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贵相14
最重要的弟弟的性命掌控在太子手中, 秦非川没得选择,只得忍辱负重地答应了太子的要挟。 他在家中枯坐半晌。 坐到太子给的时限只剩最后一个时辰了,他才叹口气, 疲惫地整理仪容, 坐车进宫。 到了万春宫,和往常一样, 江衍在偏殿里睡觉,靖王坐在离江衍不远的桌边, 正伏案批阅奏章。 察觉秦非川来了, 靖王头也不抬, 只摆了摆手,示意他等候片刻。 秦非川无声地行了礼,接着再无声走到桌旁, 垂手静立着。 他不露声色地打量着靖王。 坐姿放松,神态平静,全部心神正集中在奏章上,连手中朱笔笔尖上的墨要滴落下去也没发现。 ——好机会。 秦非川动了动手指, 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扇。 打开扇柄的机关,蝉翼般薄薄的一枚刀刃,被他极缓慢的, 没发出半点声音的,抽了出来。 刀光一闪。 他猛然暴起,手持利刃朝靖王后颈刺去! “砰!” 没有半点利刃入肉声,取而代之的, 是秦非川被靖王一脚踹开,连人带刀撞翻旁侧书架,重重摔落在地。 书卷竹简噼里啪啦地砸落在他身上,竟将他给完全掩埋了。 这动静惊醒了江衍。 才睡下没多久的小公子秀气地打着哈欠,声音懒洋洋的,带着浓重的起床气:“谁啊,在做什么,没看到我在睡觉吗?” 刚刚还神情冷酷地出脚的靖王闻言,忙不迭放柔了表情,从书桌绕过来,试图哄他继续睡。 岂料他又打了个哈欠,摇头道:“算了,不睡了。” 然后果真掀被下床,一边穿鞋,一边往发出动静的那里一看,正巧看到半截闪着寒光的刀刃。 他看着,还没问怎么有刀,就见那堆书卷耸动开来,持刀人从中慢慢爬出。 见刀的主人是秦非川,江衍也没觉得吃惊,只疑惑地望着他,口中却问向靖王:“他这是要刺杀你?他难道不知道,你是能在千军万马中,单枪匹马深入敌营,凭一己之力摘得敌将头颅的猛人?” 在战场上拼杀那么多年,靖王的身手自然是一等一的,警惕心也是一等一的。 似秦非川这般连三脚猫功夫都没有的人,就算给靖王下了药,手脚无力地躺在那里让他刺杀,他也决计动不了靖王一根毫毛。 所以,他究竟是从何来的底气,竟敢这样明目张胆地下手? 江衍疑惑,靖王也疑惑。 疑惑的两人坐在床边,看秦非川从书堆里爬出后,“啪”的一下,五体投地状跪伏在地。 靖王踹的那一记窝心脚太狠,秦非川只觉整个胸腔都剧痛无比,心口处更是宛如被刀子狠狠洞穿一般,痛得连呼吸都不敢用力。他虽说没江衍那般娇养着,却也是打小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样的痛苦,当下连说话都是颤颤巍巍的,抖着气儿才把刺杀始末全说了出来。 “靖王,”他说完了,哀声道,“臣也是逼不得已啊。” 都说男儿流血不流泪,此刻他却控制不住地流出两行泪来。 然那泪还没滴落到地上,他就听前头江衍冷冷淡淡道:“你说谎。” 他身体蓦地一僵。 江衍再道:“秦不山是在东宫。可他是被废太子的人接去的,也征得了你的同意,你甚至还亲自把他送上了东宫的马车——我说的对吗?” 殿内立时一阵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秦非川才颤着声道:“夜小公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莫非你以为,我刚才是在诓骗靖王吗?” 江衍听了就笑了。 笑声清淡,还带着点世家子弟特有的些许矜傲,听起来清透得紧。 可秦非川没有半点放松。 脸上的泪在这时忽的落地,轻微的“啪嗒”声响起,仿佛那小公子的足尖猛地踩在他心上,战战兢兢,教人呼吸都要屏住。 原本还坐在床上的小公子似是为了能看清他现在的表情,在这时蹲了下来,歪头望着他:“我没有以为,我是认定,你就是在诓骗靖王。”