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紧箍咒 (2)
河里的大鲫鱼,用自家做的大酱炖,香气扑鼻,下饭又鲜美。 酒是不敢的,孙木匠知道钧哥一会儿还得领着姐姐回去,路程不短,因此劝过一回,也不强求。 一餐饭吃完,珍娘对孙家娘子的手艺赞不绝口:“得空我再来拜访,嫂子得好好教我做几道菜!” 孙家娘子捂着嘴笑:“你逗我呢!你的手艺连巡抚大人都说好的,我这野路子哪入得你的眼?也就是走得饿了,觉得什么都好吃了!若真放出去,叫人听见还不笑掉大牙!” 珍娘便问孙木匠:“大哥是两边都吃过的,嫂子这话不确实?” 孙木匠大手一挥:“若在家里,自然是我婆娘好些,不过”他话头一转,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若放在外头,还是掌柜的您强些!” 珍娘哭笑不得:“您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说出话来滴水不漏!” 眼见天色不早,珍娘便与钧哥告辞出来,后者肩扛手搂,将凉席便卷到自己身上,珍娘要拿一张,他死活不让。 “这才是呢!”孙木匠替他叫好:“男人家就该这样!我看这小哥有几分气概,是个将来能成大事的!” 珍娘笑称不敢,接过孙娘子替他们点亮的一盏灯笼,退出孙家院子来。 不想才转身,就撞上一双上扬含笑的凤眼。 “我在外头就听见了,孙头家今儿怎么这样热闹了?我不敢惊扰,只好在这里候着。” 第九十不是冤家不聚头 文亦童! 黑暗中,他一身湖绸便服,头顶圆帽,披儒巾,站在一辆马车前。 马车头处挂着两盏灯笼,半明半晦的灯光洒在他低眉微笑的脸上,如玉的脸庞线条,深邃又柔和,比白日里还要俊俏。 珍娘情不自禁向后退了两步,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 “哟文掌柜哪!”孙家娘子也看清来人,忙热情地招呼:“我当家的以为天晚了你不来了呢!快快请进!他正等你呢!” 文亦童且没动,饶有兴趣地看着珍娘,似在猜测她的来意。 不过看也看得出来,钧哥手里扛着凉席呢。 “你们为这东西而来?要它做什么?”文亦童指着钧哥问,眼睛却只看珍娘。 珍娘不想回答这种明知故问的问题。 “您有正事,我们不打扰了,这就告辞!”珍娘淡淡应酬过一句,拉起钧哥就走。 “且慢!你二人此去路程不少,反正我跟文掌柜不过几句话说,待他事毕,坐他的车一道走!”孙木匠说着,又小心问着文亦童:“文掌柜觉得这样可好?” 文亦童不出声地笑了,眼尾细长上挑的精致眸子眯起来,黑暗里竟有种妩媚而亲切的感觉:“当然可以,并不费事。” 珍娘正要说不必,孙木匠却叫婆娘:“这就行了,快帮那小哥儿卸下东西,再进来坐会儿!” 钧哥不松手,文亦童便轻轻一笑:“哥儿怕我?” 钧哥顿时重重撂下凉席:“谁怕你?你又不是老虎,怕你吃了我不成?!” 文亦童笑得更开心了:“这不行了?进屋去,再坐儿!” 珍娘拉着钧哥:“你们谈正事,我们不进去了,在外头转转得了。” 孙家娘子笑道:“姑娘,没什么正事,不过掌柜的在咱家定了几件家具,说好日子来看式样,外头黑天黑地的,有什么好转?还是进去!” 文亦童早被孙掌柜的请进后屋里去了,珍娘心里略畅快些,于是跟在孙家娘子身后进屋了。 “咱家如今能有这份家当,”孙家娘子又给姐弟俩添一回茶水,脸上满是自豪之情:“都亏了文掌柜的赏识。自接了隆平居的生意后,咱当家的名声算是在城里闯出道儿来了!大小人家都知道他,也就有了做不完的活计!” 珍娘呷了口茶:“也是孙大哥手艺好的缘故,不然凭谁赏识也没有用!别的不说,看这家里家外摆的放的,手工就是不俗!我是没那么本钱,不然也一定请孙大哥好好给我那茶楼打造打造!” 孙家娘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姑娘别开玩笑了,你的本钱可也不小!别的不说,那茶楼能交给你,就是本钱!据说那地方是城里几个富户集资建造的,整花了一千两银子呢!” 珍娘心里一沉,没有接话。 “隆平居也出了好大一份呢!姑娘你说,这样一份产业,还能算小了?” 孙家娘子话音未落,眼角余光看见文亦童,飘逸洒落地出来,忙又闭了嘴。 “掌柜的还满意?”孙木匠提着些小心,看着文亦童的脸色。 文亦童依旧只是微微地笑:“很好,就这样造,只是时间要紧着些,我月末就要的。价钱还是照旧,按你我的老例。” 孙木匠唯唯点头,又叫婆娘:“再去点几只灯笼,给掌柜的挂在车前照亮!” 文亦童走到珍娘面前,略伸伸手:“姑娘,请。” 珍娘一愣,没想到对方如此有礼,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倒是钧哥,大大咧咧地推开对方的手:“我姐会走,假客气什么。” 珍娘暗里拉了钧哥一把。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这样友好,自己再拉长个脸就显得太过矫情了不是么? “多谢文掌柜的,请。”珍娘先起身向外走去。 车只有一辆,可男女有别,珍娘早打算好了,宁可自己坐前头车把式上,也不跟文亦童同坐车内。 自己的闲话本来就够多了,再授人以柄就太傻了。 不料走到车前,文亦童比她动作更快,轻轻松松纵身跃起,先坐到了车头前。 “小哥儿你会不会赶车?”坐稳了之后,文亦童回头招呼钧哥:“外头凉快,月色也好,让你姐坐里头,咱哥俩外头吹吹风,可好?” 钧哥立刻笑了。 赶车是件多么有趣的事! 这架小车也是孙木匠的手艺打造,比通常车体还要大上的三分之一,车轮的彀、辐一无偏倚,齿牙抱得紧紧的,严丝合缝。 车斗围了栅栏,安了板凳,上头套着绣花锦披,左右各挂着四只小荷包,里头不知填了什么香草药材,散发出淡淡的芬郁。 车身没上漆,上的是桐油,露着原木的纹理与颜色,木脂的气味还没散去。 车辕上套着一匹高头大马,通体雪白没一根杂毛,通亮的月光下,犹如童话里的独角兽,高高扬起骄傲的头颅,喷着重重的鼻息。 “当真让我来赶?”钧哥一见那马,心都酥了,抱着头又是摸又是瞧的,满眼羡慕之色。 文亦童使个眼色,车夫乖乖丢下马鞭,跳下车去。 “兄弟今晚就跟我歇,咱好好喝一坛!”孙木匠会意地拉住人,作势要向屋里拽去。 珍娘心想这个姓文的倒是真心会体贴人的,自己的顾虑他全看在眼里,不声不响地就给解决了,也不叫受益人有负担的。 于是凉席捆上了车后,用手指粗的麻绳栓得牢牢的,珍娘则安安稳稳地坐上了车,钧哥欣喜若狂的捏了马鞭,文亦童笑眯眯地坐在他身边,不时的指点一二。 