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雌雄辨
都说上天格外眷顾美人,此言一点不假,时隔几年,二夫人颜色如初,甚至容光更胜。 但凡见过二夫人的人,鲜少会忘却这张如雨后梨花,绝尘脱世的脸。二夫人心善,对待府上下人一向是宽容大方,而梅呈对她印象深刻,还在于多年前的一件事。 那年,他与还是楚三小姐的楚妙珠已经暗中定情,有一日楚妙珠缠着他在园子里嬉闹,被二夫人正好撞见,若非她提醒,楚老太太也不会等到几年后才获知这段孽缘。 梅呈此刻的震惊绝非可用一言两语去表达,二夫人死后,他还奉了楚妙珠的命,回了一趟楚家祖宅追悼,他是亲眼见过灵堂和棺椁的。 “柔儿,过来。”康王的语气格外的平和,顾柔就朝着他走了过去,在他身侧的圆椅上坐下,身形轻盈,面容却比在楚家时富态圆润了不少,可见是过的比曾经好。 柔儿? 梅呈凝眉,他知道康王的妻子是定北侯的庶妹,这件事全京城人皆知。 说起定北侯的庶妹,也是个可怜人,自幼便体弱多病,一直在庵堂里养着,康王在此之前有过一桩婚事,后来不知怎么的,那武家之女偏偏又被指配给了慕王。几年前,一直孑然一身的康王突然就向定北侯求取他的庶妹。其实,顾家除了久病不愈的顾柔之外,还有一个嫡出的姑娘,是定北侯的幺妹。世人皆不懂,怎么康王就看中了一个病秧子。而且娶了顾柔进门之后,身边再无他人,康王为了王妃的病体,这几年游历四海,寻遍名医,总算是在去年得了一子。 不过,康王妃却从未露过面,见过她的人少之又少,外界皆将康王与康王妃的事传作佳话,有多少闺中痴女羡慕顾柔的好运,能得康王痴心相护。 梅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终于收回了他不该呈现出来的表情,“康王殿下,王妃,不知您二位今日大费周章的要见奴才是有何事?”他态度恭敬。 康王与顾柔对视了一眼,他握着顾柔的手,传达着只有他二人之间才能明白的意思。 康王轻笑,和颜悦色,不像是一个妄图成为上位者的野心之人,但梅呈同样也知道,人不可貌相,这时,康王道:“梅呈,你本是楚家签了卖身契的护院,本王敬你是条汉子,为了楚贵妃能做出这么大的牺牲。这些年你帮着楚贵妃……不,确定的说是楚家,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张婕妤的孩子,徐美人之死都与你脱不了干系,你且不论本王是如何知道这些事的。本王今日既然能将你带出宫,想查清宫闱秘事并不难,况且本王也是诚心与你交谈,否则也不会让本王的王妃出来见你。” 顾柔对梅呈点了点头,希望他能相信康王。 梅呈在此之前,是谁也不信的,就是楚居盛,他也有所保留,这世上,他唯一顾及的人只楚妙珠一人。但今晚有顾柔在场,他对康王的防范并没有那么严谨。 梅呈犹豫一二,终于开了口:“二夫人……真的是您?” 康王拍了拍顾柔的手,给了她勇气和肯定。顾柔轻应了一声:“嗯,是我。” 梅呈吐了口浊气,目光错落在屋内的烛火之下,现如今最有可能问鼎的几位皇储,一是太子,另外三人,便是慕王,辰王,还有康王。其实以梅呈之见,如果不谈母族的势力和嫡庶之别,康王可谓最佳人选,然而朝中势力所趋的却是太子与慕王,辰王也有支持者。康王因为其生母身份低微,一直不受帝王重视,之前一直在外打战,也是近几年才回京的。 “二夫人,您这些年可好?娘娘她时常记着您呢。”