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唐突
迎儿累得直接倒头便睡, 想着先躺一会儿养养精神再说,反正时间还早,等缓过来了再下楼收拾家什。 哪晓得真是累极了, 才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这一睡, 就从日暮西斜睡到天色黑透,梦乡沉沉, 隐约梦见股烧鸡味儿,那是今晚酒席上的大菜, 几乎每一桌都剩了大半, 只偶尔动了些子土豆菘菜的, 明日能吃就吃,吃不完也只能倒了……倒是有些可惜。 梦里都觉着可惜。 她的可惜之情被一阵轻微的敲门声给打断,醒过来了。 见屋内已经漆黑一片, 估摸着外头也都黑透了,也不知睡了多久,想起院子里的狼藉,迎儿吓了一跳, 赶紧翻身起来。 门外,郓哥儿也不知站了多久,他不敢敲太大声, 左边武二叔房里呼噜声时有时无,生怕敲重了一下就惊醒他来。 终于,在他锲而不舍的“咚咚咚”下,终于把门给“咚”开了。迎儿站在门后, 借着不甚亮的月光,见门口站了个瘦高身影,揉揉眼睛,好像在极力辨认这是谁。 “睡醒了?” 一听这声音,迎儿就没好气:“被你敲醒的。咋啦有什么事?” 郓哥儿就是这样的人,若迎儿同她软言软语好生说话,他可能就一拳打棉花上的歇气了,但迎儿这般“不配合”的“张狂”模样,他心内总有个劲头在——没有不听话的女人,只有不会调.教的男人。 “没事儿就不能找你了?”一面说一面就假装要进屋去,吊儿郎当的。 迎儿急了,两手把在门框上:“你不能进来,这是俺闺房。” 郓哥儿一听“闺房”二字就笑得止不住,又怕被武松听见,只闷在喉咙里,将胸口憋得一鼓一鼓的。 迎儿被他笑得恼羞成怒,伸手推搡他,哪知有了前晚的“经验”,郓哥儿闪身让她推了个空,在她转身的功夫里已经跳进屋里去了。 迎儿刚想破口大骂,郓哥儿就道:“不怕被你二叔听见,你就骂,反正我是不怕。” 迎儿忙吓得关了门,追在他后头小声道:“我的好哥哥诶,你不要名声我可还要哩,待会儿被人知道你天黑了还进我屋子,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有啥事你快说,待会儿我二叔醒来看一拳打不趴你!” 她自个儿念念叨叨,不防郓哥儿突然住了脚步,猛一个转身挡在她跟前,迎儿刹车不及,一头撞进他怀里去。 然后,她就被某人紧紧的勒住了。 肩上一只手,腰间一只手,紧得像被捆仙绳捆住一般。 “再叫一声哥哥试试。” 少年心头火起……不过是怒火。 他想起那非要牛皮糖黏着他的邱衙内了,去他娘的“大舅哥”! 迎儿还不知道自己惹恼某人了,傻愣愣的眨巴着大眼,果然叫了声“哥哥”。 郓哥儿的手臂渐渐收拢,迎儿感觉到自己已经贴在他身上了,他身子热得火炭似的,烫得她心慌意乱,忙软语求道:“哥哥,好哥哥,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这一声含羞带怯的“好哥哥”可不得了,郓哥儿身子骨又酥了,居然觉着她要一直这么娇娇怯怯的唤,他也能勉为其难的接受,哥哥就哥哥,反正他是“好哥哥”。 他从没看过什么画本,他爹也对他羞于启齿,他对男女之事的了解竟全来自同龄人。而这些所谓的“同龄人”,要么是像圆社里许少聪那样荷尔蒙旺盛到摩拳擦掌想去勾栏一条街的,要么就是营里那几个已经成婚了的老油条…… 所以,可以想象,他的幻想,他的憧憬都是直白粗糙的。简而言之,目前的他还没有任何怜香惜玉的概念,也不懂如何循序渐进。他只知道有人说过,在炕上收拾女人就要狠,要收拾到她千声“好哥哥”,万声“好哥哥”的求饶才行…… 若是,这丫头也有被自己收拾得叫“好哥哥”的时候,该多好啊!就像现在这样,含羞带怯,眸里含了水光,轻轻的唤他,他可以考虑考虑要不要饶过她…… 嗯,郓哥儿心猿意马起来。 可怜迎儿被他箍得死紧,也不知是他身上太热烘烘了,还是羞臊的,她的脸红得不像话。 虽然没点灯,但前窗窗户纸糊得薄薄一层,郓哥儿借着月光看见她……脖子也红了。 