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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贵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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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帕一换, 两条手帕的主人的身份,自然也就被调换了。    于是宫人们这才明白,两位皇子身份互相调换回来后, 阮靖秋是大皇子不假, 但他更是皇后生的大皇子!    他才是当年真正的嫡出的皇长子!    所以当初夜清以身试险,让宛妃把没血的手帕交给他, 从而让他在先帝面前提出与三皇子的婚约,就是因为他告诉宛妃, 他能给她找到染了血的那条——就是在宛妃之前, 他与阮靖秋确定合作后, 由阮靖秋亲手给他的,让他以此来引宛妃入局。    不然,一个从未进过深宫的小少爷, 何以能拿到宛妃找了二十多年也没能找到的东西?    当然,宛妃和夜清交换的条件,便是她能给他拿到千年份的天山雪莲——这是在遇到阮靖秋好几天后,夜清才中毒, 并在同一时刻碰到了宛妃。    宛妃比谁都清楚,只要染血的那条手帕没了,任谁对阮靖秋的身世生疑, 她也都能一口咬定他就是她生的。    同样的,只要那条手帕还存在,那它就是个铁证,顺着这铁证往下一查, 尚衣局里的织造记录白纸黑字明明白白,谁都能查出她当年的所作所为,她装疯卖傻也抵不掉霍乱后宫的罪名。    而除了霍乱后宫这点外,她身上还该有个天大的罪名——    轻描淡写间便抛出个陈年真相,江衍没停,收起两条手帕,转而说道:“当初万春宫的人上秉先帝,言道宛妃娘娘先生一皇子,再生一公主。”他略过那头狸猫不提,直接道,“目前臣已经查清,皇子是为废太子,那么敢问娘娘,那位公主,又是何人?”    “那位大公主,到底是死在野狗口中,还是死在……您的手里?”    宛妃不说话。    她面色阴沉地看着他。    显然她没有想到,他不仅查明了阮靖秋的身世,他连大公主也给查了个透彻。    否则,他怎会问出最后那么一句话来?    而江衍也不需要她的回答。    他敢在这么多人的面前说出真相,无不是因为这些真相是他与阮靖秋暗中探查数次,再三追根究底,方才拿到的没有任何错漏的。    他手里,铁证如山。    “当年大公主被刺客带出宫,巧之又巧的,贵妃娘娘也刚好小产,没了二公主。”    说起贵妃,这个后宫里最为可怜的女人,饶是江衍,此刻说话语气也不由变得沉重了:“可又是那么巧的,二公主的尸体消失不见,说是被路过的宫人给捡去喂了狗。”    “怎么会这么巧,大公主葬身狗腹,二公主也葬身狗腹?难不成,两位公主都那么巧地和狗有着孽缘,才会一并被狗吞食?”    话说到这里,再笨的人也明白大公主和二公主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哪里有什么大公主?    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二公主才对!    得知了这点秘辛,有年纪小的宫女没能控制住,露出个惊骇欲绝的表情。    也有曾受过贵妃恩惠的宫女立时红了眼眶,忍了再忍,也还是没能忍住,恨声道:“你这个女人,怎么能这么恶毒?你怎么不去死!”    即便没亲眼见过当年那场霍乱宫廷之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但从老人嘴里口口相传传下来的,也皆表明宛妃是个极可怕的女人,把狸猫当儿子不说,还对险些死在冰天雪地里的贵妃笑着说活该。    可贵妃哪里活该?    贵妃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自打进了宫,从未与别的人争过什么,安安分分得跟个摆设似的。还是先帝怜惜她,每月必有几天去她的寝宫,这才叫她怀上个孩子,免得被别的妃嫔欺负了去。    然,就是这么一个存在感不强的女人,却被始作俑者说活该?    还要如何活该?    尚未成型的孩子被活生生地从肚子里剖出来,那么冷的天,无人为她治疗伤口,也无人为她进行止血,更无人去救她的孩子,害得她终生都是孤苦伶仃,甚至无法再生育。    被夺去了孩子,再被夺去作为母亲的权力——    还要怎么活该?    还能怎么活该?    如今想来,是要多么残忍歹毒的心肠,才能做出当年这种事情来?    宛妃此人,当属开朝以来第一毒妇!    “臣其实有一点想不明白,还请娘娘为臣解惑。”    再当众抛出个陈年真相后,江衍堪称大不敬地指了指天元帝的脸,又指了指宛妃的脸,才道:“陛下既不是您的孩子,又为何与您长得如此之像?”    尤其是以前天元帝穿女装的时候——    那眉那眼,那鼻那唇,简直和宛妃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江衍说着,兀自陷入沉思:“更让臣感到疑惑的,是娘娘您居然一点都不在意别人怀疑您与陛下的关系……莫非您和皇后娘娘,其实本为一家人?”    古时验证血缘关系的方法,最常见的便是滴血认亲。    滴血认亲,拿个碗盛点水,两人分别割破手指往里滴一滴血,如果血融在一起,那就证明两人是亲人;如果血没融在一起,那就证明两人什么关系都没有。    江衍觉得,这方法这么简单实用,想来宛妃也一定是做过的,否则以前不会无人怀疑阮靖秋的身份。    而她的血能和阮靖秋的血相融,这岂不是说明他们两人本就是亲戚?    凭这点往上顺藤摸瓜,宛妃祖上和阮姓皇室没有半分牵连。那么就只有从皇后那边着手。    滴血认亲在古人看来那是极端靠谱,但在江衍和景祁看来则是极其不靠谱。至于高级点的滴骨认亲更是无稽之谈,两人总不能为了查清宛妃和皇后到底是不是有血缘关系而去挖人祖坟。    不过也正因如此,有关宛妃和皇后关系的猜测,江衍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能肯定她们两个一定是亲人。    并且还是关系极近的亲人。    否则阮靖秋不可能和宛妃长那么像。    果不其然,自江衍拿出那两条手帕后,就再没开过口的宛妃这时终于道:“本宫是庶女。”    “皇后她……”    “是本宫的嫡姐。”    她神情淡淡,仿佛说的根本不是她的经历,而是在说一个和她毫不相干的人的故事。    却又让人觉得她其实是已经认清事实,知道今日无论如何都活不下来了,这才选择把一切都说出来,不让那些陈年旧时彻底尘封。    尘封了,谁又能知道到底是谁可怜呢?    宛妃是一位名妓的女儿。    彼时江南春浓烟花巷深,位高权重的巡抚大人被同僚灌醉,与名妓一夜风流。    那夜之后,巡抚大人依旧是巡抚大人,名妓却不再是名妓。    察觉自己怀了孕,名妓想办法给自己赎了身,再想办法安顿下来,生出个女儿。    后来名妓病重,再无力抚养女儿,便将女儿身世告知,并把最后的银钱交给了女儿,让女儿去京城找她的生父,免她没爹没娘孤苦无依。    安葬好母亲,女儿独自一人北上。    初到京城,她凭借尚未长开便已惊为天人的美貌被一家大户人家收养,从此开始学习宫廷礼数,好在日后代替这家的嫡女入宫为妃。    便是进宫那日,她见到坐在上首的皇后。    她一眼就认出皇后和母亲留下的那幅画里的那个男人,长得极其相似。    再一打听,她确认自己的生父果真是国丈。    国丈完全不知道她的存在。她也没有要上门认亲的打算。    她只跪在那里,一边等候天子选中自己,一边暗暗地想,凭什么呢?同样的血脉,凭什么她就是不被人知道的孤儿,那个人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有没有可能,日后她将那个人从皇后的位置上拉下来,换她坐上去,好教那个人感受一下什么叫平民百姓的生活?    于是就有了狸猫换太子。    就有了现在这么个哪怕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也还是挺直着脊背坐姿优美,俯视着所有人的高高在上的宛妃。    “多谢娘娘为臣解惑。”    江衍微微含身,又道:“不知能否请娘娘再为臣解决另一个疑问?”    宛妃斜睨着他,施舍般地冷冷道:“你说。”    江衍便道:“既然废太子才是您的孩子,那么您当初为何会害了他的侧妃,又害他与另一位娘娘被先帝撞见?臣以为,娘娘您应当是很想看他成功继位的。”    有关这点,江衍和景祁私下里探讨过,觉得宛妃不是控制欲太强,就是占有欲太强。    又或者是有点恋子情节什么的……    果然,宛妃道:“本宫当然想看他成功继位。”    她神情愈发冷淡了,好像那根本不是她儿子一样:“奈何他自己不争气,本宫为他铺好的路,全被他一个沉迷女色给毁了。”    所以为迷惑阮靖秋和江衍的同时,又想让太子不要过度沉迷女色,她表面是听从了江衍的建议,设计让太子杀侧妃,果然成功转移了注意力,且让太子好一段时间都修身养性,不敢造次。    不料时间一长,太子无人管束,再度变得放浪形骸,她失望之下,便又设计太子与宫妃苟合,然后叫先帝撞见,让他彻底丢了太子的名头。    都说恨铁不成钢,可对方也得是铁才行。    