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5)
准的目光测量了从车辕到地面的距离,确认那是他很难单独跨越的高度,于是将双手交到了宜青掌中。 宜青扶稳了他的手臂,搀他下马车,随后将他搁在车厢中的拐杖取下来递给了他。 皇家守卫团的士兵看到拄着拐杖的西里尔,就像看到了一只怪物。 “殿下,能否借一步说话?”休息的士官们三三两两交换了眼神,推出了一名大队长。那名大队长摸了摸脑袋,小跑到宜青身边,恭敬地停下询问道。 宜青看了眼西里尔,对方的目光压根没落到实处,大概正在凭空构思某种设计图。他将对方拉到士兵们扎好的营地中,这才不甚放心地和士官走到一旁交谈。 在士官眼中,宜青对西里尔的关注有着值得深究的意味。他认真地打量了一眼那个身形瘦弱的跛脚男子,小声问道:“殿下,请问那位是……?” 西里尔这样的人在芬洛城中不算显眼,但在军队中显而易见的是个异类。宜青也没有将机械师一直藏着掖着的意思,沉吟片刻后开口道:“他对接下去的战争很重要。你们不要轻视他。” 士官的身高比宜青短上一截,他的表情被军帽遮挡,宜青一直也看真切。这时士官猛地摘下了军帽,宜青才看见他脸上的神色严肃无比。 怎么了? “殿下。”士官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犹豫再三后道:“难道他是一名魔法师吗?” 宜青很快从士官的反应和语气中明白了他,或者很大一部分皇家守卫团士兵的所思所想。在他们看来,一名并不强壮、身有残疾的人能得到帝国二皇子的看重,和他同坐马车,还即将一起前往战争将要打响的边境……这样的人,身份是很好猜测的。 鉴于诺兰奥伦多的声誉一向良好,不可能做出携美上战场的荒唐事,士兵们能想到的只剩下一种可能性:那人是名魔法师。 魔法师不需要强壮的体魄,残疾也不会影响施法。然而问题是,皇家守卫团中的青年士兵正是最认同诺兰奥伦多推动的军队变革,支持将魔法师从军队中剔除出去的一部分人。 士官看向宜青的目光已然变得十分严厉,几乎能够说得上是审视了:“殿下,在上午的交接中,您亲自拒绝了皇家守卫团的十名魔法师!” 言下之意是,既然不久前才拒绝了守卫团的魔法师,为什么还要私下带上一名,难道这位仪表堂堂的二皇子殿下也是位表里不一的小人吗?! 宜青镇定道:“是的,我拒绝了他们的好意。我并不认为那些伎俩能够帮助军队在战争中获胜。” “可您还是带上了他!”士官粗重地喘了一口气,转过身伸出一只手,愤怒地指向坐在不远处休息的人。 宜青回头看了一眼,西里尔倚着一根树桩坐下了,低头不知在捣鼓些什么。他猜测又是什么金属零件,但他身边的守卫团士官可不这么想。 “您还让他在营地里施法,难道我们皇家守卫团的将士不能靠自己的双手、不能靠手中的剑守护自己吗?!”士官声色俱厉道,“我曾经万分认同您的理想,殿下,也愿忠心追随您的脚步,哪怕要付出流血的代价。可我不能,我不能容忍我追随的殿下是一名虚伪的小人!” 士官在激动之下没有压低音量,不少守卫团的军士朝这边看了过来。 宜青伸手按住士官的肩头,稳声道:“冷静一点。你们都是这么想我的,是吗?你们觉得我是胆小鬼,伪君子,懦夫,嘴上说着要将魔法师从军队中赶出去,但却害怕自己会在战场上送了命,所以又偷偷带了名魔法师在身边……” 宜青的语调平缓,声音沉稳有力,成功抚平了士官的情绪。但他知道这远远不够。 士官的军衔并不高,但此时先锋部队的三千人正是被与他相似的十几名士官领导着。要是不能取得这些人的信任,在接下去的路途中将会面对障碍重重。 对方心中的疑虑,想必也是一众守卫团士官心中的疑虑。他不仅要将西里尔的身份解释清楚,还要解释地干净漂亮,这样才能消除行军途中的不稳定因素。 士官的眼神随着他的话语变得明亮起来,隐隐闪烁着些期待:“殿下,您的意思是?” 他正要交代西里尔是一名天才的机械师,就听到了一阵熟悉的破空声。 是枪声!西里尔开了枪! 宜青抛下等待着他解释的士官,大步朝西里尔走去。机械师安静地靠在树桩边,小巧的手.枪躺在他掌心,好似精致昂贵的工艺品。 西里尔不安地抬起头,眼神有些闪烁:“我不是……它让我很不舒服……” 这一声枪响惊扰了守卫团的士兵,众人都提起了才放下的武器,团团戒备起来。 宜青将西里尔拉了起来,在对方的指示下,找到了被他击中的那只乌鸦。乌鸦已死,鲜血打湿了灰黑的鸦羽,但一只血红的眼睛还没合上,直愣愣地对着天幕,像是昭示着即将到来的厄运。 “天呐,是血鸦!”那名士官跟在宜青身边,也看到这只死不瞑目的飞禽。他惊恐地弯下腰检查乌鸦的尸体,口中道,“这是使徒级的魔法师才能驱使的鸟,居然一直都跟在我们身后吗?” 从士官口中了解到这种血鸦是魔法师驱使来跟踪、收集情报的信使,宜青已经知道它的主人是谁了。难怪从他离开芬洛城,他那位皇兄一直没有什么动作,原来是早已做好准备了。 血鸦的胸口被子.弹贯穿,脏体破碎,只留下一个血洞,朝外汩汩淌着黑血。 宜青冷眼看着它的残躯,对士官道:“我说过,我的军队中不需要魔法师,这一点永不会变。” 不等对方反应,他便立刻招手对一众士兵预警:“准备拔营,这地方不能久留了!” 然而已经迟了。 那只血鸦虽然被西里尔击毙,但已经跟随了先锋部队一路。就算此时开拔,莱斯曼对于他们的行军线路也有了大致判断,想要动些手脚再方便不过。 离开芬洛城的第二天,宜青带领的皇家守卫团三千余名士兵,提前遭遇了他们即将直面的敌人一一 越过基伦山东来的魔物。 一共三只。 99、枪炮玫瑰09 此时他们距离最近的堡垒约克堡还有三十里路程, 四周都是平坦的荒原,无险可守、无路可退。宜青在出发前就尽其所能搜集了魔物的资料, 因为三百多年的空缺,书籍中对于魔物的记载很少, 只能从只言片语中还原出对方的强悍可怖。 在宜青的战术构想中,除非是西里尔研究出了可以穿透魔物皮甲的枪炮,否则在那之前,最好尽可能避免与对方在野外交战。他们拿那些钢铁堡垒一般的魔物没有任何办法,甚至连撤退的速度都比不上对方。 是以当荒原尽头的地平线上出现三个自远而近的黑影时,宜青的心口便是一凉。昨天发现那只血鸦后,他顾不上士官们对西里尔的身份还存疑, 立刻下达了连夜行军的命令, 没想到还是在赶到约克堡之前被拦下了。 “殿下!”士官惊呼道,“敌袭!请您快一一” 宜青放下手中的远望镜,将它递给了身边的西里尔。机械师一接过远望镜,就低下头去调整刚装上的水晶镜片了。 宜青对惊慌的士官道:“我已经看见了。” 他指向远处的三道滚滚烟尘, 沉下声音:“那就是魔物, 我们未来的对手。” 士官隶属于皇家守卫团,在离开芬洛城前就已知道他们前往边境是为了对付一种三百多年没有现身的怪物。但百闻不如一见,民间传说中魔物有多可怕,士官从来没放在心上过,直到他亲眼看到…… 天呐!