恰巧她今日穿的襦裙还未换,那领口微微低了些,挣扎间,郓哥儿有种她衣裳就要落下去的错觉……与奢望。 郓哥儿咽了口口水,故意问:“你脸咋恁红?” 迎儿不防被他戳破,愣了愣,才道:“热死了,你快放开我,你这身臭汗,害我待会儿还得洗澡!” 寂静的夜里,郓哥儿又咽了口唾沫,手上愈发用了点劲,将她往自己身上按,仿佛再多凑近一点,再多一点,一点点,他就能舒服极了似的。 腰间却下意识的蹭了蹭。 迎儿正挣扎的身子,一瞬间就僵住……那是……她前世婚后痛苦的源头。那种痛,并非单纯的身体被硬生生劈成两半的痛苦,还有心灵上的煎熬与苦楚。几乎每一晚,她都是含泪忍过去的,有时痛到极致就迷迷糊糊昏死过去,继而又会迷迷糊糊痛醒过来。 到了后来,那男人就骂她是条死鱼,骂她不如娼.妓,与其娶了她,不如去外头包个粉头……当然,他也包过的。 被羞辱到极致时,她也曾试着反抗过,不过没有一次不被打得遍体鳞伤,翌日还得照常为他家做牛做马,若稍表现出不适来,婆婆就会骂她没本事,在房里栓不住男人。 再后来,“感谢”鞑子打下来,他们开始逃难了,过上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男人再没心思折腾她,她终于得了几日的轻松。 那种痛楚似是烙在心间一般,虽已时隔三年,迎儿还是害怕得打了个冷颤。 郓哥儿见她发抖,忙收了旖旎心思,问道:“可是觉着冷了?你刚从炕上下来,吹了冷风会着凉的……我抱抱你就不冷了!”说着趁机愈发用力抱紧她。 迎儿抖得愈发厉害了,想要说两句话,那牙齿却抖得咯吱咯吱响,语不成调。 郓哥儿以为她是害怕了,又无师自通的拍着她后背,轻声安慰道:“不怕不怕,我不会对你咋的……” 迎儿害怕极了,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不断告诉自己:他是郓哥儿,是待她极好的郓哥儿,是对她言听计从的哥哥……终于忍住脚下颤抖,卯足了劲,给他脚面上踩了一脚,痛得他“啊”的惊呼一声,忙放开手去:“谋杀亲哥啊你,把我踩坏了以后吃亏的还是你。” 迎儿跳开两步去,深呼吸了两口,那股害怕才稍稍平静下来。 郓哥儿见她不似平日的伶牙俐齿,渐渐觉出不对劲来,试探着问道:“咋啦?吓到你了?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有时候……身边别人都说……夜深人静……总会……”没句整话,一面吞吞吐吐,一面抓耳挠腮。 苍天呐,这种事情让他怎么解释啊? 少女还是不出声,他又小心翼翼问:“就……就是这个意思……你听懂了没啊?” 迎儿不出声,她心口仍觉着闷闷的难受,出的汗一冷将下来,黏腻在背上,她只想马上洗个澡去。 “你回去罢。” 夜里,少年听得出来她的声音不一样了。似乎前面都还风和日丽阳春三月呢,现在就夹了雪粒子,刮得他耳朵难受,心里也不痛快。 “你咋啦?” 室内寂静:…… “真……生气啦?” 依然寂静:…… “迎儿别这样可好?我给你赔罪,我……我鬼迷心窍,我不是东西!”说着就朝她走过去,在被她甩开之前先拉住她的袖子。 没有再被碰到身体,迎儿就没有先前的害怕与抗拒了,只尝试着甩了两下袖子,见甩不脱也就罢了。 “乖迎儿,是我不好,你别气了可好?”郓哥儿轻轻摇晃着她的袖子,像只可怜的哈巴狗,眼巴巴望着主人眼色。 迎儿的害怕劲头一过,倒不觉着有什么了,只一想到他的无状,就小声骂道:“你们臭男人怎么都这臭毛病?” 郓哥儿如遭雷击。 终其一生,他也忘不了这一刻,忘不了这句话,什么叫“你们臭男人都这臭毛病”?她还有什么男人是他不知道的?还有哪个他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样对她? 关键是,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自从被她“打断”命根子后,她的事他基本都知道,可以肯定,绝对不是这一年的事。 是他以前没认识她之前麽?他立马摇了摇头,不可能,当时的她才几岁。