孙木匠家二口子,并车夫三人,目送那车滴滴得得地走远后,方回。 月光如水,撒进无边的田地里,起伏连绵的蛙啼此起彼伏,愈觉得月华下的田埂上的小车里,安静的异样。 珍娘貌似平静的坐在车里,挂在车门上的竹帘微微摆动,外头一高一低两个身影晃动着透时些影子来,也是无声无息的。 第九十一人材! 文亦童虽是坐在车前,却一直保持身姿端挺,笔直如剑,替钧哥控缰策马,自如潇洒。也许是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他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钧哥: “茶楼那边怎么样?生意好么?家里还忙得过来么?只有你姐弟两人,田里的活还顾得上么?” 问题是一个接一个,慢慢出口的,不显得过份亲密,也不显得格外生份,都是很自然而然出口的,透着些接家常似的关心。 钧哥因让他驾车的缘故,对文亦童的印象大为好转,他本就是心胸宽大,不记恨的愣小子,再一个文亦童也确实没做什么妨碍自家的坏事,因此一来二去的,也肯接他的话了,谈话就变得有些热络了。 “今儿第一天,生意么过得去,家里还好,田里的活倒是有些麻烦,不过我姐也给解决了。” 文亦童不出声地笑。 你姐可真是个人材! “怎么解决的?” 钧哥正要回答,忽然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他立刻将嘴闭得跟个受了惊的河蚌似的。 珍娘心想这个弟弟真是个楞头青,人家问什么全给竹筒倒豆子似的兜出去了! 刚才听了孙家娘子的话,珍娘心里便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原来茶楼是文家出了大半的钱修建的? 虽说是以程大人名义接的,可想到钱是外头那个男人出的。。。 他不会就此认为,自己对茶楼有了责任和义务?不会就此认为,自己是替他做事,他是东家,茶楼成了另一个隆平居? 想到这个,珍娘微微蹙眉。 她可受不了别人对自己要做的事,指手划脚! 茶楼是她的心血,是她一点一点从无到有建立起来的,她可不想被别人染指! 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姓文的上来就套话,钧哥听不出来,她珍娘可不是傻瓜! 文亦童见钧哥闭紧嘴巴,便又开始指点他赶马:“。。。缰绳拉得松些,别太紧了,马儿也有脾气的,哎,也别太松了,也得让它知道,到底谁才是主人!” 他不过是无心的一说,钱是以县里的名义捐出去的,他可从来没想过茶楼会跟自己还有什么关系。 可听进珍娘耳里,却愈发引得她疑心了。 谁是主人? 你?! 简直岂有此理! “有张有弛自然是有道理的。不过也得看对手如何,要是匹野马,不如放手叫它去跑,只管束缚紧了只怕更是坏事!” 珍娘的声音不卑不亢,悠悠然从车内传出来。 文亦童有些意外,她生气了?为什么生气? 野马?! 文亦童忽然很想放声大笑,野马? 好一匹野马! 接下来的路途,文亦童再没提过茶楼二字,反倒一心一意地指导钧哥使马驾车。 “到了!”钧哥远远看见卷棚,不由得惋惜地道:“这么快!” 珍娘嗔道:“还快!看看月亮都走到中天了!庄上人都睡了还快!” 文亦童一声不响地停了车,让姐弟俩下了车又卸了凉席,细长的凤眼在珍娘脸上,不着痕迹地掠过:“告辞!” 干净利落地丢下这两个字,文亦童重重甩下缰绳,马儿嘶叫一声,撒开蹄子,奔了出去。 “真潇洒,真帅!” 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钧哥羡慕不已。 珍娘一掌打在他后脑勺上:“帅什么帅!回家!” 有意耍帅算什么本事! 将凉席丢进茶楼后院,珍娘这才跟钧哥回家歇息。 次日早起,一切照旧。 福平婶先跟珍娘将凉席撑起来,嘴里不住赞道:“你这主意好,这地方靠着河边,又凉快又透风,又不碍着前头的事,亏你怎么想来?” 珍娘正要说话,钧哥没头没脑地闯了进来:“姐!外头有人来,带了好些旧桌椅,还说要给咱家打井!” 珍娘大喜,拉起福平婶的手:“叔叔这么快就寻着人了?” 福平婶一头雾水,心想有这么快?我怎么没听说? 此时外头已经熙熙攘攘地走进几个大汉来,皆是蜂腰猿臂的,看得出有把子力气的,手抬肩挑地,带进不少桌椅来。 “放这儿放这儿!”珍娘心想这事办得真是时候,才搭好凉棚呢,就送桌椅来了,由不得又冲福平婶竖了竖大拇指:“叔叔给力!” 福平婶也笑,却有些不知所措。 很快摆好之后,汉子们又忙里忙外地卸下带来的工具,在天井里衡量着打井的位置。 “掌柜的,”待量得差不多之后,一个打头的就叫珍娘来看:“这地方怎么样?” 珍娘自然说好,这起人看来就是专业的,手法姿势严谨一丝不苟,叫她还有什么话说? 于是破土开工。 珍娘见他们忙着,也不好意思上去打扰,只得问福平婶:“要打几天?工钱怎么算?” 福平婶稀里糊涂一本帐,哪里说得出所以然来? “晚间跟我回去问问再说。” 珍娘将一丝乱发重新塞回,扎得紧紧的头巾里,俏脸上梨涡一闪:“好喽!” 今日菜单:炖菜配米饭。 买办送来的菜都是新鲜上乘的,珍娘大约看了看,心里有数了。 新鲜的野蘑菇炖鸡,茄块炖猪肉,土豆炖牛肉,烧羊肉上现撒新鲜花椒蕊,带肉馅的锅塌豆腐烩青椒。。。 几只大锅加瓦罐,粘在灶头上似的,不歇火地烧着,煮着,炖着,香气飘进院里,打井的闻见,便都觉出了腹饥。 正咽口水时,珍娘端着托盘,满满当当盛着近十只大碗吃食出来的。 炖菜加草头饼,糙得拉舌头,就是有咬劲和嚼头;裹着面糊油里炸的小虾,都是才从后头河里捞上来的,卷上劲道的豆腐皮。 几个大汉顾不上道谢,埋头苦吃起来,停了手身上的汗就干了,可被**辣的吃食一逼,又冒出一层来,叫隔着河面的风再吹干,汤水下去,又出一层。 第九十二管你个大头鬼! 将这里照顾好了,外头也逐渐有人来了。 过路的男人都喜欢坐在门前的卷棚里,贪图凉快有风,有进城烧香许愿的婆姨们,则都坐进屋里来,看看字画,瞧个新鲜劲儿,又赞叹下陈设,最后叫上一客炖菜,吃个自在舒服。 炖菜是要早下工夫的,到客人上座时,珍娘倒有些闲空了,钧哥也过来帮忙了,她便腾得出手来,却没坐下歇息,又忙起另一件吃食来。 就是茶干! 自家造的就是比外头买的不同,珍娘是用此地山上野茶将老豆腐腌渍,然后风干,再腌渍,再风干,经几回手续。 最后出来的货色,漆黑铮亮,硬得像铜皮,几乎掷地有声,光想想那个嚼头,就让人口腔发酸,可此地人还就喜欢这一口,配茶下酒,非它不可。 珍娘先坛子里腌好的一批拿出来,挂在厨房高梁下,穿堂风左一阵右一阵的,不到十天就能吹透风干。 