梅呈在想,二夫人如今是康王妃,这今后要是康王赢了,楚妙珠或许能有不一样的结局。 要知道,二夫人之前与楚妙珠情同姐妹,因为楚妙珠入宫之事,二夫人平生唯一一次和老太太起了冲突。也因为那件事,楚二爷夺了二夫人的管家权。 顾柔笑容清淡,“我挺好的,梅呈,那日妙珠见过我,我也知道她心里还记着我,否则也那日也不会专门提醒,让我小心法华寺外面的探子。”说到这里,顾柔看了康王,这个男人给了她第二次生命,也为她遮风挡雨,许她半生长宁。如果能帮到他,并且能免了楚家二房将来的风雨,她甘之如饴,这厢,又道:“梅呈,你与妙珠收手,皇后与萧家是靠不住的。” 这一点梅呈当然知道,萧皇后心狠手辣,死在她手里的冤魂数之不清,太子又是个拎不起来的,帝王对其愈发失望,如若萧家不趁早谋位,易储是势在必行,只不过是时间早晚了。到时候,楚家连同楚妙珠都没有好下场。但梅呈在此之前也没有法子,直至此刻,他有了博一博的渴望,突然亢奋,噗通跪地,“康王殿下,王妃,只要今后能保娘娘一条生路,奴才做什么都行!” 顾柔见此,松了口气,起身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就不在这里久留了,梅呈,只要你能说服妙珠站在王爷这边,我可拿性命保证,绝不会让妙珠受了半分损伤。”言罢,她再度退到屏风后。 康王根本不会介意顾柔留下,不过她每次都这般避讳,康王也就随她去了。 这厢,梅呈内心太多疑惑,但他只是个无名小卒,有些话还没有资格问出口,至于北镇抚司总旗陈晨为何受康王所用也已经不重要了,他道:“康王殿下,奴才有把握说服贵妃娘娘,只是奴才虽信得过二夫……王妃,但您往后当真会饶过娘娘?” 康王往屏风后看了一眼,笑道:“你不是也知道了本王最大的秘密?本王今日能将王妃带过来与你相见,已经是本王所能拿出的最大诚意。”若非顾柔坚持,他也是不会这样做的。总归还是有风险。 梅呈不疑有他,先是二夫人如何就成了顾家之女,再后二夫人的死而复生,他一桩桩一样样皆是云里雾里,但闻坊间传闻和康王对二夫人的态度,那是真的疼惜无疑了。 梅呈酝酿之际,康王起身道:“你不必急着答复,今日也只是本王的王妃想见见你罢了,此事可从长计议,你且回去说与贵妃娘娘听,到时候我自会派人与你联系。时辰不早了,我会让人送你入宫,记住了,萧家近月会有大动静,让楚贵妃这一次最好能独善其身。” 康王言罢,人已经往屏风后面走去,梅呈皱了眉。几位亲王势力渐涨,萧家和皇后已经等不及了。康王竟然能安心的放他回去……是对时局胸有成竹了么? 陈晨这时推门而入,“梅总管,请,今夜多有得罪了。” 梅呈闭上了眼,任由陈晨将他击晕,待他醒来时,人已经躺在了司礼监的值房里,他猛然起身,看了一眼长案上的沙漏,已经快五更了,帝王不久便会起榻早朝。他等到时候恰好才去了凤泽宫。 楚妙珠果然如他所料,就躺在偏殿的床榻上,梅呈靠近时,就见她缩成一团,被褥蒙着整张脸,只可见铺了一枕的墨发,浓密光泽。每每承宠后,他都得花好半天去哄她,否则又会歇斯利底的犯病,今日却格外的安静。 “你去哪儿了?”楚妙珠听到动静,露出半张脸出来。美眸润红,像被人抛弃的可怜的幼崽。 梅呈双膝跪在了脚踏上,与她平视,用了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娘娘,您那日在法华寺见到了二夫人?奴才昨个儿夜里也见着了。”他的手温柔的伸入被褥,查探她的双足。