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乳酪花生糖(上)
其实在废殿里也没躲上许久。毕竟外头局势不明, 还要担心外头的人几时会发现这里。 先帝其实是个杀伐决断之人,不会耽于私情,韩谨去了, 他也只是难过了一阵, 很快便冷静下来,开始谋划接下来该当如何。 徐安泰塞过来的那一份菊苗煎被我二人分而食之, 然后听着外头的动静小些了,才又悄悄溜了出去。楚煊就是再厉害, 禁军二十六卫总还能有忠心不二的人, 至少羽林军是我亲手带的, 绝不会谋逆。 幸而霍礼动作够快,卢家两兄弟也是果决能干的,赶来得快, 找人也找的准,我们从废殿出去不久便遇上他二人。仓促之间,卢浩只点了百十人,但也比先前孤军奋战强。 “宫里现在什么情形?”先帝急问。 卢浩一穿上甲胄便全情投入, 一扫之前得知公孙霓裳身份后的颓丧,肃容道:“宁王大概调集了金吾卫、左右骁卫、左右威卫和一些范阳的府兵,人数不详, 裴家李家都有参与。幸而宫中还有左右翊卫、羽林军和千牛卫奋起反抗,才不至于让叛军杀到后宫去,目下诸位嫔妃与皇子公主还算安全。臣派人去城外通知了几个还算近些的营,但他们不见兵符也不知是否会发兵, 等他们起兵勤王只怕还要许久。” 先帝送了一口气,“总算还没有太糟。随朕去与羽林军汇合。” “是!” 不过我们运气着实不大好,没走多远竟撞上了一大队人马,看服色却是范阳清夷军!更糟的是,那身着银甲、跨着雪白骏马的,竟然是楚煊! 毕竟跟着百十人,不如两个人躲起来方便,自然是被那边的人团团围住。 清夷军分作两列,让出一条道路来,楚煊缓缓打马上前,居高临下地扫了我们一眼,笑道:“至尊倒真是让臣好找。” “六郎,你擅自率边军到长安也就罢了,竟还带进了宫里,意欲何为?”先帝怒斥。 楚煊轻笑一声,“意欲何为?至尊不明白?” 先帝闻言,反倒笑了一声,“犯上作乱,都不稀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由头了么?” “臣何尝犯上作乱?臣为的是清君侧!”楚煊气定神闲地道,“至尊受奸人蒙蔽,不但废长立幼,还逼死了皇后,臣实在是痛心至极!” “原来六郎是为皇后和福生鸣不平?想必那李氏与裴氏诸人也是的?朕怎么不记得他们两家几时向着崔家说话了?现放着卢家的人就在朕边上站着,有他们开口的份?” “不过是至尊实在糊涂得厉害,百官都看不下去了。至于两位卢郎君和伯英么……至尊能收伏了去,真是好本事!” “巧言令色搬弄是非!”先帝咬牙切齿地斥骂一声,“这些年朕待你不薄,你如何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先帝都撕破脸,楚煊也便不再兜圈子,翻身下马来,径直走到先帝面前,神色很是狰狞,“对我不薄么?楚烨你扪心自问,明知我不识军事,还屡次三番遣我去军中历练。范阳是什么地方?北面就是各路蛮子!你当真不识安心让我去送死?这便是你说的待我不薄?都是先帝的子嗣,我乃是嫡出,你只是个贱婢的儿子,凭什么这样对我?” “放肆!”先帝最讨厌别人提起的,绝对是他生母的事。做了这么些年的九五之尊,忽然被楚煊这样当面叫,岂能不生气? 楚煊越逼越紧,神色几近疯狂,“你知不知道我在范阳的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最初我总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就怕忽然有蛮子来袭,只能睁眼望着床帐顶直到天明。只等日上三竿了,才能告诉自己:没事了,今儿又过去了。” 从前在范阳之时,我从不曾见他那样过。