不等秦非川出声辩驳,继续道,“毕竟,你一直是废太子的人,一直都在为废太子做事——我说的对吗?” 听到“废太子的人”五字,秦非川强撑着的那口气一散,整个人险些当场昏死过去。 而那小公子的话还没完。 “你还在西南的时候,宛妃的人就已经找上你,把你秘密引荐给废太子的心腹,你从此,就成了废太子手里的一枚暗棋。” 暗棋—— 不得暴露,更不得轻举妄动。 于是在宛妃将秦非川举荐给靖王时,除了极少数的几人外,连靖王都没查出他其实是太子的人。 之后就是声名大噪,他以渊博的学识、聪慧的头脑,一跃成为靖王府的象征,最后更成了靖王最倚重的幕僚,凡事不论大小,皆是先要问一问他的意见才好。 直到靖王再不驻守边疆,回京久居,意欲请位夫子来给自己教书,疑心甚重的太子接连下了密令,这才有了秦非川多次办事不利,靖王宫宴上当众请求夜家嫡长女给自己当夫子之事。 至于后来,秦不山南风馆中争风吃醋失手推人致死,引发这场血案的相公扶柳更是离奇死亡的案子,也根本是秦非川受了太子的指使,与秦不山一同出演的好戏,为的就是降低江衍的戒心,不料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让得江衍更加怀疑他。 这一怀疑,又有靖王相助,江衍很快就把秦非川查了个底朝天,这便发现果然和自己猜测的一样,祸起萧墙,家有内贼,秦非川当真是东宫的人。 然而大局未定,还没到揭穿的时候,江衍便引而不发,等秦非川主动露出马脚。 果不其然,太子这前脚才刚闹出件丑事,他秦非川后脚就以秦不山被绑去东宫为借口,亲身上阵暗杀靖王。 江衍想,看来太子是真的乱了阵脚。 否则,叫谁来刺杀靖王不好,怎的偏偏就叫了秦非川? 他就不怕秦非川不仅没刺杀成功,反倒还把自己给捅了个对穿吗? 见靖王和夜小公子早已看穿自己的真实身份,秦非川剧烈地喘着气,好似要借此来平复心中过于激荡的情绪。 不料片刻后,却还是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江衍:“……” 不愧是兄弟俩,弟弟上回吓得直接晕过去,这哥哥也吓得昏迷不醒。 看来靖王的气场真的是非常强大,隔空都能把人震晕。 秦非川一昏,靖王也懒得管人到底是真昏还是假昏,只着人把他拖出去严加看管,然后起身来,从衣柜里取出套新裁的素白棉服,让江衍换上。 江衍说:“换衣服干什么?” 靖王道:“跟我一起去见父皇。” 江衍稍微想了一想,随即笑开来:“你要去找陛下告状?” 靖王说是。 既然废太子这般好心好意、劳心劳力地将把柄送到他手上来,他不拿着这把柄做些事,岂不辜负了废太子的心意? 很快,江衍换好衣服,正让千香给他束发,转眼就见靖王也换了身衣服。 五爪为龙,四爪为蟒。 也不知他是如何吩咐尚衣监的,这回新做的储君袍服,赫然不再是女裙样式,而是切切实实的男装。 穿在他身上,霸气十足,英挺十足,已是有些一代帝王的雏形和风采了。 江衍若有所思道:“你这是要……” 丢开女子身份,以真正的男子身份执掌大权? 果然,靖王理了理领口,慢慢说道:“废太子已经彻底不成气候了。” 江衍“嗯”了一声:“也是。” 废太子已彻底废掉,再无用处。 他身后的宛妃更是早被他们秘密监视,她的一切举动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她即使想再为废太子做些什么,现下这个局面,也是无能为力。 废太子这一派系,如今已经可以说是全面溃散了。 只是…… 靖王沉吟道:“我总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 江衍问:“哪里?” 靖王道:“你发现没有,废太子这两次出事,刚好都是和女人有关。” 上次的侧妃之事是宛妃策划的。 