还好,是温热的。 楚妙珠愣了愣,裹着鹅绒软被坐了起来,好半晌才道:“二嫂嫂还活着,那她可说了什么?”那日见顾柔的出行阵仗很大,身边伺候的丫鬟和她的身上的衣裙首饰皆非凡品,一定是受贵人所护了。 看着她青丝倾泻,眼角还残余没有擦拭的痕迹,梅呈深知她的苦,将视线移开,不忍看她:“是康王,二夫人如今是康王妃顾柔!” 闻此言,楚妙珠神色微滞,她记得当年楚老太太给了二嫂嫂两个选择,后来获知二嫂嫂的死讯,她才知那个傻嫂子选择了后者,楚妙珠当初还觉得她傻,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起码还能有希望。可怎么又与康王扯上了干系? 楚妙珠对此事知之甚少,梅呈亦然。 这厢,梅呈将昨夜康王所说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楚妙珠陷入凝思,半晌才在安静之中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二嫂嫂为了她那一对儿女,也不会让楚家彻底覆灭的,只是康王……他能容得下楚家?二嫂嫂在他心目中有这般重要的份量?梅呈,我需要好好想一想,这件事你一定要守口如瓶,尤其是我长兄那里!至于萧家不久之后的动静,我不参与,但我长兄就说不定了。梅呈,我这次不想提醒楚家。我那长兄不吃亏就不知道回头。”她抬眼盯着梅呈,那微红的眸底闪过一丝冷意。 梅呈应下,已经从脚踏上起身,去取了宫装过来,无声的给楚妙珠穿衣。其实,打心底来说,他希望楚家出事! 翌日一早,顾景航携身边随从来了康王府,他一身劲装,似有风尘仆仆之相,而事实也是如此,他刚从平昌回来,刚入皇城就直奔了康王府。 康王已经入朝,小厮领着他去见了顾柔。 “姑母,您的生辰,我没有赶回来,今日算是赔礼。”说着,他一个眼神示意,身后便有人递了一只金镶玉的楠木八角的锦盒过来,单是锦盒便已精美无比,美轮美奂。顾竟航接过,打开呈上:“姑母,这颗是南海的夜明珠,您要是不嫌弃,可一定不能推了我一番孝心。”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顾柔也只能收下。 她对顾景航这个侄儿并不熟,但说来也是奇怪,自她被康王带回来之后,此子对她颇为敬重,如同亲母,别说是一颗夜明珠了,几年前她救命所用的凝香丸也是他弄过来的,否则康王又怎会器重一个顾家的庶子!本来康王府与顾家根本谈不上私交甚密的,只是顾柔有一次无意间撞到定北侯与康王在书房议事,才获知定北侯与康王生母----裴昭仪是旧交。至于究竟是什么关系,她也不知,更不会刻意询问康王。 “下回不用这么麻烦,什么生辰不生辰的,我也不在意。王爷约莫还有一个时辰就该回府了,你若有事要见他,可在园子里稍等一会。”顾柔温和一笑,奶娘抱着朱辰在晒太阳,她到底还是不太适应抛头露面,就算是见了顾景航也是不自在,担惊受怕成了一种难以改变的习惯。 顾景航应下,并没有离开,他多看了一眼康王一辈子钟爱的女子,曾经因为红颜薄命,康王后来一度暴虐,杀了多少人去陪葬。而他呢?关于顾柔的事,就连对自己最亲密的人也不能说。这一世,无论如何,顾柔都要活着。他突然开口:“姑母,辰哥儿长的像您呢,今后定会是一个俏公子,您可一定要陪着他长大。”顾景航字里行间总透着什么话要说。 顾柔视线落在了他脸上,有一刻的误解。