似太子这般,完全就是扶不起的阿斗,她再怎样殚精竭虑、筹谋划策,他也绝不会领了她的好意。    不过……    “本宫为何迫使太子离京,你们想知道原因吗?”    她突地哈哈大笑,笑声畅快极了,望向天元帝的目光却十分狠辣:“只有他离开京城,逼得他一无所有了,他才能把心思真正放到权利上,彻底将你打压下去……靖秋啊,你以为,你这把龙椅,当真能坐得稳吗?”    她紧盯着天元帝的脸,试图从上面看出诸如震惊担忧等她想看到的情绪。    奈何那张脸是一如既往的沉静,除帝王威严外,没有多余的半点波动。    再看江衍,也是神色平静,说话语气更是平平:“多谢娘娘告知。”左相大人甚至还行了个礼,显得异常嘲讽,“先前臣还在猜测,娘娘您逼废太子离京是为何意,原来果真留了一步暗棋,臣真是自愧弗如。”    宛妃被这话一噎,好一会儿没能说话。    “事到如今,宛妃娘娘,”左相大人又抬眼看她,“臣最想知道的是,那天山雪莲,究竟在何处?”    宛妃听了,竟是极突兀地又笑了起来。    她不可遏制地大笑着,眼泪都出来了。    末了才道:“天山雪莲?那是本宫骗你的。这天下间,根本没有什么千年的天山雪莲。夜清啊夜清,你今日胆敢如此对待本宫,害本宫死前还要颜面扫地,你就等着剧毒发作,吐血而亡!”    她仿佛非常得意,眉眼间萦绕着愉悦的色彩,没有半点对死亡的惧怕:“夜清,你这么聪明,是不是也怀疑过你当初中毒之事?实话告诉你,的确是本宫命人给你下毒,因为只有你进了万春宫,成了靖秋的心腹,太子他才能认真起来。可惜……”    可惜太子终究还是不成器,她费尽心思也没能将他扶起来。    江衍没说话。    他掩唇咳了两下,然后在手边的椅子上坐下,眼睛慢慢瞌上,似乎在这瞬息里睡着了。    他不表态,天元帝却是要表态的。    “你又没走遍天下,你怎么知道没有千年的天山雪莲?”天元帝淡淡道,“你没找到是你没找到,死到临头还信口雌黄,朕看你是真的疯了。”    宛妃听了又笑了。    也正如他所说,她笑得疯疯癫癫的,整个人失了神智一般,咬字却还是清晰的:“本宫没找到,你当然也找不到!就算你找到了也没用,你可还记得他以前在本宫这里常常吐血?本宫喂了他那么多次的毒,你以为单单一个天山雪莲,就能救得了他吗?笑话!”    天元帝眸底一深。    宛妃却像是没看见一样,径自转头对睡着了的江衍笑道:“你命也真是够硬,本宫每次喂你的毒都不一样,有几次更是喂了致命的毒.药,你居然还能活到现在……”    接着再看向天元帝,满含嘲讽地继续笑:“不过谁又能想到呢?堂堂帝王,登基前为一个臣子耗费无数心力,登基后更是不惜一切代价全天下地搜寻药引……可他能不能活过今年都还是个问题,你再为他找遍天下,也是白费力气!”    这样长长的一番话说完,天元帝也没怒,只轻轻招了招手。    有小太监立即上前来,奉上一盘。    盘里装着的,细细数去,整整一十八个精致小巧的瓶子。    ——整整一十八瓶毒.药。    捧着盘子的小太监细声细语道:“陛下有令,特赐宛妃稀世良药,望宛妃娘娘莫负帝心,安心上路。”    这是赐死宛妃了。    她斜着眼看那十八瓶毒.药,脸上渐渐浮现出个不屑又复杂的神情。    “这是在替夜清报复?”她勾了勾唇,笑得不屑,“趁他还没死,先让本宫死?”    天元帝说:“你竟是这么想的吗。”    宛妃说:“怎么,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本宫给太子留了怎样的暗棋吗?”    听她这话,天元帝笑了笑:“你果然还是不想死的。”    宛妃道:“本宫活得好好的,本宫当然不想死。”又道,“你当真不想知道?”    “不必了。”    这回却是江衍开腔。    他根本没睡沉,闻言也没睁眼,只开口道:“就算娘娘不说,臣也能为陛下查到,并时刻为陛下分忧。”    宛妃面色一沉,总算没再说话。    还能说什么?无非是自取其辱。    她怎能不清楚他向来都是说到做到。    他的能耐,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加可怕。    小太监这时颇有眼色地将一盘子的毒.药往前一递:“请宛妃娘娘上路。”    十八个瓶子,十八种毒.药。    每一种毒.药,皆是蚀心削骨之毒,皆能让人感到肝肠寸断之痛。    只是,这样的痛,不过一时罢了。    天元帝想,又怎能比得过他的左相承受的这三年之痛呢?    可他实在忍不了了。    他无法再容忍这个女人还活在世上。    无数双眼睛都盯在宛妃身上,无声催促着她尽快服毒。    还有人一脸跃跃欲试,大有天元帝一声令下,便要立即冲将上来,把这些毒.药全灌进她嘴里,让她尽早上路的样子。    迫不及待。    