那么这次,御花园中与宫妃苟合,还那么恰恰好地被天子撞见—— 会不会也是什么人设计陷害废太子? 如果是的话,又会是谁呢? 靖王皱眉思索着,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名字。 他抬眼看向江衍。 正好江衍也从镜子里望向他。 两人在镜中对视一眼,继而异口同声道:“宛妃。” 见江衍和自己想的一样,靖王抬手掐了掐眉心,沉声道:“废太子是她儿子。她这样陷害他,到底有何居心?” 江衍沉默片刻,等千香给他束完发,才摇头道:“我也想不通。” 上次的事,还能说是为了不让靖王起疑,才不惜牺牲掉自己的儿媳之一。 那这次,太子因此而被废黜,甚至还被逐出京城,永永远远地离开朝堂,却又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这能给她和太子带来什么隐秘的好处? 又或者是,在京城之外的某个地方,还留有他们两人另外的能够击败靖王的暗棋? 江衍越想下去,越觉得宛妃此人的心思还当真是女人心海底针,连他这个亲爹都想不透这2.0版本的宛妃究竟是长了个怎样的脑回路。 嗯,他设定的那个宛妃是最初的1.0版本,根本没这个吓人。 如果说1.0版本的宛妃只是朵长着美艳外表实则心狠手辣的食人花,那这2.0版本就是朵名副其实的霸王花,纤纤素手轻轻拨弄间翻云覆雨,谁都不敢小瞧了她。 宛妃到底是何用意,两人思索良久,无果,便没再纠结,转而出了万春宫,乘轿朝天子寝宫而去。 这一去,因为除万春宫的人外,宫里人鲜少有见过江衍的,更无人见过靖王的真正面目,故而乍见两个气度非凡的人被从软轿里迎出来,一个穿着素淡的文士儒衫,一个穿着华贵的储君蟒袍,守在天子寝宫外的宫人们齐齐一愣,不知是拦还是不拦。 还是早早听从天子吩咐,跟在靖王身后用以指点辅佐的史官一整袍袖,上前两步,扬声唱道:“大皇子求见陛下——” 大……皇子? 大皇子? 大皇子?! 宫人们不由自主地后背发冷。 他们张大了眼,将那身穿蟒袍的人看了一遍又一遍。 分明是大白天,他们却觉得是不是见了鬼,否则如何能见到早在二十六年前便死于野狗腹中的大皇子? 大皇子的尸骨,可还是当初陛下亲手带回来放进帝陵里的! 宫人们表情僵硬地死死盯着轿前那人,谁都不敢动,也谁都不敢说话。 还是有人眼神好,觉得这大皇子的眉眼依稀有些熟悉,于是心中蓦地生出一个极荒诞的猜想,犹豫再三,方试探道:“敢问这位……大皇子,可是靖王,储君殿下?” 其余人听了,还没来得及震惊,就见史官点头:“正是殿下。” 史官如此明说,显然这便是事实了。 问话那人当即倒抽一口冷气。 然后急忙跪拜下去,道:“见过大皇子殿下!” 有第一个人这么动作,其余宫人反应过来,也接二连三地跪了下去。 “见过大皇子殿下!” 宫人们一面叩首,一面飞快转动思绪,想好端端的,怎么靖王,也就是大公主,突然变成早已死去的大皇子? 明明当年宛妃生下的,是一个大皇子一个大公主,总共两位殿下啊? 莫非当年死去的,根本不是大皇子,而是大公主? 宛妃她…… 欺君犯上? 并不知道其实根本没有大公主此人的宫人们还在天马行空地想着,那边靖王已经带着江衍走过他们身边,进了天子寝宫。 外头如此动静,天子早已清醒了。 不过才三年过去,因病重而老迈得发须皆白的天子半坐在龙床上,眼睛似睁非睁地望着给自己行礼的两人。 两人—— 两个青年。 唔,还是两个相貌气度都很不错的青年。 天子是见过江衍的,此刻便也最先认出他来,缓慢开口道:“夜清来了。起来,赐座,赐茶。” 在旁边伺候着的小太监立即将离得有些远的椅子和小几搬近,往椅子上放了两层软垫,又斟了杯刚刚烹煮好的红茶,验了无毒后,才请江衍坐下。 江衍落座,举杯品茶。 靖王却还在那儿含身垂眼,一副父皇认不出他,他就绝不起身的样子。 幸而天子还未到老眼昏花的地步,仔细看了他几眼,便认出他来,不由笑着叹了口气:“你这是故意打扮成男人,来哄朕开心?