她当然要看着她的孩子长大,已经错过了两个,这一个无论如何都要守着。 顾景航曾看不懂顾柔自缢的缘由,后来他懂了。 顾柔没再多说,从奶娘手里接过已经开始牙牙学语的朱辰,吩咐下人好生招待顾景航,这便回了寝房。 不多时,康王下朝回府,本是一贯儒雅的面容此刻布满阴霾,顾景航随着他步入书房,门扉刚阖上,康王当即摔碎了桌案上的琥珀镇纸:“简直荒谬!黄河百年一见的春/潮决堤,工部竟将此事怪在了钦天监头上!若非堤坝常年失修,户部的银子迟迟的拨不下来,黄河下游的百姓今年怎会闹得无田可垦!工部张卿,户部楚居盛,这二人就是一丘之貉,倒是为难了王大人,险些又着了此二人的道!” 此言刚落,顾景航大抵猜到是什么事了,这时提议道:“姑父,张大人是慕王之人,而楚居盛支持的是太子,他二人此番联手势必是为了对付辰王,以我看,咱们不如作壁上观,隔岸观火。” 康王自是知道这个道理,他怒愤的是朝堂上的这些人为了权势弃百姓与不顾,他是心痛祖宗打下的百年基业。 “辰王也不会坐以待毙,且让这三人先厮杀,王大人已向陛下请旨,择日赶赴江南赈灾,你带些暗卫,与他同去。只怕有些人见不得王大人做这个冲锋上阵的人。”康王让自己极力平复心绪。 顾景航欲言又止,他本还有一事要说,但今日只能作罢,“好,景航知道了。” 自普陀山之后的第三日,沈万在府上设了酒馈,来的都是沈家商号里的掌柜,管事和一些生意上来往的商户。沈家对待这些人素来宽厚大方,沈万这次也算是以东家的身份犒劳诸人。霍重华是沈岳在京城的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也在相邀之列。沈岳本以为他不会出席,毕竟离秋闱还有半年时日之久。不过,霍重华在黄昏暮色时分,还是踏足了沈宅。 在前院用过饭,沈岳单独将他叫了出来,二人在沈家的园林中闲逛,“今日来人大多是我沈家的生意上的伙伴,亦或者帮手,言谈举止恐失雅致,让霍兄见笑了。”沈岳道。 霍重华失笑,摇了摇头:“沈兄,我,你还不知道么?也非君子,怎会嘲讽旁人。”头顶是银月入钩,漫天的星辰预示着明日的好天气。霍重华此刻却有一种呼吸微滞之感,心绪跌荡不受控制,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茫茫不知愁滋。 沈岳是盼着霍重华此番能中举的,“霍兄,有王大人和徐老举荐,我可等着你来年与我同窗呢。” 春闱是在秋闱后的第二年春天,沈岳做了落榜的打算,到时候与霍重华在一道再考一次。 霍重华道:“沈兄定能旗开得胜,而且以我的性子,也着实不适应国子监的日子,就算这次中了举,我也不会入国子监。” 沈岳抬臂,一手搭在了霍重华的肩上,朗声笑道:“你呀,今后要是入朝为官,这脾气还是要改改。” 沈岳不知道的是,将来的霍重华的确是改了脾气。只是没有往好的方向去发展,却是愈发所向披靡,我行我素,自成一派痞子雅相。不论是清流派还是奸佞一党,见了他都会头疼。 有小厮疾步而来,看清了夹道上的沈岳后大大松了口气,“大公子,不好了!” 沈岳似无奈一笑:“说,沈鸿又干了什么事?” 小厮对沈岳如此神机妙算也不觉得稀奇,毕竟除了沈鸿之外,沈家也不会再有人任意闯祸:“二公子他偷喝了老爷备下的陈酿,眼下喝醉了,爬上了树不肯下来。小的没有惊动老爷夫人,就怕二公子事后会受罚。” 沈鸿要是受了惩戒,那倒霉的会是沈家的下人,他会拉着所有人跟他一起受罚方才罢休。 