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1)
年,一身软毛半灰半黑,像是不小心掉进煤渣里打了个滚,完全没有任何气势可言。 宜青看着那水光发亮的皮毛,由衷感慨了一句。他不觉得灰毛有什么不好,浅色反而削弱了幼狼的狠厉气息,让它看着有几分讨喜。当然在他眼中,对方什么都是好的,就连刚扒过烤鸡的油腻爪子,也是好的。 “我来带你回去。”宜青笑道,“你愿不愿意和我走?” 幼狼晃了晃脑袋,往后退了半步。 宜青道:“那也由不得你。” 说时迟那时快,一人一狼同时动身。幼狼猛地超洞口扑去,宜青却是伸指在空中一点,几道凝成实质的劲气挡在洞口,封住去路,让那头幼狼撞了个头破血流。 宜青心中一惊,他下手根本不重,定然是那幼狼冲得太狠了,才撞成了这幅惨样。他敛袖向洞口走去,看到幼狼可怜兮兮地滚在一旁,身上的软毛微微颤抖,好像在忍受着剧痛。 “对不住,我没想到……”宜青弯下腰,正想把幼狼抱起来看看伤势,就被一道灰影扑倒在地。 幼狼将他压在身下,先前那种奄奄一息的虚弱荡然无存,双眼中透着凶恶的光,对他龇起了利牙。 幼狼的心脏砰砰直跳,可以说得意非常。它的爪子就搭在对方的脖子上,随时都可以划拉出一道血痕,它的牙齿也离得那么近,低下头就可以割断对方的喉管,它想把这个人撕成碎末,好让他们知道它的厉害。 要不是这群人追得紧,它怎么会受了伤找不到吃的,没了力气,连几个凡人也打不过? “嗷!” 宜青屈指在幼狼背上一弹,幼狼便发出一声嚎,随后身子僵直不能动弹,任由他揪着脖子拎了起来。 幼狼还待挣扎,然而全身血管都像被寒冰冻住,根本使不上一点儿劲,时常在它体内横冲直撞的妖气也没了踪影,变成一潭死水。 它唯一还能动的就是眼珠子,可它不想再看到这个讨厌的人,索性一耷眼帘,不去看了。 但它没法闭上自己的耳朵,所以还是听到那人说:“这么凶,想吃我?” 幼狼哼了一声。 宜青顺手在它的尾巴上摸了一把,如愿以偿地让那声哼的后半截变成了恼羞成怒的嚎声。 他掸去身上的灰尘,拎着全无还手之力的幼狼,转瞬间回到了三重天。 南天门下,两位天将挡住了他的去路。 “仙君,请留步。” 宜青不动声色地将幼狼拎到身后,眼风冷冷地扫过那二人。 天将也知道他素有凶名,不敢怠慢,恭敬道:“天帝命我二人在此侯着仙君,说是仙君如若捉了那孽畜回来,便交与我二人处置,不需再劳烦仙君了。” 说完,二天将的目光落在了昏死过去的幼狼身上。 宜青虽然揪着幼狼的脖颈,实则用法力轻轻托着它的身子。这只狼崽子此时应该像躺在软床上一样舒坦得很,根本不是装出来的那副颓丧模样。 他中过对方的计,就知道它又在故作虚弱了。要是两名天将当真放松了警惕,没准在路上就会被它趁机逃脱。 宜青手指微动,在幼狼柔软的脖子上揉起了一块软肉。它的打算是不错,可惜把仙界中人想得太纯善了。对天帝而言,长缨仙子与妖狼私通无疑是奇耻大辱,他恨不能除之后快;追捕那两人的过程中,也不知道有多少天兵天将死于妖狼之手,这两名侯在此处的天将想必也恨它入骨。他们之所以还没动手,都是忌惮着他还在场,如果他转身离开,二天将十有八.九会立刻击毙这只狼崽子,哪里会给它脱身的机会? 幼狼吃痛,身子轻轻一弹,硬是佯装着没有挣扎。宜青松开手,安抚地顺着它的颈后长毛,对二天将道:“怎么处置?” 二天将一愣,显然没料到一贯冷心冷情的度华仙君会多此一问。 两人对视一眼,眼神中隐有暧昧,都以为自己猜测到了仙君反常的原因。这只狼崽子出身卑微、耻辱,可究竟是长缨生的,度华仙君怕不是心中犹有郁气,记恨着当初长缨自愿堕凡、跟着头妖狼跑了的事。 堂堂仙君,却被一只妖狼给比了下去,这得多丢面子啊。怪不得自从长缨堕凡之后,栖霞宫就闭门谢客,连只传信的鸟雀也不让飞进去。 一名天将道:“仙君请放心,我等会将这只孽畜投入九幽地狱。任它有铜皮铁骨,也得死上几回。” 另一名天将附和道:“这孽畜狡猾得很,为防它逃脱,我二人将用锁魂钉将它的神魂锁死,如此这般它的妖力便使唤不出。” 九幽地狱、锁魂钉,光听名字就知道不是易与的。幼狼听到二天将的话,心中澄明,知道他们不会放过自己,索性懒得装了,双眼狠狠地盯住二人。 “仙君,您看,我等没说错罢。”天将见状道,“这孽畜劣性难驯,幸得天帝深谋远虑,已将锁魂钉赐予我二人。烦请仙君移步,我二人这就将锁魂钉打入它体内。” 宜青道:“且慢。” 他的双眉压着眉心,眼睛狭长而锐利,不见仙界众人皆有的平和出尘,反而杀气森森,更像个修罗。被他盯着,二天将都有些不自在,脚下不由一顿。 “这是本君捉回来的。”宜青不徐不缓道。 “呃……仙君法术之高,我等都不是对手。捉拿这孽畜,仙君当得首功,天帝定会赏赐……” 那二天将绞尽脑汁,也不知度华仙君到底想听什么样的奉承。 宜青道:“既是本君捉回来的小东西,自然由本君亲自处置。轮得到你们多嘴多舌么?” 二天将齐声道:“我等不敢。” “让开。” “仙君不要为难我二人了,天帝有命……” 宜青将幼狼往怀中一揣,俨然已做好了与两人动手的准备。他冷声道:“我自会与天帝去说,此事同你二人本就无甚干系,奉劝二位莫要多管闲事。” 眼风横扫之下,二天将战战兢兢地退开。 他们并非被一两句狠话就吓破了胆,只是上一回惹得度华仙君说了那么多话的仙使已经魂飞魄散,连超度都没有法子。 见度华仙君已过了南天门,二人飞速朝九重天去复命。这事他们是管不得了。 “此处名唤栖霞宫。”宜青抱着神情恹恹的幼狼,托起它的脑袋,让它朝仙宫的正门看上一眼,“往后你就同我住下,认清大门了?” 幼狼看了眼朱红色的宫门,心中想的却是它那青城山上的洞穴。或者更早一些,它爹娘还没走的时候,一家三口住着的乡村草房。 宜青见它碧色的双眼中浮现难得的忧郁之色,没再多说什么,抱着它进了栖霞宫。 没有仙使敢来这座仙宫,这也正合宜青的心思。有了法术,也用不着旁人来扫洒应对,栖霞宫越清净越好,免得人多嘴杂。 他一个人也能养大这只狼崽子。 宜青认真端详了一会儿,觉得首要之事就是把对方好好洗刷洗刷。这身皮毛沾了血水和尘土,一绺一绺结成硬块,看着狼狈又可怜。灰毛覆盖着的躯体伤痕累累,有些浅的伤口已经结痂,也有依旧渗血见骨的。脊背处软趴趴的凹了一段,大概是断了几根骨头,还没长全。恢复成幼狼的模样有利于它养伤,但任由伤口自行愈合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等洗刷干净了,正好给它上点药…… 宜青想到便做,将扶桑木制成的浴桶灌满水后,提起幼狼扔了进去。 幼狼被他弹指定住,浑身上下还僵麻着,掉进浴桶中也挣扎不得,转瞬就沉入水中。 