唉,你年纪也不小了,堂堂储君,怎能做出这种事来?成何体统。” 天子并没有认出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真的是他的儿子,而非女扮男装的假儿子。 索性靖王也没有让天子立即接受这个惊天秘辛的打算,免得本就负荷极大的身体彻底承受不住。他只抬起头来,道:“若能哄父皇开心,不管什么事,儿臣都是甘愿去做的。” 天子笑了笑,招手让他过来。 他过去,在太监搬来的凳子上坐下,天子才慢慢把手从被褥下伸出来,握住了他的手。 数月前还是健康有力的手,现下已变得沟壑遍布,摸起来十分粗糙,还有些刮人,可见病痛带来的伤害。年老的病重的天子就这样轻轻拍着他的手,声音也是极轻的:“你今日来看朕,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靖王面上踌躇片刻,道:“回父皇的话,儿臣是有件要紧事想与您相商。” 天子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靖王便把废太子命秦非川刺杀自己的事说了出来。 果然,这事才说了个开头,刚刚还能称得上是和颜悦色的天子,此刻脸上已是阴云密布,神色难看到极点。 等靖王以秦非川其实是太子安插到他身边的东宫人作为总结讲完了,天子眸光沉沉,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 靖王这时又添了一把火:“儿臣心里明白,太子是一时怒火攻心,这才出此下策。不过儿臣运气好,没被伤到,只是担心太子被怒火迷了心智,失手之下伤到父皇,这才立即赶过来,想亲眼看看父皇是否平安。” 他这话说的好听。 说话方式更是极具技巧,听得刚刚还黑着脸的天子,这会儿也慢慢缓了神色,没再被气昏过去。 可实际上,前面他在对天子告状时,硬生生把秦非川连他衣服边儿都没挨到,就被他一记窝心脚踹得半死不活的过程,润色成他在秦非川的凶猛攻击下狼狈躲闪,终于寻到空顿开始伺机反击,两人你来我往地大战数百回合,打得飞沙走石天地失色日月无光,他才以极微弱的优势令秦非川伏诛的惊险经历。 不管天子信与不信,反正旁边的江衍是听得心中暗笑,最后没忍住,捂着嘴咳了好几下。 江衍一咳,当即那父子二人全望了过去,生怕他咳着咳着咳出血来。 ——上回江衍被召来觐见,也不知是不是被没喝过的黑茶给刺激的,竟当着天子的面吐了好大一滩血,吐得天子都惊了,完全没料到看起来健健康康的小孩儿,居然体质比他这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年人还差。 自那之后,天子就记住了,夜家这小儿子就是个病西子,茶叶只喝得惯红茶,膳食只吃得惯药膳,点心也只吃得惯甜食,别的东西,只要入口,立马吐血。 天子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娇气的人。 是以这回江衍一咳,饶是他也不由有些紧张,疑心是不是太监上错了茶,害得人又要吐血。 好在江衍又咳了两下就收住了,然后低声告罪。 见人暂且没事了,天子和靖王一前一后地收回目光,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只是靖王还是不太放心,时不时地要看一眼江衍才安心。 江衍却不看他,只垂着眼睛,乖巧又安分地听父子俩谈话,活脱脱一个人形花瓶。 天子不动声色地看着,末了才慢吞吞评价道:“太子这样做,实在不成体统。” 靖王收回注意力,低声应是。 天子道:“朕以为,两年了,他该看清了,孰料竟还是这般胡闹,真教朕失望。” 靖王没说话。 天子再道:“罢了,朕也活不了多久了,走之前,就替你都清理了。” 