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雁府风云
早在初入雁府时,葇兮曾被笑敏的善意所感化,当天便与她交了心,诉诸了一些秘密。就在第二天,葇兮父亲的秀才身份在雁府不胫而走,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笑柄。当事情传出后,笑敏哭着来找葇兮,说是可能在“百香馆”雅间密谈时,曾被人听了去。起初,葇兮也信以为真,可后来,逐渐发现了一些端倪。于是有一次,葇兮使了诈,编了一件子虚乌有的事情说给笑敏听,当这件事被传出去后,葇兮便确定了当日自己被一顿美食收买了。本来与笑敏虚与委蛇了一阵,可后来发现自己并不是对手,便放弃与之为伍。 葇兮来清蕖苑时,清漪正在看书。这处院所本来也并无两样,是普通的二进院落,只是惊寒特地为清漪题了匾额,还命人专门在屋前挖了一口池塘,移栽了一池荷花。为此,葇兮倍感失落。 见了生人来,清漪唤了声“姊姊”。葇兮仔细打量了清漪一番,她梳的并非寻常少女的双丫髻,而是左右各编了一条辫子垂在两肩,一头秀发散落下来,略微有些凌乱,就像村里头干完农活的女孩,不过,清漪生得一副好皮囊,即使凌乱,也不会让人觉得有碍观瞻。 进了屋子,葇兮不禁大为惊讶,只见四处都是荷花。屏风是一幅湘绣,绣着仕女采莲图,一叶一花莫不用心至极,旁边的木质框架上刻着梁元帝的《采莲赋》,“紫茎兮文波,红莲兮芰荷。绿房兮翠盖,素实兮黄螺。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鹢首徐回,兼传羽杯。欋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故以水溅兰桡,芦侵罗褠。菊泽未反,梧台迥见,荇湿沾衫,菱长绕钏。泛柏舟而容与,歌采莲于江渚。歌曰:‘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 葇兮认出那字迹分明是惊寒亲手所书。 进了内屋,床上被子和锦帐也是绣着荷花的图案,就连梳妆台也刻着荷花,雕工不凡,看上去栩栩如生。 旁边一架七弦琴,看得葇兮双眼放光,每次听见府里的姊妹弹琴时,她总竖起耳朵听,却不敢向任何人开口。 “清娘,我之前在哪里好像见过你,你可曾记得我?”葇兮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姊姊瞧着面生,我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清漪合上书本,无辜地摇了摇头。这些年来,经常有人能喊出她的名字,而她却对那些人毫无印象。 “听人说,你跟云二娘住在一起,你的家人呢?” “我实在是记不起来了。” “那你还记得家住何处吗?” “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我是被沾衣姊姊收养的,我的记性,真是差得很!” 记性差得很?春秋三传、诗经楚辞、论语孟子,小小年纪读过这么多书,竟然说自己记性差。葇兮蔑笑了一声,觉得眼前的少女太过于矫情。 “你初来府里,记得离谭笑敏远一点,她不是什么好人,成天在背后说人坏话笼络人心。”葇兮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先下手为强,免得这个无知少女被笑敏拉拢了去,到时候自己就四面楚歌了。 “谭笑敏,是何人?”清漪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 “就是咱们三房谭大娘子身边那个伶牙俐齿的人,笑里藏刀,惯会见风使舵。” 见清漪没反应过来,葇兮又补充了一句,“就是那日带你去菱角街玩的那个人。” 