水面上冒出一串气泡,宜青看到隐约露出浴桶的爪子,心中好笑,弯腰把幼狼捞了起来。 他的手掌在幼狼身上随意揉搓,化去几处要害的劲力。幼狼的四肢已经能够动弹,但它谨慎地没有反抗,由着宜青捋顺它的软毛。 “这样才对。” 宜青替它清洗伤口,哪怕不慎碰到了外翻的皮肉,幼狼也没有暴躁反击,只会不易察觉地避开他的抚摸。 水声哗哗,宜青的衣裳难免也被打湿。他将幼狼洗得灰灰净净,从浴桶中捞出来,这才转身换了件干燥的外衣。 一转过头,宜青发现幼狼乖巧地蹲在浴桶边,脚下还踩着他抛在它身上的软布。软布的边角被撕得如同破烂的布娃娃,想也知道是谁的杰作。 那幼狼高昂着脑袋,很是不屑地甩了甩身上的水珠,勾着锋利的爪子, 又踩了软布一脚。 宜青弯下腰,幼狼偷偷瞧了他一眼,随后极有眼色地挪开爪子,让出了那块破布。 宜青捡起破布,手中法术的光芒稍盛即歇,破布已恢复如新。 他一手把软布按在了幼狼的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揉了两把。幼狼有骨气的没哼哧出声,只用脑袋往他手心顶了顶。 其实……还挺舒服的。 幼狼被揉得有些晕晕乎乎,心里想着,泡在温水里、梳理顺毛发,还有被揉搓着擦干,都还挺舒服的。是它离开父母独自谋生后,少有的轻松和愉悦。 如果能够从这座讨厌的宫殿逃出去,等它回到人间之后,一定抓上一个人,不,两三个人,让他们这么伺候自己。 宜青最后又把幼狼脑袋上湿哒哒的长毛擦了擦,取下软布时,对上一双碧色的大眼睛。 灰毛都沾水倒伏,整个脑袋显得缩了一圈,衬得那双眼睛分外大。那双眼睛里有戒备,有疲惫,还有些许恳切,类似于……被抛弃的幼犬在看向主人时的心情。 宜青想到这只狼崽子的爹娘都在人世,但约摸不会再出现在它面前了,心生怜惜,道:“你爹娘给你取了什么名字?你是有名字的罢?” 幼狼忽的瞪大了眼睛。 然后它咬了宜青一口。 宜青看着把整个身子吊在他胳膊上的幼狼、从衣衫破口处渗出的血珠,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就觉得狼崽子不是那么快就养得熟的,果然。 120、养狼为患02 宜青像摘果子一样把狼崽子从他身上“摘”了下来。这枚果子格外的重, 沉甸甸地挂在枝头,以顽强的毅力和死缠烂打的本事, 坚决不愿意从他胳膊上掉下来。 宜青无法,只能故技重施, 把才从它身上收回的仙气又打了回去。 幼狼再次体会到了如坠冰窟的感觉,从宜青身上掉落,笔直砸在地上。 “把这牙拔了。”宜青蹲下身,掰开幼狼的嘴,仔细看了看那几颗尖牙。狼崽子浑身上下没几处皮肉是好的,都遍布着伤痕,这口牙倒是一点儿也没磕着, 白亮得很, 闪着让人胆颤的寒光。 他开了个并不好笑的玩笑,幼狼也没被调戏着,更没被逗笑。 宜青还想逗逗他,就听得外头传来了一阵仙乐声。栖霞宫中没有弄弦的宫人, 这阵仙乐只能是旁人带来的, 出行还要带上那么大阵仗的,整个仙界也只有寥寥数人。不需多想,在这时候会来他宫中的只会是那一位。 宜青把狼崽子用软布裹好,小心塞进了床榻间,自己一捋衣裳,出宫迎接。 远远就看见了云霞如织,銮驾似火, 二三十名仙使或拨琴、或吹管、或撒花、或开道,簇拥着天帝朝栖霞宫而来。 “多时不见,仙君风采更胜往昔!”天帝其貌不扬,看着就如凡间的富家老爷,微笑时露出和蔼近人的模样。 相比之下,宜青就显得冷淡得多,一句寒暄的话也欠奉,站在宫门前微微一抬手,便算是迎客了。 天帝毫不见外,将那一群仙使都留在了宫门外,独自跟着宜青进了栖霞宫:“仙君素来喜欢清静,就不让他们来叨扰了。你我二人斟酒对酌,喝上几杯,倒还自在。” 宜青道:“宫中无酒。” 天帝放声大笑道:“无妨。我这有酒即可。” 宜青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引天帝往栖霞宫的大殿坐下。别看天帝一副好说话的样子,能坐在这个仙界之主的位置上,他的心思定然十分缜密。度华仙君是怎样的人,天帝再清楚不过,要是他露出一丝马脚,立刻就会被投入九幽地狱。 虽然仗着法力高强,宜青也不怎么发憷,但能少一些麻烦还是少一些得好。他看着天帝将银盏放在二人之间的矮几上,立时皱了皱眉头。 “仙君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天帝感慨道,“上一回与仙君共饮,还是在紫霄宫,你我二人饮酒,长缨作舞,当真是……” 宜青将指间的玉色酒杯倒扣在案上,面色沉了下来:“前尘往事莫再提起。” 天帝只是试探一句,还没想这么快就把人给得罪了,当即收回话头,将自己的酒杯斟满,道:“往事莫提,不如先喝一杯。仙君,请。” 天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宜青拈着酒杯,将其翻转回来,倒了半杯酒,浅浅啜着。 宫中没有仙乐作陪,两人也不交谈,沉闷地喝了半盅酒,天帝才轻轻叹了口气。 “到底是冷清了。” 宜青睨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天帝叹道:“这些年左右无事,我常在想,长缨她当初为何要叛出仙界。我对她珍之重之,将九华阁交与她看管,你与她更是情谊颇深……她如何能舍了这一切,与那妖狼为伍?” “她不曾叛出仙界。”宜青冷淡道,“她只是堕凡。” 仙界中人若是自愿舍去仙籍,永滞人间,便是堕凡;而叛出仙界,则是与妖魔为伍,意图对仙界不利。 长缨仙子当年身为九华阁的守阁人,在仙界声名颇盛,为了一头妖狼堕凡,引起了轩然大波,天帝更是万分震怒,直斥她叛出仙界,着令诸仙下凡追捕那二人。 当时群情振奋,不少修为高深的仙君都曾出过手。按说最该因为这事恼羞成怒的度华仙君却像是无知无觉似的待在栖霞宫,不曾迈出宫门一步。 那场追捕以妖狼、长缨双双遁入极西之地告终,虽未捉得二人,但已坐实了长缨结交妖兽、叛出仙界一事。天帝顺口道来,没成想会被堵回了这一句。 天帝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三分,他看向宜青,沉声道:“我不想与你争执这事。” 宜青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天帝道:“长缨是死是活,当年是有预谋叛出仙界,还是为了那头妖狼堕凡,我已不想追究。但那盏九枝灯,我势必要追讨回来。” 九枝灯是仙界重宝,有凝聚神魄、起死回生之能,被守归九华阁中,由天帝信重之人看管。