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菊苗煎
名动一方的花魁在自己的闺房里横剑自刎, 客似云来的红袖招一夕之间被查抄,但凡是在长安行走之人都能猜出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只是到最后,也没机会教他们知道究竟何事不同寻常。 我才赶到宫里, 韦家那边却先一步来报信说大长公主薨了。 那个时候, 大长公主是先帝上头一辈中唯一一个皇室嫡系,又是寿终正寝, 自然非比寻常。不管有什么事,只要不是敌国的兵马已到城下, 就得通通停下来, 以大长公主的丧仪为先, 何况楚煊的事还没影,更不能随意处置。 其实听闻楚煊还是太子的时候,大长公主便最是疼爱他, 哪怕是给逝者一点颜面,先帝也不敢随意动他。不得已,先帝只好先下令让卢浩带人查抄了红袖招,至于为什么查抄, 便让他自己去想。 倒是楚煊,红袖招出事之后也不见有丝毫慌乱,先帝招他进宫商讨丧仪之时也十分平静, 似乎根本不把大长公主的生死放在眼里。 有了这样一事横在中间,楚煊便有了喘息的机会,只是谁也无可奈何。 等先帝和楚煊祭拜后各自离去后,众臣才陆续前去吊唁。 我与大长公主几乎没有交集, 与韦家也不甚熟络,仔细算起来,从前现有大长公主因为她的面首记恨于我,后有韦家怨我害死韦之遥,两边的关系委实不算好。但毕竟是至尊的嫡亲姑姑,若我真是不去探望,倒也不像话。 选好了先帝祭拜过的第三日才去,出门之时娉婷有些不适,还让我早去早回,顺便请位大夫回去瞧瞧,我也应了。想着也不算是什么大症候,便也不急,准备真的等回府的时候顺便去医馆。谁知这一下,却造成了不可挽回的错。 —————————————————————————————————————————— 以往也不是没有皇亲国戚去世,我去吊唁的次数也不少,规矩也熟了,想着韦家也不甚欢迎我,便要随意应付了离开。 谁知我正欲走,那穿着丧服的韦家当家人却将我拦下请到一边,说是大长公主身边的姑姑要见我。 我暗自纳闷大长公主或是她身边的人还有什么话能留个我,但面上也不动声色,淡然地跟着他去了,被他领到一间设了围屏的厢房。烛火在围屏上映出个淡淡的影子,我便知道那边坐着的就是大长公主身边的姑姑。 “可是霍将军?”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 虽然那边大约也是看不见的,但我还是端正地行了一礼,“某正是。不知姑姑找某来,是有何事?” “公主临终前有几句话,嘱咐老奴一定要问霍将军,若不然,死不瞑目。” 什么话这么严重?我有些诧异,“姑姑请讲。” “公主是想问,崔公在离世前,可曾有只言片语是提到她的?” 崔公指的是姨夫没错?我能想到的曾与大长公主还有些纠葛的崔公便只能是姨夫了。可惜他临终前一心一意都是让先帝立福生为太子,哪里还有心力想到旁人。我默了一默,淡声道:“姑姑是想听实话还是……” “老奴是代公主问话,自然不想听假的。”姑姑有些不悦。 “没有。”我老实回答。 这次倒是屏风那边默了一默,然后轻叹一声:“老奴早就料到了。那剩下的话也不必问了。劳烦霍将军了。” 我却一时好奇,问道:“不知大长公主还有何事要问?” “只是想问问崔公可否有过后悔。但既然不曾提起,也就自然不必问了。”姑姑在那头淡淡地道,“老奴早就知道崔公实非良配,先帝也是不赞同的。幸好崔公倒是自己向先帝求娶了卢氏。韦公对公主其实不错,可惜……公主到底不明白。” 人都去了,再说这些有何用?何况都是我的长辈,身份还一个比一个贵重,不能乱说。于是我道:“若是姑姑没别的话,某就先告辞了。” “叨扰霍将军了。恕老奴不能远送。” —————————————————————————————————————————— 我离了韦家,正要回去的时候,却见一队全副武装金吾卫行色匆匆地从远处跑了过来。 