霍重华也有些失语,“沈兄,你去忙,我一会去与沈伯父,沈伯母说一声,也该离开了。”是了,他早就该走了,还留下作何? 沈岳面色愧色:“实在是抱歉,我那二弟自幼顽劣,我这就去收拾了他,一会来寻你,你我二人有几日没对弈了,我这手都痒了。” 霍重华好像突然找到了继续留下来的理由:“好,我且等你。” 沈岳离开了园子,霍重华踱步至一处小院,月洞门之上刻有‘沁平斋’三个楷体,这里是沈岳的书房,他来过不止一次,轻车熟路就走到了这里。心头正无规律的跳动时,脚下传来动静,他低头一看,是一只花白的兔子。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小灰的兔崽子。 眸光落在花兔身上,视野之内闯入一抹浅绿色的裙摆,那裙摆之下是一双绣了血色梅花的绣鞋,小而精致。那股子熟悉的淡香钻入他的鼻端时,霍重华迟了一刻才缓缓抬起眼,入目正是他这两日夜里梦中的人,只是……她此刻还没有长大。面对这样一张稚嫩中隐现清媚的面孔,他很难想像,他会做出那样的事。 夜风中,他耳轮微红。 幸好,她看不见。 楚棠与霍重华对视了一眼,他很快就看向了屋廊下的摇曳的灯笼,楚棠猜测他估计不太想看到自己,俯身抱起小花兔,转身就要走。 霍重华猛地一急,失态也只是一刻,下一刻又是那副如悬崖孤松般的冷傲:“站住!”语气很不善。 楚棠今年还想从他手上拿货源,他一声喝出,楚棠硬着头皮侧过身子,给了他半张脸,“你有事?” 女孩儿身形修长,虽差他很多,但在女子当中却是出类拔萃,看着样子应与王若婉差不多高了,霍重华这样想着,试图消除内心的罪孽感,“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小楚棠,你现在知道分辨雌雄了?这今后你的兔子要是再有孕,你起码要知道是怎么怀上的。” 楚棠:“……”听着他森严古怪的话,楚棠一知半解,而且莫名奇怪,兔子有孕与否跟他什么关系?她没有追问下去,只道:“多谢告之。”言罢,又是以背相对,婷婷之姿,往月洞门方向而去。 那丫头就住在这里?也离着沈岳的书房太近了! 待沈岳归来,霍重华与他厮杀至夜半才离开,这期间无半分退让,杀势凶猛,次次将沈岳逼至绝境,若非沈岳棋艺精湛,出招诡谲,恐会一输到底。 沈鸿安份了两日就开始各种闲不住了,这一日驾着沈家的四马拉着的马车去林家族学接楚湛,本来要与楚湛一并回府的楚云慕也被拉了过来。 沈夫人上回见到楚湛时,他连话都说不清,现如今转眼就是一个少儿郎了。而对于楚云慕,她见楚棠与他亲近,便不怎么喜欢他,且不说楚云慕到底是不是楚家大爷的骨血,单是张氏从前夫家中带过来的孩子,只此一个污名,就能让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用了午膳后,童妈妈登门了,她原是金陵沈家的人,见了沈夫人便行礼:“夫人,老奴见过夫人,老太爷和老太太这些年身子骨可还健朗?” 童妈妈抹了泪。楚棠有时候很不理解童妈妈此人,尚有忠心,但多半是在误事。 沈夫人一见到童妈妈就想起了沈兰。童妈妈是沈兰的奶娘,当初陪房过来之后,就没有再嫁,算是个忠仆。但她身为沈兰身边的老妈妈,竟对沈兰的死一无所知。那年沈夫人和沈万私底下问过童妈妈,她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知沈兰病从何起,也不知沈兰与谁有过过节。 