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其之四十七
“何以见得?”言昌抬起头。 即使言昌的语调与方才一般地不温不火, 言时还是不自觉地倒退两步。 以言时的官职,他压根见不着秦川。就算真见了,他一人微言轻的毛头小子, 秦川估计理都不会搭理。 所以他必须想办法说服眼前的人, 让父亲打消一路冷眼旁观、直至卫军战败的念头。 “儿子以为……”短暂的组织语言后,言时不急不徐地开口道, “大都督戎马多年,勇猛善战, 可惜其好大喜功, 容易轻视敌手, 且有些暴躁易怒。” 言昌斜睨了他一眼,话都没应,抬了抬手算是示意言时说下去。 言时咽了口唾沫, 觉得喉头有些干涩:“阿潇之父洛尚书与大都督交好。是故阿潇曾与儿子提到,大都督的背上有一道创口,每回发作皆疼痛无比……” “停。”言昌蹙眉,“且不论你方才所言与正事何干, 你跟洛潇的感情有这么好,大都督有什么隐疾都是你探听得出来的么?” 话虽是这么说,痼疾一事却是确有其事的。言昌自然知道秦川那道背伤的存在, 小半个月以来一直不见好,只是以大都督的话来说就是:“小伤,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碍事。” “儿子要说到重点了。”他干笑一声, “虽大都督尝言此伤不碍事,可据洛尚书所言,大夫曾提过大都督此症比想象中凶险得多。即使平日活动自如,可一旦大都督急怒攻心、气血上涌,恐有性命之忧。” “性命之忧?”言昌嘴角为之牵动,道出的话却毫不留情,“阿时,在军中这么说话是要杀头的。” “父亲。”这回言时毫不犹豫紧盯着对方,只笃定地重复了一次,眼神如炬般炽热,“急怒攻心、气血上涌。” 闻言,言昌敛下眸光,面色微变,言时亦后知后觉地紧张了起来。 他没有骗父亲。 上一世锦城之战的脉络,的确沿着言昌的思路走了。方太守诈降,卫军前往已是南境的锦城接应,埋伏已久的顾将军于锦城兵分三路,将不熟悉地形的卫军团团包围。众人连忙护着主帅逃离,将士死伤过万,言时也在一团混乱中被南军捉住。 几日后,待他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回到军中,却得知了秦川的死讯,死于那道旧伤加之心情郁结浮躁引发的背疽。 那时压根没有人料到,秦川就这么死了。秦衷虽气他的决策直接招致了败仗,可秦川到底是宗亲将领,人都已经去了,秦衷也只能下令些赏赐抚恤家人了事。 而在秦川之子御前一番声泪俱下的控诉后,锦城之战的责任就莫名落到了言昌头上。为了安抚这些家伙,秦衷“勉为其难”地将言昌调离洛城,自此远离了权力中心数年之久。 这一切绝非言时乐见的。不只是莫名受了打压的父亲,还有…… 思及记忆深处那日战场上的血腥味,以及倒在他身旁的同僚们,言时仍然感到心口翻腾。 他不希望卫军白白牺牲,更不希望这些人成为皇帝和父亲博弈的筹码。 他撒谎的部分……就只有那个莫名其妙的消息来源而已。 言时坚定了自己立场的同时,言昌已是眯了眯眼,朝他道:“爹不相信洛潇会同你说这些。” 言时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不待父亲发话,他已是低下头,算是默认了这部分。 他瞒不过父亲。方才一番话里,哪些情真意切哪些是信口胡诌,父亲自是了若指掌。 言昌神色平淡,手指轻叩着桌面,似是在做周密的思考。默不作声地打量着面前低眉顺眼的儿子,他心中却是掀起了波澜。 良久,言昌只哂笑一声,颔首道:“但你说的在理。大都督病情的不稳定……的确是爹未曾想过的。” “……” “这事你也别再多言了,爹来处理。” 言时松了口气。他知道一向稳妥的父亲意识到他所述的可能性,并将之考虑进去了。 父亲不会允许任何不安定因素,让他的谋划满盘皆错。虽说……他可能会怀疑自己的消息来源,但这一丁点不安旋即让涌上心头的喜悦淹没。 压抑住内心的一丝欢欣,言时不再多说什么,快速地拱手告退。 即使秦川刚愎自用,他相信父亲能说服大都督。 ——只要父亲想。 当言时摸黑回到帐子里时,洛潇已靠着墙壁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还发出了细微的鼾声。点了盏蜡烛照明,言时在帐中唯一一张桌案上铺了宣纸,提笔写下了要寄给妻子的家书。 不知她在洛城过得如何。 写罢,他执着烛火起身,定定望着洛潇安逸的睡颜,感慨地吁了口长气。 然而,洛潇蓦然惊醒。青年见了他连忙弹起身子,紧张兮兮地道:“回来啦?你……你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好可怕。” “……没事,我也要睡了。”言时摇摇头,有种轻松的感觉倏然在心底洇开。 阿潇,这样你们应该不用死了。 洛城。 是夜,青年行动敏捷地穿梭于言家各个院子里,轻而易举地完成了夫人交代的事情。 踏歌在言时的后院滞住了步伐,一袭暗红色衣衫在雪地里格外引人注目。 “夫人。”他自袖口取出一个纸包,还有……一封信。 文容媛将纸包接过来收着,又瞅了瞅那封信。她两道秀眉微拧,又旋即舒展开来:“嗯,辛苦你了。” “小人斗胆问一句,夫人要这些东西有何用处?”踏歌没有如她预想中的听话离开,反倒上前了一步。 “没什么。”文容媛停顿片刻,打量了青年一眼才继续道,“你下回别穿得这么招摇。” “小人不会被发现……” 踏歌正欲说话,却见文容媛已是无心再听。盘算了一会,他安静地拱手告退,红色的背影隐没在一片雪景中,渐渐与银装素裹的天地交融。 文容媛目送着踏歌离开,心中对于接下来该做的事已如明镜般澄澈。紧了紧手中握着的书信,她扬起唇角冷笑一声,事情比她想象的还有趣。 那个容展有问题,上回秦衷之所以会知道吴浼会在狱中自尽,多半是他给的线索。 更好笑的是,前世串通起来害她的两人,现在倒是自己撕逼起来了,还真苦了被当作他们之间沟通纽带的胭脂。 但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文容媛心念一动,脚步本要往下房去,却在想起踏歌时稍稍踟蹰了会。 ……换个衣裳再去,别穿得这么招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