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关 (5)
旧打的顾德忠哭爹叫娘,惨叫连连。 可任他再如何下狠手,程仲都沉着一张脸冷冷看着,始终不发一言。 “祖父。”看程仲腰背挺得笔直,偏是身体微微哆嗦着,蕴宁顿时担心不已,忙上前扶住。 “我无事。”瞧着依偎在自己身旁的孙女,老爷子心头酸痛,好险没堕下泪来—— 自己不在的这几年,宁姐儿到底受了多少磋磨? 亏儿子之前还敢在自己面前大言不惭,说什么从不曾亏待了宁姐儿。 尤其是顾德忠口里那句自己舍弃了孙女儿的话,不是有人暗示,顾德忠如何就敢这般胡言乱语?怪道那日大雨倾盆,宁姐儿依旧坚持等在城门口守候,那一刻宁姐儿心里更多的不是对祖孙即将重逢的喜悦,而是唯恐被抛下的惶恐和伤心? 一想到蕴宁在公主府昏过去时绝望的哭泣,程仲真是觉得心都碎了。 那边程庆轩的动作却是渐渐慢了下来—— 再怎么说顾德忠都是胞姐膝下唯一一根独苗,真是打坏了,如何对得起寡姐? “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无比狼狈的对程仲道: “都是我这个做舅舅的没教好,老爷子千万莫要气着了……” “我生什么气?你们舅甥之间既是血亲,自然同气连枝,我不过是外人罢了,又有什么好生气的?只你们自家人的事,自己关起门来解决便好,如何要跑到我老头子面前装腔作势?” 老爷子一字一字缓缓道。 却不知程庆轩听了这些话,却是冷汗涔涔、汗湿衣袍—— 什么叫“和外甥之间才是血亲”?什么叫“他是外人”? 既是过继入程仲膝下,程庆轩自然和胞姐再无什么干系,如果硬说要有,也不过是将将出了五服的堂姐弟罢了。 老爷子这话,竟是有要把自己赶出家门之意? 一时再顾不得心疼顾德忠,只趴在地上流泪磕头不止。 旁边的顾德忠还从没瞧见过舅父吓成这样,一时也止了哭泣,呆呆的瞧着蕴宁,想要说什么,慑于程仲在场,又把话咽了回去。 不想程仲正好转过头来,一眼捕捉到顾德忠的神情,当时就怒了: “元清,把他们两个全都给我拖出去!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踏入老宅一步!” “爹——”程庆轩终于醒过神来,连滚带爬的扑过去一把抱住程仲的腿,“儿子错了,儿子再不敢了……” 只程仲盛怒之下,哪里肯听他多言?直接一抬腿,把人踹了开去,厉声道: “元清,还愣着做什么!” 下一刻却是抬手捂住胸口,身子也跟着一踉跄。 ☆、中毒 看程庆轩还要不管不顾的扑过来,蕴宁的眸子几乎能喷出火来,边扶着老爷子坐下,边怒声道: “祖父难道不知顾德忠胡言乱语不成?爹爹也不想祖父气成这样?有功夫在这里和祖父掰扯,不如问一下顾德忠,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是不是有人特意指使了他,来坏了爹爹和祖父的父子情分?” 身为晚辈,蕴宁这番话当真有些不客气。程庆轩却如同醍醐灌顶,甚至隐隐间还对小女儿有些愧疚之意—— 别人不知道,程庆轩却是清楚,老爷子不在家时,蕴宁在府里的处境绝说不上好,这会儿还能帮自己说话…… 一时又是惭愧又是窝火,也不再多说,趴在地上对着程仲重重磕了个头: “爹莫要气着自己个了,儿子这就去审这小畜生,看他受了谁的指使……” “宁姐儿好好陪着你祖父,我明儿个再来……” 说着起身,揪住还没回过神来的顾德忠的衣领子就往外拖。 顾德忠被拽的跌跌撞撞,含恨带怨的盯了蕴宁一眼,却是再不敢乱说话。 蕴宁这会儿哪里顾得上理他?全副心神都在闭着眼睛仰躺在椅子上面白气喘的老爷子身上,先是极快的说了几个药名,令采英去煎药。又吩咐张元清: “赶紧去回春堂,请怀玉伯伯过来瞧一下……” “好。”张元清应了一声,匆匆往外而去。心中却是不住感慨,三姑娘真是长大了呢,发生了这么多事,却能应对得当,且对老主子不是一般的维护,也不枉老主子疼了她这么多年。 “我无事。”程仲脸上神情依旧有些痛苦,却怕吓着蕴宁,强撑着就要坐起来。 却被蕴宁拦住: “祖父莫要说话……到底如何,且等张伯伯看了再说。” 尾音却是有些发颤。 上一世老爷子发病可不也是在这个时候? 只彼时自己却是身在顾德忠那个小农庄,别说照看祖父了,根本是连自由都没有…… 好在前些日子在公主府,蕴宁也不止一次替老爷子诊过脉,许是在外常年奔波,风餐露宿之故,脉象确然有些弱,却还算得上平和…… 还想着有自己守在身边,盯着让祖父好好保养之下,上一世的事便再不会发生,哪里想到依旧因为自己,令得祖父气成这样…… “傻孩子……”程仲勉强笑了一声,反手握住蕴宁微微哆嗦着的小手,又抬起另一只苍老却温暖的大手,轻轻拍着,“你忘了,我就是大夫,我的身体我知道,都是老毛病了,没什么大碍的……祖父还等着看你嫁人成亲呢……” 还没亲手把宁姐儿交给真心疼爱她的人,自己怎么舍得走呢? 蕴宁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就跪倒在程仲面前,脸埋入那双布满茧子的干燥大手中,好半晌才抬起头,红着眼睛道: “嫁什么人?宁姐儿哪里都不去,要一直陪在祖父身边。” 却是用力咬着嘴唇,不肯流下一滴泪来。 “又说傻话了。”程仲一下一下轻轻揉着蕴宁柔软的发顶,只觉心疼的一阵一阵揪得慌—— 宁姐儿从小就是个爱哭的娃娃,磕着了,碰着了,甚至想要哪个玩具够不着了,不喜欢的人想要抱她了,都会惹得她大哭一场。 长大了虽是好些了,却也是和水做的相仿,每每自己离家时,小小的人儿便会扯着自己衣襟,倚着门槛泪流不止。 以致除非万不得已,老爷子从不会把蕴宁一个人留在家里。 这次为了治好宁姐儿的脸,才不得不远离家门,本想着一年半载就能回来,不想一走就是三年…… 三年来,老爷子何尝不是想孙女儿的紧?可除了刚见面时,蕴宁失态在自己面前哭过,这么些日子了,何尝见她再流过一滴泪? 便如这个时候,明明难过的浑身都是哆嗦的,却硬是不肯哭出来。 一个人的性子无缘无故的,怎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直到听了顾德忠那番话时,老爷子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明白了孙女儿性情发生了天翻地覆变化的原因—— 被磋磨的久了,宁姐儿的眼泪怕是早已流干了。 而之所以会倒下,也不仅仅是因为被程庆轩给气着了,而是整颗心都要被掏空了般的心疼,和铺天盖地的后悔。 除此之外,更是自责不已,当初为何不带上孙女儿一块外出寻药? 