沈夫人面色极淡:“老太爷和老太太皆康泰,这次我与老爷过来,就是打算将棠姐儿和湛哥儿接回金陵。我沈家也能给两个孩子请最好的先生,用不着一定要待在楚家。” 一听这话,童妈妈觉得天都要塌了,这些年在楚家根深蒂固的认知让她觉得楚棠和楚湛的根在楚家,只能留在楚家,否则今后就是无根之人了,“那可使不得啊,夫人,小和少爷头上冠的是‘楚’姓,怎能去金陵长住?再者少爷今后还要科举呢!” 沈夫人听了这话就不乐意了,“科举怎么了?我儿沈岳不也中了举,还是排在榜首的位置上,如今在国子监也是衙门里举荐的,否则我还不稀罕呢。” 沈夫人没读过什么书,家中又是世代从武,对文人世家那点弯弯绕绕并不赞同。 沈万这时走了过来,他比沈夫人深思熟虑,其实沈岳来国子监也是他找了门路,才得以顺遂,沈万叹了一声:“也罢,湛哥儿就留在京城也无妨,男儿家与女子不同,他将来是要继承楚家二房的。至于棠姐儿,咱们还是听她自己的意思,真要是不愿意去金陵,就让沈岳多多照拂着点。回去之后,爹和娘那里,我再细说。” 童妈妈这才放心。 沈夫人瞪了自家夫君一眼,好在沈岳留在了京城,楚家要是再欺负楚棠,楚湛姐弟二人,也得看看沈家会不会继续隐忍下去了! 半月后,沈万夫妇二人携沈鸿启程回金陵,当日,楚棠就离开了沈宅,沈岳亲自送了她回楚家。而赶巧不巧的,第二日吴氏就上门了。仿佛十分清楚楚棠是哪天回来的。 楚老太太过世还没有满半载,吴氏尚除服,一派肃清穿扮。楚棠却是苏绣月华锦衫,面容红润,发髻上的串珠颗颗剔透斐然,华贵与精细并存。吴氏见她过来,面色一沉:“棠姐儿,不是大伯母对你有意见,你祖母生前对你最是疼爱,你就这么快就忘了她老人家了?整日穿着这般华丽是作何?” 其实,楚棠今日是故意打扮了一番,就为引得吴氏不悦。 “可是祖母就喜欢棠儿穿得好看靓丽呀,昨个儿棠儿还梦见祖母托梦了呢。”楚棠忽闪着大眼,笑对吴氏。 吴氏僵住了。她自己做的那些‘好事’,楚老太太并非不知情,她手上沾染的楚家子嗣的血可不少。闻此言,便不再纠结于楚棠的穿着打扮,转了话题:“你大堂姐还有六个月就要出嫁,正好二房如今也无人管事,你跟湛哥儿再去横桥胡同住一阵子,等你们父亲忙过这阵子再说。” 她是想说,等除了服,父亲续弦后,她才能回祖宅? 楚棠笑了笑,给吴氏倒了杯刚沏好的茶:“大伯母,您的好意,棠儿心领了。不过棠儿如今已经十一,又得祖母多年亲自教诲,管理后宅的本事还是有的,就不去给大伯父,大伯母添麻烦了。倒是大堂姐本是大房的女儿,到时候出阁肯定要从大房出去,不然免不得旁人说大伯母您眼中容不下庶出的孩子。对了,二哥哥是祖母留下来的,他住在祖宅,离着林家族学也近,便不回去了。” 楚莲快出阁了,又是个无关紧要的庶女,吴氏不会将她如何,顶多是用度上苛责一些。 但楚云慕不同,他与张氏的一对双生子就是吴氏的眼中钉。 记得没错的话,不久之后的秋闱,霍重华会是解元,而楚云慕虽然在榜尾,但也中举了。一个可能入仕的庶子,对吴氏来说,会是一个很大的威胁! 吴氏一口气抵在喉咙口,上下不得。这个楚棠小妮子将她的‘好意’拂去不说,言下之意,还让她将楚莲接回府。楚棠要是不去大房,她手里的银子一文也出不来。吴氏又不能明面索要了,故此,走的时候脸色难看的很。之后又派了婆子过来接楚莲。 当夜,楚棠去了楚莲屋子里,“大堂姐,你明日就要回大房了,这今后的日子,你可得想好了,一旦踏出这个门槛,再无回旋的可能。棠儿只能帮你到这个份上了。”