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丑陋、又让人心惊胆寒的怪物! 比起他们,就连《灭世书》上绘制的凶兽都显得可爱极了! “逃不了。”宜青冷静判断道,“只能战。” 皇家守卫团是帝国最精锐的部队, 他为了加快行军速度在先锋部队中安排的也都是轻骑兵,但这样的速度对于魔物来说还是不够快。不够顺利摆脱它们,而且极易在撤退过程中露出破绽,如同狩猎般被对方捕食残杀。 士官努力掩盖,双腿还是忍不住打颤:“请殿下下令!” 宜青语速飞快、咬字清晰:“远弩队摆出三角防御阵型,以辙重的马车作为掩体。轻骑兵退下,这不是你们出战的时候。” “可是……” “不要管什么皇家守卫团决不后退一步的传统了!”宜青沉声道,“军队中没有重甲骑兵,但出发前我向军部申请了一百具重甲,就在队列最后的五辆马车中。你,挑选一百人换上重甲,等到第一阵弩.箭射完后,进行冲锋。” “遵命!” 士官扬起双臂,大声朝手下呼喊着。一道由远弩手构成的防线在第一时间构筑起来,呈圆弧状将众人挡在了身后,直面魔物。一百名强壮的士兵也纷纷脱下轻甲,将沉重的盔甲换上身。 没有退缩,没有埋怨,只有钢铁般的沉默。 这就是帝国的军人,或许年轻的士官本人对魔物还有着无限的恐惧,然而一旦命令下达,依旧会一丝不苟地执行。 宜青登上马车,以便看清全局。他下意识地朝身旁伸了伸,想要拿过那只远望镜,手心却空空的没有着物。 “西里尔!”宜青严肃道。 西里尔拧紧了最后一根螺丝,脸色不变地将远望镜放在他的掌心,平声道:“换了高倍镜,看得更清楚。” 宜青的心中生出一丝愧疚的情绪。他在心中把机械师想成了一个不近人情的天才,以为对方缺乏感情上的敏感度,看不出此时正有三千多名士兵面临生死一线的困境,所以之前喊对方的名字时语气可称恶劣。 西里尔似乎也看不出他的愧疚,拄着拐杖站在马车边,平静地看向不断逼近的魔物。 宜青有心说一声抱歉,但情况危急,他来不及多作解释,用力地捏紧了远望镜,看向前方战局。 在远望镜下,三只魔物的样貌非常清晰。根据宜青的了解,他们都是最低等的魔物,不具备飞行或者其他能力。与丑陋的脑袋、硕大的身躯不相匹配的是它们快速的行动力,还有堪比重甲的硬皮。 在士官的号令下,第一波箭.雨已经射出。 精钢打造的箭簇与魔物的皮肉相撞,发出噌噌的巨响,犹如撞在了军事堡垒的石壁上。箭雨成功阻止了魔物的脚步,让它们降低了前进的速度,但这谈不上是一个喜讯。 因为箭支落地后,目力好的士兵清楚地看见,三只魔物毫发未损,身上连白点都没有留下。如果这么发展下去,当先锋部队的箭支储备被消耗殆尽,魔物还会如之前一样朝他们逼近。 宜青忧心忡忡地想,果然和他料想的一样,帝国现阶段的武器对魔物无法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他偏过头,目光深沉地看向了机械师。这一偏头让他发现对方没爬上马车,矮了他大半个身子,像个赌气的小孩一样孤零零地杵在一旁。 “上来。”宜青放软了声音道。 西里尔掀起眼帘看了看他,退开了几步,拄着拐杖的身影看着非常倔强。 他是知道的…… 宜青的心底突然冒出这一种想法。西里尔知道自己对他的看法,甚至也明白这两天军队中其他人对他的歧视,他面无表情的应对更可能是一种长年养成的习惯,而不是真的无知无觉。 箭声铿铿的战场上,宜青流下了一滴冷汗。 幸好战局让他没能继续多想。 “远弩队可以后撤了!”宜青命令道,“重甲骑兵上。” 发出命令时他的声音沉稳,好像对战局胸有成竹,其实他的心里也无比忐忑。但是没有其他办法,能够对付魔物的枪炮还只存在于西里尔的头脑之中,他们已经因为莱斯曼的恶意提前遇上了难以对付的敌人。 他的身份是这一支先锋部队的长官,三千多人都将性命交托于他,他没有任何后退的借口。 过大的压力让宜青情不自禁喃喃自语道:“会好的……重甲已经足够对付齿爪的穿透力了……” 他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战局,没留意到西里尔不动声色地走了回来,听见他那几句低语后若有所思地盯住了三只魔物。 一百名临时改装的重甲骑兵发起了冲锋,与三只魔物贴身交战。 交战的地点离宜青所在的马车不过百米之远,骑兵的马蹄声、冲锋时的喊杀声、魔物受伤时发出的不甘咆哮都一一落在了他的耳中。 骑兵的重甲能够成功抵挡魔物的利爪,但重甲的包裹之下依旧还是人类的血肉之躯。钢铁挡住了直接的划伤、刺伤,却不能阻止巨大的冲击力伤到士兵们的脏腑。 魔物扬起一爪,就能轻而易举将骑兵掀落马下。坠马的冲击力、来自魔物的撞击,转瞬间就夺去了数条鲜活的生命。 身手过人的士兵们很快反应过来,借着骑兵的机动性与魔物周旋,举起手中的长刀,试图攻击魔物的腰部、腹部、颈部等要害……以血肉之躯与魔物作战,付出的代价无疑是惨烈的。 宜青握紧了手掌,短平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他用疼痛提醒自己,他要为此时正在发生的一切负责。 他早知道莱斯曼会针对自己,却没有早做提防,以至于让跟随他的皇家守卫团收到重创。 他明白魔物的战斗力,然而为了尽快抵达前线约克堡,还是放弃了大部队的重甲骑兵,只带上了三千名轻骑兵。 他可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到合理的解释,但无论怎样,那些已经丧命于魔物爪下的士兵都无法死而复生了。 不,这不是自责的时候。宜青提醒自己,就算要自责,也要等到这三只魔物被彻底消灭。 “啊啊啊一一” 嘶哑的喊声穿透了在场每个人的耳膜。一名身披重甲的骑兵大喊着举起长刀,刺穿了魔物的左腹,浓稠的黑绿色血液从伤口迸溅而出,将他染成了一个墨人。 下一秒,被伤痛激怒的魔物毫不留情地挥起前爪,将他整个人拍进了土中。重甲不堪巨力,发出了咿呀的哀鸣,那名一击得手的士兵来不及痛呼,就在肝脏俱碎的同时断了气。 没有人会为他的死落泪,至少此时不会。 同样披着黑色重甲的骑兵如同潮水般涌上,将受伤的一只魔物团团围住。他们乘坐的战马跨过了战友的尸体,他们的鲜血交融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 魔物在骑兵们的围攻下轰然倒地。 还有两只。 宜青不敢去想为了杀死这一只魔物,一百名士兵中牺牲了几人,他只能通过远望镜看到浑身浴血、仿佛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士兵们悍然朝着剩下的两只魔物冲去。 “殿下,挡不住了,请您乘上马车先撤退!”一名士官快步走到马车边,对宜青急声道。 宜青注意到他并不是之前与自己交谈的那名士官。那名士官……宜青想起他得到命令时毅然的一转身,心中想着,他是还在前面搏杀,还是已经战死了呢? “殿下!”士官又急急催喊了一声。 宜青听到自己冷静地问道:“还有多少人?”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战斗正焦灼,没有人会去清点死伤的人数,也没人知道那一百名骑兵中有多少幸存者。 宜青回过神来,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能退。” 士官张了张嘴,正要再劝,不远处又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喊声。 又一只魔物倒下了。 士官艰难地回过头去,宜青也抬起手中的远望镜,将目光投落在那片已被鲜血染红的平原上。仅剩的一只魔物也受了轻伤,拖着一只流血的前肢,以绝对算不上慢的速度朝众人奔来。 而它的身前,已经没有一名还能上马的重甲骑兵了。 士官也确认了这一事实,飞快道:“请殿下乘上马车,这只魔物受了伤,只要留下一个小队抵挡,它就没有可能追上您。约克堡离这里只有三十里,您进了约克堡就安全了!” “一个小队吗?”宜青幽幽道,“多少人?” 士官咬牙道:“五百人!” 半个月前从芬洛城出发、前往基伦山边境收集情报的轻骑兵小队,也正好是五百人。当初在军部会议上听到他们的死讯,宜青的心中并没有多大的触动,或许因为那是他已知必定会发生的事,或许因为他不曾亲眼看到那些士兵的死状。 然而现在,在他亲眼指挥着一百人慷慨赴死之后,让他再冷静地送上五百人的性命,他做不到。 “我等的性命无足轻重,只盼能护得殿下周全!”士官扬声道,“殿下,走!” 士官翻身上马,挥动马鞭,试图强行将宜青带离战场。宜青毫不迟疑地选择跳下了马车。 “殿下一一” 宜青跌了一个踉跄,站立不稳时身子被人稳稳扶住了。那只臂膀不算强壮,但抓着他的时候就像是攀在悬崖峭壁上的藤蔓般坚韧。 “西里尔?”宜青的目光从疑惑到坚定只花去了一瞬,他转头对马车上的士官道,“你把他带走!” 西里尔忽然喊了他一声:“诺兰。” 宜青愣了半晌才意识到机械师叫的是他。 “你不要生气了。”西里尔的神情波澜不惊,说话时却有些微喘,似乎方才不在宜青身边的那段时间,他曾费力做了什么累活。 宜青道:“我没有生气,现在很危险,你快先坐马车一一” 西里尔见他站稳,便松开了搀扶他的手臂,举起了一直架在左臂之下的拐杖。失去拐杖的支持,他的左脚明显地向下一沉,身子也随之歪斜。 但机械师在短暂地晃了一晃后,迅速站定。 金属拐杖在他的手中分节脱落,把手、底盘等部件叮当掉落,像是空中炸开的一朵烟花。花火褪尽,留在西里尔手中的,是一把枪。 砰。 能源石被触发的白光在枪口闪烁,犹如星辰陨落般耀眼。在这道光芒的衬托下,不远处魔物躯体的倒地也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所有人都怔愣在了原地。 努力勒马想要更好地控制马车的士官、做好了撤退准备的远弩队、费劲从血腥的战场上抢救最后几名重伤员的军医……所有人都花去了长久的时间理解、消化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一幕。当他们回过神来,上千双目光都落在了那名被他们轻视了两天的跛子身上。 巨大的后坐力让西里尔的脸色显得非常苍白。金属拐杖的分节脱落是一个不可逆的操作,所以此时他也没法拄着枪,只能一瘸一拐地走到宜青面前。 他努力让两腿之间的差异在行进间看上去不那么明显。但他不知道,这个时刻根本没有人会因为身体上的缺陷嘲笑他。 “我说……”机械师的声音低低的,以常人的认识推测,其中应该蕴含着抱歉和羞愧的情绪,“你不要生气了。” 不要生气了吗? 西里尔为什么以为自己会生气呢?他又做了什么会让自己生气的事呢?他开了那一枪,是因为想要为此做出补偿吗? 宜青的脑海中挤满了闹哄哄的声响,这让他的反应慢了几拍。直到西里尔走到他身前,将还在发颤的左手轻轻放在他的面颊上,他才做出反应。 “西里尔……”宜青也不清楚自己这次喊出这个名字时包含了哪些情绪,激动、喜悦、死里逃生的庆幸…… 他猛地甩了甩脑袋,双手架住对方的肩膀,将人一把抱了起来。 西里尔没有惊呼,微微低下头,灰色的眼睛中映出他脸上复杂难解的情绪。 宜青将他抱起,又稳稳地接住,不等对方双脚在地上站定,就将头埋进了他的颈边。他在机械师白皙细滑的颈侧落下一连串的亲吻,说着些自己也不知道意味的词。 西里尔眨了眨疑惑的双眼,手中还提着那支刚才击毙了一只魔物的长.枪。 眨眼间,机械师很快做好了决定。他抛下长.枪,回手抱住了情难自禁的友人,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唇瓣也贴上了对方的脖颈。 100、枪炮玫瑰10 西里尔的唇瓣冰冰凉凉, 就像是初春料峭的新雨,放在以往任何时候, 宜青都不可能没察觉与他相拥的机械师做出了这样大胆的小动作。但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方才落下帷幕,离他们不到一百米之外的荒原上还洒着无数阵亡战士的鲜血。宜青的心也像是被热血浇筑过后一般火热, 滚烫的几乎可以融化岩石。 他克制地松开了双臂,扶住西里尔的肩头,望着对方。 他有许多话要说,关于刚才他们遭遇的险情,机械师最后的惊艳一枪,两人间似有若无的误会……宜青垂下右臂,握住了对方的手掌, 沉声道:“停留半小时, 替他们收拾。然后……出发。” 和之前所有的命令一样,这道命令也被准确地传达下去,得到了皇家守卫团士兵们的高效执行。 荒原的土质不算坚硬,士兵们沉默地取出铁锹, 挖出一个又一个浅坑, 埋葬战友的尸首。有些重甲骑兵死于魔物的利爪之下,厚重的铁甲在受到冲击后变形,失去了原有的模样。敛尸的士兵们原想替战友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却发现被挤压变形的铁甲已经和内里的骨肉紧密地黏连在了一起,根本无法清理出来。 看到这一幕的年轻士兵不由红了眼眶,他立刻低下头,以免被旁人察觉出他的失态。在帝国平民面前总是显露出坚强、骄傲的一面的皇家守卫团士兵, 只是沉默地擦拭着那凹下一个浅坑的重甲,而后解下自己的战袍,轻轻盖在了并不知道姓名的同伴身上。 听说,地狱比人间要冷上很多。 “禀殿下,皇家守卫团阵亡的一百名士兵都已掩埋完毕,即刻就可出发!” 