那是后来这三个月麽?他去了济南府,确实不知道她在家的事。 他有无数个疑问想要一次性问出来,但想到方才她的颤抖和害怕,对,现在他终于知道了,她方才就是在害怕,骨子里透出来的害怕……现在都不是时候,绝对不能问。 除非他想她再也不理他了。 郓哥儿又灰心又气恼,还有种少年人的愤怒,紧紧拽着她的袖子不放,两人一声不吭,就在黑夜里站着。 直到巷子里传来两声犬吠,两人才如梦初醒。郓哥儿丢下一句“宗保说他会亲自同来仙儿解释”,就跑下楼了……当然也没忘了蹑手蹑脚,他可不想被武二叔揍到断手断脚。 迎儿竖起耳朵听了半晌,也没听见大门的开关声,只隐约院墙那边有响动……额,这家伙不会是翻墙头过去的罢?果然去了军营旁的没学到,歪风邪气倒是沾染了一身。 心内嘀咕过几句,迎儿吹了那冷风,本还想洗澡的心也没了,就在后窗站着,开了窗户往外头瞧,县城里一片漆黑,没有一丝灯火。虽有宵禁,也是难得的安宁岁月,可惜这样的安宁日子也要到头了,如果还像上辈子一般,那再过四年,鞑子就要打下来了。 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没有能力改变时局,改变历史,她只想一家人好好的……所以,那战,管它打不打呢,只消郓哥儿人没事就成。 怎么又想起他来了,迎儿叹口气,关了窗户,又躺回床上去,只是再难入眠。 直到更鼓敲过,听见她爹起床准备上铺子的声音,她的睡意才重新回来,好容易睡着。 只是睡着了也睡得不安生,梦里又见到那男人的模样,听到婆婆骂她没爹没娘还没本事,一会儿是男人床笫间的及尽羞辱折磨,一会儿是背后婆婆的诛心之语……她就似个孤魂野鬼般,游离在房子半空,看着那个叫“武氏”的妇人,脸色蜡黄,形容枯槁,一声不敢吭的受着那些污言秽语。 迎儿很想大声叫醒“武氏”,告诉她:你再不反抗就只有等死的份!你死了还怎么报仇?快想法子挣钱啊,你不是从小跟着你爹蒸炊饼麽?你不是会染线麽?你快拿出本事来啊! 但武氏只是个软弱无能的妇人,她没有钱,没有自由,没有可以商量的朋友,没有强大的后援,甚至连家门都出不了。除了还有一条命在,她就是个行尸走肉。 迎儿看着看着,那泪水就禁不住的滚落,她上辈子怎么就将自己的人生过成了这副模样。明明,比她悲惨比她不幸的人比比皆是,也没见哪个如她这般…… 待醒来后,枕头湿了一片。 迎儿打开房门,见院里没人,只翠莲在厨房里拾掇昨日的剩饭剩菜,不好意思道:“我睡过头了,对不住二姨,倒让二姨辛苦了……” 翠莲不在意道:“嗨,是啥大事儿,咋不多睡会儿?你爹你叔和狗儿都上铺子去了。”一面说着,一面擦了手,从灶旁的炉子上提了铜壶下来,让她赶紧洗脸去。 迎儿洗着她炖热乎的水,心内也觉着热乎乎的。 才洗过,翠莲又问她可要吃东西,迎儿道:“这都快到午食时辰了,别麻烦了,待会儿一道吃午食便是。”也懒得上楼擦脸了,就在厨房里帮起忙来。 翠莲见她搭手,就道:“你去帮我把昨晚吃剩的米饭盛出来,趁着日头好,咱们待会儿沤一罐米酒来吃。” 迎儿眼睛一亮,米酒又叫白酒,醪糟,沤得好了,有股淡淡的酒味儿,撒上两勺白砂糖,放地窖里存个五六日,拿出来在太阳底下吃着甜丝丝的,比一般酒好喝多了!迎儿酒量不行,故对这种既有酒味儿又不会醉人的东西,尤其喜欢。 忙颠颠的跑去干活。这几日开始有人家杀猪了,大部分人家都吃得油水足足的,故席上的肉菜和米饭就剩下很多,扔了肯定是不可能的,只能收拾出来,自家人能吃就吃,暂时吃不完的就做成别的保存。 像剩饭酿醪糟,剩菜素的吃两顿,再吃不完就倒了,鸡鸭鱼肉倒好办,可以用油炸蒸发水分做成肉干,也可以直接风干做腊肉。 只是没有人教过迎儿,她也不懂,正好今日翠莲在,她就跟在她后头,问东问西,这个该怎么处理,那个该放多少盐才搁得久……倒学会不少全新的东西了。 眼见着时辰差不多了,翠莲热过几样搁不了几日的菜,抽空转过头使她:“去隔壁叫你乔大叔和郓哥儿去,你爹他们估摸着快到家了,我让他们关了铺子回来吃饭。”来不及多说,又去拌锅铲了,剩菜容易黏锅。 