亟不可待。    所有人都想着她死。    ——没有哪怕一个人,想要她活下来。    宛妃沉默着,慢慢拿起一个瓶子。    然后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十八个瓶子尽数变成空瓶,她瘫坐在椅子里,浑身颤抖到痉挛,面色更是又青又白,看起来极为可怖。    有血从眼鼻口耳中不断流出,她宛如厉鬼一般,死死盯着那两人,一字一句地诅咒道:“本宫哪怕死了,下了十八层地狱,本宫的鬼魂也要看着你们二人,如何阴阳相隔,孤家寡人!”    ……    宛妃赐死后被丢乱葬岗的事没在宫中溅起半点水花。    反倒是皇后被大张旗鼓地恭为皇太后,贵妃被尊为太贵妃,刻有天元帝与废太子幼时姓名的玉牒被重新编读,有关二十六年前宛妃霍乱朝纲之事也彻底昭告天下,从此再无人置喙新帝非嫡非长。    便在同一时刻,被流放至边疆的废太子发动叛乱,起兵造反,欲一路南下攻入京城,夺回自己曾失之交臂的帝位。    闻此消息,群臣齐齐上奏,恳请陛下出兵镇压。数位大将更是毛遂自荐,请求陛下派自己出马。    岂料天元帝最终选择了御驾亲征。    因有左相探查在前,有足够时间来进行准备的天元帝亲自点兵点将,排兵布阵,短短两刻钟便在沙盘上做了许多拟战,部署许多计划,而后一旨诏令,数十万大军准备就绪,蓄势待发。    寒风凛冽,春意尚冻人。    还是那么一身铿锵威风的铠甲,一把沉重锋锐的长刀,天元帝高高坐于马上,那隐藏了数年未再现于人前的杀伐之气迫得离他稍近的人都忍不住退后数步,然后仰头看他,目光中盛满了炽热的崇敬之色。    天元帝却没看他们。    他回过头,看向身后城墙。    但见高大城墙之上,立着的数人之中,赫然便有着江衍。    今日风大,他本不愿让江衍来。结果人还是跟来了,从出了宫门开始,他就一路都在担心江衍会不会受凉,会不会毒发吐血。    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中途下马一趟,当着万千将士的面把自己身上的披风卸了,裹在江衍身上,看得不知情的人感叹不已,想陛下对左相的恩宠当真无人能及,难怪左相大人如此鞠躬尽瘁、呕心沥血。    若换作他们,他们也甘愿为这样的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渐渐的,风更大了,有沙尘被风卷起,吹得人快要睁不开眼。    天元帝终究还是再度下马,凭着卓越的轻功,宛如仙人登云梯般,借力在墙面上轻点数下,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轻而易举地登上城墙。    将士们齐齐仰头看过去。    城墙上,瑟瑟风里,江衍没动,只站在原地望着出现在视野里的天元帝。    天元帝也抬头看他。    但见那双眼睛,冷淡若泠泠冰雪,清澈若湛湛泉水,好似这几年过去,他仍是当初初见时那般,文雅恬静,彷如烟墨入清风,然后刹那间,惊为天人。    天元帝停顿一瞬,抬脚走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他将江衍揽在怀中。    “我会找到天山雪莲,然后带回来。”帝王在耳畔沉声许诺着,“在我回来之前,你一定要活着等我。”    江衍点了点头,说好。    帝王又说:“我会常常给你写信。你也要经常给我回信。”    江衍说好。    帝王还说:“你要好好吃药,好好睡觉,有什么事,都交给陈尔升和师如去做,你不要太过劳累。”    江衍说好。    帝王接连又嘱咐许多。    到得最后,再不走就要误了大军出发的时辰了,他才说出最后一句话来。    “我想吻你。”    在这万千将士的眼前,在这繁华京城的高处——    想要一个吻。    江衍默了一默。    然后微微抬起头,亲吻了一下帝王冰冷的嘴唇。    本是蜻蜓点水就离开,却被帝王按住后脑,交换了一个极滚烫的亲吻。    万众瞩目。    举世皆惊。    一吻毕,帝王默不作声地跃下城墙,在前来恭送的众臣还没反应过来的目光中,正正落在马上。    他手中缰绳一扯,数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出发。    霎时间,数十万铁骑蹄下烟尘滚滚,有狂风于平地呼啸而起,嘶声厉吼间,风烟汇聚到一处,宛若一条漆黑长龙,直朝遥远北方迅猛而去!    目送那长龙北去,有臣子终于反应过来,面露震惊地望向城墙。    “左相大人,和陛下,怎会,怎会……”    却是一句话还未说完,就见城墙上的人已然低头捂嘴,开始咳嗽。    咳声顺着风传下去,恍惚竟是有些撕心裂肺了。    