贱根子,也敢来指摘老娘,今日就揭了你这身雪花皮!”说着愈发用劲掐人。 听这女子打骂起人来,迎儿和来仙儿愈发不敢出去了,只躲在亭子边一株花丛后。 “这贼囚根子!只要是个女人,甭管香的臭的都往怀里搂,还好大的本事追到人家家里来,哼!也不看看,他自己热脸贴人家冷屁股,李瓶儿都不正眼瞧他,真是丢尽了老娘的脸!” 嚯!迎儿吓了一跳,这是把李瓶儿也带进去了,也不知道这男的是哪个,若果真连有夫之妇都惦记,那可是色中饿鬼了。 诶,等等,勾搭有夫之妇的“色中饿鬼”,她正好认得一个!不会就是西门庆?那这骂人的女子,不会就是他正头娘子吴氏? 不过据迎儿所知,这一世的李瓶儿,可没怎么给西门庆好脸色,顶多算他一厢情愿的……觊觎。 “这小娼.妇,都让她养了儿子了还不满意,整日花枝招展勾引汉子,也不怕天收了那小娼.妇!若非春梅同我说,我还不知她底细呢!千人睡万人枕的娼.妇,真当自个儿是少奶奶了?” 眼见着越骂越难听,迎儿都替李瓶儿不值起来。男人是个色.坯,光女子何事?况且她见李瓶儿穿衣打扮从来大方得体,又不是潘金莲那等妖五妖六的,何来“勾引”一说? 迎儿一面腹诽着,一面躲花丛后,愈发缩紧了脖子。 “你这小贱.人,往日就你跟着我出来得多,怎还没春梅机灵,枉我白养了你一场!”这几句的怒气稍微消了两分。 那丫头终于鼓起勇气道:“春梅姐姐不一样,她是伶俐人,俺们口拙心笨,做不得那……”挑拨离间之事。 吴月娘不知她心内所想,只又骂了几句,道:“咱们先进去,待会儿再寻那贼囚根子。”说着有“卡擦卡擦”鞋子踩在雪地里的声音。 来仙儿想要立时出去,迎儿忙一把拉住她,“嘘”了声,也不说话,直待再听不见脚步声后,又躲了好大会儿,二人才转出去。 来仙儿怪她“胆子忒小”,迎儿只在心内苦笑,他们家现在虽瞧着蒸蒸日上了,但西门庆一日不倒,她就一日放不下心来。尤其吴月娘的亲哥哥还是县里的千户,就连知县也要卖两分面子与他的,她二叔才刚进衙门,谁都得罪不起。 被这么一吓,迎儿那尿更急了,也顾不上等来仙儿,急匆匆小碎步跑净房去……都不敢跨大步,其急迫可想而知! 待释放了压力,迎儿恨不得舒舒服服的叹口气,老祖宗说话还是有道理,果然人有三急是忍不得的。 花家的净房是挨着院墙盖的,墙那面就是另一户人家,此时那边也不知在烤什么,喷鼻的香味儿飘过来。而那净房一左一右开门,右侧的是女子房,门正对着一座二人高的假山。那假山背后又正好有个门洞,女子身形的话,猫着腰正好能钻得进去。 迎儿歪着脑袋,一面吸了口隔壁的香味儿,一面好奇的往门洞里看了看……黑漆漆一片,啥也看不清。 正巧来仙儿也来了,同她蹲一处,笑道:“花家恁大的家业,怎净房不多盖两间,若遇府里厨子手艺不精,都吃坏肚子可咋整?都站门口闻这夜香呢?” 迎儿也笑起来,家里人口众多确实不方便,光他们家只三个人,都盖了男女分开的净房,而且女子房还离得老远,晚间她去解手,都会提盏灯去照着,而且她喜洁,从来将那儿冲刷得干干净净,几乎闻不着啥气味儿……这般比较下来,花家也不是样样精致的。 嗯,至少净房就没她家的精致。 两人“噗嗤”一声笑出来。 突然,那山洞子里传出几声惊呼,“嗯嗯啊啊”的怪瘆人。 来仙儿刚要出声问是何人在那儿,迎儿多了个心眼,“嘘”声提醒她别出声。两人悄无声息的方便完,轻手轻脚绕到假山后去。 此时,那山洞子正好背对着她们,她们站的地方又正好是个死角,无论是洞里的人,还是来上净房的人,都看不见她们。 洞里静了片刻,又是一阵“嗯嗯啊啊”的叫声,叫得“凄惨”极了,来仙儿害怕的捏住迎儿的手,小声道:“听着是个女子声,她……可是被谁打了?咱们要不要……” “嘘!别出声,先听听再说。”这院子里大多数人她们都惹不起。 迎儿觉着古怪得很,若说“痛”,那女子叫唤了几声又歇了,真痛哪个能忍得住?但若说不痛,那女子又叫得凄惨,像遭了多大的虐待一般,隐隐约约还有哭音。 也不知可是错觉,迎儿居然在那哭音里听出欢喜来?不可能不可能,迎儿赶紧摇摇头,一定是她想多了。 “爹……爹厉害,儿……儿要受不住了!嗯嗯……” 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迎儿只觉脸上一红。 “嗨,你怎么啦?可是伤了风,咋大雪天脸还红起来。”来仙儿小声问她。 迎儿不知如何是好,她虽不能确切的知道里头发生了何事,但那几句什么“爹厉害“”受不了了”,她曾在潘金莲与张大户偷情时听到过,上辈子给奸夫淫.妇把风时也曾听过的。 对了,那里头的莫非也是西门庆? 可怜迎儿活了三十多年,是真没什么见识的,她所知的“罪大恶极”“骄奢淫.