跟在自己身边,即便日子苦了些,也总好过宁姐儿这么小一个人绝望的挨日子…… “师父——”张怀玉背了个药箱子,跟在张元清后面,匆匆走了进来,待得瞧见程仲面如金纸的模样,也不由唬了一跳。 顾不得寒暄,忙不迭上前帮程仲诊脉。 好半晌才松了手,刚要说什么,却是在被程仲悄悄瞪了一眼后又改了口: “师父本身就是医者,怎么还这般不重视养生之道?偌大年纪了,如何倒是这么容易就动肝火了?瞧瞧把宁姐儿给吓得……” 程仲笑呵呵的转向蕴宁:“我就说没事儿,丫头这回可放心了?你方才开的那几味药我觉得就好,端过来我喝了就成。” 蕴宁应了一声,却是冲着张怀玉重重一礼: “伯伯的恩情,宁姐儿都记着,以后还请伯伯帮我多看着些祖父。” 慌得张怀玉连连摆手: “这如何使得?师父就和我的父亲一般,便是宁姐儿不说,我也会孝顺他老人家的。” 一直目送着蕴宁的身影消失在角门处,这才转过头来,瞧着程仲的神情却是难看的紧: “师父之前大怒大悲之下,怕是引发了体内余毒……便是为了宁姐儿,也不该这般……” 心情却是复杂的紧。 这些年老爷子为了蕴宁外出寻药,可那些寻常药物,又如何能祛除得了那么可怖的疤痕? 不得已,老爷子便一路走一路摸索,期间倒也收获颇丰,发现了诸多新药材,可真正能够除疤的上好灵药,又岂是那么容易觅得的?除了爬山涉水,到处打听之外,甚至采摘的药物,为了第一时间掌握药理,老爷子还以身试药。 所谓是药三分毒,更何况,好些药物根本就是至毒?尽管程仲医术极高,中毒了也能解得,体内毒素却依旧不断累积,好容易压制下来,却是对五脏六腑伤害甚大。 平日里瞧着,倒也和平常人相仿,可一旦发作起来,即便一时半刻要不得人命,却也是凶险的紧。 只那些毒素成分太过复杂,一时之间倒是不容易清除。张怀玉和老爷子研究了这段时日发现,若然能保持情绪平和,最少还可以让毒发的时间往后推迟两年。 当然,有两年的时间,张怀玉自信,他和老爷子定然可以把体内余毒彻底解了。 哪里想到,但凡一牵扯到蕴宁,老爷子就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两人又说了会子话,浑然不知角门处一个纤细的身影缓缓的抱着肩蹲在地上—— 早知道祖父的病情不简单,却再没想到,竟是中了毒。更甚者,医术高明如祖父和张怀玉,都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 下一刻却是猛地握紧拳头—— 犹记得上一世最后一次见祖父时,张怀玉可不也守在旁边,当时他手里还拿着几株龙舌草,却只是不住垂泪,说是知道的太迟了,难不成,想解祖父体内的毒,那龙舌草乃是关键…… 好容易收拾好情绪,蕴宁又去厨下亲手做了几样菜出来—— 当初困守于农庄之上,除了侍弄药草外,蕴宁最常做的就是下厨。除了当初答应祖父会好好活下去这个原因之外,还想着到了地下,就做给祖父吃。 倒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用上了。 待蕴宁走出来时,,程仲脸色明显好的多了。笑呵呵的接过蕴宁手里的药,一饮而尽,甚至末了还咂了咂嘴: “我们家宁姐儿就是手巧,便是煮的药,也好吃的紧。” 又冲张怀玉挥了挥手: “好了,回春堂还忙着呢,你快回去,别在我这儿磨蹭了。” “那我就走了。”张怀玉站起身形,意有所指道,“师父以后可得小心了,切不可再轻易动怒。” 口中说着,却是不自觉往食盒的方向瞟了过去—— 也不知那里面放的是什么?怎么就那么香呢? “好好好,我知道了。”程仲明显有些不耐烦了,“走,走。” 蕴宁忙跟着站起身形,却是提了食盒递过去: “伯伯还未用早饭?我方才多煮了些,伯伯且带回去尝尝,看可还合口味?” 张怀玉这人,医术极高,却是无妻无子,外人只道他性情古怪,殊不知却是最贪恋美食。即便后来做了太医院掌院使,可不是也经常做些要美食不要诊金的事? 听蕴宁如此说当即大喜,唯恐别人反悔似的,一下抢过食盒: “好好好,我拿回去,好好品尝品尝。” 竟是提了食盒,飞也似地就往外跑,不想,跑的太快了,出的门时,好险没和人撞到一处,待得瞧见那人身上的服色,张怀玉简直吓得魂儿都要飞了—— 即便对方身材矮小,还带了个面具,那身上的衣服,却分明是锦衣卫服色! ☆、自作 张怀玉惊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忙不迭往旁边一跳,却是正好踩到一块儿石头上。 若然他肯舍弃食盒,当也不至于摔倒,偏是对美食太过执着,竟是紧紧把食盒抱在怀里,死也不肯撒手。 竟是收势不住,连人带食盒,一起朝地上倒去。 罢了,摔伤了也没什么,反正自己有的是药,只要饭菜不撒了就好…… 这般想着,忙用力把食盒举高,眼睛也是紧闭着,还以为会重重的摔在地上呢,不想胳膊却被人一下拉住,张怀玉千防万防,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个结果,手一松,提着的食盒应声落地。 “我的饭菜——”顾不得瞧是谁关键时刻拉了自己一把,张怀玉蹲下身子,对着撒了一地的饭菜,好险没哭出来。 然后“腾”的一声从地上蹦了起来,劈手揪住那个拉了自己一把的人的衣襟: “谁让你拽我的,这可是宁姐儿亲手做的,你赔我……” 却在看清面前人后,仿佛被掐住喉咙的鸭子,讪讪的再说不出半句话—— 老天,怎么还是方才那阴魂不散的小个子锦衣卫。 方才光顾着害怕了,张怀玉根本没敢认真打量,这会儿两人离得近了,才发现,别看面前这人个子小,竟是着了一身百户的服色。 一时吓得两腿都开始打战,揪着对方衣襟的手慢慢松开,甚至最后,还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下一下小心翼翼的把小个子锦衣卫胸前被自己揉皱的衣服给抚平: “那个,大人,您大人有大量,我刚才,真不是故意的……那啥,您老先走……” 自己这是招谁惹谁了,好吃的东西没混上,还招惹上了锦衣卫的祖宗! 那锦衣卫却仿佛没听到似的,只盯着地上撒了一地的食物,直到张怀玉无比狼狈的慢慢收回手,整个人都开始哆嗦,才抬起头来。 隔着面具,张怀玉瞧不清那人的五官,只觉那双眼睛冷森森的,即便是这盛夏天气,依旧寒气逼人。 “方才这里发生了何事?里面吵吵闹闹的做什么?” “啊?”好半天了张怀玉才反应过来,这个煞星,竟是程庆轩和顾德忠引过来的吗? 转念一想便即明白,八成是那舅甥俩方才在这里吵吵闹闹太过惹的祸。 一时又是郁闷又是无奈: “你说顾德忠那个混账东西啊?我跟您说大人,那真是个坏坯子,镇日里光想占便宜,跑到我师父这里吵吵闹闹也就罢了,还敢胡言乱语……” 最好这锦衣卫狠狠的收拾那小子一通才好。至于说程庆轩,再怎么不讨喜,可到底是师父的儿子,当下便只略过了不提。 “胡言乱语?他都说了什么,可是冲撞了谁?” “这个——”张怀玉只觉嘴里发苦,心说这些锦衣卫是不是太闲了,一个堂堂百户大人,不说帮着朝廷认真做事,倒好,竟是跑到这儿管起人家鸡毛蒜皮一样的家事了。 只程庆轩他尚且不会提,更别说宁姐儿可是师父的眼珠子,当然更不能提了。 当下含含糊糊,只顾左右而言他: “冲撞自是有的……下回他再来搅闹,请大人好歹给我们撑腰才好……” 心里却是暗叹苦命,这些锦衣卫,可是最爱无事生非的。会不会觉得自己糊弄他…… 哪知好半晌,都没听见有人应答,再往四周看,哪里还有那锦衣卫的影子? 张怀玉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个瘟神,这么容易就走了? 拍了拍胸口: “还好,还好……” 下一刻,又悻悻然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最好那顾德忠能被好好的收拾一顿……” 殊不知顾德忠这会儿可不是正水深火热? 之前得了蕴宁的提醒,程庆轩这会儿可不恨毒了顾德忠? 本来老爷子就因宁姐儿的事对自己颇多不满,费了多少工夫,才让老爷子相信自己即便没有对宁姐儿有多娇宠,可也算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现在倒好,就因为顾德忠那几句话,自己就成了苛待女儿的恶人。 一想到梦寐以求的工部主事位子离自己越来越遥远,程庆轩就觉得剜心剖肝一般的痛。 路上尚且隐忍不发,一待进了家门,直接把人从车上拉下来,一边喝令门房关门,一边随手从地上捡起个棍子,劈头盖脸的就朝顾德忠身上乱揍: “我让你胡言乱语,我让你信口雌黄……说,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的你……” 明显已是信实了蕴宁方才的话。 “舅父,舅父,您别打了……”顾德忠自然不肯乖乖站着挨打,被撵的东躲西藏,饶是如此,依旧挨了好几下,登时痛的眼泪都下来了。 到得最后,实在忍受不住,竟是一把夺过程庆轩手里的棍子,用力折成两截。 程庆轩一个不查,被推的猛一踉跄,忙扶住旁边的树,才不致摔倒,顾德忠也不顾全身上下疼痛难当,一溜烟似的朝着大门外狂奔而去。 外面闹得这么大,自然很快有人报给了秦妈妈。 听得程庆轩回来了,还和顾德忠在外面打了起来,秦妈妈转念一想,脸上便露出些许笑容来。 当下脚步不停的往丁氏房间而来。 “怎么了外面这是?谁又惹了老爷生气?”丁氏穿了件象牙色宽袖衫子,配了条茜色纱裙,明明已是生了四个孩子,却依旧身材娇小,玲珑有致。 见房里没有旁人,秦妈妈自然丝毫不再掩饰脸上的愉悦之意,上前一步,边替丁氏捏肩,边压低了声音道: “太太果然料事如神。外面的正是表少爷,这会儿可不正被老爷追着打呢。” 一想到顾德忠竟敢威胁自己,秦妈妈就觉得堵得慌。这会儿看他倒霉,心情自然不是一般的好。 “太太想啊,表少爷之前去的可是老宅,老爷这么快就把人带了回来,还发了这么大火,明显是看到或者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 口中说着,脸上笑意更盛—— 再没人比秦妈妈更清楚,府里三姑娘对表少爷有多死心塌地。 想来也是,这几年了,顾德忠简直就和处于绝境中的三姑娘眼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虽然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意外,让本该和顾德忠私奔的程蕴宁碰到了老爷子,秦妈妈依旧无比笃定,一切不过是老爷子抢了先机罢了,若然给一个机会,让宁姐儿做出选择的话,她选的定然依旧是顾德忠。 毕竟,自己这几年的谋划可是绝不会白费的,对于当初老爷子的“抛弃”,宁姐儿可不是一般的怨恨。 相较于时时保护安慰她的顾德忠,老爷子可也不算什么。 便是用脚趾头,秦妈妈也能想象的出,一旦见到阔别数日的顾德忠,宁姐儿会有多激动。再有顾德忠,之前受了茹姐儿的刻意引导之下,自然就会曲意逢迎,所谓**,两人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而府里这一家子,除了宁姐儿,还有哪个有本事能令老爷子恁般挂心? 眼下老爷发了这么大火,不用想也知道,定是激怒了老爷子所致。 “气大伤身。”丁氏蹙了下眉头,叹息道,“我去瞧瞧老爷……还得顾着些老爷子……老爷子平日里可不最宠着宁丫头?偌大年纪了,可莫要被气坏了身子才好。” “嗳。”秦妈妈应了声,脸上的笑容却是怎么也止不住,“叫我说呀,老爷子就是个糊涂的,放着正经孙子不惦记着,倒是把个孙女儿看的眼珠子似的,这会儿怕是该彻底明白了,到底谁才是那可疼的……也是太太贤惠,不往心里去,搁其他人家,碰到这样不靠谱的家翁,不定该如何闹成一锅粥呢……” 这些话秦妈妈早就想说了。 做了这么些年的太医院掌院使,老爷子手里的好东西可真不少,倒好,竟是一门心思全给宁姐儿攒着。 秦妈妈心里,几个小主子里,最尊贵的自然非程骏鸣、程骏和两个少爷莫属,倒好,也就逢年过节,能从老爷子那里得些笔墨纸砚类的东西罢了,其他贵重一些的东西,根本是一样也无,倒是会特特给蕴宁准备好些东西—— 可秦妈妈实在想不明白,那丫头除了丑和阴沉沉的性子外,还有哪点儿是让人可以多瞧她一眼的。 服侍着丁氏收拾妥当,两人刚要起身往外走,不想程庆轩的脚步声已是在门外响起。 “老爷果然是离不得太太呢。”秦妈妈低笑一声,忙快走几步,拉开门,却在瞧见一脸狰狞的程庆轩时,心里打了个突。 “老爷……” 程庆轩却是一下抬起脚,朝着秦妈妈当胸就踹了过去。 ☆、自受 秦妈妈脸上的笑意还没有收敛干净,就被踹了个正着。 因着程庆轩脚下力气太大,秦妈妈又丝毫没有防备,竟是先撞着紧跟在后面的丁氏还不算,又踉跄着歪倒在梳妆台上,才算勉强止住后跌之势。 耳听得一阵稀里哗啦的乱响,却是胭脂水粉并梳子饰物,掉了一地都是,连带的那面厚重的铜镜,也重重的砸在了收势不住跌倒在地的丁氏脚面上。 丁氏疼的腰一弯,勉强抬眸瞧了一眼程庆轩,声调都变了: “老爷——” 早已是泪水盈盈。 要说这般美目含泪的娇弱模样,可不是程庆轩平日里最稀罕的?搁在平时,不定怎么心疼呢。 这会儿却是半点儿怜香惜玉的心思也无,别说上去搀扶,瞧那模样,恨不得再过去踹一脚似的: “忠哥儿,是不是你指使了去老宅的?说!” 丁氏直觉不妙。 若是仅仅对着顾德忠大发雷霆也就罢了,如何见了自己,也是这般,要吃人的模样? 