迎儿老大不乐意的嘟嘟嘴,叫乔大叔是应该的,至于乔郓哥……那混蛋,毛都还没长齐哩,就学着那些臭男人乱七八糟! 到了门前,见门虚掩着,迎儿直接推门进去,院里也没人,她“乔大叔”“乔大叔”的唤了两声,有个长手长脚的少年从堂屋窜出来。 是的,窜出来,不,应该说“跳出来”才对。 “不生气了罢?”少年小心翼翼问。 迎儿将头扭至一旁去,当作没看见他,陆续叫“乔大叔”。 少年摸了摸鼻子……他好像惹恼迎儿了,怎么办啊? “迎儿丫头来了,臭小子怎么也不让进去坐,可是有什么事?”乔老爹从屋后转出来,手上拿了把锄头和簸箕。 “大叔这是做甚?我爹让我来叫你们过去吃饭哩,东西别收了,等吃完再回来收。” 乔老爹不好意思的搓搓手,道:“这怎么成?昨日才吃过的……” “诶,您就甭客气了,要不是你们帮衬,我们家的酒席也办不起来,快走咱们。”说着就要去拖他。 “别来脏了手,俺身上泥巴沙子多得很哩,那成,郓哥儿你先跟迎儿过去,俺洗了手就过来。” 郓哥儿应了声,赶紧凑到迎儿跟前,想要再说点什么,又怕说错话惹得她更气了,只得眼巴巴盯着她看。迎儿今日又换回了平时常穿的粗布衣裳,带点儿淡淡的嫩柳色,好在皮肤细白,倒是相称得很。头上也未戴昨日的金簪子了,只随意挽了个髻,插了支看不出是桃木还是什么木的簪,愈发将一头秀发衬得乌黑了。 嗯,她咋穿啥都好看。 迎儿见他又直勾勾看着自己,怒道:“走路不看路,摔你个狗啃泥活该!” 郓哥儿一听她终于肯同他说话了,一下子就笑起来,甭管是好话歹话,只消是理他就行了。 “不会不会,你忘了我有功夫哩!就是在营里我也排得上号的,我们这年纪,能打得赢我的没几个!” 迎儿心道:哪个跟你“我们”“你们”的,什么叫“我们这年纪”,我可不跟你一个年纪,姐姐我两辈子加一起都能做你娘了! 想到这儿,好像真占了他便宜一般,得意的笑起来。 郓哥儿见她一会儿不理人,一会儿又暗自发笑,虽不知缘由,却也跟着开心。 看,这不就是个傻子麽?我笑他,他还跟着傻笑!迎儿跺跺脚,懒得理他,回家去了。 众人已经洗好脸手,将桌子抬到院里来,待乔老爹过来,男人们喝酒,迎儿与翠莲就给他们上菜。 “乔大哥忙啥哩?” 乔老爹闷了口酒,望了乔郓哥和迎儿一眼,道:“眼见着孩子大了,还是得再盖两间屋才行。” 武大郎深以为然,也跟着点点头,又问:“想好咋盖了没?是再起个平层,还是就着现在这两间顶上加一层?” “怕是还得另起,今日去屋后看过了,后面还有好大个地方,盖平层的话,再像你们家一样盖三间都不成问题,只是寻思着盖在后头怕光不甚好……” 郓哥儿突然接嘴道:“那就把老房子拆了,或者重盖在后头,或者直接不要便是……” 话未说完,手背上就被他爹“啪”的打了一筷子,骂道:“臭小子说的容易,又拆又盖的,你以为银子是石头变的麽?” 哪个不想住大房子,可问题是要有钱啊!他自个儿身子又不争气,大病小痛不断根的,全靠他在军营得那几两赏钱过活,哪里敢这么大手大脚! 武大郎望了迎儿一眼,见她没有反对,就劝道:“郓哥儿说的也是道理,以后他成亲了得有大房子才行,到时候一对新人,总不能让他们窝在后头,等有了孩子,七个八个的,那也是要房子住的……银子就先从俺家这儿拿点过去使着,先将房子盖出来再说。” 乔大叔忙推拒:“不可不可,怎么能开这口哩!咱们慢慢想法子就是。”竟是坚决不肯要他的银子。 迎儿愈发佩服乔大叔的为人了,他们父子俩日子有多难过,她都清楚。但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肯受他人接济,委实有铁骨。 既然人家不肯要,那武大也再没硬要凑上去借钱的道理,只转了话题,说起别的来。 郓哥儿只觉着身在梦中一般,什么“成亲”“一对新人”,关键是还生“七个八个”孩子……武大叔,哦不,他未来的岳父大人也太懂他了罢?! 不然怎么连他未来要生几个孩子都知道?!简直不谋而合好麽?! 好在迎儿不知道他的想法,不然非得打爆他的狗头了:混蛋!你毛都没长齐呢就想生七个八个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