而后眼尖的人便见到,那人咳了好一阵后,苍白的色泽里多了点殷红,似乎又吐血了。接着整个人往后一倒,竟似昏了过去。    围在那人身边的其余几人立时手忙脚乱地矮下身去。    恰在此时,那已走出很远的帝王,回头一望。    离得这么远,帝王却还是看到,城墙上已经没有人了。    已经回宫了吗?    他收回目光,想回宫也好,今天这么冷,要是染了风寒,又得大半个月下不了床。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帝王在心中默念,一定要活着等我。    ……    江衍睡了许久。    他醒来的时候,冰消雪融,京城已经彻底入春了。    而他醒来的也很是时候,天元帝写给他的第一封信,今晨刚到。    不过这封信是私密的,除他之外无人敢看。至于另一封一同送到京城的,是讲大军已在废太子发起叛变的城外成功驻扎,而后两军交战,陛下亲自领兵出击,首战告捷。    此乃大幸!    本还为着江衍的昏睡不醒而愁云满面的千香也不由得一笑:“第一场仗就打得这么漂亮,看来陛下不日就能擒拿废太子,大胜而归了。”    江衍正喝药,闻言也笑了笑:“谁说不是呢。”    看出他心情好,千香还想再说些什么,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出口。    太医说,小少爷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了。    太医说,若再不取回天山雪莲,小少爷熬不过今年的秋天。    太医还说……    千香握紧了手,终究没把太医的话说出口。    可她不说,就能代表江衍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吗?    还是那句话,一个人的身体如何,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不过。    喝完药,因为不能吃别的东西,蜜饯甜糕都不行,江衍便只吃进一小块糖。他把糖在嘴里含了好一会儿,才将苦涩药味压下去。    药喝完就饱了,他便也没用药膳,让千香把他扶去窗边坐着。    窗外有桃树,此时桃花都已开了,粉红粉红的一大片灿若烟霞,有极淡的花香被微风送进窗内,沁雅极了。    就着这花香,江衍拆开信封,而后轻轻一抖信纸,纸面铺展开来,从右上起第一个字,到得左下最后一个字,细细致致、密密麻麻,写满了“我想你”。    要是寻常人,一眼扫去便不再看,可江衍却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看完了。    九十九个“我想你”。    二百九十七个字。    ——最好不过初春时,最美不过是情书。    他垂眸看着,忽而扬唇一笑,比桃花还要艳丽三分。    等千香磨好墨,他提笔开始写回信。    “宫里的桃花开了。”他在信纸上以漂亮的簪花小楷写道,“等桃子结出来了,你能回来吗?”末尾写,“我也想你。”    等墨迹干了,他拈起落在窗棂上的一朵桃花,并着信纸一同放入信封里。    千香接了信,立即出去交给信使。    信很快就被送出京城。    江衍写完信,在窗前坐了片刻,又觉得疲累。但他不想回床上躺着,便支着头靠在桌上小憩。    千香给他加了件披风,窗户也关了大半,却还是能让人从窗外望见里头的他神色寡淡苍白,没有半点人气。    听闻他醒了,立即下朝赶来的师如远远望见这一幕,竟不敢上前了。    陈尔升跟在妻子身后,见状也只得轻叹一声:“去看看他。再不去,恐怕……”    恐怕以后就没什么机会了。    于是师如就过去了。    不过人已经睡得沉了,没有察觉她的到来。她也没想着叫醒他,只在他旁边坐着,看了他好一会儿,才不经意地瞥见那张还没收起来的写满了“我想你”的信纸。    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    认出那是陛下的字,师如鼻子一酸。    然后“啪嗒”一下,眼泪掉到桌上,将一张空白的信纸浸湿一小片。    她慌忙伸手去擦,不料更多的眼泪落下来,将那张信纸彻底打湿。    匆忙间,她连手帕都来不及取出,只能拿袖子胡乱擦脸,然后拿着那张信纸,匆匆掩面出了寝宫。    桃花还在被风悠悠吹落着。    那睡在桃花下的人,却不知何时才会再次醒了。    ……    “又打了次胜仗。就是废太子藏得太深,找不到,不然过两天我把城攻下来了,我就能回去了。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    这回是九个“我想你”。    