靖王道:“父皇的意思是……” 天子淡淡睨了他一眼。 明明眼神已经没以前凌厉了,也没以前威严了,可还是让人下意识提起了心,忐忑地等待着后面的话。 很快,天子闭上眼,仿佛累了一般,说话速度更慢了。 只是他的话,却有如雷霆,炸得整个寝宫都震惊了。 “把太子,流放。”年老的帝王如是说道,“把他发配得远远的……让他好好当他的太子去,皇帝也叫他自个儿当去,想当多久当多久。” 过了好一会儿,又说:“诏书在床下的密匣里。当年朕没能护住你,害你白白当了这么多年的公主,是朕对不起你。” 靖王闻言一怔。 原来当年狸猫换太子之事,他早清楚其中内.幕。 他又说:“你是个好孩子。”他轻声叹息着,说出此生最后几个字,“朕对你是放心的。” 说完最后一句话,他神态平静安详,好似睡着了一样。 靖王沉默着慢慢伸手过去,探向他的鼻息。 顿了顿,又探向他脉搏。 望见靖王的动作,周遭宫人们齐齐呼吸一滞,而后想也不想的,扑通跪地。 果然,下一刻,靖王收回手,没说话,只撩起衣摆跪下去。 他低声道:“儿臣恭送父皇。” 旁边的老太监早已泪流满面。 “陛下宾天——” 老太监高声唱喏道:“陛下宾天,陛下宾天——” 唱完,猛地起身朝床柱撞去。 “砰”的一声,天子此生最忠心的奴仆紧随他而去。 这一撞,哭声立时响起,天子驾崩的消息飞快传出去,整个宫城立时戒严起来。 数位早早候着的重臣更是立即进入天子寝宫,共同将密匣中的遗诏取出,打开一看,上头果然写着由大皇子阮靖秋继承帝位。 接过遗诏的靖王朝天子叩拜后,默然起身。 他转向身后。 然后他就发现,难怪江衍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没有任何动静,原来人已经支着脑袋睡沉了,那么大的声响都没能惊动他。 “……” 靖王有些哭笑不得。 他想,幸好父皇刚才什么都没看见,否则当真要被气得活过来。 转而又想,不对,父皇是知道他娇气的,怕是即便看见了,也舍不得怪罪。 这样想着,靖王走过去,将遗诏搁在小几上,然后蹲下身,头靠在江衍的腿上,仿佛要凭此来恢复力气。 几位重臣见了,彼此对视一眼,什么都没说。 于是靖王就那样靠着,面色沉凝,甚至眼睛也渐渐合上,好似要睡过去一般。 江衍这才醒了。 他眼一睁,没看腿上的人,只抬头看向龙床。 见众人都在跪着哭着,他明白什么,低下头,摸了摸靖王的脑袋。 然后轻声道:“臣夜清,参见新帝。” 愿新帝,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 年后,先帝入帝陵,储君阮靖秋继位,年号天元。 新帝登基,颁布新法,调整六部,后封侯拜相,大赦天下。 这其中,夜清为左相,陈尔升为右相,陈尔升之妻师如更被破格命其掌管户部,成为本朝第一位拥有实权、可上朝参与议政的女官。 于是原本还因好不容易接受了储君是个女子,不承想登基时竟摇身一变成了男人而有些不平的百姓,一下子就偃旗息鼓,想女帝是帝,男帝也是帝,都是一个人而已,都一样。 至少新帝没有因为自己曾扮了二十多年的女人,就对女性有所偏见。 这样看来,新帝胸怀宽广,很有一代明君之相。 继位大典结束后,新帝携左相去往大殿,言道有事要与左相相商。 此时文武百官皆不在,大殿里空荡荡一片,寂静非常。 新帝屏退左右宫人,待得殿门重重掩上,他慢慢俯身,将文弱的左相压在金碧辉煌的龙椅上。 左相今日穿着新做的官服,衣裳裁剪合度,衬得身姿颀长,腰身纤细,文弱中彰显出一股风流之态。他微微抬头,看向正俯视着他的天元帝,红唇微张,道:“陛下这是何意?” 年轻的臣子声音又清又淡,有种不自知的矜傲,听得天元帝心中微痒:“陛下刚登基,就要卸磨杀驴,狡兔死走狗烹?” 他神容也是平静的,并不为天元帝的举动有任何的慌张,只是有些疑惑,这才登基第一天,这是要玩什么把戏? 天元帝没回话,只伸出手指,抚摸上他的嘴唇。 