长缨仙子此前便是九华阁的守阁人,她堕凡后,九枝灯也随之不见踪影。众仙都以为是长缨盗了九枝灯下凡,天帝当初的震怒也有大半是缘于此。 “长缨和那妖狼进了极西之地,再无影踪,九枝灯不是在他们身上,便是在那孽畜身上。”天帝提起长缨诞下的狼崽子,没有掩饰眉目中的厌恶之色,“听闻你将他带回了栖霞宫,可是另有打算?” 天帝收敛起笑意,浑身的气势便是一震,恍如换了个人似的。这时宜青才感受到对方身为仙界之主的威势与压迫感。 宜青握着酒杯,眼角流露出一丝寂寥:“九枝灯不在他身上。” 天帝道:“你如何得知?” 宜青道:“自然是搜过。” 天帝追问道:“你又怎的知道他不是事先将九枝灯藏在了什么地方。” 宜青神情不变:“不可能。” 天帝问得快,宜青答得更是斩钉截铁。天帝扬了扬手,示意自己不想再问,倚在椅背上闭目沉思了片刻。 “不论如何,当初是长缨从阁中盗了九枝灯,我寻不到她,也要向她的孩子讨个交代。你把他给我罢。”天帝神情肃穆地说了这一句,语气并非商量,而是命令。 仙界众人都要听他号令,宜青却抿了抿嘴,没有应声。 他的手指纹丝不动地握着酒杯,杯中的水面不时轻轻荡动,正是受到了殿中无处不在的威压的影响。天帝一怒,伏尸百万,无人敢撄其锋。 玉色的酒杯在两股力量的冲撞中,不堪其负,直接化为飞灰。杯中酒水失去了凭持,哗啦一声跌落在桌上,染出一滩深色水渍。 宜青拂袖将水渍抹去,平静道:“即便九枝灯真当被长缨盗走,此事也与他无关。” 天帝眉头一压,宜青道:“我说了,九枝灯不在他身上。” 两人虽然一为仙界之主,一为屈居三重天的仙君,但若是真要交起手来,胜负只怕各占半数。天帝顾虑颇多,更是不愿与他交手,眼见他态度坚决,面色便极为难看。 空气凝重地犹如铁块,要是有仙使在殿中伺候,怕是要被这股无形的压力挤得难以呼吸、昏死过去。 宜青长吁一口气,松口道:“这样罢,你莫寻他的事,我替你将九枝灯找回来。” 天帝道:“去何处找?”九枝灯失踪后,仙界众人上天入地也不曾寻得这样宝物,否则他也不会紧紧盯着长缨诞下的孽畜。 宜青听得这声质问,只道:“上穷碧落下黄泉,不过如此罢了。” 天帝一时间没有言语,似是在思索他这句话的分量。 宜青淡淡补了一句:“十年为期。” “好。” 天帝面色不善地离开了栖霞宫,宜青在大殿中独自喝完了那盏冷酒。他斜倚着沉思时,殿中的屏风忽的一动,径自移开,露出屏风后那团试图逃走的灰影。 “藏什么藏,早发现你了。”宜青伸手一招,隔空将那只躲躲藏藏的狼崽子捉了过来。 狼崽子还没成年,妖族的法术修行不到家,根本瞒不过他和天帝的耳目。两人都知道他在偷听,出于不同的目的,也都没有阻止他。否则只消一个小法术,就能将他抛出九霄云外。 宜青捏了捏狼崽子的前爪,感应到一股快要破体而出的妖力,道:“比我想的要快啊。” 他以为至少可以封住对方的妖力半个时辰,这才过去了一炷香,对方就能行动自如,还跑到大殿上来偷听了。 当然,他猜想狼崽子本意不是来偷听,是想趁着他不在偷偷溜出栖霞宫,只是不凑巧走到了大殿,才被他们撞见。 幼狼恶狠狠地瞪着他,张口欲咬,宜青却早已有所戒备,让那口利齿咬了个空。它愤怒地长嚎了一声,身为仙君,宜青能够听懂妖兽的语言,他听清对方是在说:“我娘亲才不是贼!” 宜青一愣,想起天帝方才确实说过,长缨从九华阁中盗取了九枝灯。 幼狼在人间也偷过许多东西,常被凡人追着打骂,对“偷”、“盗”、“贼”一类的词敏感得很。它无所谓自己被人斥骂,可受不了记忆中温柔的娘亲被污蔑,碧色的双眼几乎变成了血红色,恨不能将污蔑它娘亲的人吞吃个干净。 宜青摸了摸它的脑袋,也被狼崽子僵着脖子避开了。 宜青叹道:“发什么脾气,我也知道你娘不是贼。” “嗷一一”诶? “你仔细想想,方才我承认了九枝灯是你娘亲偷的吗?” 幼狼耷拉着脑袋,也不知有没有在认真回想。 宜青不管这许多,揪着它前颈上的肉,看着那双碧眼道:“羿炀,我这么说,你听明白了没有?” 幼狼猛地抬起了头。这是娘亲给他取的名字,除了他们一家三口再没有旁人听过,这个惹人生厌的什么仙君怎的会知道? 宜青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顺水推舟道:“你觉得很奇怪,我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是也不是?” “你娘亲堕凡之前,与我是至交好友。真要说来,你这名字还是我取的,我怎会不知?” 幼狼狐疑地打量着他,眼中满是不信。它觉得有哪儿不对,但一时半会找不出反驳的话。 宜青循循善诱道:“你的记性应当很好才是。你再想想,当初仙界派人追杀你们一家,可有我在内?” “嗷!”幼狼轻轻叫唤了一声,这回很有些虚张声势的气息。 宜青知道它记性极好,记得小时候追杀他们的仙界众人。度华仙君确实不曾参与到那场追杀中,他毫不担心会被揭穿谎言。 “你娘亲去了极西之地,世间再无人会照看你。我既然是她的至交好友,便帮她这个忙,在你成年之前都跟着我住在栖霞宫。”宜青不容置喙道,“莫说不愿意。” 幼狼仍是不愿相信他,但或许是对方提到了娘亲,让它的心头一软,又或者这一天逃亡、被捉、试图逃跑、又被捉住的经历让它累得狠了,它只低低嗷了一声,没有剧烈反抗。 宜青便当它是听明白了,也答应了,抱起昏昏欲睡的狼崽子朝寝宫走去。 栖霞宫虽然冷寂,但既是仙宫,内里的陈设布置也是凡间不可比拟的奢华。寝宫的地面由昆仑之巅的玉石铺就而成,软玉微温,便是赤足踩在其上也不会感到丝毫冷意。正中的那张大床也由同样的精玉铸成,被褥俱由心灵手巧的仙使采来西海的锦云织成,轻如蝉翼,柔若碧波,哪怕是最挑剔的仙子也不会蹙一下眉头。 宜青把狼崽子小心地放在了床褥之间,对方居然厌弃地挥了挥爪子。 它才不喜欢这么软的床榻和被褥,它宁可躺在自己的山洞里,枕着草垛,听着雨声。 它在那儿蹬着腿,左右睡不舒坦,宜青便站在一旁看着,揣度了一会儿,开口问道:“睡不惯?” 幼狼默默收回前爪,搭在软踏踏的被褥上,不再动了。它脾性不好,却也是个识时务的,对着打不过的人,偶尔服个软也没什么。娘亲也说过,能屈能伸方才是大丈夫。 宜青将手探进被褥中,上下摸了摸,觉得无甚不妥。这床榻和被褥都是极好的,他就算当皇帝的时候也没这等享受,但看着狼崽子眉眼间压抑着的不耐,他只能猜想,对方就是睡不惯这么好的床。 他回想着逮到狼崽子的那个山洞,山洞里阴暗湿冷,但像是被人精心布置过。至少狼崽子躺着养伤的那个草垛,看着是被一点一点堆叠起来的。 他将双手按在床沿,默默施了个法术。 “嗷!”幼狼察觉身下一冷,从床褥间跳了起来。