江衍给他回信:“他现在今非昔比,不比以前风光,他是最怕死的,他绝对不会留在城里坐以待毙。你找找有没有什么路线是最隐蔽的,最没什么人知道的。我也想你。”    果然,没过几天,对方又写信来:“找到他了!他果然没在城里,跑去西域了,拿几个城的百姓当礼物送出去,让西域里的马贼护住他,还让他当了老大,联合叛军一起作威作福。我真的要被他气死了!我想你。”    “你和西域人谈谈,如果西域能和朝廷达成合作,朝廷就同意让西域成为面积最大的藩属国。此事若成,不用你动手,西域人自己就会把废太子给你送来。我也想你。”    “谈成了!西域真的派人去捉他了哈哈哈哈哈哈!我想你!”    “桃花谢了。我也想你。”    “抓到他了!天山雪莲也找到了!我要回去了!你等着我!”    “……”    西域传来最后一道捷报:    陛下大胜,收复数城,并于西域生擒废太子,不日将班师回朝。    ……    窗外桃树结出第一个毛茸茸的小果子时,被喂下以天山雪莲为引子做成的解药后,江衍果然醒了。    只是这回醒得极痛苦。    五脏六腑仿佛被人用刀生生绞碎了,血不断从嘴角流出,他疼得连呼吸都不敢用力,整个人虚弱地躺在那里,眼神都涣散了。    系统在旁边一直哭。    “为什么还不回来啊!”它放声大哭,“天山雪莲根本没用,你马上就要死了,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啊!”    旁边千香也在哭。    师如没在。    师如和众臣一同出宫,去迎接凯旋的天元帝了。    千香哭得安静,须臾见他醒了,随手抹了把眼泪,又清了清嗓子,才轻声问道:“小少爷醒了。陛下快进京了,需要奴婢扶您起来,去接陛下回来吗?”    “不了。”江衍声音极轻,“我有点累,不想去。”    千香又问:“那小少爷现在想做什么呢?”    江衍说:“我想见他。”    可我见不到。    千香听了,没能忍住,哽咽着说:“小少爷再等等,陛下很快就回来了。您再等一等,好不好?”    江衍没说话。    他闭上眼,皱了皱眉,又吐出一大口血。    血色不再是鲜红的殷红的,而是乌黑的,是深入肺腑的毒。    “靖秋……”    他突然喃喃地念出这个名字。    然后慢慢的,慢慢的,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你怎么还不回来,我好疼。    我疼得受不了了。    景祁……    ……    宫城外。    大军凯旋,举国欢庆。    然而为首的天元帝却眉头紧皱,好似心不在焉。    原因无他,只因他在刚进京的时候,心口突然绞痛,若非当时手上正拽着缰绳,怕是会直接从马上掉下去。    ——不对劲。    他想,他身体向来康健,这次打仗更没有受伤,何来会突然心脏疼痛。    正想着,文武百官在前方跪了一地,百姓们在街道两侧跪着,他们目露狂热,齐声高呼陛下万岁。    “平身。”    天元帝说了这么一句后,众人起身,他则松开缰绳,准备下马,乘帝辇回宫。    便在这时,他感到心口再次传来一阵剧烈绞痛。    这绞痛比刚才那次还要更加突如其来,令他控制不住地摔下马,跪在了地上。    周围人有过来扶他的,有跟着跪下去的,他没在意,只想起什么,仰头问:“左相怎么没来接朕?他是不是出事了?”    他焦急地问着,眼里都起了血丝。    无人敢回话。    所有人甚至一齐转移了目光,看也不看他。    眼见众人闭口不言,天元帝感到一种莫大的恐慌。    真的出事了?    可,可他昨天还在路上收到了他的回信啊?    还是过来扶他的师如忍了又忍,才颤声道:“回陛下的话,夜弟弟他……他……”    天元帝闻言,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怎么了?”    “他……他刚刚去了……”    师如大哭道:“你回来晚了,他刚刚去了,他死了!”    ……死了?    谁死了?    夜弟弟……夜清吗?    夜清死了……    阿衍死了?    天元帝脑中空白一片。    过了良久,他才反应过来,扯了扯唇角,露出个似哭非哭的笑:“你、你是在骗朕?天山雪莲朕都让人尽快送回来了,他早该好了,怎么突然就……”    师如声嘶力竭道:“我没有骗你!就在刚刚,你进京的时候,他死了,千香亲自送他走的!”    ——所以才会心脏绞痛。    ——所以才会心不在焉。    因为能让他予以全部心思的人,已经死了。    天元帝沉默了。    过了片刻,他一言不发地起身,快速朝宫门跑去。    他连自己会轻功都不记得了,只一味地跑,一味地跑。    