自李信被处决之后,金吾卫的统领便由原先的副统领楚炽接任。楚炽算起来也是个宗室子弟,先帝想着用他也能放心些。只是我后头想起来,听闻楚炽幼时与楚煊还算要好,只怕也不能轻信。但杂事缠身,竟给混忘了。 原本还想拦住一人问为何如此匆忙,忽地醒悟到——我那时居住的宅子其实离皇宫很近,而从那一队人所去的方向看来,是去我府上还是皇宫都是极有可能的! 金吾卫除却在皇帝出行时先驱后殿外,也便是掌管坊门开闭了,并不曾听闻先帝出宫,又不是闭门的时辰,他们却在外头跑什么呢…… 忽然脑中一炸,我想到一个最坏的可能,连忙绕到小巷子里疾跑起来。 我出门霍礼多半是跟着的,那次恰好他也在边上。见我忽地开始跑起来,他也连忙追来。只是他并不会功夫,自然是跟不上的,没多久便被我远远甩开。 “郎君……这是做什么?”霍礼在后头气喘吁吁地问。 我心念急转,一面跑一面吩咐,“别跟着我了!快去卢家!叫卢浩然火速点兵进宫!” “点兵进宫?”霍礼有些愣,“郎君,非诏带兵进宫可是死罪!” 没空与他解释,但我又想到因为公孙霓裳的缘故,卢浩有些消沉,只怕霍礼三言两句不能叫动他,便又道:“算了,你还是去找卢洋之,你告诉他一队金吾卫这个时候朝宫城去了,他自然明白该怎么做。” 也不知霍礼有没有想明白,但他还是答应着去了。 没了霍礼跟着,我自然可以跑得更快。只是长安的坊市森严,那又高又厚的坊市门墙实在是碍事,大大阻碍了我的脚程。思虑再三,我也不怕暴露了,纵身一跃跳到了墙头上,在交错绵延的墙与屋顶上腾跃来去,倒是快了许多。 站得高了自然就看得更清楚,且我跑得有快,一下子便见到许多队身着战甲、挎着佩刀的军士有序地朝着宫城方向围拢。这里头除了金吾卫,还有其他许多卫的人,甚至有的人一看服色便是外头调来的府兵。 看来我是猜对了……果然有人要逼宫! 只是不知道这个逼宫之人究竟是不是楚煊。 我心下一急,脚下发力跑得更急,却一不留神踩翻了几片瓦,发出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底下正在集结的人。 那里头不乏一些高阶将领,素日常打交道的,只需一眼便能认出我是谁。 果然,左骁卫的副统领一见是我,神色巨变,连忙高声喝道:“霍徵在那上面!务必速速将他拿下!” 于是那一队人听到命令后,整齐划一地拔|出佩刀,团团朝我围了过来。 原本路上的行人见有这么多军士频繁调动是很纳闷的,只是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躲开些走也便罢了。但眨眼之间就有这么多人忽然亮了兵器,寻常人哪里见过这等阵势,纷纷吓得作鸟兽散。 百姓这样一乱也好,倒是将那些人阻了一阻。 不过正是因为这边太乱,有引得更多人注意到有不对,分出了更多的人来阻截我。一些功夫不差的军士当下也跃到了屋顶上,挥着刀就朝我扑过来。 我本是出门吊唁的,吊唁的还是大长公主,若是佩刀出行便是大不敬,因而那一霎我面对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敌人,竟是手无寸铁的。 但我也不怕他们,只是飞快地弯腰拾起数块瓦片,当做暗器一般打了出去,当先就打下去了十数人。再有冲得快的,也只好与他们正面相搏。我不求胜,只求脱身,面对这些人还并不太吃力,觑了个机会,还叫我抢下一把刀,也便更加得心应手。 然上墙的功夫并不十分高明,但凡不是靠着门路进的二十四卫,都很容易做到。打下去不少功夫稀松平常的,余下的人也就越发难对付。尤其是一些做到了将军的人,真要硬拼拳脚,可能身有旧伤的我还不是他们的对手。 先帝还在宫里对外头的状况毫不知情,而宫里还有许多手无缚鸡之力的嫔妃宫人,凌波也还在里头,让这些人就这般一股脑地冲进去,后果不堪设想。