清漪这才恍然大悟,她记得那日,那个爱笑的女孩带她去菱角街,给自己买了好多吃食,还去陪自己放了风筝,当时,那人还说,千万不要跟江葇兮走太近,此人不仅穷酸小气,还总喜欢偷人东西。“还未请教姊姊姓名。” 葇兮脸上有些不快,心想,这个新来的小嫂子架子端的好大。但想到日后不免要看她的脸色,便只好和颜悦色道,“江葇兮。” 清漪犯了难,原来这就是江葇兮,这下该相信谁呢?当下只好说道:“多谢葇姊姊相告,我会小心的。” 葇兮走向那架七弦琴,双手摸了摸,伸出手指拨了下琴弦,顿时发出了极为难听的声音,葇兮赶紧收回了手,面带歉意回头道,“真是抱歉,我不会弹琴。” “无妨,我来弹给姊姊听。”说罢,搬了条凳子放到七弦琴的正面,坐了下来。 原来七弦琴竟是坐在那一侧弹!葇兮有点窘迫,目光贪婪地注视着琴的每一个细微之处。 清漪一边玉指揉弦,一边清唱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出了清蕖苑后,葇兮直奔菱角街的琴馆。店内,众多的娘子丫鬟正在试琴,葇兮踱来踱去,学习着众人的指法。 “掌柜,这架红色的琴多少钱?”葇兮伸手,拨出刚刚偷学来的指法。 “这是红木的,售价十五两。” “那架挂在墙上的褐色的琴呢?” “那是楠木的,得五十两。” 葇兮掩饰住内心的震撼,“我再看看。” “小娘子请自便。” 葇兮扫视了一圈,见没人看着自己,便迅速离了琴馆,转移到下一家店偷学。 此时的雁府,清娘不辨左右的事情传遍了府里。雁家一众姊妹自然不会错过这次谈资,前后涌入了清蕖苑,都想一睹为快。当众人看见清漪的每双鞋子都有两道特殊的绣花撇向一左一右时,便确认了消息的真实性。其中还有一双褪色的旧鞋,尺码比其它绣鞋都小,仔细一看,竟然绣了一左一右两个字。祁宁笑得前俯后仰,拿着绣了字的鞋给众人瞧。 “清娘,原来你真的分不清左右?”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们会的,我未必会,我会的,你们也未必会,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真有意思,清娘你都会什么呀?” 清漪指了指桌上的几本书,一脸自豪,仰头向祁宁道,“我会背诵这里所有的书。” 祁宁走过去,翻了翻桌上的书,杏眼圆睁,“春秋三传、诗经楚辞、论语孟子、还有这么多文集,你全部会背诵?” “是的。” “真是有意思,这些书,别说我们夫子,只怕是当朝状元,也不敢说自己都能背完。你说这大冷天的,你若是脸红了,我也不好意思说,你不是被冷风吹的。” “少见多怪!自己不学无术,便不相信我才学满腹。”清漪毫不示弱。 “你若能全部背下来,我给你一百两银子!” “全部背下来背到明天也背不完,你随便说一篇,我背给你们听。” “好,先来一篇《左传·成公十六年》。” 清漪右侧嘴角上扬,心里蔑笑了一声,“这个蠢货,敢如此小瞧我!”于是挑衅地说道,“那你可要看好了呀,我背得太快,你的眼睛要跟得上才行!” 待清漪背完后,祁宁说道,“这篇太简单了,我们人人都能背。”说罢,翻了翻,让清漪背《左传·宣公十二年》、《季氏将伐颛臾》、《勾践灭吴》、《哀时命》…… 当清漪背完第十篇后,巧樟进来了,众人见此情形,忙告退。雁州城到处都是樟树,谭大娘子赐其名“樟”,可见她在三房的分量。 “等着,欠我的一百两呢?” “一百两?你统共就背了十篇,我说了,背完才给一百两的,我有的是时间,不如你继续背。”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谁说我不守信用,你若想要一百两,好好在家复习,等着我随时来抽查。不然,一两都没有。”说罢,祁宁解开腰间的荷囊,将银子尽数倒在地上,约莫有三四两之多。“这些,是订金,改天接着背给我听。” 心里却暗暗骂道,“小娼妇,害得我一个月零花钱没了。” 待到巳时,众人来到膳厅,此时,葇兮已经知道清蕖苑发生的事了。