待它重新低下头去,哪里还看得到什么床榻软被? 它抬起前爪,往下用力踩了踩,确认自己脚下的是干冷的地面,而在它爪子边上的,正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堆起来的草垛。 它飞快地扭过头,朝宜青瞪来。 宜青道:“你不是睡不惯?不喜欢,我便再变回去。” 幼狼磨磨蹭蹭地退开几步,仰头在草垛上躺下了,一只前爪还极不放心地搭在草垛顶上,似乎担心宜青趁着它入眠的时候将这些干草又变走。 宜青等到狼崽子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缓,甚至轻声打起了鼾,才对着寝宫中的干草垛无奈笑了笑。 干草垛和奢华的寝宫实在太不相称了,不过它喜欢就好。 宜青默然蹲下身,就这寝宫中拳头般大小的夜明珠,将狼崽子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细细看过。他觉得新奇得很,在这之前他遇见的“女主”无论性格样貌如何,都亮眼得很,任谁见到也要夸赞几句。只有这只狼崽子,不说年纪小,连人的样貌也还没变化出来,甚至没法辨别出雌雄。 啊,这还是能判断的。大概是只公的狼崽子。 宜青看着它在睡梦中不自觉甩了甩大尾巴,露出些不雅的部位,笑得愈发尴尬。对方的父亲是只妖兽,所以它身上也留着妖兽的血液,拥有兽形。在兽形的状态下,它的妖力更盛,身上的伤口也会回复得更快,故而从见到宜青起,它就一直是这么一只灰狼的模样。 看它身上皮毛的状况,就知道这是一只没长大的狼崽子。就算它变回了人形,约莫也是个小豆丁? 宜青摇了摇头,深以为就算它是这个世界的“女主”,自己也没法对着它下手,先好生养着。离狼崽子长大,差不多还要十年呢。 他和天帝定下十年之期,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妖兽成年之后,战力会大幅提升,以狼崽子爹娘的修为,它的根骨定然极好,一旦成年,就不用再惧怕仙界众人的威胁。宜青要做的事,便是让它能安然度过这一段幼年期。 可当真有些苦恼啊。 “她不是贼。”宜青轻声道,“她只是你娘亲。” 他手指一点,将从草垛上滚了下来的狼崽子移了回去,顺便用法力将它左右定住,以免它再次摔落。在成年之前,这么一只小玩意真的是太脆弱了。 尤其是它体内那股不安分的妖力,在宜青凝神注视下,能够清楚地看着那股妖力横冲直撞。幼狼因此睡得非常不安稳,时不时便要翻身,抵御从体内泛出的难受劲头。 这就是仙界中人与妖兽私通的恶果了。即便他们成功诞下子嗣,也极易因为混血引起体内妖力的震荡,早早夭折。 长缨在堕凡之前,曾受天帝派遣,下凡缉拿一名叛仙。那次下凡,长缨认识了狼崽子的生父,回到仙界时已珠胎暗结。天帝或许正因为猜到了这点,才会认定是长缨盗走了九枝灯。 九枝灯是能凝聚神魂的无上至宝,自然也能做些别的。长缨预见到了腹中胎儿难以安然长大,才会不惜引得天帝震怒、甘愿冒大风险偷出了九枝灯。 这才有了他面前这只狼崽子。 宜青温柔地用手顺着对方后脊上的软毛,心中对那名不曾会面的长缨仙子生出些许敬意。身为天帝信重的仙子,她在仙界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走到何处不风光?为了心爱之人,她宁可抛却了这些声名,更不惜引来万般追杀,只求保住腹中胎儿性命。 可以想见,当初她以蒲柳之身暗中盗取九枝灯,在仙界倾力追捕下,该多少次死里逃生,最后才精疲力尽地诞下了婴儿。 他都有些羡慕狼崽子能有这样一位坚毅的娘亲了。 宜青轻声道:“放心。”他总不会让好不容易活下来的狼崽子被自身的妖力击垮。成年之后的事,等他找到了九枝灯再另做打算,成年之前,他自有办法让狼崽子变得更强。 次日一早,幼狼警觉地睁开双眼,被耀眼的日光晃得头皮发麻。 它的头上不是金碧辉煌的宫殿吊顶,而是一览无余的万里晴空。两轮烈日高悬空中,像是一双灼灼有神的眼睛,俯视着芸芸众生。 更让它心觉不妙的是,它身下的干草垛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它被人拎着脖子提在半空中,还试探般晃了晃。 “醒了?” “嗷一一”又是他讨厌的那个声音。它昨日吃得很饱,现在还不想出门觅食,它觉得自己还可以再睡一会儿,不,再睡半天。 “既然醒了,那就开始。” 宜青站在山巅,眯眼看了会儿烈日,估算好时辰,扬手便将狼崽子抛了出去。 他的手劲不小,抛出的力气精准,让狼崽子如同块落石般划出一道弧度,继而朝下坠去。 幼狼在空中张开了四肢,近乎慌张地胡乱挥着,可惜没能踩到一个实处。它的毛发被山风吹得随意乱飘,有好几缕都被吹到了眼睛里,它在空中翻了好几个身,经过一段漫长的旅程,脑袋向下,与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一道猛扎进了山底的长溪之中。 当时就给它砸懵了。 121、养狼为患03 幼狼的身子如同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直往溪底下沉。水波和它眼中的碧色交相晕染, 无限朝身后退去。它感到血液在体内疯狂地奔涌,比震荡不止的水面更加狂暴, 四肢百骸像是被抛诸于飓风中,被无数激荡起的落叶、沙石冲击着, 没有片刻安稳。 随后它才认清了自己的处境。 溪水无比澄澈,能看见天顶的日光,幼狼微微眯起双眼,矫健劲瘦的身子在溪底一个翻转,前爪拨开水波,奋力挣着向上划去。 哗啦一一 被溪水打湿的脑袋顶出水面,露出两只警惕的碧眼。那个人既然把它从山顶抛了下来, 就绝对不会只是让它浑身浸湿那么简单。 千尺瀑布之上, 宜青垂眼看去,便见到一颗灰乎乎的脑袋钻出了水面,十分审慎地朝溪边游去。溪水去势很急,幼狼沉入水中的数息工夫, 就被冲出了很远。 “回来。”宜青开口道。 他站在千尺之上, 声音却清晰无比地落在了幼狼耳边。幼狼的双耳轻轻动了动,紧接着耳尖一垂,装作不曾听见这句话,依旧背对瀑布划水而去。 它才不会那么愚蠢地自寻死路,能够离那人远远的就最好不过了。 四只爪子在水中刨得愈发欢快起来。 宜青静数了几个数,见幼狼距离溪岸只剩下丈许距离,便伸手在半空中轻轻一扼。他的五指蜷曲, 做了个空握的动作,溪水如若有所感应,被无形的气流破开,形成两股逆流,绕过幼狼的身子,在它两只刨动不停的前爪上温柔一缠一一 “嗷一一” 愤怒的嚎叫只持续了片刻。很快,幼狼就被水流紧紧缠绕着,再次沉入了溪底。