这已是第三轮了,结束后就能上桌了! 珍娘正爬在灶上挂篮子,福平婶大惊失色地从外头跑进来:“丫头,我当家的来了!“ 珍娘笑她:“一日也见三五回,婶子有必要这样失慌失色的嘛!” 福平婶又是摆手又是跺脚:“他带人过来打井的!” 珍娘手一松,篮子险些落进锅里,好在她反应灵敏,回手又接住,不然茶干可就都煮了汤了!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十分明显的了。 早起来的那些人,不是福平请来的。 珍娘放下篮子就向外冲去,院里已分做两拨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你们是哪儿来的?”珍娘顾不上跟福平打招呼,先找早起来的那拨,领头人说话。 那大汉挠挠脑袋:“我们掌柜的叫我来的呀!你不知道?不知道还招待我们吃饭?准了我们下井的位置?” 汉子们扛来的轱辘架孤零零地支在井口,中间已经挖有半人高的洞了,此地土壤水分高,用来加固的木头也支下不少了。 可这一切,此时却显得分外突兀碍眼。 因是来路不正的! 珍娘心里的火一下就窜了出来,直觉告诉她,这些人是隆平居的人! 一定是昨晚歇在孙木匠家里的车夫,得知了自己这里缺水少家具的消息,早上回去耳报给了文亦童,他才派了这些人过来! “你们掌柜凭什么要给我打井送家具?”珍娘气得脸通红,语**不自禁高了八度。 真当这里是隆平居分号了?! 领头人还是摇头:“这我可不知道,反正文掌柜的叫我们来,我们就来,工钱他付,已经结清了,二天打出一口井来,你给管饭就成!” 管你个大头鬼! 福平身后也站着几个农人,手里扛着同样的轱辘架和铁锹,还有不少木头杆子,见对方都已经动手干上了,工钱也结过了,顿生退意。 “你这不是耍俺们么?早知道这活叫人揽下了,还叫俺们来做什么?”说着几个人就要回走:“白浪费一早上工夫,真不地道!” 福平脸涨得紫茄子一样,咀嚅着看看珍娘,又看看农人,说不出话来。 “你们且住,我有话说!”珍娘沉了脸,叫先来的领头人过来:“你们二天活算多少钱?” 领头人说了个数,珍娘点点头,走到前头柜台里取出四分之一的钱来,又将几张桌椅的钱也算了些,一并塞进那人手里:“哪!这里是半天的工钱,我不管你们掌柜的怎么跟你们算,你在我这里干活,得我来付钱!收了工具回去,饭我也管过了,你们的活只到现在为止!” 那人可不肯收钱,又推回珍娘手里:“这可不行!我只认我们掌柜的说话!钱已经收了,怎好再要!再说。。。” 珍娘眉头一肃,清冷冷的杏子眼中,陡然迸射出凛冽之气:“这里不是隆平居,你们掌柜的话在这里没用!我说了才算!收了钱走,你们掌柜的不依,让他上门来跟我说!” 被她凌厉霸气的话语震住,一院子人都没了声音。 领头的汉子乖乖收了钱,叫上自己人:“收拾家伙,走着!” 福平偷偷向自己婆娘张了一眼:这丫头原来这么厉害?我一向竟只当她好声好气地容易说话呢! 福平婶不以为然地回了一眼:少见多怪的,我早习惯了! 珍娘叫那几个农人:“师傅们来,接着替我打下去!” 农人们二话不说,接着架上轱辘架,热火朝天的向下挖去。 珍娘叫福平进了厨房,给他倒碗热汤,又挖出一碗干爽爽的珍珠稻米饭来,堆得尖尖的,再就一碗红通通的辣子鸡块。 “叔叔吃,辛苦了!” 福平吃得眉开眼笑,红辣椒干辣椒,新鲜的蒜头姜葱,和着黄噔噔的鸡块在他嘴里合奏出一曲乡间小调,配上手工轧出来的稻米香,简直是世间再也没有的美妙合宜。 很快碗空汤光,福平婶顺手递过来一节嫩油油的黄瓜:“哪!” 一口咬下去,嘎崩儿地脆! 福平笑得嘴也歪了:“今儿我可打了牙祭了!虽跑了一上午腿,也值当得多了!” 福平婶嗔着自家男人:“话多嘴烂!还不快吃了回去!地里还有活呢!” 午后人少,珍娘让钧哥看着院里打井,自己坐在柜台算帐,福平婶悄悄走过来,坐在她身边。 “叔叔走了?”珍娘边打算盘,边问。 福平婶点头,半晌反问她一句:“丫头,你每日这样来回地走,可累么?” 珍娘听这话好像是有来头的,便放下手里帐本,含笑看着对方:“婶子这话什么意思?” 福平婶不好意思地笑:“才在后头,跟我当家的闲聊,说起你这一天的活来,我心里想着,又要做菜,又要照顾前头后头的,可真累得很。再一日这么来回地跑,时间一长,只怕你受不了。眼见才二天下来,你那小脸儿又尖了许多。。。” 第九十三租赁生意 珍娘见说这个,情不自禁叹了口气:“累是累些,却也没法子,不然怎么样呢?” 家里也丢不下,还有鸡和小块菜地呢!那几亩地更丢不下,好容易才从四大恶人口中夺下来的,还指着那些麦子做粮食呢! 福平婶神神秘秘地靠到珍娘耳边:“我有个好主意,就怕你不依。” 珍娘笑了:“婶子又说这话!我姐弟能有今天,不得多亏二爷爷那五十两压箱底的银子?有什么话婶子只管说,当听我一定听!” 福平婶一拍大腿:“那我就说了!你那几亩地不如租给人家种算了!连房子也是!说句不怕你恼的话,家里也没什么大家当了,细软只管搬了这里来,院子南边不是现成的厢房?白空着做什么?” 珍娘心里一动,由不得看了对方一眼:“听这口气,婶子莫非有相中的人家了?” 福平婶微微有些脸红:“其实这主意我哪想得出来?还是我二爷爷提了一句。正巧呢,我们借牛那家,他们人口多田地少,正想分出几口人来别处过活去,我那当家的跟他们打过几回交道,是个老实本份人家,也做得来活,你的房子带地,赁给他们倒是好的。” 珍娘陷入沉思之中。 房子田地租出去,她不是没有想过,不得一定得找个可靠的人家,不然交到人家手上容易,再拿回来就难了。 再说,到底是自己爹娘住过的房子,随便让外人住进来,她总觉得心里有些嘀咕,思来想去,只怕钧哥也不会答应。 不过福平婶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两头跑不是长久法子,钧哥虽是个哥儿,却也不过半大小子,让他又忙田里又来茶楼帮忙,珍娘也于心不忍。 再者,眼见麦忙了,自己也插不上手,反要请二爷爷和福平帮忙,别人不说,自己心里总该明白,确实是力有不逮,力不从心了。 想到这里,珍娘暗暗下了决心。 “既然二爷爷看中的,想必不会差到哪里,”珍娘拉了福平婶的手:“就劳烦婶子明日请了那边当家的来谈谈,也许谈得成,也说不一定。” 福平婶拍巴掌笑了:“你见了人保管就肯了,真是个本份人家呢!” 珍娘笑笑,看看再说。 这下下午,果然福平带来一家五口,男人小头,粗脖,宽肩窄腚,脸皮子晒得老豆腐皮似的,嘴角处却有些刻进去似的笑纹。 看起来倒确实是个老实人。 “他们家在张家庄上算大户,一个老爷爷生下七八个儿,又都成家添了人口,家里哪有这许多田地房子?