一想到清蕖苑只有自己踏足过,便慌张地向谭氏解释道,“娘子,不是我说出去的,我根本就不知道有这回事。” 笑敏道,“祁宁太嚣张了,如此欺负清漪,说到底,她不过是大房的小娘所生。好在清漪性子平和,不跟她计较。” 谭氏默不作声,待到饭毕,留了清漪去佩兰院。 “谦受益,满招损,记住,以后不要轻易在众人面前卖弄自己的才学,不要与人争一时长短,否则会招来别人的嫌恶。” “清漪知错了,多谢大娘子教导,日后必当谨言慎行。” 清漪抬头瞥见书架上一排书,喜出望外,便问道:“娘子,我能否借几本书回去看看?” “当然可以。”说罢,领清漪来到书架前,书架上摆放着各种书籍。清漪看了看书皮上的名字,觉得有趣便拿下来,最后一共拿了十多本书,包括《水经注》、《贾谊新书》、《鬼谷子》、《肘后备急方》、《贞观政要》、《神龙本草经》、《齐民要术》、《缀术》、《山海经》、《论衡》、《战国策》。 “这些书我都想看。” 巧樟提醒道,“清娘,这些都是郎君所藏之书,郎君从商数十年,走南闯北,见识无数,因此涉猎甚广。” 清漪听罢,一脸不舍,“那我只拿一本,《齐民要术》。” 谭氏道,“你当然可以全部拿回去。” 清漪如获至宝,顿时笑逐颜开。一回到清蕖苑,便小心翼翼地将书放到书架上,抽出一本《齐民要术》,坐在桌前认真地阅读。 葇兮听说了清漪借书的事,忽然意识到,即便是雁府这样经商的人家,也是希望子媳多读点书,以便相夫教子。更何况书香世家的官宦人家,当下便打定主意以后也要多读点书。雁府的子孙当中,没有一个是读书的苗子,以自己在乡下学来的那些诗词,就能轻易超越雁府的众姊妹,虽然曾因此事被伯婶们夸赞过,可那些人到底话里有话,有讽刺自己出身微寒的意思。如今清漪来了,却并没有人讽刺清漪什么,想到这里,不免又感叹自己寄人篱下的辛酸。 辗转一月有余,清漪还是没能记住谁是笑敏,谁是葇兮,只觉得二人五官无甚差异,虽然笑敏比葇兮高出了几公分,但这点差异落在清漪眼里,完全可以忽略。 这日,众人前去膳厅用饭时,给府里送菜的郑婆婆见巧樟领着清漪出了清蕖苑,忙上前寒暄几句。 “樟娘,你们府上从永州来的那个穷丫头,连续两次被我撞见在大街上做好人呐!” “郑婆婆何出此言?” “她穷成那样,吃的穿的用的还不都是你们雁府给的,也太没分寸了,在街上乐善好施发善心,我听附近的人说,她这几年总是从你们府里偷偷拿些鸡蛋出来给那些要饭的人。” 巧樟冷哼了一下,她知道这个郑婆婆是来邀功的。雁府虽然不是什么诗礼簪缨之族,却也是钟鸣鼎食的皇商,大娘子谭氏更是虔心礼佛的善心人,如今葇兮只不过送几个鸡蛋给需要的可怜人,竟被人这般说三道四。巧樟心想,这个江葇兮虽然出身贫寒,却有一颗济世为怀的心肠,虽然书读得不多,却也认识些字背得几句诗词,虽然身无长处,却也谦虚谨慎,若有机缘,将来或许也能朱门绣户。 待郑婆婆走后,清漪仰着头问道,“姑姑,方才那位婆婆说的是谁?” “是芍药居的江葇兮,就是那个看起来很乖巧有些怯弱穿得有点朴素的小娘子,是从乡下来投靠谭大娘子的。”在雁府,很多人把清漪当傻子看,但在巧樟看来,她只是年幼无人教导,故而心性纯然。 “我知道了,我好几次看到葇兮把她的鸡蛋留下来用帕子带回去,还以为有别的用处,原来是拿去送给穷人家了。孟子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齐天下。葇兮她心地善良,是我见贤思齐的榜样。”雁府每日的朝食,都是人手一个鸡蛋,清漪的眼里闪烁着不含一丝杂质的真诚,心想,以后也要把自己的那份鸡蛋留下来,送给有需要的人。 众人到了膳厅落座之后。清漪仔细地打量这两位跟自己年岁相当的女孩,心想,那个剥鸡蛋的定是谭笑敏,那另一个便是江葇兮。来来回回看了几眼,终于发现江葇兮的不同之处,那就是她的眉毛淡如晓烟。 清漪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鸡蛋拢在袖间,让巧樟自己回清蕖苑去,自己则偷偷尾随在葇兮后面。