常年征战杀敌的过往让得那手指上有着不少伤痕,指腹更因为长久地持刀握枪而变得粗粝,抚在柔软的嘴唇上,力道再轻,也还是让江衍感到丝丝的疼痛。 他不由娇气地一皱眉:“疼。你轻点。” 岂料天元帝这时终于开口,声音又低又沉:“朕今日……” 才说了这么三个字,他就没再说了,而后径自低下头,以唇代替手指,又重又狠地吻上那张绯红的嘴唇。 力道极重。 毫不留情。 又咬又吸,仿佛要吞进喉咙里一样。 江衍被吻得眉头紧皱,连点抗议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只等嘴里渐渐多了血腥味,不知是谁的嘴唇率先破了,血液与津液混合在一起,悉数被天元帝吮了去,他才含糊道:“……不想忍了。” 江衍忍着疼道:“不想忍什么?” 天元帝道:“不想忍着不弄疼你了。” 江衍:“……” 这话说的,好像以前每次都没把他弄疼过似的。 好在他心中知晓,这人今日是真正难得的高兴,当下放缓了语气,轻声道:“那你慢些。我明日还想陪你一起上朝。” 天元帝说好。 两人衣服没脱,只将衣摆掀起,便在龙椅上做了。 身娇体弱的左相上半身被压在椅背前,双腿折起,因有官服遮挡,并不能教人窥见其下风景。天元帝自是早看过许多回的,当下却宛如第一次品尝欢好滋味的毛头小子般,慢慢摸索进去,以唇舌伺候着,手则沿着腰臀逐步往上,细致地取悦着左相比别处要更显得敏感的胸口。 他这般作为,将江衍身上的官服撑得紧紧的,手指的任何动作都能完美地凸显出来,令得江衍看了一眼便撇过头去,不肯再看。 江衍咬着唇,细细地喘气。 额头有汗溢出,斜着落进鬓发,他难耐地闭上眼,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还真是…… 早知这人**手段了得,这说不忍就不忍,调得他都有些受不住,着实厉害。 不多时,察觉到江衍已经做好准备,景祁抬起头,继续同他接吻。 下方则势如破竹,将敌军全面攻克。 敌退我进,敌不动我动。 心中囚禁多年的猛兽一朝破笼而出,那等威势让得江衍眼角都不自知地流出泪来。 他没忍住,又哭了。 哭声轻轻软软,又细细的,带着点骄纵之意,好听得紧。 到了中途,他正失神喘气,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被改变了位置,面对面地坐在景祁身上。后者托着他的腰,以更加深入的姿势继续攻克,不止不休。 莫大的欢愉盖过痛楚,江衍扬起脖子,掐在景祁背上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忽而浑身一颤,他失力地垂下头,额头抵在景祁肩窝上,声音沙哑着喃喃说够了。 “还早,还不够。” 景祁在他耳畔说道:“以前每回都放过你,这回我想做到尽兴。” 江衍说:“……每回?” 景祁道:“嗯,每回。” 江衍不说话了,算是默许。 景祁拨开他的衣领,在锁骨处留下一个鲜艳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日头渐高,宫人们来来往往间,皆是有意无意地避开大殿。 陛下正和左相商讨国事呢。 他们悄声说,切记轻点动作,万万不要扰到里面二位。 外头动静更小了。 殿内的欢爱却仍在继续。 “说。” “……说什么?” “说你是我的,你是朕的。” “……我是你的。” “你和江山都是我的。” “我和江山……都是你的……” “你永远在我身边,永远不离开我。” “我永远……在你身边……永远不……嗯……你慢点,我疼……” “那你记着这疼。这辈子,从生到死,这疼都只有我能给你,别的人,谁都不行,谁都没有这个资格。” 只有我,才是你能执手一生的人。 只有我。 只有我。 …… 第二天的早朝,江衍终究是没能去。 甚至他醒来的时候,已经下朝了,天元帝正坐在床边,一手给他揉腰,一手持着朱笔在批阅奏章。 