毕竟有那么多驻军在,敌人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闯到楚煊面前去。我在想,莫不是他间接地害死了李冠英与师父之后,感到身边无精兵强将保护,所以才害怕了? 看着楚煊越来越近,我和卢浩连忙挡到先帝面前,连卢瀚都连着往前走了几步。 但先帝却推开我们几人,直视着楚煊道:“那你告诉朕,这些年你又做了什么?在长安结党营私挑拨离间,在范阳……靖武公是何等人物?竟是死在了你这阴诡小人手上!便是当年淑妃的父亲敦和公……起先告诉朕是他玩忽职守才导致战败的那人,是你心腹?” 我一听“淑妃”,不由得瞪大双眼——这如何与他有关? 想必是觉得按照眼下的情势,已然胜券在握了,楚煊完全撕下了素日和气小心的面具,整个人如同疯子一般。他咆哮道:“是你逼我的!我要是在你那个位置上,哪里需要做这些事?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将你的心腹爪牙一一拔出!” “心腹爪牙?靖武公是何等人?岂容你这般胡乱称呼?”先帝也动了真火,“你想坐朕的位置?可惜不是朕不让你坐,是先帝不让你坐!先帝传位于朕,而不是你!” “你胡说!”楚煊一声断喝,“我才是阿耶最喜欢的儿子!我才是太子!你勾结崔槐、卢湛联手废了我也就罢了,你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你是矫诏才得以登上大位的!” 先帝却忽然静了下来,瞧了楚煊许久,才一声冷笑,“朕说你怎么这些年一直如此不安生,原来一直是你自己在骗自己!也对,你不在朕的位置上,自然不知道一道诏书是如何拟出来的,岂是朕想矫诏便能轻易矫的?哦对了,先帝还是留了一道与你有关的遗诏,便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取你性命。若不然......朕岂能容你至今?” “阿耶如何就会留下立你为新帝的诏书?”楚煊双眼赤红。 先帝微微扬了头,远远地望了出去,淡声道:“先帝临终前的一段时日,不是下旨让朕监国?几曾提过你?甚至在更早的时候,你就失了先帝的欢心,难道你自己不知道?” 楚煊一下子被激得失控,冲上前来,一把揪住先帝的衣领,连声道:“你胡说八道!休想骗我!阿耶才不会的!” 但不等我和卢浩抢上去相救,先帝便自己拨开了楚煊的手,轻轻一笑,“六郎,你果然是没当过皇帝,不明白帝王心思啊。那朕再好心告诉你,若是无关紧要的大事,向臣子妥协了也就罢了,可立储多重要,先帝会不知道?你记好了,若不是先帝自己想废了你,朕与崔槐、卢湛再说些什么也是无用的!” “啊——”楚煊似乎有些崩溃,大叫一声,拔出旁近军士腰间的佩刀,一下子朝着先帝劈了过来。 我见势不好,连忙扑上去举刀一架,卢浩也正好冲过来,就势打了楚煊一掌,将他远远推开。连卢瀚也拔了佩剑,张开双臂便护在先帝身前。 楚煊哪怕历练这些年,也至多是学会了写行军布阵之道,伸手却仍旧稀松平常,被我和卢浩联手一挡便退出去很远,非得以刀立地才能站住。 只是他身边有数倍于我们的人手,他一声令下,那些人一起冲上来,我们便几乎没有脱身的机会。 不得已,我们只好又拉着先帝,寻了空子杀出去,卢浩带来的那百十人,更是与楚煊手下的人缠斗在一起。虽说清夷军骁勇善战,但卢浩训练的千牛卫也十分强悍,竟有以一当十的架势。 楚煊翻身上马,本欲打马冲过来,但两方军士实在打得太乱,他一时间追不上,只能高声道:“这宫里到处都是我的人,你以为你能跑到哪去?清夷军的将士们,全都给我追楚烨去,谁能取他项上人头,孤给他官升三级!”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话并不是白说的,于是许多离我们近些的军士便开始不要命地往我们这边扑。