他又是中间的老三。大的留下要养老,小的又舍不得,没得说,只有分他家出来了。” 福平婶在珍娘背后,细细地解说:“哪这是他家当家的,那个头发黄黄紧贴在头上的,是他婆娘。” 珍娘看着,婆娘有些胖,脸上也总笑,眼角有些吊,嘴呢,又向前有些微拱,看起来不太好说话似的。 不过个头不小,因此胖的不太累赘,最重要的是,这个婆娘态度难得的大方,沉稳,虽是被分出家来,拖儿带口的要另寻生活,眼里却没有自卑自贱的神气。 只这一点,倒叫珍娘挺喜欢的。 一男一女身后带着的,是两个半大小子,都跟钧哥差不多年纪,身形跟男人一个模子里脱出来似的,两人一手一边夹在中间的,则是个黄毛小丫头,真是黄毛,贴在耳后打了两根细细的辫子,又盘回头上,依旧只是一小把,绕成个尖尖的发髻,用根草棍子插得紧紧的。 被珍娘的目光看得有些讪讪的,那小丫头便不肯站在中间了,小身子一侧,躲进了个头高些的小子身后,嘴里嘟囔着:“看什么看?“ 婆娘就拉了她一把:“坠儿你别说话!”说罢又拉自己男人。 男人便冲珍娘一笑,嘴边的笑纹愈发深了:“姑娘,丫头子不懂规矩,让姑娘见笑了!” 珍娘笑着挥手:“我也是丫头子过来的,见什么笑?来,”向黄毛坠儿招手:“你过来,我有好东西给你!” 坠儿伸个头出来,不动。 珍娘袖子里一掏,摸出一把拷的焦香绷脆的红薯干:“来!” 坠儿咽了下口水,眼神犹豫着。 钧哥大叫起来:“这不是我才在灶边烤的?姐你什么时候拿出来的?快给我!“ 坠儿听他说要,立刻箭一般窜了出来,夺过红薯干,飞快塞了一块进嘴里,然后又缩回刚才的藏身之处。 “怎么样?”珍娘不理钧哥,笑眯眯地看着坠儿:“好吃?” 先没听见回应的声音,只听见嚼得嘎绷儿脆的噼里啪啦声,过后一个小脑袋再次探了出来,脸上有了笑意:“才烤得的,真香!” 钧哥悻悻地:“可不是那烤出来的,你来前我才放上去的!” 福平对珍娘道:“我本说叫全贵一个人来,”指着男人:“就得,可他愣说住进去的是一家人,得叫你看看全家才行,万一你有个不中意的,岂不落下个骗名?” 珍娘心里又多三分好感。 “既然你们这样诚心,”珍娘笑着向福平婶拱了拱手:“麻烦婶子替我看着这里,我也领他们看看屋子去,万一人家取不中我呢?” 双向选择,这才公平。 福平婶忙推珍娘:“你只管去,这会子过了吃饭的时候,人也来得少,有个三五个,我也抵挡得了!” 于是珍娘打头,一行人离了茶楼,向齐家庄走去。 走到村头,胖二婶正坐在老槐树下磕瓜子,看见珍娘就阴阳怪气地开了口:“哟!这又是一笔什么好生意哪?明儿我也得生一场病,病他个三年,醒过来也许也能发大财呢?” 第九十四介绍情况 钧哥冲她扬了扬拳头,却反被她啐了一身的瓜子皮,全贵家娘子立刻替他拍打了去,坠儿也来帮手,显得一家人似的。 “这是我们庄有名的胖二婶,嘴快心硬,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珍娘只对全贵家人说话:“将来你们住过来,认准了,见她绕道是正经!” 胖二婶恼了:“珍丫头你说谁?我还在这里坐着呢你就这样编排我!” 珍娘还是只对全贵家人开口:“不过也不必怕她,她家有四个儿子,最喜欢说跟人家动手,却都是纸扎的幌子,我家只有一个钧哥,却也不曾输给过她!” 全贵听在耳里,记在心里。这胖妇大约是个欺行霸市的货色,不过因此不得人心,想必也狠不到哪里。 全贵家两个半大小子,连同钧哥一起,一句话不说就先站到了胖二婶跟前。胖二婶本是盘腿坐在树下的,眼前突然一黑,这才看清,原来人家也有两个儿子,心里由不得唬了一跳。 “你要打我不成!”胖二婶有些心虚,声音不受控制地高了八度。 两个小子鄙夷地看着她,都没说话,可高高的身量投下不小的阴影,震得胖二婶一时说不出话。 珍娘嫣然一笑:“走,认得她就行了,也不必浪费时间。” 一行人走远,留下个张大了嘴的胖二婶,突然觉得自己一向的强横运势是不是到头了? 一路在农人们好奇的眼光里,珍娘带着全贵一家走上了通向自家小院的岔道,她暗中观察着全贵家人的反应,见虽身处左右织网似的好奇眼光里,可这一家子还是保持着冷静和镇定,心里便又再点了点头。 婆娘则自看见院前的篱笆,眼里便隐隐约约地,闪出火花来。 篱笆上金银花开了,清香淡甜的味道将空气织染成一片白玉白,初夏的感觉迎面而来。 珍娘将院门开了:“全贵叔,婶子,进来看。“ 也许是因为珍娘嘴里换了称呼,显得更加亲热了,也许是这农家小院实在好得太出乎他们的预料,总之全贵和他婆娘一时没说出话,一个先站在墙角边,细细打量着砖瓦木梁,一个则站在鸡笼前,欣喜地看着里头那几只活泼乱动的母鸡。 屋子是好的,砖瓦砌得整齐结实,木梁上得又高又稳,院里清清爽爽,鸡笼靠在篱笆旁,不占地方,显得敞亮。 “走,我带婶子看看厨房去!“ 见这家人站在门口,总不好意思进去,珍娘为打破僵局,便将全贵娘子拉进后院,全贵家的眼前又是一亮:一块不大不小的自留地,种着各色时鲜菜蔬,韭菜茄子蚕豆胡瓜油菜,葱姜蒜辣子,虽都不多,却也够大半年的咸菜坛子了。 厨房里则又不必说了,东西是分门别类收拾好了的,灶台前后擦拭得几乎不见油腻。 梁上吊得几只竹篮,干货都收在里头,珍娘特意都取下来给全贵家的过目,一见篮子上头结结实实地担着块干净白布,全贵家的心里先就欢喜上了。 过后再看见篮子里的东西,半块风肉,一小包干枣,还有几包自家造的老茶干子,漆黑铮亮,硬得像铜皮,揭开就闻见一股酱香。 “家里本没什么值钱的,”珍娘有些不好意思:“茶楼里的,我也不可以带回家的。” 全贵家的忙陪笑道:“这才是正经,我们也不想那些没着没落的。不瞒姑娘说,前头我们也看过几家,哪个出门不是恨不能连砖瓦也一并带走的?像姑娘这样诚心厚道的,实在是头一回见着。” 珍娘笑了:“婶子先只不言不语的,原来也是嘴这么甜的人。” 全贵家的脸立刻红了,声音降低了八度:“真不是嘴甜,是实话。” 两个半大小子很快跟钧哥混得烂熟,大人在厨房里说话,他们仨已经跑到后院去了,钧哥将自家挖的地窖指给他们看,里头自然是空的,三人站在门口,望着黑洞洞的洞口,笑闹着要将彼此推下去。 珍娘听见了,便对全贵家的道:“原是爹娘在时挖的,存夏红薯。后来爹娘没了,家里困难,就空着了。“ 全贵家的见珍娘难过地低了头,情不自禁抚上她的肩背:“你家的事,福平他们都对我们说了,你这丫头不容易,哥儿也好,日子眼见不是越过越敞亮了?你爹娘泉下有知,想必也替你们喜欢的。“ 全贵也走上来:“姑娘你放心,这屋子若你真肯赁给我们,保管一丝土也不坏你的!只有给你添东西,”说着便指窗下:“这里正好种几株向阳转莲,”就是向日葵“秋天收了盘子,又有东西可以过嘴,门前的地,我再给你填把土,垫得高高的!