既和忠哥儿有关,又是从老宅过来的,还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一颗心几乎沉到了谷底: “老爷这是在哪里受了委屈?如何一进房间,就这么喊打喊杀的。便是妾身有什么不对,老爷只管说出来就好,何苦如此……” 口中说着,身体不住颤抖,强忍了许久的眼泪顺着白玉似的脸颊缓缓落下,一地狼藉中不独没有丝毫狼狈,反而易发显得楚楚动人。 “你还有脸说!”程庆轩却是丝毫不为所动,恨恨的瞧着丁氏,“那你倒是和我说说,今儿一大早,你便急慌慌的着人诳了我去老宅,到底是何居心?” “便是忠哥儿,会突然跑到老宅大闹,你敢说不是你的指使?”若非丁氏透了话,忠哥儿如何会知道宁姐儿这会儿正在老宅?可指使了忠哥儿去胡搅蛮缠也就罢了,竟还让自己也陷进去…… “枉我平日里以为你贤良淑德,怎么也是一般的一肚子鬼蜮伎俩?便是谋算的我们父子生分了,又与你有什么好处?” 一番话说得丁氏再也站不住,好容易撑起的身形一软,就再次跪倒了地上,却是哆嗦着嘴唇,紧紧揪住胸口衣襟,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慌得秦妈妈忙爬过去,一把扶住丁氏的头,边用力的帮丁氏揉着胸口边哭着道: “太太,太太,您别吓我,您别吓我啊!” 又不住的向程庆轩磕头: “老爷,老爷,您可不能这么对太太啊!这世上再没有哪个人比太太更想您好的了……您这样说,真是太伤太太的心了!” “昨儿个晚上回来,瞧着您气成那样,太太也很是心疼,一直说表少爷太不晓事,到这会儿为止,哪里见过表少爷一面?便是真有传话的,也绝不是太太!老奴所言,句句属实,若有一言半字虚妄,便遭天打五雷轰……” 还要再说,忽然瞥见门口一个身着浅粉色百褶裙的影子晃了一下,眼光登时一闪,手指着门口道: “老爷不信的话,还可以问一下二姑娘,昨儿个表少爷过来时,我和二姑娘都陪在太太身侧,听说是表少爷过来,太太直接就让人打发了……” 程庆轩霍然回头,正对上脸色发白,瑟瑟发抖的程宝茹。 程宝茹本就对父亲甚为畏惧,这会儿更是吓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昨儿个可不是自己把宁姐儿在老宅的话说给顾德忠听的? 如何能想到闲闲一句话,却惹得父亲发了这么大脾气。 从方才表兄挨揍,程宝茹就开始心里打突,坐立难安之下,才想着到嫡母这儿探一下消息,再不想,却是碰见了这一出。 除了深恨顾德忠表面上对自己殷勤,却是一转眼,就跑去奉承讨好程蕴宁外,更多的是恐惧—— 自己做的事,根本瞒不过父亲,毕竟,昨儿个自己提着顾德忠送的那盒点心回去时,二哥和好几个仆人可是都瞧见了…… 与其等爹爹查出来处置自己,还不如这会儿直接认了。好歹有疼爱自己的嫡母在,说不好还能少受些责罚…… 当下再站不住脚,“噗通”一声跪倒地上,抽泣着道: “爹,爹息怒,昨儿个表哥跟我打听宁姐儿在哪里,女儿不晓事,便说给了他听……女儿以后再不敢胡言乱语,还请爹爹宽恕女儿这一回……” “混账东西!”程庆轩抓住梳妆台上一个装首饰的匣子,朝着程宝茹就砸了过去,程宝茹吓得头一偏,却依旧被砸中肩膀,疼痛之下,哭的更加厉害。 程庆轩却是余怒未消,还要再骂,却被跪坐在地上的丁氏拦住: “茹姐儿年纪小?又能知道什么?忠哥儿是她兄长,问什么话,茹姐儿敢不答不成?这会儿却是成了一桩罪过……妾身也是听说忠哥儿去了老宅,唯恐他惹出什么祸事来,才特特让人请老爷过去一趟……这会儿却被老爷说成是毒妇……” “罢了,罢了,老爷既是看我们母女不顺眼,便写下一封休书,让妾身带了苦命的孩儿回伯府算了……” 说着,和扑跪到身前的程宝茹抱在一起放声痛哭。 秦妈妈也是边“砰砰砰”的冲着程庆轩磕头,边泪流不止: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太太更想要老爷好的了,太太平日里常说,但凡为了老爷和几个孩子好,她便是死了也甘愿的……老爷今儿个这般说委实太伤太太的心了……” “奶娘,莫要说了……”丁氏流着泪,神情惨白,“老爷认定了我是个毒妇,便是再多辩白,又有什么用?” 房间里一时哭声一片。 程庆轩高涨的怒火一下被浇熄了一大半,又忆及平日里和丁氏的恩爱,一时也有些后悔…… 秦妈妈见势,忙拖了依旧面色惨白的程宝茹出来。 程庆轩瞧一眼即便泪流满面、声噎气短依旧不损其风韵的丁氏一眼,叹了口气,亲自伸手把人扶了起来。 丁氏趁势歪倒在程庆轩胸前,边委委屈屈的流着眼泪边道: “今日之事,也怪不得老爷恼火,都是妾身办事不妥帖……老爷放心,宁姐儿怎么说也是咱们的女儿,咱们对她如何,别人不知,她自己能不知道……老太爷哪里,来日方长,总能让老爷子明白咱们做人爹娘的一片拳拳爱女之心……” 眼中神情却是厌恶和恐惧交替翻涌,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明明前面都是依照自己所想,如何最终却是这样的结果? 又想到这几日和蕴宁打交道的情景,更是止不住的咬牙,也不知老爷子到底哪里中了邪,怎么就恁般看重那丫头…… 也不知他这一趟出去,可是找着了给宁姐儿祛除疤痕的灵药,之前自己可也特特寻名医问过,都说是无能为力的…… 程家老宅里,程仲这会儿已是缓了过来。身体里的毒素累积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方才气血上涌,有些受不住,这会儿却已是好的多了。 看蕴宁依旧脸色苍白的守着自己,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老爷子更生出些凄凉来—— 这会儿自己还活着,顾德忠那样的坏坯子就敢这般作践宁姐儿,真是自己不在了…… 定了定神,冲蕴宁招招手: “那雪肌膏这几日可是一直用着?还有那药汤,每日里早晚也必要各泡上一次……” 药汤也是老爷子精心炮制的,里面共有九九八十一种药物,不独这会儿对于祛除疤痕有很好的辅助作用,便是将来疤痕没了,常用的话,也有非同一般的美容养颜的功效。 “用着呢,好的多了。” 蕴宁抬手除了脸上的面纱,露出一张狰狞斑驳的小脸来。 只和原来疤痕俱是暗褐的颜色不同,这会儿颜色却是变成了深红色,竟是越来越接近刚刚烫过时的模样了,看着也就更加吓人。 犹记得当初小小的宁姐儿真真是粉团子一般,实在无法想象,到底是多滚烫的水,能把一张小脸烫成这般。 便是为着这个,这辈子,老爷子都无法原谅丁氏。 老爷子拿手轻轻按了按,眉头却是一下蹙了起来—— 好像不对啊,依着自己的估计,即便有药汤辅助,可想要令疤痕变软,最少也要月余才对,可宁姐儿顶天也就用了二十日罢了。 