虽然他们之中许多人不见得武功多高,但实在是人多势众,我与卢浩应接不暇,卢瀚和先帝自己都找了兵刃在抵挡,却仍旧险象环生。 “伯英,你不要管我了,带着太子走!”忽然,先帝冷静地说了一声。 “什么?”我只疑心自己听错了,“若是让至尊受伤,臣万死难辞其咎,怎敢离开?何况太子在东宫,只怕也赶不及了!” 先帝挥剑削断一人手臂,被一蓬鲜血溅了满身满脸,却面不改色地道:“太子今日进宫请安,朕同意他去瞧淑妃,就在你来之前不久,想必现在还没走。” “臣如何能对至尊弃之不顾?”听闻楚辂在凌波处,我也忍不住有些揪心,但身为人臣,岂有将天子留下而去救太子的道理? “你也看到六郎是个什么样子了,他既然敢逼宫,就是摆明了一定要杀朕。他恨了朕这么些年,已是不死不休,会轻易放过朕?”先帝不顾形象地抬起袖子擦去满面的血,“朕好歹做了十五年的皇帝,说不上做得多贤明,但自问也不是特别昏聩,这便也足够了。但只要还有太子在,一旦逼退叛军,帝位便仍旧落不到六郎身上,朕也便瞑目了。” 我急道:“至尊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臣定会护着至尊出去的!” 但此时,卢瀚却道:“臣以为,至尊此言有理。” 先帝愣了一愣,忽地笑道:“哦,原来卢卿这么想要朕的命,难为你愿意进宫救驾了。”只是先帝的语气十分轻松,仿佛开玩笑一般。 “臣不敢。”卢瀚头也不回,手上的剑仍旧舞得飒飒生风,“只是至尊都在为国本着想,臣也不敢说什么。只是至尊放心,但凡臣还在,便不会让任何一人伤害至尊。” “霍徵,快去!带着卢浩一道去!”先帝厉声道。 卢浩却道:“霍将军去便是了,臣与兄长一道留下!” “他一人如何能保太子安危?朕还在此,你便要抗旨不遵了?” 卢浩犹豫片刻,终究是道:“臣……领命。但臣与霍将军二人去便是,这些千牛卫将士,臣一个也不带走。” “好!你们快些去!” “至尊……” “霍徵!若是此番六郎得手了,淑妃与太子下场如何你可想过?若是最后一面都见不上,朕看你会不会悔恨终生!”先帝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我却如遭雷击,“至尊说什么?!” 先帝轻笑一声,“朕是天子,什么事不知道?好在你们倒是安分,朕也就佯作不知了。” “至尊何时知道的?” “都这个时候了,很重要么?”先帝肃然道,“霍徵,你记好了,朕将淑妃母子都托付与你,若真是……你敢不尽心护佑辅佐,朕在绝不会放过你!” “臣……遵旨!” “好了,不要再婆婆妈妈了,快走!” 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是无用的。于是我和卢浩交换一个眼神,看准一个守卫薄弱的地方,便一道冲了过去。毕竟曾经是在西疆并肩作战许多年的,默契还是有的,这一路倒还算是平稳。 在快要冲出人群之前,我听到卢瀚高喊一声,“尔等宵小听着!若要伤害至尊,先从我卢某人的尸体上踩过去!” 卢浩闻言便要回头去看,却被我拽住了。 卢瀚……仍旧是我在大狱中见到的那个卢瀚!虽然近些年为了家族的利益,不得不开始玩弄权术,做出许多违心之事,可他骨子里,仍旧是那个忠君爱国的高洁之人。 从前我并不很瞧得上文士,尤其是得知曾经还算欣赏的韩谨竟出卖了与他青梅竹马的凌波之后。只是今日接二连三的,先是韩谨后是卢瀚,那身风骨却的确是令我刮目相看! 楚煊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对我们这边的动静看得清楚,一见我俩要突围,便调转马头追了过了,全然不顾周遭混战成一片。 “大王,追是不追?”有人问他。 楚煊只沉吟片刻,便轻笑道:“无妨,区区二人,我看他们能带着那楚辂小儿逃到哪去!收拾了楚烨再追不迟!” —————————————————————————————————————————— 我和卢浩因怕惊动别的叛军,连马也不敢抢,一路凭着脚力奔到凌波的殿里。 好在叛军尚不曾闯到后宫,甚至消息都还不曾传过来,我和卢浩一路奔过去的时候,殿里一片安详,凌波与楚辂母子二人相谈甚欢。 “阿娘今日特意叫人做了你喜爱的牛乳糖,加了乳酪与花生,你尝尝。”凌波的声音甚是温柔。 “阿娘宫里的东西就是比别处好吃!”楚辂大声夸赞后,又小心翼翼地道:“阿娘,孩儿待会能不能包一些……与霍将军带去啊?” “什么?”凌波愣愣地问。 楚辂顿了一顿,大约是在观察母亲的脸色,然后才道:“霍将军虽然不说,可是孩儿发现了,他喜欢吃甜食,更喜欢吃糖。只是……一个大将军若是说出去有这样的癖好,大约会被人笑话,他才不说的。孩儿若是投其所好,想必他日后也不会对孩儿这么严厉了。” “严厉些不好吗?若不好生看着你习武,你的弓马拳脚会长进的这么快么?”凌波笑嗔一句,却又叹了口气,半晌才道:“罢了……既然他喜欢,又恰好是加了花生碎的……便给他带些去,只别说是我宫里的便是了。” “后妃与朝臣不得私相授受,孩儿省得,阿娘放心。” 乳酪……花生糖吗? 我是记得我那年元宵时与她说过,其实我从小便爱吃糖,尤其是牛乳糖,加了乳酪的也不错,要是裹了杏仁碎、花生碎、栗子碎或是各种蜜饯切的丁子的就更好了。 我还记得,那时她说的是——你喜欢吃什么糖?我为你去学,你想吃的时候我尽做给你吃,多少都可以的。 她竟还记得! 虽然是此等十万火急的关头,只是忽然又想起旧事,我脚下的步子便是一滞。 啊—— 若不是路过的宫人被我二人这一身血污吓得尖叫出声,只怕她二人还在聊天,而我……依旧还沉溺与旧事中。 “何事喧哗?”凌波被听到我们这边的动静,一面往外走,一面高声喝问。 也顾不上通禀,我和卢浩直直闯进去,双双跪倒在她面前,急促地道:“还请淑妃速速收拾细软,叛军入宫,至尊命臣等保护太子殿下。” “叛军入宫?”那秀气的柳眉拧在一起,凌波与我道:“何人反叛?” “正是那宁王楚煊。” 想必凌波对前朝局势还是听说过不少,毕竟她是一心要培养楚辂做储君的,闻言也没有太多惊讶,只是厉声道:“大家呢?” “他……”我和卢浩对视一眼,有些为难。 “说话!”楚辂也从殿里出来,恰好听见,便厉声呵斥。 凌波没有拦他,想必也是担心先帝的。也难怪,毕竟那才是她的丈夫。 我不说话,卢浩便道:“回太子,回淑妃,至尊眼下被宁王围困,家兄与一百二十名千牛卫护着。至尊命臣与霍将军无论如何也要护着太子殿下与淑妃娘子平安地避开。” 楚辂毕竟年纪还小,再怎么聪慧再怎么老道在那时也没了主意,只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紧紧地牵着凌波的衣袖。 但凌波却十分冷静,只思忖片刻,便干脆利落地道:“唐国忠!” “奴婢在。”跟着楚辂的黄门便连忙迎了上来。 “东宫想必是回不去了,好在太子在我宫里还留了许多衣物鞋袜并一些用度之物,你速速去收拾了来。” “奴婢遵旨!” 但到底还是没吩咐完,一个阴侧侧的声音便忽然在外头响起,“淑妃这是要收拾东西去何处呢?” 楚煊赶过来了! “至尊呢?”“我兄长呢?”我与卢浩同时问了出来。虽然是问话但我心里其实已经隐隐约约有了答案。 楚煊慢条斯理地拾级而上,站在殿外,慢慢地理了理衣袖,笑道:“既然孤都站在此处了,你们以为呢?” 到底……走到这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