“ 全贵家的也道:“窖里依旧存夏红薯,等红薯发了汗,切进稀饭时,到时请你姐弟来喝个十碗八碗,保管甜得像蜜!“ 珍娘扑嗤一声笑了:“十碗八碗!婶子也不怕喝炸了我们的肚皮?!” 说说笑笑间,大家都觉出彼此十分投缘,刚开始见面时的生份,此时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坠儿也不怕生了,满院里窜来窜去,钧哥又给她捉地里的磕头虫,几个小子凑在一处斗草,坠儿又一本正经地给他们作评断。 珍娘走进里屋,执笔写了一张字据,只是价钱方面,有些为难。 人家是好人家,不过亲兄弟明算帐,这钱该怎么收?她本是穿越来的,对此地这种事的行怀可谓一无所知。 算多了,觉得亏待人家,算少了,对方只怕自己看不起他们似的。 因此笔走到这里,就再走不下去了。 好在,救命很快到了。 二爷爷本来在田里做活,几个学舌的农人将这事报到他耳朵里,来不及将锄头送回家去,二爷爷就紧赶慢赶地过来了,妞子到田头给他送茶饭,这时也小尾巴似的跟过来了。 第九十五告别老宅 有了二爷爷的指点,珍娘很快将那个难办的数字填了进去:一年屋租三两,地里粮食另算,秋收二十石麦子,过了冬春天下豆时,再意思收个几石黄豆。 二爷爷两边都熟的,辈分高人又正直,因此他说出话来,全贵家也没异议,再说价钱也确实公道,没得话说。 事情就这么定了,各人按了手印,画押落定。 珍娘在屋里收拾着东西,其实哪有什么细软?自爹娘走后,为维持生计家里有些值钱的,也都卖出去了。 衣服收收一小包,实在破的也不要的,留给齐贵家垫炕。铺盖二副,再加上珍娘后添的纸墨图书等物,用块整布包了,还比不上钧哥的脑袋大。 全贵家两个小子,一个叫狗子,一个叫根子,此时都跟钧哥要好的不行,见包裹出来,都抢着要替他扛。 全贵家憨厚地搓着手笑:“让他们送送你,我跟婆娘正好回家也收拾去,他们留下也淘气!” 坠儿正好跟妞子也好得一个人似的,于是妞子领了她回家,大家都出门去。 珍娘最后一次锁上院门,回望了一眼这个自己呆了并没多久的地方。 说来也怪,虽然自己是穿越而来的,可此刻的心情还真像是离开了久居的祖屋,既舍不得,又有些怅然。 钧哥更不必说,手里拉着院门前的篱笆,久久撒不开。 “要想了,只管回来看,自家的锅灶,总有你姐弟俩一口饭吃!”全贵家的温柔开口,珍娘眼一热,拉住了她的手。 “好婶子,这家我就交给你了,大家奔着好日子,齐头向前赶!” 齐贵家五口,直将珍娘姐弟送到村口,还要再送,珍娘返身拦住了:“就在这里分,你们也得回家收拾去。” 于是大家一连声地告别,各行各路。 回到茶楼,钧哥一直有些闷闷不乐,珍娘知道他心里有些舍不得老屋,便将带来的包裹推到他手边:“去,别在这里偷懒不干活,后头厢房收拾铺盖去!” 钧哥不吭声,不动手。 珍娘重重在他脊背上拍了一掌:“好个男子汉,也算个爷们?!这点小事要黏糊到什么时候?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茶楼不好么?一百个鸡蛋不好么?” 钧哥眼圈有些发热,硬梗着脖子呛道:“茶楼再好,不是我们的!这地契还在谁手里?反正我是没见着!“ 珍娘心里一动,钧哥这小子看着粗心,没想到也有细致的时候。 “要照你这么说,咱那老屋地契又在哪儿?”珍娘戳了钧哥手边的包裹一把:“不过也是租给人家住罢了,又只写了一年期限,你怕什么?愁什么?” 福平婶也上来劝说:“。。。那家人真不坏,你们才一路去,就没看出来?真是老实本份的一家子!” 珍娘指着钧哥,笑对福平婶道:“婶子不知道,现在这人撅着嘴,刚才在屋里,不知跟人家两个小子玩得有多好!糖粘了豆似的,掰也掰不开!还跟人家说院里柿子树一年能打多少个果子呢!” 福平婶也笑了:“是狗子和根子?确实跟这小哥是一路脾气,合得来也是应该的!” 钧哥被说得有些脸红,眼里的热气也就好多了。 福平婶便接过他手里的包裹:“这事他哪里会?走,珍丫头,咱们收拾去,留在他这里看店!” 挽起手来走进后院,珍娘立了脚,先看了一眼打井的那边。 眼见轱辘架下,一个半人身位高的洞口,赫然出现在眼前,几个汉子嘴里吆喝着号子,向下狠砸着桩柱,正干得热火朝天。 “快了,”福平婶说:“也是前面那几个人留下的基础好,再接手就容易得多了,我看到明儿早起就能出水了!” 珍娘点点头,心里转出个念头来,不过嘴上倒没说什么,依旧挽着福平婶,进了东边一道小门。 进了这门,气氛立刻变得跟外头不同了,这本就是预备给巡抚大人歇息的下处,自然要风雅闲趣许多。 一架蔷薇花障子,此时开满了粉色的朵儿,堆去成锦似的,挤在人眼前,引得凤蝶蜜蜂萦萦绕绕,生机盎然。 几株芭蕉规矩地站在窗下的阴凉地里,几天没下雨,有些耷拉,不过叶子还是绿油油的,好比冻腊。 走进去正中间台阶上去,厢房共有三间,一大二小,本来预备程大人在大的那间,小的则给他的仆从,另在小门对面,还有两间小小的耳房,预备停放大人行李的。 珍娘姐弟不用说,自然是占了两间小的耳房,别的她也不讲究,只要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行了。 福平婶进去看了一眼,地方是够大的,只是没有家具,只是光荡荡的一间屋子。 珍娘也愣了一下,竟都没想到这个问题。 “不要紧,凑和一晚上也行,我在厨房里灶边靠一宿,让哥儿去小厢房那边。”珍娘立刻想出解决的方法,并不以此为困。 福平婶立刻说不妥:“还是跟我家去,总有地方挤一晚的。” 珍娘怎么也不肯。 刚刚才离开的老屋,钧哥为此正有些愁闷呢!若晚上回去,离得那样近又回不去,他心里不知又得难过成什么样了。 “对了,”珍娘一拍福平婶的手:“外头不是桌椅多得很?我跟钧哥一人拼一张床,铺盖放上去不就睡了?这天又不冷,对付一晚上还是容易的!明儿早起我就寻孙木匠去,从他那儿弄几件家具来!” 福平婶听她这样说,方才罢了。 于是先将包裹放进耳房,珍娘锁了门出来。 晚间生意清淡,珍娘将帐算好钱摆清,送走福平婶,便准备关门。 不想才走到门口,被一丛黑影吓了一大跳:“什么东西!” 黑影连绵成片,有高有低,如水的月光下,看着鬼魅似的。 不料鬼魅比她还胆小,听她叫了一声,连连向后退去,还发出声音:“别叫,是,是我们!“ 原来是狗子,和根子。 听见这两哥儿的声音,钧哥立刻咧开嘴笑了,也窜了出来。 “我娘非让送来,”狗子根子协力将身后那个矮搓搓的东西拎到前头来,让珍娘姐弟过目。 珍娘低头一瞧,由不得大笑叫出声来:“呀!原来是头小羊呀!“ 第九十六说曹操。。。 “自家养的老羊,过年才下的崽儿,娘说没别的东西,只有这个,还算个心意。”狗子根子丢下栓绳,就要溜走。 钧哥大叫一声扑上去:“两个肖小哪里逃?”一手一个,又将人拎了回来。 珍娘将羊栓进后院,顺手从厨房里捞出两个馍来塞给两个小子,两人又跟钧哥玩了一会子,又跑到打了一半的井眼前看了会热闹,方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给羊喂过草后,钧哥睡在拼在一起的两张桌子上,将被子拉到下巴根儿,嘴里轻轻地道:“姐,我觉得福平婶的话真没错。” 黑暗里,珍娘微微一笑:“哪句没错?” “这家人,真不坏!”钧哥飞快地说完,一个转身,将头蒙进了被子里。 珍娘的嘴角愈发控制不住地翘起。 次日,对付过繁忙的午后用餐高峰之后,珍娘独自一人去了孙木匠家里。 这一回熟门熟路了,走近村口,几个小孩子就将珍娘领上了孙家的小道。白日里,各 家的门都是敞开着,高高的台子上,孙家婆娘正迎门坐在案板前,村道上的情景便尽收眼底。 “哟,大姑娘你来啦!”孙家娘子笑着迎了上来:“怎么今儿得空?” 珍娘将置办家具的事大约说了,孙家娘子忙开了后院仓库的门:“里头尽有,姑娘自己请挑!” 孙木匠人不在,说被请去一家乡绅,修园子时,替人家架构亭台楼阁。 仓库里的做好的成品,大部分是普通白木,匠作却精到,木面光洁,推拉轻巧,全用楔子,关节处严丝合缝,不留一点儿多余之处。 珍娘看中两张床,一张案几,出来说定了价钱,孙家娘子便叫外头小孩子:“去,村口看看有没有过路的车,若有,进来带一趟!” 转身又拉珍娘:“姑娘请坐!走了半天路累了?来,喝碗茶再走!” 端上来的,依旧是润厚结实的土白瓷碗,不知名的土茶,呷一口进嘴,漾开满嘴清香。 “孙大哥生意可真旺!”珍娘跟对面的婆娘闲聊,“家里日子一定过得很红火!” 婆娘笑得眉眼直跳:“也不过这么回事!姑娘你不知道,这个庄上大部分人家都是木匠,日子么,其实也都差不多的!” 珍娘又恭维她几句,遂将话头引向正题:“别人家哪比得上孙大哥?隆平居的名号不是假的!领了他家的生意,婶子家的日子自然要比别人家强得多!” 孙家婆娘手里纲着鞋底,嘴里由不得带上了三分自豪:“隆平居确实名号响,我当家的也是经了几轮才被定下来的。想做他家生意的木匠,光这庄上就有不少,可到底还是败给我当家的了!哈哈!” 珍娘配合着笑了几声,然后低头喝茶,嘴里若有似无地问:“隆平居是老字号?我看他家掌柜的,年纪倒不大。” 孙家婆娘嘴里啧啧有声:“唉你不知道。。。” 在对方滔滔不绝的言语声中,珍娘大概知晓了文家,尤其是文亦童的经历。 原来也是幼年丧亲,也是小小年纪就扛起家业。 看起来,他跟自己倒有不少相近之处。 村口路过的车想必不多,到这会儿还没见孩子回来。 却给了珍娘难得的机会,一窥文家底细。 “还有那位秋师傅,”珍娘咳嗽一声,又呷一口茶,还是装得风轻云淡,可有可无地问:“听说是京里很出了一阵子风头的大厨?鼎鼎有名的?怎么跑到咱这小地方来的?” 孙家娘子一拍大腿:“他啊!他更是个故事的人!” 珍娘情不自禁前倾下身体:“这话怎么说?”眼里同样控制不住地,闪出好奇的光芒。 好在孙家婆娘急于要说故事,也就没在意她的态度:“其实关于这位秋师傅,镇上的传说还真不少,不过总结起来,大约只有两个意思,那就是,想必他在京里得罪了什么人,又或是,撞上了什么邪。。。” 后一句话,不知怎么的引出珍娘一身的鸡皮疙瘩。 撞邪? 本来聊得热火朝天的气氛,忽然就冷了场,孙家娘子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似的,身上一阵发冷,珍娘更是禁不住地打了个颤,虽然初夏天气温热,她还是觉出了寒意。 好在,这骤然而至的清寒并没有持续太少时间,嬉闹的孩子们回来了,还带来一辆装满粮食的大车。 孙家婆娘心里松了口气,珍娘同样也是。 “行了,我搬你搬,你只管上去!”孙家娘子叫过自家小子:“来担把手!” 小子才要过来,却被一只白皙纤长的手,拉住了后背。 “我来!” 珍娘才要从院里走出来,听见这声音,本来安定下来的心脏,陡然间又颤动了一下。 秋子固! 在孙家娘子和珍娘诧异不安的目光注视下,一身洁净白衣的秋子固,冷静定然的从车头上下来,径直走向仓库的位置。 孙家娘子张大了嘴。 怎么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呢? 珍娘更是觉得怪异,脖子后面的寒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 Speakofthedevil。。。 秋子固平静地穿过院子,几颗脑袋跟着他转,他却丝毫没有被困扰的意思。 推开仓库的门,秋子固微微有些皱起眉头。 “哪几件?” 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话,除了必要的字,似乎他连多一句废话也不愿张口。 孙家娘子机械地开口:“靠门边,两张床,一张案几。” 话音未落,只听得仓库那边哗啦一声响,再看秋子固,一左一右架着两张木头床,轻松自如的走了出来。 看不出来,这样瘦的一个人,力气倒真不小! 布衣飘飘的袖子下,那隐隐约约突出来的,是不是肌肉?! 珍娘突然转过头去,不看那具健康悠然的男子身体,因为对方越走越近,而她的脸,却越来越红。 秋子固目不斜视地走过珍娘身边,仿佛他就是应了孩子们的要求,到这里来帮一趟忙的而已。 至于帮的人是谁,并不重要。 “上车!”独自一人将三件家具搬上车后,秋子固第一次将目光,投射到院里的人身上。 犹豫了一下,他略过孙家娘子,直视在珍娘身上。 上还是不上? 不上么? 秋子固的眼神里,颇有玩味之意。 不敢就算了! “姑娘要避嫌,我就先将家具送回去。”依旧是精炼到毫无赘语的地步,秋子固收回目光,迈步欲坐上车去。 第九十七曹操到 谁说我不敢? 我凭什么不敢?! “等等!”珍娘昂首,斜眼睇那欲离开的男子,清丽黛眸中露出烦躁与愤怒:“让我先上!” 她还是头一回这么没有礼貌,因此孙家娘子由不得地看了她一眼。 可珍娘自己,却没怎么觉得。 你凭什么看不起我?我就一定得怕你? 鬼才怕你! 不就一起坐个车嘛有什么了不得?! 秋子固果然停下了脚步,向前一挥手,衣袂飘飘,神色悠然:“请!” 珍娘勾唇一笑,声音清越如宝珠掉落玉盘,清脆悦耳:“多谢!” 孙家娘子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又说不出来。 这两人貌似和谐,可怎么觉得,空气里有股较劲的意味? 