这般想着,心一下悬了起来,难不成不是好转了,而是恶化? “你身上带的可有雪肌膏?拿过来我瞧瞧。” 蕴宁应了一声,摸出一个玉盒递了过去。 老爷子一把接过,下一刻却是大惊失色:“咦,这雪肌膏的颜色怎么变浅了?”当初自己交到蕴宁手里的雪肌膏明明是深绿色的,怎么这会儿变成了晶莹剔透的浅绿色? “啊呀,忘了跟祖父说了。”蕴宁吐了吐舌头,“我前儿个在家用香莳子做香料时,不小心溅了些汁液进去,之后就变成这个颜色了。不过祖父,你闻闻看,雪肌膏变香了呢,涂在脸上后还凉凉的,可舒服了……” “药草怎么能乱用。”程仲却是神情大变,香莳子做香料时效果确然很好,直接涂抹到脸上,却是会令皮肤上起红疹子,这般揉进了雪肌膏里,要是真令宁姐儿皮肤变得更糟…… ☆、意外 蕴宁正低着头把一道爆炒菜心给盛出来,鲜亮的翠绿色泽间点缀着晶莹剔透的虾肉,嗅一下,鲜香扑鼻,口水都能下来了。 “小姐真厉害。” 采英边小心的帮蕴宁擦汗边由衷道。 常日里只说姑娘的药膳味道儿做的极好,再没想到便是吃食上也这般高超手艺。 “可不是。”负责小厨房的李嫂子也一旁陪着笑脸道,“小姐做的菜比我做的可是强的太多了,就只是小姐身份贵重,这样的活可不好经常做,没得伤了手……” 李嫂子的男人叫程方,两口子是程家的家生子,这么多年了,哪里不知道这位三小姐在老太爷心目中的地位?说是掌上明珠也不为过。 若然老太爷知道,三小姐做这样的粗活,不定得多心疼呢。便是自己,少不得也会被男人排揎。除此之外,李嫂子更担心小姐这般做,是不是对自己的手艺不满意啊…… “李嫂子瞧着我这手艺如何?”蕴宁回头瞧了李嫂子一眼道。 李嫂子的娘家爹就是大厨,当初在娘家时,也学了一手好川菜,听了蕴宁的话,忙小心翼翼道: “小姐的手艺可是极好呢,当初我爹就常说,越是这些寻常的菜色,越是考验人,我瞧着小姐做的这些,倒是和南方的菜系有些像呢,也不知道准不准。” 蕴宁点了点头: “川菜味儿道倒是好,就只是酱料太重了些,又多辛辣,祖父年纪大了,未免有些不合适,我方才做的,大多是依照南方的菜谱,除此之外,还添加了一些养身健体的药草,李嫂子什么时候有空了,我把这些法子交给你,就可以常做给祖父吃了。” 李嫂子本是有些担心,想着三小姐亲自下厨,是不是对自己有所不满,再没想到,竟是要传授自己手艺的意思,这可就实在太难得了。 须知但凡是能混口饭吃的手艺,可是绝不会外传的。就比方说娘家爹的厨艺,若非家里就只有李嫂子一个女儿,李老爹可也决计不会教给她的。李老爹常日里也总是说,当初可也是给学艺的那家无偿干了十年活,才好容易得了个旁观摸索的机会。 如何能想到,小姐这么容易就要把这么厉害的本事传给自己—— 昨儿个蕴宁盛过菜剩下的汁水,李嫂子也偷偷尝了,别看没有大油大料,味儿道却不是一般的鲜香,方才听小姐的意思,里面还特意加了强身健体的药草,那可就更不一般了。 这样的手艺,要是别个,还不得想法子藏着掖着,或者将来传给儿子儿媳,再没想到小姐竟会主动提出要教自己,登时乐的合不拢嘴: “小姐肯教奴婢,真是奴婢天大的福气呢……小姐什么时候有空,就指点奴婢一二……” 说着亲自捧了食案跟在蕴宁后面往正房而去。 还未走到门口,正好碰见从里面匆匆走出来的程仲。 “祖父——”蕴宁吓了一跳,忙上前接住。 实在是老爷子眼睛红通通的,分明就是一宿没睡,一时又是生气又是心疼,“祖父又不爱惜自己身体,一盒药罢了,什么时候瞧不行?怎么就要那么急……” “宁丫头真是个有福的。”程仲却是哈哈大笑不止,“不是宁丫头,可不要错过一副良药!” 加了香莳子后,雪肌膏的效用何止提高了一点儿半点儿! 老爷子实在没有料到,那般普通的香莳子,做香料之外,还有如此好的药用功效。 虽然眼下还弄不清,香莳子到底和雪肌膏中那种药物融合起到了这般作用,却已然直觉,怕是一种全新的药物即将出现—— 连陈年旧疤都有这么好的疗效,更不要说那些新鲜的伤痕了。 国朝战争时有发生,真是有这样好的疗伤圣药,不定能救回多少人的命呢。 更别说,和其他数量稀少的止血消炎的药物相比,香莳子可不是一般的好养活! “不然祖父再给你开个药铺,专卖这种除疤的……”老爷子瞧着蕴宁,脸上笑意止也止不住—— 孙女儿日渐大了,自然应该帮着她攒些嫁妆了。正好自己还有一处铺面,这会儿还空着呢,倒不如直接给了孙女儿。 老爷子对自己的医术很是自信,这等除疤的药物,需要的人多着呢,绝对不会亏了本。 加上香莳子后,还有那么好闻的香气,便是没有疤,可也能当做香脂来用—— 雪肌膏里,价钱最贵的可不就是那些除疤药物?真是减了去,成本可不就大大降低? “祖父——”蕴宁气的拧眉,板了脸道,“祖父病还没好,开什么铺子!” 这么些年不在家,孙女儿坐牢一般闷在家里,不定受了多少委屈,这会儿瞧见蕴宁不高兴,老爷子立时心疼的不得了,当下忙不迭点头: “依你,依你。好了,宁姐儿不生气了……” 又探头往李嫂子端的食案上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 “啊呀,几日不见,李嫂子手艺见长,这菜闻着可是真香。” “老太爷可是说错了,这些都是小姐亲自下厨做的呢。”李嫂子笑吟吟道。 “是吗?”老爷子的笑意不自觉收敛,心里益发不是滋味儿——瞧这菜色,明显不是做了一次两次才会有的水平,难不成常日里在府中,便是饭菜也得宁姐儿亲自动手做吗? 这般想着,对程庆轩夫妇未免更加不喜。 “过两日便是中元节了,”程仲想到一事,“我明儿个就要去广善寺,宁姐儿可要同我一起?” 程老太太卢氏是程仲师父的女儿,两人从小青梅竹马,成亲后也不是一般的恩爱。 即便卢氏体弱,程仲依旧坚持不肯纳妾室。 可惜好容易得了一个儿子,却在堪堪成年时故去,卢氏也因此一病不起,不多久就撒手尘寰。 丧妻丧子之痛差点儿把程仲给击垮。甚至即便过继了嗣子,依旧会夜夜在噩梦中醒来,也就亲自抚养蕴宁的这些年,才终于好了些。 至于说中元节去广善寺中住上旬日,也是妻儿故去后,老爷子养成的习惯,也就是为了蕴宁在外奔波的这几年,才没再去过。 “孙女儿自然是要去的。”蕴宁眼睛闪了闪。 广善寺乃是大兴第一大禅寺,坐落于距离帝都百十里处的景山上。景山山势奇诡之外,更兼景色秀美,又有摩天崖下通天峡,遍布奇花异草。蕴宁幼时可不常陪伴程仲进峡谷采摘草药? 便是程仲不说,蕴宁也准备找个机会去一趟景山的,这会儿听程仲询问,忙点头应了下来。 第二日一大早,祖孙俩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坐上马车出了老宅。 本想着这么早出门,应该没什么人才是,哪知出了帝都才发现,通往景山的道路口竟是设了路障,更有官兵把守。 赶车的是张元清,看情形不对,忙上前探问。 