跑得威武风光的铠甲被他沿途全卸下来扔掉,跑得被金玉龙冠束起的乌发也变得散乱狼狈,跑得一颗心更是被谁狠狠攥着一般,疼得他快要昏过去。    可他不敢昏倒。    他还没见到他,他不敢昏倒。    他觉得自己跑了很久很久,跑得嘴里都尝到了血腥味,才终于跑到寝宫之前。    寝宫外,以千香为首,宫人们跪了一地。    “恭迎陛下回宫。”千香领宫人们朝他叩首,声音明显是恸哭后才有的嘶哑,“左相大人,已恭候陛下多时了。”    左相大人已等了你许久了。    天元帝顿觉手脚冰凉。    他在寝宫前站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迈出脚步,推门而入。    寝宫里还是走前的摆设,连熏香都还是江衍喜欢的那一款,清清淡淡,没什么药味。    只躺在那张龙床上的人,安静极了,安静到连有没有呼吸都让他感觉不到。    他默然地看着,脑中依旧空白。    千香跟在他身后,轻声道:“小少爷走时,喊了陛下的名字,说想见陛下。”    天元帝没动。    千香又说:“小少爷原想去接陛下,但他有些累,就没有去,望陛下见谅。”    天元帝没动。    千香再说:“天山雪莲没有用。太医说,如果没有天山雪莲,小少爷原本还能再活两个月。”    “……你说什么?”    天元帝终于开口,声音又低又哑:“你说,天山雪莲,让他提前死了?”    这回却是千香没说话了。    她只跪下去,重重磕了个头,而后便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寝宫里再度变得安静。    天元帝又站了会儿,才走到床边,慢慢伸手去握床上那人的手。    入手冰凉。    没有半分温度。    他看着那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睁开眼的人,神情忽而变得极其狰狞。    他咬着牙道:“你说过的,你永远在我身边,永远不离开……”    最后一个“我”字没能说出口。    因他忽的想起,当时的江衍只说了前半句,后半句根本没有说完,就开始喊疼。    因为疼,才离开他身边吗?    是了。    那样的毒,长达四年,吐血不止,是该有多疼。    “……总是这样!”    他突然又恶狠狠地、一字一句地、咬牙切齿地说:“总是在最后时刻把他带走,不让我守着他!”    上次是这样,这次也是这样!    上次还是他亲眼看着他走,这次却连他会提前死都不知道!    什么大纲什么剧情什么人设,这样操控着本来就不属于它们的东西,看他们挣扎看他们痛苦看他们绝望,很有趣很好玩是吗?    这么喜欢玩,为什么自己不亲自来玩?    为什么自己不来亲身体验一下,什么叫绝望?    景祁的嘴唇在颤抖。    他的手掌也在颤抖。    他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他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忍耐力,却还是克制不住,眼神渐渐变得执拗且疯狂。    疯狂到极点,连偷窥着他的非生命物体都觉得害怕,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从而让他变成这个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那张床在晃,寝宫在晃,整个宫城都在晃。景祁却什么也看不到一样,只紧紧握着那人的手,用力到快要把那手指折断。    最后的最后,他红着眼睛,蓦地松开手,看那人悄无声息地被卷入数据的洪流,转瞬间变成许多个数字字母融入洪流里呼啸而去,他深深看了眼,转身离开。    ……    “开始扫描该生命个体。”    “扫描完毕。”    “该生命个体患有偏执型精神分裂症,危险等级为S,请宿主知悉。”    ……    史书记载,天元元年,左相夜清病逝,帝大恸,三日不食。    又有记载,左相夜清备受恩宠,逝后赐葬帝陵,与帝同穴。    最后记载,天元二十三年,帝崩,无妃嫔子嗣,实乃孤家寡人,谓史上第一人也。    ——我二十三岁遇到你。    ——第一个二十三岁,你陪着我。    ——第二个二十三岁,我陪着你。    ——只此一生,上穷碧落下黄泉,我的二十三岁,全属于你。    ——生不同衾死同穴,唯有此生,与卿同穴。    ……    茫茫无边的银白色里,身材修长、面容俊美的年轻男人静静站立着。    他神色平静,唯独眼里还残留着少许疯狂的意味,看得小机器人有些害怕。    过了好几分钟,小机器人才鼓足勇气,说道:“你刚刚捅了个天大的篓子,你知不知道啊?”    男人不出声。    