逆流不容反抗地缠着它的四肢,将它往某个响声震耳欲聋的地方拖去。 直到脑袋被瀑布冲得发昏,幼狼才知道那个人到底想对它做什么。 从高逾千尺的地方落下,看似轻柔无害的水流早已变得如同铁铸巨锤一般可怖。它眼角的余光能够看见不远处的巨石只留下了残损斑驳的一面,想也知道是什么让它变成了这副样子。坚不可摧的巨石尚且如此,它能在瀑布底下苟活多长时间? 幼狼的心中生出一丝愤怒的情绪。这样的情绪并不强烈,却像块细小的砂砾一样陷进了身上某个最柔软的部位,在轻微的挤压之下硌得它无比难受,想要挑拣出砂砾,又不得其门而入。 轰一一 耳边的瀑布震天的响声,承受冲撞力的后脊如同被一把铁锤持续不断地敲打,上一波的痛意还没传递到脑海中,下一波又绵连地接上。 溪水将它紧紧束缚在原地,让它只能眼睁睁看着酷刑落在自己身上。对待痛苦,幼狼一贯是麻木的、漠视的,不愿让旁人从它的挣扎和虚弱中获得更多的快感。 然而也许是心中那颗砂砾硌得它太过难受了,幼狼猛地昂起了头颅,似是想用脆弱的头骨和那奔腾如野马的瀑布撞上一撞! 以卵击石、螳臂当车,也不过如此。 它瞪大了双眼,狠狠地盯着随瀑布荡开的水雾,目光好像能透过这层薄纱般的遮挡,看清山顶那个人嘲讽的嘴脸。 不就是想看它难受的模样吗?它才不会让那人如愿。说什么是娘亲往日的至交好友,其实和往日那些拿着棍棒、举着石块驱赶它的人没什么区别,甚至还要更可恶一些。 巨大的冲击力让它眼前一花,将悬挂在空中的两轮白日看作了无数盏灯烛。耳中嗡嗡的响个不停,像是钻进了成百上千只聒噪的蚊虫,它想要抬起爪子拨上一拨,然而怎样也动弹不得。 下一刻,烈日在它眼中陨落,世界归于一片黑暗沉寂。 宜青第一时间发现狼崽子昏过去了,纵身跃下千尺瀑布,手臂一展将它捞到怀中。抱着湿哒哒的幼狼回到岸边,替它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无事后,宜青才松了口气。 他对这只狼崽子的能力有所预估,知道对方明明可以在瀑布底下呆上更长的时间,可偏偏它非要用脑袋去撞飞瀑…… “怎么想的呢?”宜青摸着幼狼的后颈,语气中有些许疑惑。 掌心忽的一动,是被狼崽子的脑袋顶了顶。 看它恶狠狠的眼神,兴许心中想着的不只是顶一顶而已,奈何身上着实没了力气,不知光靠目光能不能对人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宜青看它的模样,比起初次见面时还要警惕不少,不免叹了口气。他制住幼狼微弱的反抗,沉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有意在折磨你?” 幼狼压根不搭理他,以偏开脑袋的动作表示了自己的反抗之情。 “有必要吗?” 宜青身形不动,将狼崽子的脑袋转了回来,平淡道:“以我的修为,就算要杀死你,也只是弹弹指的事。” “你的根骨不错,可修为却低得很。哪里值得我费这番工夫跑到远洲荒山?” 幼狼摆出一副不听不问、无动于衷的模样,宜青只得放了狠话。他原以为狼性孤傲,只消激起对方的血性,就能让对方乖乖去修炼。然而这只狼崽子比他想象的还要难对付,几乎称得上软硬不吃。 要是对方就这么缩着脑袋不搭理他,又或者像先前那样自寻死路,他能怎么办? 宜青想了想,道:“你虽是长缨的孩子,生父却是只畜生……” 他将末两字咬得很轻,幼狼却立刻抬起了脑袋,这是它最听不得的一个词儿。 宜青极有先见之明地按住了狼崽子的前爪,道:“我说错了不成?” 他克服着心中的不适感,想要再刺对方几句,好让它从那具自我防备的厚重壳子里探出头来。 “你没说错。” 怀中冷光一闪即逝,宜青抱着的狼崽子身形缩小了泰半,潮湿顺滑的皮毛瞬间消失不见。浑身湿哒哒的小孩儿扬起脸,目光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小孩穿着不知从哪户人家偷来的衣裳,明显大了一号,宽肥的衣袖极不合身,被浸湿后皱着贴在了身上。深褐色的粗糙布料是贫民常穿的那种,可小孩却长了一张比起凡间王公贵族家的公子还要精致的脸。 他要是再大个十岁八岁,一抬眼一斜睨的动作都能迷倒不少妙龄少女,然而现在的年纪还是太小了些。就算眉眼口鼻无一处不好看,让人见着了也不会怦然心动,至多会觉得这小孩生得极好、极惹人怜爱。 顶着这样一张脸,小孩无论说出什么伤人的话,对方多半也要消下几分火气。宜青同样如此,他看着小孩穿着一身湿衣,还要故作坚强地反驳他的话,立刻便心软了。 宜青道:“弈炀,我……”他不由自主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你没说错。”弈炀打断了他的话,冷冰冰道,“我爹是只畜生,我也是。” 他的睫毛浓密翘卷,沾上的溪水随着眼睫微微颤抖,打了个弯儿,在他垂眼时滴落下来。不细看,倒觉得像是他无声无息地流了一滴泪。 宜青知道他没那么软弱。 果然,那双眼睛不见丝毫红肿,只平静地盯着他,像在等待他继续说出恶言恶语。 宜青硬下心肠道:“仙界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你,我与你娘亲是故交,不能看着你去死。但你到底能活成怎么一副模样,那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你明白吗?” 弈炀高昂着头颅,半晌后轻轻点了点。 宜青道:“你也知道自己体内的妖力有些问题罢?” “嗯。” 宜青弱化了可能出现的严重问题,尽量轻描淡写道:“长缨的修为在仙界也算顶尖,你是她的孩子,根骨自然也属上佳。妖兽之身,仙人根骨,若是能熬得过去,日后的造化不可限量,可在那之前,你得先保住这条性命。” 他顿了顿,见对方没有露出不耐的表情,继续道:“你体内的妖力太过磅礴,不是一只未成年的狼崽子能控制的。就好比把千斤顶压在三岁小孩的肩上,哪怕他天赋异禀,十有八.九也会被压成肉泥。” 弈炀冷不丁道:“你把我扔到那里是为了……” 他和那些需要经过千百年修行才能开启灵智的妖兽不同,思维甚至较常人更加敏捷。宜青还没道出自己将他抛到瀑布之下的良苦用心,他就抿了出来。 宜青莫名有些失落,铺垫了那么长一段,全都白费了心思。不过想来就算他的话没有被打断,狼崽子也不会光凭三言两语就被他感动地掏心掏肺。 这是他头一回养崽子,就捡到这么一只难整的,当真是左右为难、怎么做都觉得不妥。 先前那几段话是不是说得太狠了点?他要不要放软态度哄上两句? “我明白了。”