坐在车上,珍娘看了看周围:明显这是一辆装货的大车,除了正对车门处有一条小小的条凳,四周都放满了装满粮食的麻袋,挤挤壤壤的,让人连平放双腿的地方也没有。 而那个面无表情的秋大厨,则同样挤挤攘攘的,以一种让人十分不舒服的姿势,坐在她身边。 自然条凳上是没有位置了,他只有坐在麻袋上,从这一点看来,他似乎是很有君子风度的,将唯一的座位让给了珍娘。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马车行驶在村道上,颠簸不平的路面,让车上人不停地左跌右倒,免不得的,两位同行者,身体上便有些不大不小的接触。 车外,明明有空位的,珍娘心想。 上回也是坐车,坐文亦童的车,人家就体贴得多,晓得要去外头避嫌。 您老人家倒好,偏要守在我身力,怕我偷粮食是怎的?! 秋子固则毫无拘束之感,不过他不看珍娘,微微阖目,养神定气。 珍娘忍不住偷瞄他一眼,见对方老僧入定似的,白肤青鬓,眉眼不比张开时冷清,却更淡然了,葱茏淡然,让人想起江南四月烟雨的天气,虽平淡却是极有风情的。 身体坐得笔直,端挺如剑,薄透的布衣下,绷紧处隐约可见肌肉。 珍娘心里一动,他是不是暗中控制着,竭力不碰到自己的身体? 这样看来,此人又不是全然没有君子品性的了。 可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去到车外呢? 车轮忽然撞上一块石头,整个大车身体倒向一侧,珍娘思想开小差,突如其来的冲撞让她惊叫一声,情不自禁倒向右边。 右边,正是秋子固所在的位置。 一双硬而有力的双手,轻轻将她托回了原位。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刚沾上她的身体便立刻松手,仿佛蜻蜓点水,又如凤蝶穿花。 珍娘大窘,继而大怒。 这什么意思?嫌弃我?! 我身上有毒?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非得守在这里? 秋子固依旧只管闭着眼睛,不看,不理。 魔障。 他想,果然是魔障。 为什么这车夫每回跟自己出来,都不能换件干净衣服? 破点烂点都不怕,秋子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那股子又酸又馊几辈子没洗过,难得洗一回却放在雨天里阴干的味道,实在让洁癖重症患者,秋子固先生忍受不了! 要不然自己也能在外头赏赏风景了! 本来他根本不想绕进木匠家里,更不可能带什么人回程,社交于他,等同废话。 可鬼使神差的,那孩子说了茶楼掌柜四个字,于是同样鬼使神差的,秋子固掉转了车头。 自己作的孽自己受,秋子固心想,放在眼下自己身上来看,真是一点不错。 他知道,珍娘可能心里有数,自己是输给她的那个人,也是曾闯过她家门的那个人,,因此尴尬,因此故意对她视而不见。 可这该死的车! 该死的路! 为什么就不能让自己顺心畅意些! 可不能被她看成登徒子! 所以秋子固才身姿端挺,所以秋子固才闭目养神。 可车夫太不给力,刚才那一偏,到底还是毁了秋子固一路过来的努力。 本能之下,他出手相助。 过后立刻后悔,却迟了。 既然她是魔障,自己的手沾上了会不会有问题? 一向以来,秋子固都不让女人进厨房,这是习惯,也是师傅传下来的遗训。 因此他洁身自好,因此他避讳女人。 可今儿算是完了。 珍娘斜眼看秋子固:“谢谢!” 对方不答,睡着了似的。 珍娘恼羞成怒:“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既然防我跟防贼似的,为什么又偏带上我走?你停车,我要下去,我才不受这气!” 秋子固困惑地睁开眼睛:“谁给你气受?为什么要下去?” 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到位了,也就是你,换成别人,当我会理?! 两人思路完全不在一个频道,因此牛头不对马嘴。 珍娘呼啦一下从条凳上站起来:“外头停车,我要下去!” 车夫不明就里,将手里缰绳嘞紧了一把。 好比急刹,珍娘猝不及防,瞬间整个人就向后载去。 秋子固头上顿现三排黑线! 又要我来救! “你给我坐我!” “我要下车!” “坐好!” “放手!“ 车夫只听见车内一阵高过一阵的喝叫声,手里缰绳顿时没了准头,该松还是紧? 不知道。 不过有一点他是很清楚的,那就是,秋师傅现在的语调,可真比平日高了八度不止呢!听得出来,是真急眼了! 想象一下,秋子固那个平时总也冷冰冰没有表情的扑克脸,真急眼时该是什么模样?!眉头会不会飞到额角边上去?! 哈哈,这可是件难得的稀奇事! 车夫忍不住偷笑,一定得记得回去学给那几个伙计听! 谁说我不敢? 我凭什么不敢?! “等等!”珍娘昂首,斜眼睇那欲离开的男子,清丽黛眸中露出烦躁与愤怒:“让我先上!” 她还是头一回这么没有礼貌,因此孙家娘子由不得地看了她一眼。 可珍娘自己,却没怎么觉得。 你凭什么看不起我?我就一定得怕你? 鬼才怕你! 不就一起坐个车嘛有什么了不得?! 秋子固果然停下了脚步,向前一挥手,衣袂飘飘,神色悠然:“请!” 珍娘勾唇一笑,声音清越如宝珠掉落玉盘,清脆悦耳:“多谢!” 孙家娘子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又说不出来。 这两人貌似和谐,可怎么觉得,空气里有股较劲的意味? 坐在车上,珍娘看了看周围:明显这是一辆装货的大车,除了正对车门处有一条小小的条凳,四周都放满了装满粮食的麻袋,挤挤壤壤的,让人连平放双腿的地方也没有。 而那个面无表情的秋大厨,则同样挤挤攘攘的,以一种让人十分不舒服的姿势,坐在她身边。 自然条凳上是没有位置了,他只有坐在麻袋上,从这一点看来,他似乎是很有君子风度的,将唯一的座位让给了珍娘。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马车行驶在村道上,颠簸不平的路面,让车上人不停地左跌右倒,免不得的,两位同行者,身体上便有些不大不小的接触。 车外,明明有空位的,珍娘心想。 上回也是坐车,坐文亦童的车,人家就体贴得多,晓得要去外头避嫌。 您老人家倒好,偏要守在我身力,怕我偷粮食是怎的?! 秋子固则毫无拘束之感,不过他不看珍娘,微微阖目,养神定气。 珍娘忍不住偷瞄他一眼,见对方老僧入定似的,白肤青鬓,眉眼不比张开时冷清,却更淡然了,葱茏淡然,让人想起江南四月烟雨的天气,虽平淡却是极有风情的。 