无论如何我也要冲进去给先帝报个信。 我知道不能全然希望卢浩与卢瀚能率先赶去,只能凭自己杀出一条路。 这样一想,我下手也就狠辣了许多,不管来这是谁,一律杀无赦——原本犯上作乱就是死罪,逃不过的。至于自己身上被砍出的伤口,都不重要了。 许多年都不曾那样打过仗了,却没想到年轻的时候那一股狠劲还真没丢下,竟叫我有惊无险地冲到了玄武门外。 之所以选择玄武门,一是它最近,二是玄武门的守将谢承辉也算是谢家的旁系子弟,我信他不会被煽动。 但我到底错估了人心,我已然讲明了有人逼宫的事,谢承辉却仍旧不紧不慢地道:“若是某没记错,今日不是霍将军当值,带着兵刃进宫便是死罪!” “谢承辉!我不信你站在城门上看不见城中异状!”我怒道。 谢承辉轻笑,“是有如何?霍将军,难道你没瞧出来……某这是不会放你进去了?” “至尊有难,你竟无动于衷?” “这位至尊罹难,难道就不会有下一位至尊?” 我大惊,暗忖他这话的意思,大约是说有人想造反篡位,而我能想到的有着心思又有这能力的,也就只有楚煊了。看来果然是他按捺不住了。“你什么意思?难道……你难道忘了靖武公是被谁害死的?” “那又如何?靖武公被谁害死与我何干?某只知道身为谢氏子弟,靖武公还在世之时我没得到任何好处,那为何要保他的外侄孙做皇帝?自然是谁能保我高官厚禄我便帮谁!” 身后的人越来越近,我心下大急,没工夫与他多费口舌,毕竟总不是这世上所有人都能如我所想,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我抬眼看了一眼宫墙,只觉与檀州的城墙相比,还是矮了许多。当年我都能翻上檀州城墙,哪怕岁数大了,这宫城我还是能跃上去的。 于是我提气纵身,踩着宫墙那些突出来的砖瓦跳跃,倒是真的让我跳了上去。 谢承辉想必也没料到我会跃上城墙,愣了一阵,才想起来叫手下人拦住我。 可惜我本就不想与他们过招,只是看准人群间的空隙,便从中间挤了过去,一直冲到上下城墙的阶梯旁,在他们拦下之前便奔了下去。 没有拦下我,谢承辉便命手下人开了宫门,再一道拿了兵器来追我。而我已然奔逃许久,有些疲倦,还不敢停下来,只能提着一口气强撑着跑。 我也不知道先帝究竟在哪个殿,但那些日子休朝,也没多少奏折批阅,何况离午膳的时间也不远了,我便赌他是在两仪殿休息。 好在我运气不错,远远地就见了徐安泰端着一个碟子往两仪殿去,我知道我赌对了。 “霍将军?”徐安泰做内侍总管许多年,随身侍奉天子,自然要耳聪目明些,一下子就看见了我。大约是被我浑身是血的模样吓到,他呵斥我的声音都有些发颤,“带刀入宫,还是这副模样……你要做什么?” “至尊可是在里面?”我劈头盖脸地问。 徐安泰不答,只是上下打量着我。 “宁王逼宫,还不赶紧让至尊避一避?”我喝道。 徐安泰惊疑不定,“霍将军莫要开玩笑!” “某用这事开什么玩笑?难道我这一身的伤一身的血都是自己弄着玩的?若是再耽误,至尊有个好歹,徐公公担待得起?” “徐安泰,放他进来!”先帝忽然在里头出声。 有了帝令,徐安泰也不敢再拦,连忙让开身子放我进去。我进殿之后也懒怠再去管虚礼,只是拉了先帝的袖子,就要带他往门外走。 但这时徐安泰又闪身进来,“霍将军慢来!” “做什么?”我不耐地挑眉。 “叛军便是从这边过来的,将军这是要带着大家自投罗网?”徐安泰一面说一面朝殿内走,在某一块地砖上猛地踩了一脚,上头那御座却忽地一颤,然后向后反倒,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来,“快进去!这条密道还是奴婢的师父伺候先帝的时候发现的,通向太液池。霍将军千万保护好大家!” 先帝闻言皱起眉头,却不曾说什么。 我有些奇怪,“徐公公不走?” “奴婢不会功夫,大家是知道的。跟着也是拖累,不如留下来替大家多挡一挡。”徐安泰淡然一笑,仿佛自己只是在闲话家常一般。 