接了张元清塞过来的厚厚的荷包,那差官才透了个信: “今儿个各藩王世子代皇上前往祭祀封大人,要到日中后才能通行。各位贵人就要到了,你们还是赶紧先退下。” 听说是藩王世子要到山上祭祀,张元清吓了一跳,忙不迭退后,待得回到车旁,又把差官的话禀了程仲。 “封大人?”蕴宁就怔了一下,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程仲却是顿了顿,又吩咐张元清速速回去准备个香案过来。 “这位封大人,祖父认识?” “祖父想的不错的话,这位封大人,应该就是锦衣卫的千户封平封大人。”程仲神情里也颇感慨,“宁姐儿怕是不知,说是锦衣卫,这位封大人却是难得的忠臣义士。不独为朝廷屡立大功,便是对我,也有救命之恩……” 为了帮宁姐儿寻药,自己可不是一直跑到了大兴和突厥的交界处,不想采药归来时,却意外遭遇了突厥人,彼时正好有一个中年汉人男子和突厥人在一起,若非他出言相帮,说不好自己当时就被突厥人给抓走了。 事后回想起来,那人瞧自己的神情似是颇为熟稔,这几日又在长公主那里有幸见到封平的画像,才恍然发现,两者竟是同一人。 想来定是自己任太医令时,那封平见过自己。 因是中元节,想要去广善寺上香的人自然不是一般的多。 路两旁渐渐站满了人。 很快便有朝廷特使飞马而来,连带的还运来了扎好的香烛纸马。 张元清摆好香案时,已是有确凿的消息传来,贵人们要祭祀的果然就是殒命突厥的锦衣卫千户封平。 甚至更详细的消息也在人群中传开: “听说那位封大人竟是被突厥人挫骨扬灰,尸骨无存……” “好像也就他那儿子,逃了回来……可惜也毁了容……” ☆、祭祀 一时有人钦佩,有人唏嘘感慨,更多的人则是不以为然: “若是朝中武将,说不得我还信了,一个锦衣卫罢了,还真能做出啥惊天动地的大事……” 说了一半,忽然想到什么,忙又顿住,赶紧缩到人群后面去了—— 锦衣卫的人可都是阎罗王,真是被他们揪住小辫子,说不得全家都得遭殃。 可谁承想,怕什么有什么,很快就有几个脸色阴沉的男子上前,悄无声息的挤到身边,直接捂住嘴拖了之前胡乱说话的男子就走。 跟在男子身边的家人吓得个个噤声,泪流满面却是不敢发出一声怨言。 周围的人群瞬时鸦雀无声,神情里却无疑有些愤怒,连带的本是祭祀的肃穆场面也霎时变得清冷起来。 程仲蹙眉叹了口气。 封平此人乃真英雄也,只可惜锦衣卫名声太差,竟是连累的封平英魂也被世人看低。 祭祀的东西依旧源源不断的从帝都出来,除了朝廷摆出的祭台外,竟是只有程仲一家的香案孤零零摆在那里,至于其他百姓,则只是静静站着冷冷旁观,不独没有丝毫动容,反而对程家祖孙横眉怒目。 “老爷——”见此情形,张元清哪能不明白,设香案之举怕是让自家成了众矢之的,一时不免有些担心。 “无妨。”老爷子摇了摇头。大丈夫当恩怨分明,锦衣卫是锦衣卫,封平则是封平,“封大人为国效力、血洒边疆,如此忠义有节之人,合该受世人敬仰……” 话音未落,耳边却是传来一个极尖细的声音: “巧言令色、阿谀奉承的小人!” 程仲脸色一白,蕴宁也觉得耳廓里一阵刺痛,腿也跟着一软。亏得旁边有人伸手扶了一把。 蕴宁抬眸,却和一双清冷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却是一个身着天青色直裰的少年。少年瞧着不过十五六岁,却生的肩宽腿长,较之蕴宁高出了足足一头有余,五官更是俊朗非常。 看蕴宁站好,少年不动声色的收回手,视线却是倏地凝注在隔了丈余的一个神情冷傲的二十许青年身上: “枉你祁山自诩名门正派,竟是对无辜百姓使出这般下作手段!封大人一时豪杰,又岂是你这等人所能懂的!” 口中说着,人已跟着拔地而起,竟是朝着青年就扑了过去。 那祁山似是没想到这一出,怔了一下,神情阴鸷之外更有些慌张恼火: “真是阴魂不散!你竟然跟到了这里……” 说着急速转身,朝着景山而去。 “老爷和小姐可有什么不适?”张元清神情明显有些惶急。投身程家前,张元清做过镖师,走南闯北之下,自然对各派武功都有所涉猎,看方才那祁山的身形,分明是昆仑派的招式,这些武林人士一向自视甚高,又对锦衣卫甚为反感,方才特意针对自己这边动了手脚,自己也就罢了,老爷子和三小姐却是无半点儿功夫傍身的。 “无妨。”程仲摆了摆手,又看向蕴宁,“宁姐儿觉得如何?” “我也没事。”蕴宁忙摇头,之前倒是有些不舒服,这会儿却已经没有大碍了。 “昆仑派的吗?我记住了。”即便蕴宁这般说,老爷子明显依旧窝火的紧。他神医之名早在大兴传扬,来求医的人可不止是官宦人家,便是江湖人物,也屡有登门,这昆仑派可也不止一次打过交道,“回去后告诉咱们回春堂,以后但凡是昆仑派的人前来求药,一律轰出去。” 这边儿的喧闹离得近了自然也都瞧见了,却是冷眼旁观看笑话的居多,并没有人上前询问。便是那些官差,也不过是皱眉往这儿瞟了一眼,便又忙其他的去了。 倒是他们右边忽然被人清出一片空地来,并很快搭起了一个祭棚,上面更写了两行大字: 武安侯府为封大人祭,英魂归来,浩气长存。 “果然不愧为武安侯府,这才是顶天立地的真男儿、大丈夫。”程仲连连赞叹之余,又有些唏嘘—— 以封平所为,自然当得起众人祭祀。只朝中大臣及百姓久居帝都,尽享繁华之下,哪里明白封平到底做了什么样的丰功伟绩。 更甚者,竟是因一己之好恶,对英雄如此冷淡…… 也唯有武安侯府这样常年镇守边疆的大将,才能明白封平到底做出了怎样的牺牲。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急速响起,却是三个身着素服的年轻公子,正打马而来。领头的少年将军年约十七八岁,头束玉冠,腰悬宝剑,剑眉星目,器宇轩昂。 他身后的两名少年则跟他生的有五六分像,一般的潇洒俊逸,尤其是最后那名十一二岁的少年皮肤白皙,长眉凤眼,长相明显格外俊美,惹的围观百姓频频注目。 那少年脸色便有些不好,但凡瞧过来的视线,一律白眼对之,努力做出凶狠的模样来,只他委实生的太好,那些瞧过来的人不独没有收回视线,还纷纷回以微笑。 便是蕴宁嘴角也不觉露出些笑意来——这少年也是武安侯府的吗?瞧着真是相当可爱呢。 却又有些恍惚,实在是不知为什么,竟是觉得少年的长相,有些眼熟,自己好似在哪里见过似的。 那少年正好在蕴宁不远处下马,似是察觉到蕴宁的注视,狠狠的往这里瞪了一眼。 他旁边的少年却是见怪不怪: “怪道明珠那丫头不乐和你一道出门。叫我说当初在阿娘肚子里,你不独抢了珠姐儿的吃食,是不是连她的长相也一并抢了来?” “二哥!”少年登时有些气急败坏,更兼郁闷不已——明明是龙凤胎,做弟弟的怎么能比姐姐还要好看的多! 半晌拍了拍马儿一侧的袋子,“姐姐才没有你这般小气。我给她寻了很多好东西呢,姐姐瞧见我就开心的不得了……” 这三个人定然就是武安侯府的三位公子?