只过去了二十一分钟,守卫团的士兵们就完成了这项任务,士官像是不曾亲眼目睹同伴拼杀、死亡一样,冷静地向宜青汇报。 宜青牵着西里尔的手,沉默了片刻,道:“替他们立个碑。” 士官生了张平平无奇的脸,但坚毅的线条好似钢铁一般:“立碑会延缓行军速度,望殿下收回命令。” 生怕这位先前不肯撤退自保的二皇子殿下还会做出软弱的决策,士官又道:“殿下若是有意立碑,日后再派人来做便可。况且,就算这时候要赶着立碑,也不知道他们的姓名。” “是吗?”宜青的脸上笼了一层淡淡的忧愁。 那一百名士兵都是临时得令换上重甲厮杀的,先锋部队中并没有单独的名册可以与之一一对应。而这支部队刚刚遭遇了三只魔物的袭击,所有人都不会认为在这种关头浪费时间去清点人员、统计出阵亡的是哪一百名士兵是明智之举。 宜青抹去犹豫的神色,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微微隆起了绵延土丘的荒原。荒原的土色看着还有些暗红,像是锈蚀了的铁刃,凝固了的陈血,像一首无声的哀歌。 “集结部队,全速前进!” “目标:约克堡!” 当晚凌晨,这支从芬洛城远道而来、才被鲜血洗礼过的先锋部队抵达约克堡。月光下,这座帝国西部边陲上的军事堡垒看着无比高大。 驻守在约克堡中的是边防军的两个师团。一名师团长正在两百里外的维科郡议事,剩下的一人接待了宜青。 闲话不说,宜青在见到那名本地的最高军事长官后,右手一挥,命令手下士兵将“战利品”拖进议事大厅。 “天呐!这是一一” 师团长卢西奥摔了手中的茶杯,霍然起身。军靴在大厅的硬石地板上被蹬得声声作响,而师团长本人则略显失态地快步走到门边,瞪眼看着被拖进门中的那个庞然大物。 宜青坐在靠椅上,神情平静道:“师团长应该已经接到了军部下达的命令,配合我执行血月计划。” 师团长卢西奥转过身,过度的惊慌让他的礼仪露出了些瑕疵,显得对这位帝国继承人不甚尊敬,好在对方并没有计较。 “是的,殿下。”卢西奥道。 宜青道:“这就是血月计划针对的目标,未来三个月、半年,乃至更久的时间里,我们要面对的敌人。” 这一次,师团长成功地保持了高级军事长官该有的沉着与冷静,没有惊呼出声。明亮的灯光照出他脸上的忧色,他绕着那只魔物的死躯,沉声道:“殿下已经和它们交过手了?恕在下失职,没能……” 宜青料想对方已经从皇家守卫团入城时的状态等猜到了那场惊险的遭遇战。在距离约克堡如今之近的平原上,帝国的第二顺位继承人遇险,如果那场战斗的结果不如人意,这位约克堡的师团长定然要面对皇帝陛下的怒火。 宜青缓缓道:“那是一场遭遇战,没有人知道会遇上它们。师团长不必为此自责。” 他尤其强调了最后一句话。约克堡中驻扎的两个师团加起来有近四万兵力,他可不愿初来乍到就在对方的长官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 再说,他的遇袭确实和这名师团长没有关系,即便真的有人要为此负责,那也是远在芬洛城、手握军部大权的大皇子莱斯曼。 想到莱斯曼,宜青的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他只是通过那只被西里尔发现的血鸦猜测出,自己一直被某些魔法师所监视,而与他为敌的人之中,又以莱斯曼与魔法师的关系最为紧密。然而他还没有想明白,就算莱斯曼真的掌握了他的行踪,又怎么能料到他的行军线路上会闯来三只魔物?难道对方所依仗的魔法,还能驱使这种力量可怕的魔物不成?再往深里想一层,难不成这位帝国大皇子……还敢利用魔物攻击帝国的军人吗?! 这样的猜测连宜青本人都觉得太过大胆,所以他没有和任何人说。他没有证据,而且就算莱斯曼当真敢这么做,现在的他也没有力量阻止对方。 力量!他现在迫切地需要掌握力量。 从短暂的目标来看,就是驻扎在约克堡中的四万守军,他要想办法将这些士兵纳入自己麾下,从而进一步谋求维科郡、迪比斯郡两地的控制权。 宜青搓热了拇指与食指,抵在额头,轻轻揉搓:“师团长,我们的敌人你已经见到了。你对它们有什么看法吗?” 师团长卢西奥正收回随身的匕首,目光沉静若水:“回殿下,这是种难以对付的敌人。” 那只体长超过两米的魔物已经被拖过了门框,死气沉沉地躺在大厅正中。当初在荒原上袭击皇家守卫团的三只魔物都被杀死,躺在大厅中的是由西里尔亲自击毙的那只,因为尸体保存最为完好,被宜青下令拖带进了约克堡。 卢西奥先前正是用目光测量了这只魔物的体型,随后蹲下身,亲自用匕首在对方的硬甲上来回划割。精钢打造的匕首在硬甲上只留下了浅浅的划痕,痕迹浅到等师团长本人站起身来就找不到到底划伤了何处了。 卢西奥很快判断出这是前所未见的强大敌手:约克堡的士兵没有和这种怪物作战的经验,头一回交手怕是要吃个大亏! “殿下,您说您和它们之间的战斗是一场遭遇战……”卢西奥小心翼翼地问道。 宜青仿佛看穿了这位长官在想什么,斩钉截铁道:“是的,师团长,一场遭遇战。我方三千轻骑兵遇上了三只魔物。” 卢西奥的眼神慢慢发生了变化。他对这位二皇子并没有多大好感,不管对方曾在克顿维斯战役中取得了怎样骄人的战果,在他们这些地方守军看来,都是皇室为了向自己的继承人脸上贴金而刻意夸大的。换句话说,在他的心中,诺兰奥伦多只是个窃取旁人战功的小白脸,当然,长得确实不错,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可如果对方没有说谎,这位帝国二皇子殿下就是率领轻骑兵与魔物结结实实打了场硬仗! “属下认为,轻骑兵并不适合和这种怪物作战。”卢西奥的语气中不由带上了丝尊敬,“轻骑兵的护甲不够坚硬,而且没有配备能够刺穿对方防御的武器。” 宜青点头道:“我的看法和师团长相同。” 卢西奥绕着那具魔物的尸体来回走动,情绪似乎有些反复与焦灼:“如果在野外与对方遭遇,除非给我一个重甲师团,否则我没有取胜的勇气。” 这是他在观察完魔物的身体状况后作出的判断,没有太大误差。 宜青也完全认同他的观点,并且补充道:“师团长现在看到的是它的尸体,实际上,它不只是有一身硬甲,行动速度也非常快。快到……轻骑兵也难以追击。” 卢西奥脚步一顿,双膝隐隐有些发软,低声道:“我们到底遇上了怎样一种怪物……”拥有和重甲骑兵相近的防御力,还有着帝国绝大部分士兵不曾有的速度,这样的魔物,真的是帝国士兵可以战胜的吗? 宜青看出了他眼中的游移,这也是他强调一定要将这只魔物拖进约克堡的原因之一。他需要约克堡守军,至少是守军的长官,对魔物的力量有一种直观且清晰的认识,继而对它们产生畏惧之情。 知道畏惧,才会激起勇气。 况且这种畏惧,能够为他所用。 “为何不能战胜?”