江衍无言地看着一心两用还脸不红气不喘的人。 有点气。 这具身体为何如此之弱,才做半天就歇菜了,一点都不争气。 争气的左相撑着不争气的身体从被窝里爬出来,还没站到地上,就觉得腿有点发软。 啊,真的是不争气极了。 他面无表情地想着,然后乖乖坐下,看高高在上的帝王屈尊纡贵地弯下腰来,给他穿袜穿鞋,不知第多少次地把他当成了一个巨婴。 穿戴完毕,两人一同用了早膳,再一合计,决定去万春宫见宛妃。 ——自先帝驾崩至今,一个多月的时间,两人把先帝私库掘地三尺地翻了一遍又一遍,国库也翻了好些遍,却还是没能找到宛妃以前说过的那株千年份的天山雪莲。 没有天山雪莲,解药无法做成,江衍体内的毒也就一直是个隐患,不定什么时候毒素彻底爆发,他极有可能会真的血尽而亡。 如此,这隐患,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除了去。 在出寝宫前,江衍想了想,拐回去拿了个东西,才被天元帝牵着坐上帝辇。 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心,心中默念陛下果真极度信赖左相,恩宠万千,连驾辇都能让人坐。 唯贴身伺候的史官忧心忡忡地想,观陛下对左相如此宠幸,大有此生只取一瓢的样子,三年后的选秀,可该如何是好? 眼看帝辇起驾,史官没再多想,举步跟了上去。 要说天元帝的男子身份如今已是天下皆知,世人都知道了他们的新帝其实是当年宛妃生下的大皇子。于是包括文武百官在内,他们很是无法理解,宛妃为何仍居万春宫,不是应当晋升为皇太后,入主慈宁宫吗? 为什么偏偏,如今住在慈宁宫里的,却是与新帝毫不相干的皇后? 这一点,在帝辇先去了慈宁宫,天元帝和左相一同向皇后请了安,方才转道去万春宫的时候,更让不知情的宫人们感到费解。 这费解一直持续到左相取出一条白色绣红梅的手帕。 望见这手帕,身着海青的女人抬了抬眼皮,依旧美艳的脸上没有半点波动:“左相大人拿这个过来,是要做什么?” 江衍低低咳了一声,道:“这是当年娘娘您生产的时候,接生嬷嬷用来给殿下洗脸擦身的。” 每位殿下出生之时,都会有这么一条帕子。 除去二公主不算,当年宫里总共出了两位殿下,阮靖秋有一条,废太子也有一条,共计两条。 一条是江衍手里这个没染血的,一条便是那个染了血的。 宛妃应道:“这东西,可是有什么不妥?” 江衍道:“是有不妥。” “何处不妥?” “处处不妥。” “哦?” 宛妃没有惊讶,只微微挑眉看他。 ——她很自信。成竹在胸。 毕竟那条染了血的手帕,早在刚进万春宫的时候,就被千香呈给了她。 而她早把那条给烧了。 没了染血的那条,江衍再是借着这点拿捏她当年以狸猫换太子之计霍乱后宫之事,也决计无法给她安个相应的罪名。 身无罪名,她哪怕当不得太后,她也仍是后宫里最尊贵的女人。 却见江衍从袖中一抽,便将第二条手帕给从袖子里抽了出来。 有风从殿外吹入,恰巧吹开皱在一起的那角,让由鲜血染就而成的红梅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众人眼前。 宛妃面色一变。 她甚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目光紧盯着那朵红梅:“……怎么会在你这里?” 江衍道:“当初拿给娘娘的那条,不过是个赝品。” 真正的两条手帕,从来都在他手里。 江衍徐徐道:“这两个东西,分别出自尚衣局两位宫女之手。当初娘娘对先帝说,没血的是大皇子的,有血的是二皇子的。可据臣秘密探查,却是得知,当年没血的这个其实是送往了坤宁宫,有血的则是送去了万春宫。” 也就是说,两条手帕被调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