身体坐得笔直,端挺如剑,薄透的布衣下,绷紧处隐约可见肌肉。 珍娘心里一动,他是不是暗中控制着,竭力不碰到自己的身体? 这样看来,此人又不是全然没有君子品性的了。 可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去到车外呢? 车轮忽然撞上一块石头,整个大车身体倒向一侧,珍娘思想开小差,突如其来的冲撞让她惊叫一声,情不自禁倒向右边。 右边,正是秋子固所在的位置。 一双硬而有力的双手,轻轻将她托回了原位。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刚沾上她的身体便立刻松手,仿佛蜻蜓点水,又如凤蝶穿花。 珍娘大窘,继而大怒。 这什么意思?嫌弃我?! 我身上有毒?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非得守在这里? 秋子固依旧只管闭着眼睛,不看,不理。 魔障。 他想,果然是魔障。 为什么这车夫每回跟自己出来,都不能换件干净衣服? 破点烂点都不怕,秋子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那股子又酸又馊几辈子没洗过,难得洗一回却放在雨天里阴干的味道,实在让洁癖重症患者,秋子固先生忍受不了! 要不然自己也能在外头赏赏风景了! 本来他根本不想绕进木匠家里,更不可能带什么人回程,社交于他,等同废话。 可鬼使神差的,那孩子说了茶楼掌柜四个字,于是同样鬼使神差的,秋子固掉转了车头。 自己作的孽自己受,秋子固心想,放在眼下自己身上来看,真是一点不错。 他知道,珍娘可能心里有数,自己是输给她的那个人,也是曾闯过她家门的那个人,,因此尴尬,因此故意对她视而不见。 可这该死的车! 该死的路! 为什么就不能让自己顺心畅意些! 可不能被她看成登徒子! 所以秋子固才身姿端挺,所以秋子固才闭目养神。 可车夫太不给力,刚才那一偏,到底还是毁了秋子固一路过来的努力。 本能之下,他出手相助。 过后立刻后悔,却迟了。 既然她是魔障,自己的手沾上了会不会有问题? 一向以来,秋子固都不让女人进厨房,这是习惯,也是师傅传下来的遗训。 因此他洁身自好,因此他避讳女人。 可今儿算是完了。 珍娘斜眼看秋子固:“谢谢!” 对方不答,睡着了似的。 珍娘恼羞成怒:“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既然防我跟防贼似的,为什么又偏带上我走?你停车,我要下去,我才不受这气!” 秋子固困惑地睁开眼睛:“谁给你气受?为什么要下去?” 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到位了,也就是你,换成别人,当我会理?! 两人思路完全不在一个频道,因此牛头不对马嘴。 珍娘呼啦一下从条凳上站起来:“外头停车,我要下去!” 车夫不明就里,将手里缰绳嘞紧了一把。 好比急刹,珍娘猝不及防,瞬间整个人就向后载去。 秋子固头上顿现三排黑线! 又要我来救! “你给我坐我!” “我要下车!” “坐好!” “放手!“ 车夫只听见车内一阵高过一阵的喝叫声,手里缰绳顿时没了准头,该松还是紧? 不知道。 不过有一点他是很清楚的,那就是,秋师傅现在的语调,可真比平日高了八度不止呢!听得出来,是真急眼了! 想象一下,秋子固那个平时总也冷冰冰没有表情的扑克脸,真急眼时该是什么模样?!眉头会不会飞到额角边上去?! 哈哈,这可是件难得的稀奇事! 车夫忍不住偷笑,一定得记得回去学给那几个伙计听 第九十八必须是魔障!! 正当车内乱成一团,外头车夫窃笑之际,小小的田埂那头,真不巧地,对面对过来一牛一人,都是才从地里拔出脚的,不免一路走一路撒泥,一脚一滑的。 农人想是累了一天,也乏了,边走道边打哈欠,这边马车呢,因那车夫开小差偷听偷笑,也不免忘了看路,待到牛马快要相撞时,两边的主人这才觉得不对,可惜,业已迟了! “哎呀!” “要死!” 两边各发出一声惨叫,牛儿哞地叫了一声,歪到了一边田里,四脚朝天,马车则滚到了另一边,也是个人仰马翻。 珍娘还没来得及反应,人已经从条凳上滚了几个来回,一阵头晕目眩之后,发现周围突然敞亮了,定睛一看,原来是车顶蓬被掀了下去。 装满粮食的麻袋,散落在刚刚收尽的麦田里,幸好口袋都是栓得极结实的,这才没遭了大倒殃。 车夫则径直摔了个屁敦儿,扶着腰哎哟哟直叫唤,嘴里骂骂咧咧的,正要寻那牛主人的不痛快,突然间看到了什么,两眼顿时发直: 这是谁? 田边的水渠里,泥水滴沥达拉地顺着身体直向下流淌的,是谁? 头上顶着一蓬水花生,正卡在发髻中央,好像高中的状元郎带了大红花似的,是谁? 满头满脸脏泥巴水,污沓得连眼睛也睁不开的,是谁? 可怜那件,上门时刚刚换上的,一尘不染,浆洗得笔挺通透的长衫呕! 可怜那一头,整整齐齐,一天不洗就好像生了痒虫似的乌发呕! 面对秋子固的惨状,车夫简直说不出话,牙齿在嘴里打架,心想伙计们这回得打多少桶水上来?隆平居天井里的两口井水,会不会就此干涸?! 一只歪脖子树上正停着只老鸹,看见底下有丛水草绿得鲜艳,瞬间飞了上去,用长而尖的嘴巴,在其中挑挑拣拣半天,发现没有虫子,更有一股难以忍受的肥皂味儿,于是呱地一声又不屑地高飞远走,临走时不忘留下一泡印迹。 珍娘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跟自己面对面的泥人,灰扑扑的泥水脸上,瞬间又多了道白印。 鸟屎。 空气凝固了。 “哇哈哈哈哈哈!” 半晌,一声狂笑打破了僵局,车夫的魂灵本已冒出头一半,被这笑声一震,又收了回来。 是珍娘! 秋子固这付尊容实在让她绷不住了! “对不起,对不起,”自然了,珍娘心里还是感觉十分抱歉的,别人如此受难自己还笑,实在不应当,所以她本能的道歉。 可是笑声,也本能地越来越强烈! 也不能怪她,任何人,只要现在看见秋子固的脸,尤其是头上那丛水草,想要忍住不笑,那真是比登天还难了! 魔障! 魔障!! “都给我闭嘴!” 秋子固自以为喊出这五个字来了,可泥水沾在他的薄唇上,让他实在张不开口。 车夫先是惊惶失措,随后也被秋子固的窘态逗得不行,捧腹大笑之余,到底没忘了自己是隆平居的人,将来还得活到秋子固手下呢,于是忙不迭脱下自己的衣服送上去。 秋子固此时面临了他人生中最大的难题:是选择继续脏下去,还是,接过车夫手里那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