说着,她从自己的腰上取了荷包,里面是几张银票:“这个,你收下,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拿出来,大夫人也好,你今后的夫君也好,都不能一味轻信。” 楚莲正推辞,“棠儿妹妹,我不能要你的东西,我……” 楚棠这时已经站起身:“堂姐!就这样,你若不收下,棠儿心里会过意不去,今后……你保重,待你出嫁时,棠儿再去看你。”如果楚莲非嫁不可,那就指望着霍重华这辈子刀下留人,饶了他庶兄一条贱/命。 第二日,楚莲随着老嬷嬷走后,楚棠一个人静了很久,对楚莲的婚事愈发不满,就算霍重华这辈子不那么嗜血杀人,霍重明也绝非良配。 日子眨眼而过,很快就到了三年一度的秋闱。 秋闱又称乡试,是由南北直隶,和各布政司举行的地方考试。地点设在布政使司驻地,考场为贡院,因考期在八月,故称秋闱。 楚棠和楚湛亲自送了楚云慕去贡院,这一考就是三场,很是考验学子的耐力和忍性。 “二哥哥,你放心去考,棠儿相信你一定能中举,棠儿已经预定了望月楼的酒席,等你一考完,咱们就去吃山珍海味。”楚棠不缺银子,在自己在意的人身上更是舍得花钱。 楚云慕今日参试,楚家大房无一人来看过他,甚至包括他的生母张氏也没有露面,独独二房的楚棠和楚湛对他信心满满,楚湛也道:“是啊,二哥,你先考,过几年我也要考了,你可得给我做榜样。” 楚云慕抿唇笑了笑,心头微暖,要那么多人在意做什么?有那么一两个真心待自己的足以。 京城的监生和科举生员陆续进场接受皂隶搜身查探,楚棠与楚湛二人准备离开时,就见一人骑着小毛驴,缓缓而来。有小半年未见了?楚棠有些恍惚,险些没认出来,怎么此人如今这般沧桑,还是那件洗的发白的宝蓝色直裰,下巴处已经冒出了暗青色的胡渣,他怎么都长胡子了?半是成熟,半是狂野,一种知性且狂妄的俊逸,叫人望之仰慕,却又怯于靠近。 霍重华的视线迅速移开,仿佛没有看到楚棠,亦如他时常会显示出的生无可恋的样子入了考场。 楚棠不由得纳罕,这人不久之后会名动京城,当科的解元朗,一时间成了京城高门争抢的榜下婿,他怎么还不高兴,似乎还不太想参试呢? “姐姐,你在看什么?”楚湛见楚棠红唇微张,眼神有些发愣,便问了一句。 楚棠回过神,“没什么,走,咱们回府等消息。打赏的铜串子也该准备了。” 楚湛虽希望楚云慕中举,但觉得楚棠也太笃定了:“姐姐,你就确信二哥能考上?” 楚棠笑而不语,她当然确定了!所以更要将楚云慕留在二房,这将来湛哥儿才能有更强大的依仗。 秋闱一结束,剩下的就是等这放榜了。 霍家的庶三公子,霍重明今年也参试了,当晚从贡院回来,霍老爷就命小厮将霍重明叫了过去,询问情况如何。霍重明将答卷粗略说了一遍,霍老爷似不悦,倒也没有强求,他毕竟已经有两个中举的儿子,庶子罢了,能不能考上,也不是很在意。 霍重明离开之前,道:“父亲,儿子那日在贡院看见四弟了。” 霍老爷以为自己耳背,“你说什么?你四弟?哼!他怎会去贡院?”别说是霍重华参加科举,霍老爷都不知道霍重华识字。之前将他送去了学堂,最后却是与人互殴,不了了之。 霍重明也这么认为,虽说他这次考的不好,但起码还摸到了中举的影子,至于四弟,那是绝无可能中举。如此一想,霍重明心里踏实了不少,考不上可以下轮再考,家中有个垫背的四弟,他也不至于太过难堪。 数日后,终于挨到了放榜日。秋闱中举叫乙榜,又称乙科,放榜时正值金桂折枝,故此,又称桂榜。