宜青轻飘飘地问了一句,站起身来,走到那位师团长身边,笃定道,“如果它们真的不可战胜,这时躺在师团长大人面前的又是什么呢?!” 从军已有二十多年、亲手杀敌无数的师团长卢西奥,不知为何从面前的青年人身上感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 那种力量还未经沙场的打磨,没有血染的沉重,但如同出鞘的利剑一般,已有了破开一切的勇气和锋利,让他不由自主想要追随对方。 “殿下,您说的不错!”卢西奥甩了甩头,道,“您和您的部下既然能够击杀它们,它们就一定还存在弱点。” 宜青也走到那具尸体边,冷眼打量着早就失去了呼吸的魔物。再一次近距离观看,他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真的丑陋到了极点,但就是这样丑陋的生物,确实不存在可供打击的弱点。 他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轻声道:“西里尔,你过来。” 卢西奥以为自己没有听清,询问道:“殿下,您说什么?” 师团长上前了两步,就看到被他当作是二皇子的仆从、进了议事大厅后一言不发的瘦弱青年走到了殿下身边。 宜青握住西里尔的手,一双骨节分明、硬瘦的好似枝杈的手。他对眼中满是疑惑的师团长道:“你看到的这只魔物,是他杀的。” “他不是魔法师。” 为了避免误会,宜青这一次预先就说明了西里尔的身份。 卢西奥不敢置信地看向了那名青年。他从对方身上感受不到任何强者的气息,从约克堡中随意挑选一名军人应该都能轻易击败对方。他实在无法想象就是对方杀死了魔物。 卢西奥问:“请问您是怎么做到的呢?” 西里尔甚至没有抬眼看他,机械师不认识这个身形有些浮肿的中年男子,就算知道了对方是一个师团的最高长官,他的态度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告诉他你是怎么做到的,西里尔。”宜青柔声道。 机械师用沉默拒绝了他的请求。 宜青无奈地笑了笑:“好,那就只能由我来说了。” 他蹲下身,用匕首割开魔物胸前凝结的血块,挑出了深深地嵌进魔物胸膛中的金属子弹。已经不具备杀伤力的子弹落在了光洁的大厅地板上,带出了一朵由魔物血液开出的墨绿色花朵。 宜青忍着尸体中散发出来的恶臭,开口道:“就是这个小玩意儿,杀死了魔物。” “属下从未见过这种……”卢西奥想不出合适的词语进行形容,只好含糊带过,“请问殿下,这位……大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他啊,是个机械师。” 宜青轻描淡写地说完这句话,卢西奥却是忍了又忍才没让面部的肌肉抽搐起来。机械师,可不都是些闲得没事干的疯子吗? 那个词像是对西里尔有着不一般的吸引力,一直低头沉思、神游物外的他终于抬起头,轻轻地点了点。 是的,他是一名机械师,从小就是。 “殿下,难道您要告诉我,就是这疯……这位机械师大人,用他那些不可思议的发明杀死了魔物吗?”卢西奥苦笑道,“您要是想保守秘密,不必拿这样低劣的借口来搪塞我。我宁可相信您的队伍中跟着一名大魔法师。” 宜青面色严肃道:“为什么不能?” “您是说……” “为什么不能是机械师用他的发明杀死了魔物?” 卢西奥摊了摊手,挤了副苦脸,神情似乎在说,您非要我说出口吗?谁都知道他们根本不可能做到的啊。 宜青没有再次开口喊西里尔的名字。 也不需要他多此一举。 终于从师团长的话语、表情上明白了他对机械师的轻视,西里尔毅然拔出了带在身边的枪.支。不是击毙魔物的那柄,是宜青更为熟悉的、曾经指向他脑袋的手.枪。 在大厅中护卫的士兵反应过来之前,西里尔对着吊顶的烛盏扣动了扳机。 稍纵即逝的光芒中,师团长脸上的表情可谓精彩纷呈。 五分钟后,士兵们重新点亮了议事大厅中的烛火。西里尔的短.枪已经收回了怀中,依旧沉默着站在宜青身边。 宜青将手臂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对师团长露出了浅浅的笑容:“您信了吗?这个世上最可怕,也最值得敬畏的,往往都是疯子。” 他贴着西里尔的耳朵轻声道:“不是说你。” 西里尔的耳朵动了动,悄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机械师觉得他似乎很久都没有给自己泡一杯提神的饮料了,这让他近来总是时不时心跳加速。 重新点亮灯火的五分钟中,卢西奥也收拾好心情,平静了下来。他认真地看着大厅中搭肩的两人,诚恳道:“我信了。” 宜青的语气中透露出轻松愉快的味道,他相信有了这晚的深刻印象,这位师团长在短时间内都会尽心尽力地配合他在约克堡的工作。 所以他也放心大胆地将接下去的计划透露给对方:“能够对魔物造成杀伤力的只有枪械,我希望能在驻守约克堡的这段时间,在皇家守卫团的后续部队开到之前,先将一部分士兵用枪械武装起来,具体的数量……西里尔,你觉得多少合适呢?” 宜青转过头热切地看向机械师。 对方却冷冰冰地回答道:“做不到。” 101、枪炮玫瑰11 宜青惊讶道:“做不到?什么意思?” 西里尔望着脚下的硬石地板, 生硬道:“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我明白了,西里尔,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制造的枪械不应该被用在战争中?”宜青以为自己找到了对方拒绝的原因,毕竟他从前听过不少类似的桥段, 科学家和发明家不乐意看到自己的杰作被滥用。 他心念一转,劝说道:“这场战争中帝国处于弱势地位,要是得不到强大武器的支援,我们就会沦为魔物的猎物,被它们驱逐、杀死,帝国这片疆土上的平民都会落得一样的下场。你……还是不愿意吗?” 西里尔焦躁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下意识抓了抓头发。 宜青觉得自己的说辞已经非常诚恳, 而且帝国.军队需要这些武器, 并不是用来对付平民、维护统治,他们只是需要将民众从即将面临的血腥屠杀中解救出来。再如何偏执的发明者,也不该在这样的状况下熟视无睹? “做不到。”西里尔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没有构件, 能源石也不够。” 宜青:“……”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机械师, 没想到自己心头闪过千百种解释,结果还是漏了最重要的一条。