早听说武安侯府当家太太只得了一个掌上明珠,琴棋书画无一不晓,阖府人都疼的无可无不可的,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那位“珠姐”了?那位明珠小姐可真是个有福的,便是提起这位姐妹,几个兄弟都这般开心,平日里怕更是如何爱护都嫌不够呢。 同是女子,那位明珠小姐,真是太幸福了。 抬头瞧瞧程仲,又有些释然,即便没有疼爱自己的爹娘和兄弟姐妹,还有爱自己至深的祖父,比起别人来,也是不差什么的。 随着武安侯府的祭棚搭起,路对面又起了两三座祭棚,左边第一位的正是长公主府的,主持祭祀的更是驸马爷、骠骑大将军柳兴平。 柳兴平也瞧见了程仲祖孙,当即派人前来探问。 惹的旁边的武安侯府人也频频往这里瞧,待得知道旁边的老者是原太医令程仲,也派了下人过来见礼—— 即便平日里不大往来,好歹也得叫丁氏一声姨母不是?再加上当初外祖父可不正是程仲所救? 程仲很是意外,委实没想到武安侯府的公子年纪不大,却都这般知礼。 只这里却不是寒暄之所,因为官道上,已是有整齐的马蹄声响起。 走在最前面的可不正是之前和蕴宁有过一面之缘的各家藩王世子? 只这会儿,却是再没人往程家这边看一眼—— 当日会礼让蕴宁,不过是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罢了,单凭程仲祖孙俩,自然无法让人另眼相待。 难得瞧见这么多贵人,便有百姓朝前拥挤,慌得巡视的差人忙手持□□,往后驱赶: “退后,退后……” 忙乱中,一辆素白的马车缓缓而来,车上放着一个黑漆漆的棺材,棺材的正前方,则是一个身着锦衣卫服色的少年。 少年脸上覆着一张精铁打造的面具,瘦楞楞的身形,却是坐的笔直,被那巨大的黑色棺木衬着,显得分外孤独和凄凉。 “车上坐的这位就是封小公子?”程仲神情有些恻然。犹记得那日见的封平生的相貌堂堂,端的是难得的伟丈夫。听说他那独子,更是生的颜若好女,眼下却是带了这么张面具,怕是传言中毁了容的说法应该是真的。 隔着面具,少年的视线一点点在围观的人群中扫过,待得意识到众人的无所谓和冷漠,眼中的泪意却是渐渐被阴寒代替,直到瞧见程家的香案和香案后站在程仲身边的蕴宁时,视线明显顿了一下。 察觉到棺材前的少年正往这边瞧来,蕴宁不觉有些瑟缩。旁人不知,她却是清楚,马车上这个瞧着有些可怜的少年,若干年后却是一手执掌锦衣卫,不知抄了多少人的家,砍了多少人的头,手上沾了多少人的鲜血,成为无数人最大的噩梦…… 甚至即便这会儿对方年纪还小,被盯着的蕴宁依旧有一种喘不过来气的感觉。 直到感觉那灼人的视线从身上移开,蕴宁才抬起头来,却是神情一愕,马车的后面竟还拖着三个五花大绑的人。 许是被拖行的时间太久,三人俱是一身的鲜血,甚至脸上朝外翻卷的血肉下,还有森然白骨时隐时现。 久居京畿之地,很多人哪见过这般惨相,一时纷纷惊呼,甚至还有人捂住眼睛,不敢再看。 作者有话要说: 美美的双胞胎弟弟出场(*^__^*) ☆、杀人 那些官兵却是呼啦啦闪开,露出一个早已搭好的祭台。 又有八个力士上前,合力抬起马车上的棺木。封平尸骨无存,棺木里放的不过是生前穿过的几件衣衫罢了,这些力士抬起来,自然就轻松的紧。 程仲已是捻来三根香,亲手点上,蕴宁也在后面跟着默默祝祷—— 但是冲着对方救了祖父的大恩,蕴宁就从心里感激。 和其他冷漠的看客不同,祖孙俩的神情自然俱是肃穆而又虔诚。 只静默并没有持续多久,人群中很快隐隐传来惊呼声。声音不大,却明显有些惊恐。 祖孙俩抬头,才发现那些藩王世子已然念完祭词,那三个本是被绑在马后皮开肉绽的男子正被人拖到棺木前。 只几个膀大腰圆的刽子手却俱是远远站着,倒是那封小公子手持鬼头大刀,阴沉沉站在三人身侧。 “这怎么好……”程仲神情中明显有些不赞成。 实在是那小公子的身量,瞧着也就十一二岁罢了,寻常人家这般大的孩子,能杀鸡就不错了,令他杀人,不定得吓成什么样呢。 且锦衣卫名声本就不太好,封小公子走投无路之下入了锦衣卫也就罢了,这会儿当众杀了人,不管杀不杀得死,都会给人留下一个残忍的印象,以后便是想从锦衣卫脱身出来,另谋他途,怕是也会艰难很多…… “祖父,这些人,怕俱是参与谋害了封大人的……”蕴宁轻轻道。上一世做到锦衣卫指挥使的封烨可不是因这一杀而成名? “我知道。”程仲点头,却依旧觉得,让一个这么小的孩子直面杀戮,即便是为了报仇,也依旧太残忍了些。 刚要说什么,封烨却是已然举起大刀,朝着右面跪着的第一个男子头颅就劈了过去。 那男子一头栽倒在地,头颅却是还有半边连着身体,剧痛之下,身体瞬时扭曲成可怕的形状,一声一声惨叫不止。 至于封烨则被溅了一身一脸的血,整个人都变成了血人儿相仿。 程仲脸色一变,慌忙回身掩住蕴宁的眼睛: “闭眼。” 封烨却是脚下不停,直接朝第二个人走去,再一次举起大刀,也不知是吸取了第一次没有把头砍下的教训,还是对跪在地上的人恨极,封烨这次却是先抬脚狠狠的把人踹趴下,然后再次举高鬼头刀,竟是拦腰把地上那人砍成两截。 这人同样也没有当场死亡,凄厉的惨叫声一时响彻人们头顶上空。 飞溅的鲜血早已把封烨的衣服染成了红色,更滴滴答答落入靴筒之中。 剩下的第三个人,本是昏昏沉沉,这会儿明显快要吓疯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是就要往旁边滚去,却是被封烨赶上,红着眼睛朝着身上就是一阵乱刺。 那人身上很快布满了血窟窿,明明面对的不过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连痛带吓之下,却是肝胆俱裂,喉咙里发出垂死的嘶喊: “魔鬼,魔,鬼……” 三个人竟是足足痛嚎了半个时辰之久,才先后咽了气,却是死不瞑目,只双眸里残留的不是不甘,而是无法言说的恐惧。 封烨这才上前,抬手砍下三颗人头,亲自提着奉到封平棺材前,然后“噗通”一声跪下,趴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爹放心,终有一日,孩儿会把所有仇人的头颅奉上。” 犹记得当初刑场上,那些突厥人把父亲乱刃分尸,足足砍了一千余刀,爹爹却依旧在地上翻滚,直到最后地上只剩下肉泥和粼粼白骨…… 封烨趴着的地上,身下很快氤氲出一大滩的血水。 后边的人群忽然乱了起来,却是有人受不了场面的血腥,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便是老爷子见惯了各种伤患,这会儿也有些喘不过来气—— 那封烨之前不把人砍死,原来根本不是力气不够,而是故意留他们一条命,让他们受尽痛苦而亡! 