那般紧要的时候,也没时间诉什么衷肠,何况先帝也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点头道:“好。朕曾经答应过你,待你六旬之后,便让你回乡养老。如今是没这个机会了……朕定给你挑个好人过继,将来给你捧牌位。” “奴婢……谢过大家!”徐安泰竟激动得热泪盈眶。 先帝撩袍要走,徐安泰却又叫了一声。他一把自己撕下自己的半幅袖子,将盘里的东西倒在那半块碎布上包好,一把塞给我,“这是刚做好的菊苗煎,是用嫩菊苗调和甘草水与山药粉后炸制的,又好带,至尊还饿着,想必霍将军也没吃东西,路上吃。” “多谢徐公公。”我胡乱塞好包裹,向他郑重一礼。 外头的喊杀声已然很近了,两仪殿外又并无多少宫人把守,先帝便当机立断下了密道,我也连忙跟上。 徐安泰连忙在嫌弃的那一块砖上又踩了一脚,御座再次慢慢恢复原状,然后徐安泰迎着殿门奔了过去。 我对徐安泰最后的印象,便是他关上厚重的殿门,毅然决然地用自己的身子抵在殿门上的模样。 那么多人一道冲上来,想必最后是活不成了。 从前我对徐安泰也没什么好印象,只是从此以后,却是要变了。 —————————————————————————————————————————— 那密道果然通太液池。 只是太液池旁虽叛军不多,但终归也是有的。而先帝出来得急,还是一身雪白的孝衣,实在扎眼得很。而孝衣下面却是龙袍,更惹人注目。 “至尊,眼下往哪里去?”我一边跑一边问。 到底养尊处优惯了,先帝如今的身子也不大好了,跑了这么久也喘得厉害,但脑子还是很清醒的,“敌众我寡,不能硬拼。眼下宫中情形如何也不知道,何况皇子后妃一概不知情,不如留在宫里先探清局势。往后宫去!” 于是我便调转方向,又往后宫去了。 叛军动作实在太快,不久之后,隔着一堵墙便听离我们不远处骚动得厉害,夹杂着女子尖利的惨叫与哭喊,想来也没什么好事。 堂堂天子,在自己宫人受到欺辱时却只能找个墙角躲起来,什么也做不了,当是此生奇耻大辱。我暗中瞧先帝,只见他攥着自己衣角的手,骨节都在发白,手背上青筋虬结,似乎要把衣角捏碎。 只是这都不是最坏的。 最倒霉的事,莫过于我一回头,却见有人在我们背后直直看着我们,而这人……却说不上是我们的人。 “韩大夫……”既然被发现了,不如大大方方地打个招呼。但转念一想又不对,韩谨怎么会在此?李家与裴家的人又不是傻子,逼宫不一定能成事,成了之后也不见得能让年幼的楚辙顺利登位,何况若是失败成了诛九族的大罪,全然犯不着铤而走险。即便这两家人利益熏心,真的蠢到跟着谋反,却怎么让韩谨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来了?而韩谨身后……似乎还背着弓箭? 我将先帝护在身后,摆出迎战的架势,“韩大夫为何在此?” “至尊……”韩谨不敢直视先帝,直视别过脸道:“臣……来带至尊出去。” 他如何能带我们出去?他又为何会带我们出去?我没有动,依旧举刀,却暗中蓄力,只待一个时机便劈下去。 先帝也没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韩谨。 喊杀声越来越近,韩谨有些急了,“臣是认真的!早间与贱内、小女准备去她娘家看看,门房却说今日不见客。回去的路上,见李家大郎站在后门外与人说话,隐隐听到什么逼宫、准备完全,便觉得不对,连忙寻了个借口进宫。先前臣是知道至尊在两仪殿的,却不敢求见,唯恐至尊被人找到……” 但我左思右想,怎么也不觉得这话可信。毕竟先帝曾让他在众人面前出丑,而他此前还想要我的命…… “至尊!我韩书毓虽不是个清廉高尚之人,这些年也的确是做了些违背本心的荒唐事。但臣绝不想做个乱臣贼子!至尊信不信臣?”韩谨赤红了一双眼。 