西里尔这么单纯的人,根本不会去思考武器与战争那么宏大的命题,他想的都是最直接最简单的问题。 制造一定数量的枪械就需要足够的原材料,但他们从芬洛城出发时只携带了很少的构件,所以在机械师看来,他没法空手制造出批量的枪械。 仅此而已。 “打扰一下, 请问您二位在说什么?”卢西奥满头雾水,“我怎么听不懂?” 宜青道:“抱歉。” 卢西奥不明白这位大人物为什么要向他道歉,他过了很久才比划了个扣动扳机的动作,看向宜青道:“这个玩意儿……不能制造很多,是吗?” 师团长虽然不了解西里尔手中的枪械到底是由什么构成的、为什么能发挥出强大的威力,但这不妨碍他从两人的对话中捕捉到细节,确认了这种威力强大的武器不能立刻被投入使用的事实。 不过可能是因为之前用匕首划割魔物时,卢西奥的心情就已经低落到了顶点,现在他的情绪还算稳定。 宜青没有答话,但是默认了这一点。 “殿下不必过于担忧,属下原本也没有将希望寄托于……呃……”卢西奥自知失言,及时合上了嘴。 宜青受到的打击比他要大得多。如果枪械不能量产,那么在遇上成百上千的魔物时,帝国的士兵们又要如何是好呢?依旧像他见过的那样,用脆弱的**与对方硬拼吗? 看见他脸色愈发黑沉,卢西奥轻声劝道:“殿下,您看……现在已经不早了,您又遇上了那么惊险的事,不如先去睡上一觉?” 经他提醒,宜青才发觉自己的脑壳隐隐作痛。前两天的急行军迅速消耗了他的体力,与魔物的遭遇战也让他心神俱疲,方才又受到了来自西里尔诚实的打击,他的身心可能都不堪重负,发出了抗拒的信号。 “我是该休息了。”宜青承认。他不是铁打的人,指挥官的身份更是要求他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 卢西奥挤出一个他那种军官会挂在脸上的、僵硬的奉承的笑,拔高声音道:“请,请,早就为您准备了舒适的上房。啊,还有,您懂的。” 宜青跟在他身后朝大厅外走去,闻言一愣:“什么?” “就是那种……军队中需要的……调剂品?”卢西奥笑得更狡诈了一些。 “不,我不需要。”宜青断然拒绝,同时担忧地看了眼西里尔,好在对方对这种话应该都是过耳就忘。 卢西奥看着宜青眉宇间的疲惫,自以为理解道:“是属下考虑不周,殿下今晚很累了,我这就让他们把人带走。” 宜青气结道:“你一一” 他在军部收集资料的时候,曾经听闻边防军的作风粗犷,没想到对方居然荤素不忌到了这个地步。知道他今晚到了约克堡,居然自作主张在他的房间里送了女人?等、等等……其实也可能是男人。 宜青的脑海混乱不堪,也就没有看到西里尔不解地瞥了两人一眼。 机械师不关心除了那些钢铁家伙之外的事物,但也有一样例外。所有与宜青相关的话,他每一句都听进了耳中。 但他的兴趣还是限制了他的想象力,譬如此时,他就为“调剂品”和“人”有什么关系而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之中…… 除了在房中安排某种不合适的调剂品之外,约克堡的师团长在其他事项上都做得尽善尽美。他给宜青安排的住宅是从前的总督府,内里装修精致,完全不会辱没了帝国继承人的身份。 告别师团长之后,宜青走向了安排给他的住房。一推开房门,他就被里面的香风熏得呼吸一窒。那种香粉味唤起了他某些久远的记忆,于是他飞快地合上了房门,转身道:“西里尔。” 这个名字越喊越顺口,似乎唇部的肌肉才一牵扯,就能自然而然地接上。 宜青看着机械师,笑道:“他们给你安排的住房是哪间?” 西里尔指了指走廊尽头的一间房。 “走,今晚我和你住。” …… 睡了个好觉,宜青醒来之后思维也变得清晰了不少。他发现昨晚自己忽略了很重要的一件事,西里尔说现在枪械不能量产的原因是构件和能源石都不足,那么只要保证这两样材料的供应,对方应该就能有办法批量生产枪械。 宜青想明白了这一点,心头一喜,猛地掀开了被子,来不及穿鞋就跳下了床。 “西里尔,你说的能源石一一”他喊了半句,忽然发现这间屋子空空荡荡的,除了自己再也没有旁人。 西里尔呢? 他们昨晚不是睡在一张床上吗? 宜青匆匆穿上衣物,走出房门。他急于找到不知去向的机械师,在走廊上遇到一名仆人,便立刻问道:“看见我那位朋友了吗?” 仆人恭敬道:“和殿下一起住下的那位大人一早就出门了。” “去哪儿了!”宜青的声音中透露出自己也没察觉的焦急。约克堡是个军事堡垒,里面的四万驻军个个都膀大腰圆,万一机械师不小心落在了他们手里…… 仆人道:“似乎是去找师团长了。” “卢西奥?”仆人的回答让宜青满腹不解。西里尔去找卢西奥做什么? 他没有细想,翻身骑上总督府的马匹,就朝约克堡的指挥所奔去。到达指挥所之后,宜青发现那名仆人说错了。西里尔确实来了指挥所,但他显然不是来找那位师团长大人的。 “殿下,您可算来了。”卢西奥的额头上冒着细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转。看到宜青的身影,这位师团长如释重负地迎了上来。 宜青翻身下马,道:“师团长,我来是为了一一” 卢西奥抢道:“您是为了那位大人来的,对不对?” 宜青道:“西里尔在指挥所里吗?” “在!在!我这就带您去见他!”卢西奥嘴上这么说,但他更想说的似乎是另一句话:您快把他带走! 宜青跟着满头大汗的师团长穿过指挥所的走廊,来到昨日两人交谈过的议事大厅。一走进大厅,他就闻到了一股恶臭。 那味道像是放馊了的饭菜又被某个粗心的厨师回锅重烧,添上几大勺陈醋和酱油,还不留神撒了大半个热带的奇异水果进去……总之一言难尽。连身经百战的师团长都站在大厅门口,不敢再向前一步。 而宜青找了一早上的机械师,正面不改色地蹲在大厅正中,直面那股恶臭的来源。 卢西奥掩着口鼻,粗声道:“没有殿下的吩咐,我们不敢随意处置这只魔物,就暂时放在了大厅里,等着今早与您商议后再处理。可一大早,这位大人就闯进了指挥所,然后……” 不需他多说,宜青用自己的目光就可以确认,在西里尔闯进了这间议事大厅里,大厅中上演了怎样的惨案。中了一枪毙命,但这天之前还能勉强保持着身体完整的魔物,此时已经被切的不成模样,连屠宰场的牲畜都比它有着更完整的躯体。 “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宜青沉声道。 卢西奥道:“殿下,您看要不要我请一位军医过来?”在他看来,除了失心疯的病人,没人会对着那具尸体一呆就是一早上,更别说对方还做了不少事。 宜青摆手道:“不用了,你们先退下。” “殿下?” 宜青将师团长和他的随从都晾在了外面,自己毫不迟疑地跨进了大厅。他将蹲在地板上发呆的人拔了起来,弯腰用手掌覆住了对方的左膝:“蹲了多久了?痛不痛?” 西里尔摇了摇头,看模样像是还没睡醒。 