这么小的年纪,怎么会有如此狠辣的手段! 随着封烨站起身形,人群竟是不自觉往后退了好几步,甚至所有人都下意识转开眼睛,竟是连和封烨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程仲才放开蕴宁: “咱们走。” 蕴宁这才发现,周围人已经散的差不多了。 那些藩王世子和封烨已然不见了踪影,唯有几个官差,正在铲了些黄土来,掩埋地上的血迹。 “祖父今儿个不该带你出来的。”程仲叹了口气,心情很是复杂。 “我没事的。”蕴宁摇了摇程仲的胳膊—— 祖父怕是不知道,这还只是开始罢了。封烨这人的凶名往后会一日更甚一日。 甚至上一世,自己听说,封烨根本就是疯子一样把三个人砍成了肉酱相仿,甚至当场吓昏的竟有好几十个之多,连广善寺的和尚都给惊动了,不许封烨上山,说是怕惊扰了佛祖…… 当然,也许是封烨恶名远扬之后,以讹传讹罢了…… 程仲也算是广善寺的熟客了,尽管今儿个因为各藩王世子驾临,寺庙内房间紧张了些,祖孙俩依旧寻得了两间客房。 两人先一起去给程老夫人和程庆云添了长明灯。 一眼瞧见两人的名讳,即便这么多年了,程仲依旧红了眼圈。 蕴宁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又把自己亲手抄的佛经给两位长辈供上。 “宁姐儿回房间歇息,也可在寺院里四处走走,切记不可走远。”程仲低声道。 一别数年,老爷子自然有很多话想要和妻儿说,便打发蕴宁先离开。 知道程仲这会儿不想旁人打扰,蕴宁应了声,轻轻退了出去。 不愧是大兴第一大寺院,广善寺庙宇巍峨,禅房林列,又广植林木,当真是曲径通幽。 若非蕴宁早些年常陪着程仲到此,说不好真会迷了路。 眼瞧着前面就是大雄宝殿,蕴宁忙折身往旁边道路上拐去—— 由此往前走一炷香时间,便是一条通往通天峡的山间小径。 祖父今日怕是都会在禅寺里徘徊,自己正好趁这个功夫,去通天峡走一趟,看有没有可能找到龙舌草的踪迹。 也不知这会儿,那些藩王世子并封小公子一行人可是已然离开?因怕惊扰了里面的贵人,蕴宁走路未免有些小心翼翼,一直到绕过大雄宝殿,才算长出一口气。 刚要加快步伐,不妨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蕴宁忙敛容往路旁躲去。 耳听得那脚步声越过自己,刚要抬起头来,忽然觉得似是有些不对,怎么脚步声竟是没有了? 连带的一双脚无比突兀的出现在视线里。 蕴宁大惊,忙往后退,却是险些撞到树上,才勉强停住。愕然抬头,正好和两道冰冷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眼前可不是站了个身穿素色衣袍的瘦弱少年? 蕴宁抿了抿嘴,刚想绕过去,却又站住,这张面容斑驳的小脸…… 瞧见蕴宁抬头,少年眼中的寒气如冬雪初融,极快的敛去: “你是,三姑娘?” 蕴宁点了点头,已然明白,眼前这少年应该就是那日在回春堂张怀玉救的流浪孩子了,浑身的戒备随之散去: “是我。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可找好了落脚的地方?” 前儿个张怀玉还念叨呢,说那日救的孩子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东西,竟是吭都没吭一声就一个人溜了。 倒没想到,竟在这儿遇上了。还以为他耐不得拘束,或者是找到了合适的愿意收留他的人家,这会儿瞧着却又不像了,毕竟,少年身上的衣料明显都是上品,这样的穿戴绝不是下人可以用的。 “家父今日百天。”少年语气寥落,更在说出这句话后,周遭都布满了孤绝的气息,即便是盛夏的天气,让人依旧觉得寒入肺腑。 蕴宁惊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少年身上的素服竟是为亲长穿孝,且这等痛苦绝望的气息,实在太过熟悉—— 上一世祖父去了后,很长一段时间,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蕴宁怔了怔,缓缓道: “你爹平日里定然很爱护你?即便眼下不在你身边,也一定在天上看着你,你好好的,他老人家才会安心。” 即便永远走不出那种痛苦,在顾德忠的小农庄时,蕴宁也努力让自己活得更舒服一些,因为总觉得,冥冥之中,祖父定然时刻注视着自己…… 少年眼圈红了一下,却又很快敛去眼中的湿意,好半晌才缓缓点头: “我知道了……” 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蕴宁忙叫住他,摸出怀里加了香莳子的雪肌膏,“这个给你。” 少年的脸上的疤痕明显时日未久,抹完这瓶雪肌膏,应该就能痊愈。 少年却并未伸手接,因是逆着光站着,越显得一张脸坑洼可怖: “你想要什么?” ☆、明珠 “我?”蕴宁怔了一下,意识到少年的意思分明是想要和自己交换—— 果然是孩子心性呢。 “有可能的话,你帮我找一种草,龙舌草。”蕴宁口中说着,又蹲下来,认真的画出龙舌草的形状,抬眸瞧着少年,“找到了,送到回春堂就行。” “好。这件事交给我。”被这么盯着,少年有些不自在,想要转脸却又顿住,应了一声,接过雪肌膏,极快的收好,往后倒退两步,视线在蕴宁身上停留片刻,这才转身离开。 瘦弱的背影在阳光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巍峨的殿宇下,少年挺直了脊背,渐渐没入幽寂的禅寺之中,竟是外人如何也无法靠近的孤单。 蕴宁也跟着离开,只走了几步又顿住身形,有些疑惑的转回头来——方才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少年的身上好像有着若隐若无的血腥味儿…… 转而又觉得不太可能,这里可是佛门圣地,如何会有杀戮血腥之事?怕还是有些被来时路上见到的那封烨的残忍给吓住了呢…… “城里暑热难耐,这里倒是清幽……”透过蓊蓊郁郁的树荫,一个温和的声音传了过来。 “祖母不愧是出身将门,这般陡峭山路,也是如履平地一般。叫孙女儿好生嫉妒……”应声的分明是个娇俏少女。 这般明里撒娇暗里奉承的话明显取悦了妇人: “什么如履平地,祖母老了,让珠姐儿一说,倒是和那等行走江湖的游侠儿一般了。” 话音一落,登时引来一阵高高低低附和的笑声: “夫人可不老……” “就是,要是夫人这也叫老,人人都想变老了……” “游侠儿怎么配得上和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