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七日后,萧澹正式举行称帝大典。从此,北梁再不是大燕的番薯,萧澹亦不是夏子熙的臣子,而是与他地位相同的帝王。 半个月后,北梁皇帝亲率文武群臣送长公主至城外,五千轻骑兵护送长公主赶赴朔州。 夜深了,一抹新月半伏在云中,呼啸的北风拍打着窗棂,“呜呜”声充斥在天地之间。驿馆的房间里,烛火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欧阳姌一身男装,和温珩在灯下对弈。她听着窗外的风声,一颗心不能自主的颤抖着。 一盘结束,她输给了温珩,伸手弄乱棋局,嗔怪道;“你就不能让着我一点吗?” 温珩有些无语,为自己申辩道;“不是我不让你,是你在想着别的事我,心思不在下棋上。” 他说的没错,欧阳姌双手托腮,对他眨了眨眼睛。他对她笑了笑,“别多想了,过了今晚,一切都会结束。” 他的笑意温和,眸光炯炯。她看着他如美玉般俊朗的面庞,心中渐渐涌出一丝酸楚,却是含笑应了一声;“嗯。” 这时,一个士兵神色匆匆走进来,报道;“将军,不好了,刚传来消息,长公主的行苑突然失火。” 温珩站了起来,问;“长公主现在如何?” 那士兵惶恐道;“大火还没扑灭,长公主仍被困于起火的房间里……” 温珩转头看着欧阳姌,眼中浮出一抹深长的意味;“我去看看。”说完他便大步走了出去。 温珩离开后,墨岚和宗灏走了进来。宗灏将门关上,墨岚快步走到欧阳姌身边,低声问;“公主,我们现在要不要离开?” 欧阳姌点了点头,慢慢站了起来。墨岚取来大氅为欧阳姌披上,欧阳姌戴上毡帽。三人走出房间,冷风夹着碎雪扑面而来,百余名护卫静立在苑中,他们都是萧澹派给她的暗卫。 远处,长公主行苑的方向笼罩着冲天的火光。萧澹已经安排妥当,到了第二天将会传出长公主葬身火海的消息,而她将远离皇宫,以一个新的身份,开始新的生活。 她嘴角浮出一丝自嘲,皇兄想的太简单,这样简单而美好的想法,注定要成为无法实现的夙愿。 骑上准备好的坐骑,因为有温珩的令牌,燕国将士只当她是温将军的客人,无人上前阻拦。一行人畅通无阻的离开了驿馆。 几十里外还有一个为普通路人设立的驿站,按照计划,她将去那里,等着温珩在处理完公事后来与她会和。 月色迷离,马速如风,飞扬的马蹄溅起白色的雪雾,远处的景物都是一片影影幢幢。 沉寂的夜空下突然出现无数冷箭,护卫迅速将欧阳姌围在中间,箭矢没靠近欧阳姌就被护卫挡下。山坡后突然涌出无数黑影,如鬼魅般扑来,迅速和护卫杀成一片。刀光剑影照亮夜空,不是喷出的血雾比笼罩在驿馆上空的浓烟更加醒目而惨烈。 欧阳姌身边的护卫除了萧澹派给她的,还有温珩留给她的,加起来攻击两百余人,而这些刺客的数量看起来远远超过了她的护卫。欧阳姌握住缰绳的手颤了颤,看着近在咫尺的杀戮,心中没有恐惧,只有微微的苦涩。 要杀她的人真是煞费苦心,仅凭眼前的这些护卫根本无法护她周全。只是对方算错了一步。 护卫的人数越来越少,已经落于下风,墨岚和宗灏守护在她左右,手中的长剑早已被血染红,一刻不停地挥动着,为她挡住一次次致命的攻击。 远处突然响起在隆隆的马蹄声,如从空中落下的闷雷。地平线上很快出现一队骑兵,由远及近,刹那间已冲入那群杀手中。 这队起兵的人数亦是杀手的数倍。杀手的人数迅速减少,死的死,逃的逃,还有几人被生擒,一场厮杀很快结束。 欧阳姌看着遍地的尸体,她突然觉得冷,凛冽的寒风中夹杂着浓重的血腥气,吹开了大氅,仿佛是从她的身体里穿过。她的双眼几乎被风吹的睁不开,两滴冷泪沿着面庞缓缓落下。 数百名骑兵齐齐下马,跪倒在她面前,统领自责道;“公主受惊了,末将救驾来迟,让公主受惊了。” 