宜青在去那间地下室拜访他时,不少次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过相似的神情,知道这种时候打扰对方根本是没有用处的。 “我让人给你端个凳子,总比蹲着看好。”宜青看了眼地板上的烂肉,腹中也难免一阵翻滚,转身命令仆人端个矮凳来。 西里尔没有拒绝那张矮凳,这一上午都沉默着坐在矮凳上,对着魔物的尸体发呆。偶尔,他会站起身,用一把匕首在尸体的不同部位来回切割,又或者握着短.枪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指挥所的人都将他当成了疯子,连带着对坐在他身边的二皇子殿下也低了几分好感。两人在议事大厅中待着,连来端茶送水的仆人都没有一个。 “诺兰。”西里尔沉思许久,忽然僵硬地转过头,颈椎发出咔咔的响声,“你有刀吗?” 宜青吓了一跳,问:“什么刀?” “什么都可以。”西里尔捏着手中断为两截的匕首,对宜青道。 宜青从腰侧抽出一把匕首,交到他手中:“身上只有这一把,你如果需要,我让他们再送些其他的来。” “不用了。” 西里尔抓着匕首,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布袋。他像是变魔法一样从布袋中取出了一字改锥、切割刀、扳手、十字剪等工具。宜青以为他又要进入旁若无人的状态了,机械师却生涩地抬起头,看着他道:“谢谢。” 那把被宜青交到西里尔手中的匕首,在短短二十分钟内变了个样。变化并不是很明显,但一直在旁边观察的宜青还是很快找出了不同。 他试着搭话道:“西里尔,你在做什么?你在这把匕首上……划了两个凹槽?” “做了锋面的改进,这把刀太薄了,效果不会很理想。”西里尔回应道。 宜青提起了兴致,想要伸手去摸一摸被机械师改造过的刀锋,结果被对方一手拍开:“会伤手。” 宜青以为他是担心自己不留神被刀锋划伤,解释道:“我会小心的,我只是想看看,你改进之后的锋面……”会是什么样子。 后半句话没能说出口,宜青就已经看到了他想了解的效果。 西里尔拿着那把匕首,在魔物的尸体上勉强找出一块还算完整的皮肉,随后将匕首的刀锋向下,轻轻一戳。 刀锋抵在了硬甲上,不能再进一毫。 西里尔皱起眉头,将双手都握上匕首的手柄,往下用力一压。 噗一一 那连骑士挥舞长刀全力劈砍也不能穿透的硬甲,就被一把薄薄的匕首如同切豆腐一样切开了。 墨绿色的血液溅了西里尔一身,他没有伸手去擦。机械师手中还提着那把匕首,眉尖微微蹙起,看向宜青,似乎有话要说。 “你都做了什么?你是怎么做到的?”有人抢在宜青之情,快步拦在了西里尔身前。 那位一直在大厅外观察的师团长这时也顾不上恶臭了,拉住西里尔的手腕就高声嚷嚷道:“我用上全力也不能在它身上留下痕迹,你……啊,我知道了,是这把匕首对不对?” 卢西奥看到宜青将这把匕首交给了西里尔,此时想到的是匕首上或许附加了某位大魔法师的符咒。 西里尔松手抛下了那把匕首,倒引得这位师团长往后退了几步,生怕被上面神秘的符咒所伤。 西里尔看见他惊慌失措的夸张表情,想起了小时候父母带他去看的马戏团,里面有个穿着五彩斑斓衣服的小丑,总是对着观众露出这样的表情。他抽了抽嘴角,没等笑意在脸上绽开,便飞快抿住了。 “只要把刀锋改成三棱,就能有效穿透它们的硬甲。硬甲可以抵挡单一刀口的伤害,但只要沿着数道棱线分散压力,它们就无能为力了。” “如果在棱间加上放血的槽线,应该能阻止它们伤口的自愈。” “匕首的材料也可以选用更坚硬的……” 西里尔有条不紊地说了一长段话,但在宜青和卢西奥耳中无疑就是天书。他们知道的只有一点,机械师能够制造出破开魔物硬甲的枪械,还有刀剑! 卢西奥是大厅中最激动的那一个,他像这个时代的所有士兵一样对枪械缺乏基本的认识,但匕首和长刀是他们最熟悉的武器。如果用这样的武器就能够对抗魔物,那真是莫大之喜! 昨晚师团长大人甚至连遗书都写好了,就等着赶赴战场慷慨就义,没想到峰回路转,一晚过去,他就看到了能够对抗魔物的希望。要不是被二皇子殿下抢了先,他恐怕已经要抱住那位被他当作疯子的青年了! “我最近抱你的次数会不会太多了?”宜青轻声问道。 他已经明白为什么机械师一早就不见踪迹,也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蹲在大厅中苦思冥想怎么刺穿魔物的硬甲了。 虽然枪械不能量产,对方还是替他想出了一个办法,可以暂时缓解魔物逼近的压力。这么做不是长远之计,就算长刀经过西里尔之手能够刺穿硬甲,魔物的移动速度依旧是一大难题,最后还是需要靠枪械来解决…… 宜青放下那些军事上的考量,明白会让机械师费尽心力的绝不是这些原因。那是他身为诺兰奥伦多要担忧的,而西里尔会想的只是…… “你呢,诺兰奥伦多……你会死吗?” 这是在离开芬洛前,西里尔问他的话。看似对生死无动于衷的机械师,实则一直将他的性命放在心上。 他很感激,他想…… 偏生这重要关头,那位煞风景的师团长大人捡起了地板上的匕首,兴冲冲地走向二人,高声道:“殿下,属下也试过了,这把匕首真的能刺穿硬甲!这上面也没有魔法师的符咒!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小伙子们!” “啊,还有这位大人,请您先去泡个热水澡,换身衣服,我很愿意听您说一说这把匕首的秘密。” 102、枪炮玫瑰12 如何对付帝国边境上那些棘手的魔物, 无疑是宜青现在最关心的问题之一,而眼前那个被溅了一身墨绿色血液的机械师, 在他心中的重要性较之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他将那把匕首暂时交给了师团长卢西奥保管,自己则是带着机械师去洗澡换衣。 指挥所的士兵都集中在前院, 他们二人缓步走在后院长廊上时,没有被旁人打扰。 西里尔的足音回荡在长廊上,一深一浅,一轻一重,很容易就能辨认。宜青听着这不规则的声响,想要和对方说两句知心话,但只得到了简短的回应。他并不会因此觉得不知足, 因为在这么多天的相处中, 他日渐确认了一个事实:西里尔更习惯用沉默有力的事实来表现自己的意见。 就像对方不曾信誓旦旦地保证要替他打退边境上的魔物,却会在一清早与士兵们都避之不及的魔物死尸打交道;也像是一天之前的荒原上,对方用干脆利落的枪响来传达自己的歉意。 “西里尔。”宜青在房门外停下脚步,诚恳地看向对方, “谢谢。” 这句话不久之前机械师才对他说过, 为了感谢他将一把匕首递了过去。 西里尔转过头,目光露出微微的疑惑。 昨晚凌晨才抵达约克堡,他一早又起身来了指挥所,用以休息的时间非常少。