我刚想劝先帝切莫听他狡辩,没想到先帝却淡声道:“好,你说你能怎么带朕出去。” “臣……在进宫之前,到底是被发现,情急之下便撒谎说臣愿意替他们找到至尊后引到宁王面前,他们还是信了臣的话,还告诉臣他们会在宫外那些地方布防……只要能出宫,臣便能带着至尊避开。”韩谨诚恳地道。 “慢!韩大夫,某如何知道你这不是故意讲出自己的目的然后骗着至尊自投罗网呢?谋逆是何等大事?既然起先就没告诉你,便是并不信任你,如何就因你一句话又说了?”我不能信他。 韩谨气急,浓眉高高地挑起,冷冷地瞪着我,“韩某一点功夫都不会,至尊都能轻而易举地拿下,若是韩某真的欺骗至尊,霍将军大可以马上拿下某。” “拿下你有何用?若是让至尊受了伤,杀了你都不能补救!” “好了!再吵下去,就把人引过来了!”先帝低斥一声,又定定地看了韩谨良久,终究点头道:“朕信韩卿不是那样的人。” 忽然想起很久之前无意间窥见的两人之间的怪异情愫。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后,早就散了,却没想到……不过先帝都说话了,我再劝也无用。诚如韩谨所说,他这么一介文弱书生,能闹出什么事来? 刚这样想完,就有些后悔了。韩谨太过文弱,在逃命的时候带上他,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也足以成为致命的拖累。 因为韩谨实在跑得太慢,险险避开几次搜查,我们三人终究还是被发现了,还是被李家的嫡长子李仁抓了个正着。 “哟,妹夫果然没说假话,你说至尊对你还有点旧情,一定会跟你来,还真的来了。”李仁大笑,“多新鲜,堂堂一国天子,放着后宫三千佳丽不爱,却对一个小白脸念念不忘十多年,传出去也不怕被别人笑话!” 先帝道还没怎样,韩谨却满色绀紫,额上爬满青筋,喝道:“住口!” 李仁愣了一愣,却笑意更盛,“心疼了?韩书毓,倒真是贱呐。好好的七尺男儿,雌伏人下,又不是心甘情愿,还叫文武大臣看了笑话……这个时候你还出言护着他?” 我是第一次听到背后这话有多难听,虽然我扪心自问……也不是没这样想过。文士大约都爱名声爱脸面,韩谨被人明里暗里这样说,难怪他拼死也要脱离至尊的掌控,又不顾一切地要争夺权势了。 先帝默默地听着,脸色越发铁青。 “韩书毓再如何,不比你这狗胆包天的乱臣贼子强?”我忍不住骂道。 李仁却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笑了半晌,才道:“乱臣贼子?比我强?霍将军,你不妨问问他,你们究竟为何才会被我撞上?” 先帝忽地面无表情地道:“若不是他,朕倒是直接被你父撞上了。” 李仁的笑意一僵,半晌,才恨恨地道:“早该知道,你们这些文人,总有些什么狗屁的风骨,又还爱做些反复无常之事!不过没关系,我的好妹夫,念在姻亲一场的份上,再给你个机会好好选……你是要继续做个忠臣呢?还是要选自己的妻女呢?” 随着李仁下巴一扬,立即有两名军士推搡着两个人过来了,一个是名年轻妇人,另一个则是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儿。 那女孩儿一直哭喊着“阿耶救我”,而那妇人却对李仁破口大骂:“我到底是你亲妹妹,阿巧是你的亲侄女,你究竟要做什么?” “哎,不是我要做什么,而是看你的好夫君要做什么。”李仁笑得开心,“妹夫,选一个?” 竟那人妻女为质,实在是卑鄙无耻! 我心下暗想这,但到底不敢骂出来,就怕刺激了韩谨。 从前李信还在的时候,仿佛听他讲过其实韩谨也并不是十分喜爱李氏,不过是为了攀附上李家罢了,就如同李信虽然被处决,但李家与裴家的关系却无甚改变一般。但到底一日夫妻百恩,即便再不喜欢,朝夕相对许多年,如何也不能做到无动于衷?便是娉婷现被押在这儿,我也一时不能做出抉择。 韩谨的神色十分痛苦,闭眼扭头不肯去看自己的妻儿。 