她看着这个年轻的将领,声音散在风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你们来的很及时,都起来。” 众人起身后,她下令将那些生擒的刺客送回京城审问,并命人回驿馆去请负责护送她到朔州的骑兵统领萧庆。 欧阳姌抵达驿站没多久,萧庆也匆匆赶到了驿站。萧庆是萧澹的堂兄,几个月前他代表萧澹去朔州觐见夏子熙。萧澹对他十分信任,他也是这次计划的少数知情人之一。 见到欧阳姌,萧庆先坦言道;“公主遭遇刺客的事,臣已经停锁了,不知公主有何打算?” 欧阳姌沉吟道;“我现在不在驿馆,萧将军可以按照原计划,将我失踪的消息散播出去。” 萧庆一惊,“公主的意思是?”按照原计划应该传出的分明是长公主葬身火海的消息…… 她看出了萧庆的顾虑,意味深长的说;“难道你希望镇国长公主葬身火海?” 萧庆摇了摇头,困惑的说;“可这不是皇上的意思吗?” 欧阳姌轻轻一笑, “难道皇上的想法就都是明智的吗?”她看着萧庆,转而严肃道;“我与燕国皇帝联姻是否对北梁有好处,萧将军应该很清楚,怎可由着皇上胡来。” 萧庆垂下头,他本来不认同皇帝的做法,奈何皇帝坚持,他只能遵从皇命,而此时长公主的话又让他再度动摇。“臣愿听从长公主安排。” 欧阳姌点点头,“你现在要做的只有这些,回去。” 萧庆应了一声“是”,转身退了出去。 墨岚掀帘走了进来,她刚才就守在帘外。两人的对话,她都听清楚了,忍不住问;“公主还是打算去朔州吗?” “墨岚,我累了。”欧阳姌摇了摇头,缓缓吐出这句话,声音里带着深深的倦意。 她走到内室,疲倦地躺在床上,“如果温珩来,不管什么时辰,都要叫醒我。”说完,她沉沉合上眼睛。 黑暗中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她睁开眼睛,同时迅速抽出枕下的匕首,而睁眼的一瞬,世界陷入一双深邃的眸子里。窗外的夜色已经褪去了几分,灰蒙蒙的曙色晕过幔帐,像一片模糊的雾气。 温珩坐在床边,双眼布满血丝,眼中漾着温柔的涟漪。见她坐起身,他唇畔浮出微笑,“我若是刺客,你现在出手已经太迟了。” 欧阳姌收回匕首,抓住他的手,定定看着他;“我在途中遇刺的事你知道了?” 他的眸光闪了闪,声音似有些艰难;“我都听说了。” 她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那个人为了除去我真是煞费苦心,只是她算漏了我皇兄的心思,她一定以为皇兄会为了讨好燕国,迫不及待的送我去朔州,你能瞒天过海让我摆脱身份,却不能护我周全,一旦我成为失去公主的身份,你再不在我身边,我就成了任她宰割的鱼肉,可她没想到皇兄会派人接应我。阿珩,你说那个人是谁?” 他移开视线,仿佛从她眼中射出的是最尖锐的刺。她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轻笑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她告诉你成浚的身世,不是真的希望你带我远走,而是要你放松警惕,这样她才容易在你身边安插眼线。只要我不是北梁的公主,也不是燕国的皇妃,身边没有那么多人保护,她就有更多的机会杀我。” 他重新看向她,眼底一片黯然,声音带着沙哑;“姌姌,对不起……” 她微微摇头,双臂慢慢环上他的脖子,“别这么说,这不是你的错。” 她的身子慢慢靠近他,温热的呼吸一下下拂过他的脸。他伸臂将她揽入怀,紧紧抱住。两人保持着相拥的姿势,半晌,他的呼吸渐渐急促,“姌姌……你有什么打算?” 这分明是他们的约定,可现在,他却因为愧疚而失去了底气。 “你呢?”