弈炀道,“先前我在溪底的时候,感觉到体内的妖力有了些变化。我再去试试。” 说完他从宜青的怀中干脆利落地挣了出来,转头朝瀑布走去。 宜青从他身后看去,只见他的长裤拖到了地上,一路行去,一路留下深色的水渍。 “等等。”宜青扬声道,“你的伤好些了没?” 他清晨时分将狼崽子翻来覆去摸了几把,确认过对方身上的伤势已经无关紧要。况且这时对方能维持人形,应当是好得差不多了。 他看到对方好似十分落寞的身影,忍不住问了一句,问出口后便笑了笑,狼崽子那副要和他划清界线的样子,哪里会回答这样无趣的话? 弈炀的脚步一顿,险些被拖到地面的裤脚绊倒。他不动声色地将脚尖朝前后挪了寸许,踢开了那截粗布。 好生奇怪……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觉得那颗硌得他浑身不得劲的砂砾好似已经不在了。 那名唤度华仙君的人昨日说了要照顾他,他只当是耳边风。他在凡间独自过活了那么多年,见过毫无缘由的恶意一一行人因为心情暴戾便肆意殴打乞儿,多年恩爱夫妻因为一件不起眼的首饰反目成仇,床前孝子不堪折磨、求神拜佛祈祷老父早日病逝一一但没见过不求回报的善意。 反倒是今日这样冷硬的话,他听来更安心一些。 他也不用人照顾,只要有人…… 弈炀放下手臂,有些厌恶自己的软弱,抿紧双唇,头也不回地朝瀑布走去。他的身形不比兽形时迟滞多少,奔跑、跳跃的动作同样有如行云流水,带着一股凛冽味道。 他一头扎进了瀑布中,瘦小的身子转瞬被吞没。 …… 宜青发觉,自己身边的这头狼崽子在许多事上有着野兽一般的直觉和行动力。他确认在瀑布底下修炼有助于控制体内妖力后,不需宜青催促,便一次次冲入溪中,直到实在撑不住,才精疲力竭地爬上岸。 他从不喊苦喊累,更不会在宜青面前讨好示弱,有时宜青疏忽之下,眼见着长着漂亮脸蛋儿的小孩在他面前变回了一只狼崽子,才发觉对方已经将体力透支到连人形都维持不住的地步。 那日他强行制止了对方继续修炼,抱着它回了一趟栖霞宫。次日两人重返三重天外的荒山时,宜青带上了无数灵丹妙药。 度华仙君虽然屈居三重天,但仙界之中无人敢小觑他,各仙君陆陆续续送来的丹药积攒下不少,他决意全都给狼崽子留着。即便无病无痛,也能当糖丸磕着玩儿。 两人在荒山度过了清净的十余日,终于遇上了不速之客。 最先和对方对上的还弈炀。 在宜青的严令禁止和悉心维护下,他已经很少会让自己陷入不得不变回兽形的尴尬境地。偶尔保持兽形,也是为了方便行动。 这日他化为兽形在山林中狂奔,是因着宜青将他扔在了远山之中,点上一炷香,让他在檀香燃尽之前回到瀑布下。 这也是一种修行,和承受瀑布的冲击一样,为的都是让他在极限中反复砥砺心志,以便更好地控制体内妖力。他习惯了这些疲惫和痛苦,当从宜青口中听到新的要求后,竟然还会生出一丝丝期待。 就像他不曾玩过、但在凡间见到过的游戏,两人蹲在地上头抵着头,手中拨着一株劲草,草茎勾连在一块儿,彼此拉扯较劲,就看谁手中的那株会先断裂。他远远观望时觉得这种游戏颇为无趣,当自己身处其间,才发觉只有游戏者自己才知道的隐秘的乐趣。 他在狂奔中愈发兴奋起来,还没完全长开的身子在劲风中矫健如电,毛发顺风倒伏,如水一般覆在他的身上。偶有热汗流淌,他也不减缓速度,只顺势甩动头颅,让汗珠沿着毛发抖落而出。 弈炀忽的停了下来。他奔跑的速度业已极快,然而收放自如,前爪朝地面一抓,转瞬便定住了身形。他戒备地看着挡路的那只白狐。 和弈炀沾满汗水与尘灰的毛发不同,对方显然是经过精心打理,身上片尘不染,脚下隐隐衬着缥缈仙气,连地也不沾。 那只白狐也用狭长的双眼打量着他,半晌后口吐人言道:“你就是度华仙君养的那只灰狼?” 弈炀确认这只白狐身上的气味让他厌烦,转头便要绕开。 白狐身上的仙气大盛,眨眼间又挡在了他的去路上,眼睛微眯道:“你的主子现下可没工夫搭理你,你且同我耍耍。” 这句话成功让弈炀停了下来。 他没有什么主子,也不是度华仙君豢养的灵兽。他感到有些介意的是,白狐为什么信誓旦旦的说度华没工夫搭理他。 这些日子他和对方几乎是寸步不离,压根没在对方身边见过其他人。在这片荒山之中,只有他们俩朝夕共处,有时弈炀会产生一种错觉一一 好像他们都只剩下了彼此。 不管是时间,还是感情,都只能托付给对方,再没有别的人选。 弈炀一停下脚步,那只白狐便扑了上来。白狐的身形飘逸,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壁画般优雅美好,要维持这样的美感,速度和力量自然要大打折扣。弈炀根本没把它放在眼里,等到对方踩着仙气缓缓飘落时,才暴起身形,张口咬住白狐脆弱的脖颈,猛地一甩头,将它抛向一棵巨木。 白狐的嘴角噙着一丝血,四肢发软地站了起来,看向弈炀的目光带上了些许兴味。它转头梳理好被吹乱的毛发,缓步朝弈炀走来。 这一回它身上的气势大变。足下步步生莲,连弈炀也察觉到了那些看似柔弱的莲华暗藏杀机。 他振作起精神,打算好好对付这个主动送上门来的对手。 “含苍,不许无礼!” 山林中传来一声清喝,白狐脚下的莲花顿时瓣瓣委地,枯萎成泥。弈炀没有放松警惕,因为来者身上那股让他厌恶的气息更为强烈。 强烈,意味着强大。除去度华和远远见过一面的天帝,就属这人给他带来的压迫感最强。 这还是个女人,漂亮女人。 弈炀默然收回迈出了半步的前爪,状似无意地拨了拨脚边的枯草。 来人喝退了白狐,转头看向弈炀,笑语盈盈道:“抱歉,教养无方,让仙君见笑了。” “无妨。” 弈炀转过头,看见本该在瀑布边等着他的人正缓步走来,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气恼。 宜青这些日子略微摸出了狼崽子的一些脾性,看出了它的心情着实不算好。但这时有外人在场,他不便多说什么,只在走到狼崽子身边时顺着它的后脊摸了一把。 弈炀冷着脸把他的手甩开了。 宜青趁势自然地收回手,对上不远处那一人一狐,神情淡然道:“我尚有要事,不留仙子了。” “你我老友多年不曾晤面,难得一见,该好生坐下品茗手谈。况且这只小家伙不懂事,招惹了你……我也该向你道声歉。”对方含笑道。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可宜青和他身边那只狼崽子显然都没有这份觉悟。 弈炀径自转过身,宜青淡然道:“我与仙子向来无甚交情,更说不上是老友。” “你呀,要不是这副模样,怎的还会孤零零一个人呆在栖霞宫?”对方不以为意,安抚了白狐一番,抬头笑道,“其实我走这一趟,倒也不为别的,只是想来看看他。” “当年长缨堕凡,我远在十八重天,没能帮上她的忙,心中愧疚了许久。