葇兮一路前行来到楠竹街,这条街道不同于菱角街,这是穷人的聚集区。一旁的角落,蹲着一对母女,葇兮展开帕子,将鸡蛋递了过去,“小妹妹,你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那妇人自是千恩万谢,“小娘子真是大好人,日后必定有天大的福气!” 那孩子接过鸡蛋,轻轻在地上一磕,小心翼翼地剥开,然后举到她娘的嘴边,“娘先吃。” “娘不喜欢吃鸡蛋,你正在长身体,小孩子吃了鸡蛋才能长得又快又高。” “你每次都这么说,不行,这次的鸡蛋我们一人一半,不然我也不吃了。” “你们不用谦让了,我这里还有一个。”二人正在推搡之际,清漪走上前来,递上了自己的鸡蛋。笑敏在自己跟前说葇兮喜欢偷东西,而葇兮则在自己跟前说笑敏总爱说人坏话。这下,清漪有了自己的判断,她选择相信葇兮。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葇兮,你真是个好人!” 葇兮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为何清漪会跟着自己,不过,这个已经不重要的,她目前更在乎的是,刚刚清漪念的那首诗。“什么千万间?什么欢颜?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这是唐朝杜子美的诗,此人心系家国天下,他看见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于是就想,如何才能有千万间宽敞高大的屋子,让天下间贫寒的读书人住进去,这样的话,他们就能开怀大笑。” 二人一边往回走,一边从杜子美谈到了杜牧之。 自此,葇兮每日都往清蕖苑跑,一边自己翻书看,一边让清漪将书本里学来的知识说给自己听,不懂之处就向清漪请教。 “清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我听着怎么觉得没道理?我和我姨母都不喜欢吃甜点,便将甜点分给下人们吃,这样有何不妥吗?” “‘己所不欲’,并非指自己不想要的东西,而是指自己不喜欢的行为,比如,你不喜欢别人如何对待你,你便不要这样去对待他人。” 葇兮一边听清漪讲解,一边暗自嘲笑清漪是个缺根筋的书呆子。 “清漪,教我作诗。” “哎,这就难倒我了,我哪能堪为人师?” “谦虚了,你总是出口成章,教教我怎么说这种诗句。”葇兮觉得清漪有藏慧之嫌。 “我不过是看得多了,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还真没琢磨过要怎么作诗,只不过是随口说来。这样,我先指一物,你自己先试着写成五绝或七绝,我若觉得有问题,再帮你提出来。” “那好。” “你就以鱼为题,随便想四句。” 约莫过了一炷香,葇兮有些紧张地吟道:“湘南千里是荷塘,水村山郭鱼米乡。鲤鲫鳅青草鲢鳙,煎炸蒸煮炖烧烘。” “我觉得还行。” 葇兮看出清漪的敷衍之意,心中有些不快,不过也知这事急不来,否则人人都会是才子才女了。 “清漪,你也作一首诗。” “那你也帮我指一物。” 不知是跟清漪待久了,还是因为喜欢书里描写荷花的诗词,葇兮竟在不知不觉间,也喜欢上了荷花。 “就你门口的荷花。” “湘江之畔有红妆,临水照花世无双。恰似绿荷红菡萏,窈窕伊人水中央。葇兮,这是写给你的诗。”清漪自从见了上次葇兮行善之事,心中钦佩不已,荷花自古以来便是高洁的形象,用来赞叹葇兮甚为合适。 葇兮有些怔住了,每次宴会上,总有年轻的郎君们找祁绿搭讪,而自己和祁宁之流却从来无人问津,可见自己相貌平平。如今清漪这般抬举她,倒叫她生出一些不悦。没想到心思简单如清漪,也会对自己说口是心非的奉承话。葇兮有些悻悻地回道:“清漪谬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