小机器人又说:“你这样是会给宿主拖后腿的……”    果然,一提到宿主,男人立即有所反应。    他抬起头,冰冷的目光停驻在它身上,吓得它匆忙后退几步,才听他说道:“拖后腿?”    他声音非常迷人,带着点能让人耳朵上瘾的磁性,不愧是演员里唱歌最好听的。    然而此刻的系统却没敢像平常那样沉溺在男神的声线里一脸痴汉嗷嗷大叫疯狂打call,它只忍不住又后退两步,觉得安全了,才扭扭捏捏地说:“嗯,就是填坑评分没达标的话,下个世界里会有惩罚……”    “惩罚?”    景祁笑了。    他笑得危险,仿佛一个大反派,微微歪头的姿势让他看起来异常无害,可说出口的话却令系统胆战心惊。    “本来就是你们不顾他的意愿,非要把他拉进来让他玩什么角色扮演。他能玩这么认真,已经不错了,你们居然还搞什么惩罚机制?是,你们是看中他的品格,知道他说一不二,答应什么就做什么,可你们就没有考虑过,把我惹怒了,我让后面世界全部崩盘,然后顺着回馈到你们总部的线路,把你们总部也给搞崩盘吗?”    系统刚想说不可能,它们总部存在的位置非常隐秘,普通人根本找不到。    但却一下子记起,它之所以会那么疯狂地迷恋他,其一是他颜好戏好声音好,其二就是他的黑客技术非常高明。    连宿主都说以前有回执行秘密任务时,明明根本什么都没告诉他,结果他自己想办法破解加密邮件摸了过去,然后被宿主追踪的通缉犯挟持成人质,害得宿主险些枪都不会开了。    于是系统就蔫掉了。    好的,男神不愧是男神,连威胁系统都这么帅。    系统扭捏着,小小声地说:“我,我们也是为了激励宿主更好更快地完成任务呀。”    景祁眯了眯眼:“你再说一遍?”    被这眼神注视,系统陡的一个激灵,然后瞬间福至心灵。    它说:“我刚刚上报《贵相》的评分,我打了三个S。”它偷偷地观察他的表情,“三个S是最高评分了,我没给总部说你捅了篓子。”    景祁说:“哦。”    系统说:“你别生气啦。我真的没有报上去。”    景祁说:“是吗。”    看他不信,系统只好再三保证发誓:“我真的没有打A!我以前也没打过A的!我打的全都是SSS,还都是最高等级的红色,真的!”    说着翻出以往世界的评分报告,还有《贵相》的报告留底,果然上面全是鲜红的SSS,晃眼得很。    景祁这才道:“那就勉强相信你。”    得了男神好脸的系统立即傻乎乎地笑了:“那好,你这边没事的话,我就回去找宿主了。”    “等等。”景祁说,“你帮我带句话给他。”    系统说:“什么话?”    景祁酝酿了好一会儿,才语速极慢地说道:“再有下次,我弄死他。”    系统:“???”    弄死谁?    弄死宿主吗?    怎么可以这样?    完全不能理解景祁这话是什么意思的系统立即问道:“可你不是喜欢他吗?”    怎么会想到要弄死他?    景祁闻言,沉默一瞬,摇了摇头。    见状,系统诧异并恐慌:“难道我的资料出错了,其实你不喜欢他?”    “我哪里是喜欢他。”景祁慢慢说道,“我爱他。”    爱他爱到天崩地裂。    也爱他爱到无法自拔。    《贵相》原文片段:    “先生,先生?”    朦胧中,听到千香呼唤,夜清挣扎了一下,终于从无边黑暗中醒来。    她视线迷蒙地看着快要哭出来的千香,恍惚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先生。”千香几乎是强忍着,才没让自己在先生面前掉下泪来。她压着哭腔,努力维持一贯的平静,轻声说道:“先生,陛下快进京了。先生要去接他吗?”    夜清听了,这才知道自己这一觉居然睡了五天,阮靖秋马上就要回来了。    她自然是想去接的。    只是……    “我就不去了,”她微微笑着,脸色竟是难得红润,精神看起来也极好,明显的回光返照,“你们替我去。若陛下问起,就说我有些累,请他恕罪。”    “先生……”    千香知道她这是在交代遗言,眼眶倏地红了,眼泪也掉了下来。    她却还在笑着,说:“千香,我这辈子,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活得实在疲惫。我做过许多错事,也害过许多无辜之人,可我从未后悔。”    千香哽咽着道:“那先生是有什么遗憾吗?”    “有的。”    才说了几句话,她就觉得有些累了。    眼睛慢慢闭上,她声音轻得如同一缕青烟,下一瞬便要消散在空气中:“我只是可惜,我没能凤冠霞帔,红妆十里,风风光光地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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