他在地下室废寝忘食地研究机械造物时,已经习惯了这样日夜颠倒的作息,倒不会什么不适,只是双眼下常年带着一抹灰青。 在宜青看来, 那双眼睛中灰蒙蒙的晨雾渐渐凝成了露珠,轻盈而不带一丝凝滞地落在了下方的青叶上。 谢谢。 他没有再重复感谢的话语,西里尔不需要,他也没有时间去做这样无益的事。在心中道出这声感谢时,宜青拂开了压在他额头上、略显散乱的卷发,将感激和别的情绪一同用另一种方式传达给了对方。 从走廊转角穿行而过的侍女正巧看到了这一幕场景,但想必她没有胆量、也无人可以诉说。 宜青耐心地守候在房门外,等到屋中水声停歇,才礼貌地敲开门,像一位真正的皇室贵族一样问候了西里尔。随后,他强迫这名看起来神采奕奕的机械师去躺下休息。 “昨晚三点多我们回房,七点我醒来的时候你已经起身了。你到底睡了几小时?”宜青坐在床边,强硬地用手按着被角,不让对方有望坐起身来。 西里尔平躺着,目光落在头顶的天花板上,语气平静道:“两小时三十八分钟。” 宜青板起脸道:“你算得很精准。” 他不知道自己板起脸的样子看着并不凶恶,托了诺兰奥伦多这张脸的福,哪怕他要吐舌扮鬼脸,都能扮出一副美色惑人楚楚可怜的模样。 西里尔认真地观察着他下撇的嘴角,试探着问道:“我做错了?” 他将下颌往杯子里埋了一点儿,重复道:“嗯,做错了。” 宜青知道在西里尔心里根本不可能觉得减少休息时间、钻研机械方面的问题有什么错,对方会低头道歉就已经是很吊诡的事了。 “以后不能这样了。帝国的战事虽然紧急,但也没有紧急到需要你日夜不休去工作的程度。”宜青捏着被角,动作很轻缓温柔,语气中却透露出一股让人难以抗拒的威严。奥伦多皇室惯于在人前表现出来的强硬态势。 可惜躺在他眼前的不是对皇室心存敬畏的平民,也不是将二皇子殿下奉为领袖的军队骑士派。西里尔只是平静地听完了他说的说,轻声应下,然后从被子里探出手,反过来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这一个简单的动作,转瞬将两人先前的地位倒置了过来,就好像宜青是个故作强硬的青年,而西里尔才是掌控一切、最后以柔顺掩饰力量的强者。 宜青无奈道:“和你说你也听不去进去。现在,睡。” 西里尔正要将被子拉过头顶,突然手中一顿,直勾勾地看着宜青。 “怎么了?”宜青问,“还有什么事吗?” 西里尔除了在面对机械时,眼神一向显得游移不定,这时也是如此。他似乎在看天花板上的无序图案,又似乎在打量宜青军装上的金属顶扣,也许什么也没看,任双眼虚虚的没有聚焦在任何一处。 他的声音倒是清楚得很:“能再谢谢我吗?” 宜青疑惑了片刻,很快明白过来,对方说的显然不是口头上的感谢。 “你要怎么谢?”宜青促狭地笑道。 西里尔脸不红心不跳,看着他道:“像之前在走廊上那样。” 像是害怕宜青的记性太差,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这位记忆力极好的机械师索性亲自演示了一番。他将左手的两指并拢,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随后如同蜻蜓点水一般与宜青的额头轻轻一触。 他没有像对方先前所做的那样,先拂开了碍事的碎发,所以这个间接的、不甚熟练的亲吻,有一小半没能成功落在肌肤上。 机械师的严谨让他对此十分不满,于是他用双手撑住身子,挺直腰板坐了起来。宜青适时松开了压在被角上的手掌,任那床轻薄的被子被对方挣开。 “是这样。”西里尔回忆着,思索着,模仿着,撩起了宜青的金发。 他飞快地做好了示范,然后以一种似是命令似是撒娇的语气道:“该你了。” …… 宜青揉乱了一头灿烂的金发,离开了西里尔的房间。他总算用很多次无声的感谢安慰了对方,成功让对方合上双眼休息。对方的睡颜是安详静谧了,他的心倒被搅成了一团乱麻。 他以为大敌当前,自己对西里尔的感情也会随之被押后、被压制,但其实不会。感情就像是一蓬顽强而富有生命力的杂草,他可以无视,可以遗忘,但永远不能磨灭它的存在。 宜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中既有苦恼,又有一丝隐藏的甜蜜。 他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了指挥所。得到了他的首肯,卢西奥命人将那具魔物的尸体拖下去处置了,议事大厅中被清洁洗净,空气中弥留的怪异味道也被点燃的熏香掩盖,难以再次察觉。 卢西奥师团长粗中带细,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宜青满意于这位师团长的办事效率,愈发坚定了要在之后的战事中与对方合作的决心。 在他一脚踏进议事大厅后,就看到这位粗中有细的师团长正陪坐在侧边的坐席,而昨晚曾留给他的主位上,此时赫然坐了个男人。 准确的说,是一名男性军官。 “殿下,您回来了?”卢西奥站起身,热情地对他介绍道,“这是加百列,我的老搭档,约克堡驻军一师团的师团长。” 宜青对那名军官颔首道:“加百列师团长,幸会。” 军官从主位上站起身,仅这一个动作就能看出他与同为师团长的卢西奥之间的不同。在宜青到来之前,议事大厅中只有平级的两人,卢西奥不用讲究那么多规矩,早将头顶的军帽摘了下来,摆在桌上,直到看见宜青进门才匆忙戴回军帽行礼。而那名叫做加百列的师团长,从始至终就没有摘下过军帽,即便大厅中的气温微高,质地颇硬的军帽压在头上会让人感到很不舒适。 “参见殿下。”加百列屈膝跪下,行了一个贵族对皇室见面的大礼。 宜青悠悠地想起,这位常年带兵驻扎在约克堡、经年不回芬洛城的师团长,可是一名不折不扣的贵族。祖上因大功被封为伯爵,虽然几世已过,家族中积淀下来的贵族习气还是足以让人一眼就将他从人群中分辨出来。 “你我都在军中,就不必讲究这等繁文缛节了。”宜青开口道。 加百列起身后退让至一旁,将大厅中的主位让给了宜青。宜青推辞再三,而后才入座。 他能感觉到,这名因为去维科郡公干、昨夜未得一见的师团长一直在悄然打量他,他也在默默地观察着对方。 从卢西奥和他的座次看,在约克堡中拥有决定权的不是那名野路子出身的大嗓门军官,而是这位温文尔雅的贵族。两人同为师团长,加百列不可能凭借身份压制对方,能在四万人的驻军中取得如今的地位,说明对方是个实打实的厉害人物。 加百列越是厉害,越是深藏不露,宜青就越感到棘手。他来约克堡时,是抱着将四万驻军尽数纳入麾下的企图的,一名强有力的长官显然会成为他通往目的地的最大拦路石。 就在两人相互观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