她含笑反问;“回朔州,向夏子熙请罪,然后辞官回来找我?” 他心中升起强烈的激动,手臂微微一颤,轻吻着她的鬓发,低低应了一声;“是。” 她吻上他的唇,在心里苦涩的想,这一次,会不会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缠绵? 翌日,长公主失踪的消息很快传开。欧阳姌在之前对温珩还有保留,只说传出长公主失踪的消息即可。所以温珩听到这个消息时并没有多问,按照礼法,他作为护送的使臣对两个国家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履行职责必须返回北梁的京城,请求萧澹的原谅。只要没有证据证明他与此事有关,萧澹就不会责罚他,这对双方来说只是外交礼仪上的一个必须遵循的过场。 温珩启程当日,欧阳姌传来萧庆,对他道;“你现在已经找到长公主了,你去准备,我们今天就启程。” 萧庆知道长公主的安排对北梁有益无害,心中却还是不安,有些迟疑的说;“臣只怕皇上那边不好交代……” 欧阳姌淡淡道;“你放心,我会向皇兄解释的,皇兄是一个深明大义的人,他纵然一时震怒,却绝不会质疑将军的赤胆忠心。” 萧庆不再犹豫,朗声应道;“臣遵命。”然后便退了下去。 墨岚震惊的看着欧阳姌,“公主,您是不是在怪温公子,所以……” 欧阳姌摇了摇头,“我知道,那些刺客不是他派来的,他没有错,我又能怪他什么?即便温玉绾不派人暗杀我,我也要去朔州,因为我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墨岚越发困惑;“可是您和皇上明明早就计划好了啊。” 她的眼睫颤了颤,一滴泪水潸然滑到面颊,“我失踪或是死了的消息传到朔州,夏子熙固然会震怒,甚至重罚温珩,但绝不会将他革职。如果温珩主动辞去官爵,必然会惹来夏子熙的怀疑。朔州被围的时候,送我出城的五千将士都看到了温珩让另一个女子顶替我,他们都不知道我的身份,也都不敢问。夏子熙要瞒着天下人,纵然以为我死于乱军中却也不会调查。可现在他既然知道我还活着,如果温珩主动辞去官爵,他岂会不怀疑?他一旦怀疑温珩,或许会彻查那天的事。何况那天在驿馆,我自知逃不过,已经答应了他,让皇兄称帝就是我回到他身边的条件。如果他看不到我的人,纵然找不到证据,也会怀疑是皇兄瞒天过海将我藏了起来,他是不能仅凭怀疑就对北梁出兵,但却可以暗中联合乌恒一起对付北梁啊。皇兄这样待我,我更不能拖累他。” 她最亲的人和最爱的人,都是这样珍视她。她不想拖累他们,只能辜负他们对她的期许。 这番话,她能告诉墨岚,却没有勇气当面告诉他们。 墨岚心中亦为她感到难过,“奴婢相信皇上和温公子会明白公主的苦衷,可温公子对您的真心,是十个燕国皇帝都比不上的啊……” “谁说夫妻之间一定要有真心呢?”欧阳姌轻轻笑了笑,擦去面颊上的冷泪,却有更多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喃喃地说;“其实,纵然没有夏子熙,我和他之间依然有重重阻碍,温玉绾不会告诉他成浚的身世,他会因为放不下温氏一直留在朝中,或许我们这一生都不可能再重逢,我永远都等不到他。现在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在燕国,我和他更近了,还能时常见到他。”说到这里,她突然握住墨岚的手,含泪道;“他一定能体谅我的苦衷,我们还是有机会的,终有一天,我们都能摆脱身份的牵绊,他会放下一切和我一起离开。我应该在离他更近的地方等他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