你既找到了她的孩子,无论如何我也要来看上一眼,道一声谢。” 她说得恳切,一双美目水光盈盈,看得弈炀浑身不适。 宜青对弈炀招了招手,让他走到自己身后,如同护犊子的老牛般替他挡去了注视。 “我不为你的谢。”宜青无甚表情道,“她更用不着你帮她道谢。” 他说完这句,右手一沉,照旧拎住了狼崽子后颈肉最多的一处,提着变沉了不少的幼狼腾云驾雾而去。 “仙子,度华这厮欺人太甚!他不过是个被打发到三重天的仙君,怎能与您相比!”宜青二人离开后,那只白狐化作一名面貌清秀的少年,愤愤不平地开口道。 继长缨之后成为九华阁守阁人的挽微仙子面上倒没流露出异样的神情。她伸手在少年的颊边轻抚着,嘴角噙笑道:“他自然不能与我相比。” 她唯二顾忌的人,除了高深莫测的天帝之外,便只有如今踪迹不明的长缨。至于以杀证道的度华,在她眼中,只会有一个下场过刚易折。 当年他眼中只有长缨,长缨与那妖狼私通后,他便画地为牢,再也不愿走出那座生坟一般的栖霞宫。 如今长缨的孩子回来了,他毫不顾忌惹恼天帝,硬生生要将这孽畜养在身边。那孽畜的眼里满是仇恨和野心,度华当真一丝一毫也看不见吗?自欺欺人到了这样的地步,又如何值得她将他视作敌手? “走罢。”挽微朝白狐一挥手,转瞬离开了三重天。度华既然不知道长缨的下落,她也没必要再同他虚与委蛇。 从云端向下望去,她似乎还感应到了那股澎湃的妖力。 度华倒是不遗余力地教那只孽畜……如此尽心尽力,就不怕养出只白眼狼? 122、养狼为患04 两人回到瀑布旁, 弈炀双脚一落地就变回了人形。出于某种隐秘的心思,他不愿意在宜青面前保持那只毛都没长齐的灰狼的模样。 宜青敏感地察觉出他并不高兴, 也不知是因着什么缘故。 弈炀盘坐在地上歇息,宜青走到他身边, 握着一瓶丹药,碰了碰他的肩膀。两人的目光一对上,那张精致的小脸就绷得紧紧的,伸手接过了丹药,也不言语,拔开瓶塞就将一颗颗朱红色的药丸倒在了掌心里。 宜青这回可以确认他当真是生气了。弈炀说到底还是只没成年的狼崽子,远远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 就算绷着一张小脸、抿紧双唇不说话, 总有些一时半会改不掉的习惯,能够让他判断出对方的心情。 如若心情不错,弈炀多半是只倒出一两颗丹药,拈了便吃, 不紧不慢地嚼完咽下。只有心情恶劣的时候, 会这样将丹药一股脑倒出来,挑挑拣拣,好似想找出其中最不顺眼的一颗。 他记得上一回弈炀这样同丹药不对付,还是在脱力变回兽形的那天。狼崽子兴许是觉得在他面前变回兽形失了面子,面色阴沉了好几天。 宜青弯下腰,一手扣住他的右腕,道:“怎么不吃?” 弈炀抬头看了他一眼, 将手心里的丹药拨得噼啪作响。宜青的手指没留神碰到了一颗丹药,他便皱着眉头捡起那颗,扔进了嘴里。 看他那咬紧腮帮子,牙齿磕得砰砰响的动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啃着仇家的骨血。 “那人名唤挽微,是如今九华阁守阁人。”宜青猜测是先前到访的一人一兽惹恼了他,试着解释道,“她身边跟着的是灵兽白狐。” 弈炀闻言“哦”了一声,态度冷淡得很。 宜青道:“你同它打了一场?” “没有。” “那是它嘲讽你了?” “……不是。” 宜青的手还搭在弈炀腕子上,他低下头用另一只手将瓷瓶的木塞摁了回去。一时间两人没有说话,只听得木塞和瓷瓶摩擦的细微声响,是弈炀将木塞又拧了几拧。 “再拧就坏了。”宜青道。 仿佛心有灵犀似的,弈炀在他开口前终于放过了那个小瓷瓶,问:“那人与我娘亲相识?” 宜青松了口气,原来狼崽子的反常是因为这个缘故。 想到对方可能是在思念失踪多年的娘亲,宜青轻声道:“算是相识。” 弈炀道:“也同你相识?” 宜青道:“算是罢。” 弈炀便不说话了,眼珠子盯着某处发虚,脸上露出与年岁不相符的深沉。他想到对方之所以把自己从凡间捡了回来,就是因着与他娘亲是旧识,可见对方将这层关系看得很重。他既然也与那挽微相识,保不齐哪日也会将白狐捡回来养着…… 弈炀皱起双眉,伸手在鼻头上摸了摸。他嫌弃那只白狐聒噪,更嫌弃有旁人或是旁的灵兽搅了他们两人的清净。 “只是点头之交,算不上熟识。”宜青道,“我与你娘亲自然不止是这般交情。” 这话听着还顺耳,弈炀脸上凝重的神色稍退。 宜青观察着他的表情,道:“你若是想念你娘亲,我倒是知道些她以往的事。” 弈炀的神情还是冷冷淡淡的,但宜青看见他的双耳似是一动,显然想听,又不愿服软。 “你娘亲当年……”宜青把自己知道的事一一说了出来。 生怕让狼崽子触景生情,他已经努力和缓了语气。奈何度华仙君是个高冷的主儿,声音也好似落落在玉盘中的珠子一样,清脆利落,无论如何也听不出绵软的味儿。 他也看不见自己的样貌,但想来那双凌厉的眉眼,即便不倒竖横扫,也有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至少弈炀在听他说起长缨的事后,依旧与他隔了几拳的距离坐着,没有靠近。 天色将晚,两人回到荒山中的一处洞穴歇息。宜青在洞口点上了火堆,弈炀才在他身后追问了一句:“你不会再见它了?” 宜青一顿,道:“谁?” 弈炀似乎觉得自己说了蠢话,蹲下身拨了拨柴火,转头就趴上干草垛了。这洞里的物什是按着青城山中那处洞穴布置的,只是更宽敞了一些,也多给宜青留了一处歇息的位置。 宜青走到弈炀身边坐下,弈炀抬眼看了看他,伸手指向不远处的干草。 “我知道。”被赶到另一张床上去睡的体验有些难得,宜青愣了愣才明白狼崽子这是在嫌弃他侵.犯了自己的领地。不过真要算来,这整个洞穴都算是弈炀的地盘了,在里头给他留了一个容身之地,就已经足够说明弈炀至少不排斥他。 宜青开口道:“如果你说的是挽微,我不会主动去找她。” 弈炀其实更戒备的是那只白狐。但他转念一想,那个与白狐一伙的仙子也讨厌得很,于是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他在还没认清自己的敌手到底是人是兽,是男是女的时候,就下意识地想让那些家伙都离得远远的。 宜青把他点头的模样看在眼中,心道莫不是小小年纪就开始吃醋了。然而他也知道自己想得太多。 “休息。”宜青拍了怕他的后背,没被躲开,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离开。 弈炀背对着他,把头深深埋进了胸口。他听过对方和仙界的天帝交谈,今日也见到了他和其他仙子说话,每一次都惜字如金,能不开口就不开口。 