逸”“白日宣.淫”都只属于西门庆一人。所以,下意识的,随意听到一耳朵不好的,她都自动定位至西门庆身上。 当然,这回她也未猜错。 只听里头有男声道:“好闺女,且等着,你爹还早哩!少说还得半个时辰,有你受的,且先忍着,要叫还早着呢!”过了会儿,男子又问“你家来旺有这般厉害不?”原来女子是来旺媳妇宋金莲。 听不见女子怎么回答她的,洞里传出几声肉.体碰撞声。 这回,连来仙儿也隐约知道是什么事了,闹了个大红脸。 “儿……儿等着呢,爹一定要弄死儿……也不枉找来的神药了……”女子的话断断续续,仿佛再多耽搁一秒就要撒手人寰了一般。 来仙儿红着脸,小声问:“你知道是什么神药麽?” 迎儿心道:我哪里晓得这奸夫淫.妇的鬼把戏?横竖不过就是那些狼虎药了,以前张大户也吃过的……突然,迎儿眼前一亮。 对啊!狼虎药!西门庆上辈子不就是死在这上头麽?吴月娘还真骂对了,他就是死在女人身上的!狼虎药,宋金莲给他找了狼虎药来!还有半个时辰才完事呢! 迎儿心内一动,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内,有眸光微闪:哼,既你还有半个时辰,那我就让你再风流快活一回!因对这事也只一知半解的,倒丝毫不觉着害臊。 想着便轻拉了小伙伴的衣袖,慢慢退出大路去,见四周无人,洞里的人也听不清外头动静,迎儿才附耳与来仙儿如此这般的说了几句。 来仙儿先是一惊,后见她嘴角熟悉的“不怀好意”的笑,只得道:“好,虽不知你同他多大仇多大怨,但我肯定帮亲不帮理的……帮你便是。” 迎儿打了她一下,笑骂:“去去去,说的好像我在伤天害理一般,待会儿你就知道姐姐这是替天行道了!” 见不远处有个篱笆门,二人去抬了过来,挡在女子净房门口,以免有人来上净房“打扰”到二人,打草惊蛇。 再拍了身上的雪,二人特意绕路回花厅去。厅内众人见她们才回来,就道:“你两个莫非是掉净房去了?咋半日才回来。” 迎儿随意一瞧,见方才千声万声“娼.妇”骂李瓶儿的吴月娘,正同“娼.妇”李瓶儿坐一处,姐姐长,妹妹短的亲密得不得了呢……好一对塑料姐妹花! 她亦只羞涩一笑,歉意道:“倒是累几位嫂子担忧了,我们也没去净房,只绕着院子走了半圈,禁不住冷,就又折回来了!只你们没出去,外头可有新鲜事哩!怕是一群丫头婆子烤起了羊肉,也不知躲在哪儿烤,可香了!” 孟玉楼一听,便问:“你个丫头还真想吃羊肉了啊?” 来仙儿接嘴道:“大嫂子是没见着,咱们老远的闻见,可了不得!香得很,只是却又闻不出来是个什么味儿。花奶奶府里定有什么密制之物,咱们外头买不着的……果然东京城来的大家娘子就是不一样哩!” 这话李瓶儿爱听,心内疑惑,不知是哪个不懂事的奴才做的事,就问:“可知是哪个起的头?又是在何处烤的?” 二人遗憾的摇摇头,道:“怪就怪在这儿,任凭咱们如何找,也找不着她们躲在何处,只可怜越找这肚里的馋虫却越闹腾,只得回来了……唉!”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倒是学得惟妙惟肖。 李瓶儿又好气又好笑,道:“好奴才!咱们这群姑娘奶奶们都还没吃上呢,她们倒是先吃了,还被你俩的小鼻子闻见了,可得瞧瞧去!”说着就要下炕穿鞋。 迎儿忙假意劝阻道:“别别别,外头下着雪呢,咱们好端端在屋里等着就成,做甚出去受罪……只闻得着却吃不着的,怪折磨人。” 众人本就不想出去,现在听她一说,倒还真有点想去了。 李瓶儿道:“岂有此理!我看她们哪个敢,咱们都没吃上呢……走走走,现在就去瞧瞧,到底是哪几个胆子大的,先截了她们胡再说。”转身就让奶.子给官哥儿包严实了,也要带他去“截胡”。 玩叶子牌的也不玩了,吃茶的也不吃了,纷纷拿了披风披上,套上羊皮靴子就出门,一副必要截了她们胡的模样。 出了花厅,迎儿也不敢直直的领着她们往目的地去,只七弯八拐,东绕西绕的,一会儿挠头“想不起了”,一会儿“哎呀到底在哪儿忘了”……众人倒是不消她带路了,循着那股肉香味儿就往西北角去。 本也玩了半日的牌,冬日里肚子饿的快,饶是有茶水点心垫底儿,众人亦早已饥肠辘辘了,闻着那喷香的羊肉味儿,都狠狠的吸了口气。 太香了! 肚子也更饿了! 官哥儿小人儿不知是见了雪地兴奋的,还是也闻到了肉香味儿,高兴得“啊啊”叫了两声。迎儿忙孩子气道:“嘘,官哥儿可小声些,咱们偷偷去截胡,别让她们听见,先将好吃的藏了。” 众人一听,有道理! 遂也轻手轻脚,凝神屏气往香味儿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