我却暗自着急——眼下这样,也不知如何脱身,但若是再拖得久些,引了更多的人前来,就更不能脱身了。 然就在那时,韩谨忽地大喊一声:“阿巧,阿香……我对不住你们……别怪我!”而后便取出长弓,又从背后的箭壶里抽了两支箭,搭在弦上,一连发了两箭! 更惊奇的是……那两箭竟还分别中了李氏与韩谨小女的心口!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简直猝不及防,李氏与那女孩儿倒下去的时候,面上还保持着惊愕与不可置信的表情,也不知是在惊讶韩谨竟忽然对他们出手,还是惊讶韩谨的准头与力道竟然这么好。 想不到韩谨竟是还懂射艺的! 便是李仁也愣了许久,才狂怒道:“韩书毓!你竟真敢……” 目下却真是个好时机,趁着众人还未回神,不走还如何?我连忙一手拉了先帝一手拉了比李仁更加惊惶无措的韩谨向外跑去。 “弓箭手,弓箭手过来!给我射!射死他们!”李仁高声道。 就方才所见,李仁带了不少弓箭手,若真是让他们一齐发箭,只怕真是要被射成筛子。于是我不管他们二人还支不支持得住,拽着他们便死命地跑。 只是一射之地真的太远,这么短的时间内实在跑不过去。 破风声在背后响起,我暗道不好,只怕真是要死在此地了。 我还没来得及想太多,却被一股大力扑倒在地。 身体本能快过脑子地要反抗,却被死死按住,我听到韩谨咬着牙道:“别动!”借着便是一阵血肉之躯被刺穿的闷响。 韩谨……替我们挡箭了? 破风声稍停,我便一把将韩谨掀开,与同时翻身而起的先帝一起将他架住,查看伤势—— 后背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箭矢,就仿佛是校场上的靶子一般,竟没一处好肉。韩谨闭着眼,面色飞快地变得惨白,眼见是活不成了。 带这个死人逃命,明显是更给自己增加了拖累,只是这个时候,我却不忍将韩谨丢下。显然先帝也是不愿的。于是我只好扛着韩谨,一面与各路人马交手一面继续跑。 好在先帝从小长在宫里,对各种机关暗道十分熟悉,一边跑一边指:“左面有个废殿,还能躲得一时。” 我觉得自己也要到极限了,却又不得不坚持,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但在这时,韩谨忽地气若游丝地道:“放我……下来!” “住口!”我叱了一声,并未理他。 “霍将军……想让我……白死?” “什么死不死的?书毓,朕命你坚持住,你听到没有?”先帝之前似乎从没叫过他的表字,这样一叫,却有种又爱又恨的意思在。 韩谨没理他,只是道:“从小……我就想,想做个好人……做个忠臣……好在……不迟。” “从前……朕没怪你!”先帝连忙顺着他的话说道。 我见着旁边果然有处废殿,连忙奔了进去,将韩谨放在一旁,又找来各种能找到的东西将门锁死,这才有空理会韩谨。 韩谨眼见是不成了,眼神都开始涣散,却坚持着道:“但臣……恨至尊……” “朕知道,你该恨朕,是朕对不住你……”先帝别过脸,淡声说着。 “臣……命该如此……至尊是天子……”韩谨一生长于文章辞藻,但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却是颠三倒四的,“臣不敢怪……有这话……够了……” 我想韩谨的意思,是能得先帝一句对不住,他也不再怨恨了。 “至尊……韩、韩书毓……走了。”我小心翼翼地道。 先帝一直不曾转过脸来,从我的角度看去,他侧脸的轮廓一直绷得很紧,不曾放松。 许久之后,我才听他轻轻地说了句话,似乎只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可那日我见你在士子集会上赋诗题扇,卓尔不群又胸有成竹的模样,朕是真的喜欢,这一下,便记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