只有对他是不一样的。他会给他讲娘亲的事,会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虽然语气还是冷冰冰的,但夏日盛在碗中镇暑的碎冰和雪山顶经年不化的坚冰还是有所区别。 弈炀为这种区别对待而感到雀跃,几乎快要笑出声来。他咬紧牙关,身子轻轻颤了颤,好像经由颤抖就能把笑意发散而出。 当对方去而复返,再次询问他哪不舒服时,他终于笑出了声。 不过很轻,不能让对方听到。 也许是挽微或她座下那只白狐将他们在荒山修行的消息透露了出去,接连几日他们都“偶遇”了不少仙界中人。 那些个仙君、仙子说着是来荒山采药、修行、访友的,可实际上他们到底为了什么而来,宜青和弈炀都一清二楚。 有的或许昔日与长缨有隙,见到弈炀便冷不丁刺上几句,说的无外乎是仙界清净地容不得妖兽放肆。有的则和度华不对付,借着见见长缨之子的名头来给他找不痛快。剩下的多半是出于猎奇的心理,在仙界的日子过得索然无味,便来看看热闹。 日子久了,弈炀也看清了这些仙君的嘴脸,和凡人没有两样。 有时他甚至会故意当着那些仙君仙子的面变回兽形,听得他们低呼冷斥“当真是妖兽”、“还不快收了这孽畜”,心头竟会生出些别样的快感。 他不在意这些人的脸色,度华却在一日傍晚问了他两句,说是另寻了一个去处,两人择日便可动身。 弈炀没有答应。他在凡间习惯了落荒而逃,但也有个不愿意轻易挪动的窝。要不是被对方拎着上了仙界,兴许他现在还躺在青城山上的洞穴里,把干草垛晒得蓬松温暖,哪怕在外头受了欺辱,回去也能有个休憩养伤的地方。 他在这片绵延荒山中待了不少时日,也有些他乡故乡之感,不情愿就这么落跑。 他摇了头之后,度华倒也没有再提。 第二天醒来,荒山中已经见不到旁人的踪迹。 据传那日度华仙君震怒,修为震慑下荒山中只鸟不飞,就连高居九重天紫霄宫中的天帝也差仙使前来询问一二。度华只道是有人扰了他的清修,若是天帝觉得三重天容不下他,他也可另寻个去处。 仙使当场就被吓得花容失色。度华自甘屈居三重天的日子太久,仙界中许多人都已经忘了,当初他刚飞升到仙界时天帝曾邀他共住紫霄宫。要是他不想再在三重天待着了,会想去哪里? 仙使腾云回紫霄宫复命,天帝深思后默然点了点头。那是让众人莫再去打扰度华仙君的意思。 原先有意来看热闹的都作鸟兽散,还没赶得及来一趟的也都打消了这等念头。自那以后,三重天外的连绵荒山便成了度华仙君自家的庭院。 …… 千尺飞瀑裹挟着惊人的声势,自九霄倾泻而下,如同一条银练垂落溪中。飞瀑的一头上接云端,下端却没有垂顺地与清溪相接,而是砸在了一块巨石之上。 水花四溅,巨石岿然不动。 几息过去,那坚毅如山丘的巨石才动了一动。它探出四足,踏波而去,晶莹的水珠在绸缎般紧密顺滑的皮毛上滚动,悄无声息地落入溪中。 弈炀抖落干净身上的水珠,上岸时脚步一顿,在溪边停下。 近岸的溪水流速平缓,像是一面打磨光滑的镜子,映出了站在岸上的灰狼。比起十年前,它的身躯又长大了不少,驳杂的灰毛渐渐褪去,开始呈现出一水儿的墨黑。让他感到不满的是,剩下的那一撮灰毛都集中颈部,远远看去就像是戴了只秀气的项圈。 他对溪自照,想着再用不了几个月就可以成年,到时候这难看的灰毛就再看不见了,心中才好受了些。 “你怎么跟个娘们似的爱照镜子。”有人在他身后轻飘飘说了一声,不用回头看,听这语气就知道来人是谁。 弈炀退后一步,变回人形,眯眼看向对方道:“总比鬼鬼祟祟的家伙好。” 白狐现出身形,变作一名清秀的少年,微微笑道:“我既现了身形,可就不算鬼祟了。” 弈炀不与他辩驳,盘腿在溪边坐下,回复方才在瀑布底消耗一空的妖力。他今日少说还要再去试炼三次,没这么多功夫与人斗嘴。 因着将要成年的缘故,他的人形也早已不是十年前的幼童模样。五官眉眼都已长开,面部轮廓变得愈发深刻,胸膛和四肢都覆上了一层流畅劲瘦的肌肉,整个人洋溢着少年的蓬勃朝气。 身有妖兽的血脉,他的样貌虽然还有几分难掩的稚气,但外露更多是却是一种侵.略性。尤其是为了方便修行,他没穿着文雅的长衫,只着了短打,挽起的袖口处露出健实的小臂,毫无疑问可以一拳碎鼎。 白狐却是丝毫不怕,踮着脚走到他身旁,看他毫不在意地就盘坐在了沙石上,厌弃地撇了撇嘴,道:“我难得来一趟,你就不同我说说话?” “与你没什么好说的。”弈炀道。 白狐讶然道:“怎么会无话可说呢?这仙界里会化形的灵兽也不足这个数……” 他伸手比了比:“你我还算是离得近的呢。你不与我说话,难道要和九重天上那只金乌搭讪么?” 无论他怎么巧舌如簧,弈炀都没朝他看上一眼。白狐记得十年前对方被惹恼了还会与他打上一架,和度华仙君在这荒山待了十年,居然连气也不会生了,不声不响的跟块硬石头似的。 他就不一样了,跟在挽微仙子身旁,时常要同仙子说说话儿,解解闷,见见外人。两相对照之下,白狐觉得度华仙君养了灰狼,真真的亏大了。 他眼珠子一转,对那盘坐修炼的人道:“度华仙君不在么?” 弈炀冷声道:“他若是没走,你还敢来?” 白狐也不知发了什么癫,自十年前见过一面后,隔三差五总要往荒山来一趟。不过他畏惧度华,总趁着度华不在的时候过来,弈炀嘲讽他鬼鬼祟祟是没有出错的。 白狐避而不答道:“你可知道仙君去哪儿了?” 弈炀蹙眉道:“你问这事作甚?” 白狐笑道:“我看你们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只是好奇他又把你一人丢在这儿。你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回栖霞宫罢了,不出半日便回。” 弈炀开口之后,才发觉自己又中了这只狐狸的圈套。对方既然只有在度华离开的时候才敢前来,当然会先确定度华的行踪,根本不消向他打听。 果然,闻言白狐吃吃的笑了一声,嘲讽道:“只有说起仙君,你才愿意搭理我。”他长得一副娇柔样貌,笑来更是媚眼如丝。 弈炀像个瞎子似的没看见他抛来的媚眼,眼观鼻鼻观心的坐定了。 “他当真是回栖霞宫?”白狐道,“我看不是罢。” 他轻盈转了个身,站在弈炀面前,弯下腰,将一只白净的手掌挡在弈炀眼前:“这些年,仙君一月有余才会回栖霞宫一趟。有时隔得久了,一连两三个月才会出荒山一次。” 弈炀看着眼前竖着的细白手指,莫名有些烦闷。度华每次回栖霞宫前都会同他打一声招呼,为的就是去替他取些新出炉丹药。有时他修行遇上了瓶颈,一时半会无法突破,也用不了那许多丹药,度华便两三个月也不回去一趟。 “可这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