霍家这一次本就不报希望,甚至于没有派小厮去衙门口盯榜。不过,放榜之后,除了在衙门口张贴榜单,另有送捷报的皂隶快马加鞭去中举的人家送喜,这一日马匹都要轮换几回。 守门的小厮疾步之中险些跌倒,颤颤巍巍,激动万分,连吐词都不清了,“老……老爷,咱们府上又出了举人老爷了!” 霍老爷正吃早茶,闻言后心头一喜,但也只是一瞬,他没想到霍重明真能考上,长子和次子皆已中举,长子还是进士呢。虽说皆是榜尾,但起码是正经考上的,比那些靠着祖上萌德讨生活的世家子弟要好上多少倍。 “你激动什么呀!去帐房取了银子,赏了那送信之人。”霍老爷心想,以霍重明的才学,顶多是爬上了榜尾,有什么可值得大肆宣扬的。 小厮气喘不均,不住的摆手,“不是啊,老爷!这次……这次不同!” 霍老爷子喝了茶水漱口,他身边伺候的霍夫人面色略差,轻讽道:“不就是中举么?能有什么不同?”她自己两个儿子中举那会,霍家老爷子情绪也不是很高,毕竟不是榜上前十。这今后会试,才是至关紧要。 小厮咽了咽口水:“解元呐老爷!是解元!” 此言一出,霍老爷子和霍夫人皆是一怔,霍重明是什么德行,他二人心里清楚,再说了霍老爷已经问过霍重明的考卷,他能中举已经是奇迹,怎会是解元? 小厮终于站直了身子,嗓子微哑:“是四少爷!中了解元的是四少爷!” 正说着,送喜报的皂隶已经喜庆满面的步入院子,递了捷报:“捷报贵府霍重华高中北直隶解元,京报连登黄甲。”他可就等着赏银了。解元乃乙科之首,霍家又是官宦人家,赏钱自是少不得。 霍老爷子仍旧怀疑自己的耳朵,亲自上前拿了捷报上上下下看了一遭,送捷报的皂隶道:“霍大人,贵府可谓龙腾虎跃,大吉之兆啊,贵公子今日能得解元,他日必定高中,平步青云,小的今日厚着脸皮讨个赏,也图个吉利。” 霍老爷抓着捷报的手不太稳当,虽说都是中举,但解元与寻常举人差距可不是一星半点。如今的解元,多半会在春闱时继续崭露头角,将来步入翰林指日可待,霍家怕是后继有人了! “赏!是该赏!来人呐,大赏……哈哈哈……”霍老爷子捧着捷报在院中来来回回的看,霍夫人与闻讯而来的王姨娘却是面如死灰。霍重明更是当场跌软在地,口中念念有词:“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万里才能有一人的解元老爷怎会是那个庶子! 平定下来之后,霍老爷才想起霍重华,忙吩咐小厮:“去!去把四少爷给我叫过来,这小子,偷偷摸摸去参试,还不让我知道了!”说着,又是眯着眼睛,细细瞅着那捷报。 听闻消息的董管事欣慰的长吐了一口气,很快就去了自家后院的暗室里,对着一方牌位拜了拜:“你听到了么?四少爷中举了,还是解元!” 这厢,小厮寻遍了陌兰院也没找到霍重华的影子,只能将朱墨带了过来,朱墨也不知道自家少爷去哪儿了。再说了,霍家也从未过问过少爷的行踪,这突然就开始询问,他也说不上来。 与此同时,隔壁的楚家也接到了喜讯,嗣子楚云慕乙科第三十八名,算是中上等的排名,楚居盛大喜,这个名次与当年楚宏中举时相差无二,吴氏却是一筹莫展,对张氏母子几人更是深恶痛绝。 楚棠一早就派小厮去衙门盯着了,得到的结果皆是如她所料。霍重华是当科解元郎,楚云慕也中举了。 作者有话要说: PS:日常埋下伏笔,不剧透,后面详细阐述,别打我。 老霍其实……也挺可爱,哈哈-------这里是生无可恋的胡渣分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