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入住雁府
再次睡醒之后,已不见沾衣的身影,清漪找遍了平常所去之地,苦寻两日无果,还在雁州城内走丢了,被衙役送回了桐花坞。城里的衙役多半感念云州尉旧恩,常对沾衣关照一二,因此衙役们都认识沾衣身边的少女。清漪翻遍了屋子里所有角落,也找不到片字书信,只有桌上放了些碎银子。 清漪问衙役,“我姊姊去了哪里?” 衙役不答话,只是叮嘱她不要乱跑,省得再次走丢,被坏人掳走。 清漪无依无助之感顿时袭来,无可奈何地坐在门口,喃喃自语,“姊姊,你去了哪里?” 这日,惊寒来访,“清漪,跟我回雁府,我会照顾你。” “我姊姊去了哪里?” “我也不知道,等你安顿下来,我去帮你找她。” 落轿后,清漪抬头见到一所大宅院,朱墙黑瓦,很是气派。惊寒扶清漪进了门,“雁德,快去打扫下清蕖苑,好生收拾一下。” “不用收拾了!”谭氏厉声道。 惊寒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看清漪的神色,只见她甚为平和,便放下心来。 “雁乙兄,这位小娘子是?”笑敏问道。 “她唤作清漪,我们上巳节在桃林偶遇。” 碧纱裙,璎珞项圈,新月眉,水灵灵的双眼,葇兮想起了三年前初相遇的情景,慌张之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雁惊寒,你一向颇有分寸,为娘向来以你为荣,但是你看看你干的什么好事!” 惊寒正欲开口,忽然有两个店铺伙计进府来找雁总管,刘氏见了问道:“何事?” 伙计便说今日下午,有一窃贼偷了点茶叶。 刘氏听罢,大怒,“带上来!” 伙计听罢,面面相觑,平常刘氏从不过问这些小事。 那窃贼被五花大绑,众人一看,是个单薄少女,身穿绛紫色衣衫,低着头看不清模样,只能看到满脸泪痕。 “楚国国法一向严明,光天化日之下,你小小年纪竟敢行偷窃之罪,长大了还得了,简直不可饶恕!先用枸骨笞打二十,再送她去官府。” 葇兮看向那少女的身量,估摸着应该比自己小一两岁,想起自己年幼之时也曾偷摘过橘子,后来那果园主人发现之后,上门来百般羞辱,母亲当着众人的面用枸骨狠狠打了自己一顿,当晚坐卧不宁,好几日才消了痛。于是上前道,“娘子,小事一桩,今日有客人来,请不要动气,交给官府关一两日便罢。” 清漪也站出来道,“娘子,这女孩偷茶叶,想来是为家人治病。如今她的家人还卧病在床,自己又挨打受罚,家人知道了,一定很难过。” “清娘认识这个窃贼吗?” 清漪蹲下身子,仔细看了看那少女,摇摇头道:“不认识。” “噢?你如此有同情心,是不是也曾偷窃过,受了罚,所以感同身受?” “阿娘,便放了她,你也累了,早点休息,何苦为这点小事劳神。”说罢,让雁德赶紧松绑。 谭氏愤而转身,惊寒忙迎上去,回头却见清漪扶着那个女孩往外走去。 “今日多谢姊姊慷慨解围,他日相遇,必当报答!” “小事而已,何需挂怀,你家人病得严重吗?” “我爹爹身体虚弱至极,大夫说,很可能撑不到这几天。我听说茶叶能治病,但家里实在没钱买,我也来不及去挣钱,想多陪爹爹几天,就去店里偷偷拿了一小撮,这是我今生第一次做坏事,也是最后一次!” “你爹爹得了什么病?” “他已年逾花甲,人老了,身体不行了。” “那你娘亲、兄长和姊妹呢?” “家里就只有我和爹爹。” 清漪便拿出荷囊,倒出所有铜板,约莫有四五十来个,又摘了头上银钗,一并递给那少女,“这些铜板,你拿去买茶叶,至于银钗,你去当些钱,好生照顾老伯。” 少女落泪道:“若非今日爹爹油尽灯枯,我定然不会受人钱财,此恩此德,永生不忘!”这时,惊寒出来找清漪,见了那少女模样,惊寒沉声道,“小娘子浓眉大眼,轮廓分明,看起来不像本地人士呢!”说罢,拉着清漪往院子里走去。 那少女转身出了雁府,走远了几百步之后,回过身来朝雁府一拜。 待得惊寒领着清漪回到膳厅落座后,谭氏便放下碗筷,目不斜视出了门去,飨食不欢而散。 佩兰院里,惊寒跪在地上,“阿娘,我已经打听过了,她三年前来到雁州城,被云家二娘收养了而已。” “云家那二丫头口齿一向颇为伶俐,这人怎生如此蠢笨?” “她年岁尚小,不谙世事而已,等阿娘多教导一阵,必定喜欢她!” “你一向明理,做事有分寸,人人都夸你懂事,我也不多说什么了,你别让那丫头总出现在我面前就行。至于你祖母那边,你自己去说清楚,估计她老人家已经知道了。你要记住,你还有个爹爹在蹲大牢。” 惊寒道,“此事虽然不妥,但儿子实在很喜欢她……” 沉默了片刻,惊寒告退,转身欲出门,谭氏道,“把那丫头给我叫来!” 待惊寒出了门去,“巧樟,你说清漪这孩子是什么来历?” “已经着人去查了,娘子不必担心,一个十来岁的孩童而已,能耍出什么花样!” “云沾衣的去向查到没有?” “云二娘出城那日,守城门的是云州尉故旧,哪里肯向我们透露?” “这清漪长得是有几分像那云大娘,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我一时也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 “娘子多虑了,云二娘找这么个女孩儿混进我们雁府,图啥?郎君已经关进去了,这一去就要待十年。当年那件事,说到底就是个意外,我们雁府付出的代价够大了,想那云二娘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那日人人都没事,就云家出了事,她又岂能赖到我们头上!再说,她若敢做出点什么事来,也是要偿命的,她又不傻,不会乱来的。这清娘来我们府里,想来就是个意外。” “你以后盯着点清娘,嘱咐雁德雁行兄弟俩看好惊寒,不得出任何差池!” 这时,清漪进了佩兰殿,朝谭氏盈盈施了一礼,“娘子万福!” “你姓什么?家住哪里?家中有什么人?” “姓云,家住城西桐花坞,家里还有个姊姊。” “你爹娘呢?” 清漪右手托腮,双眼,沉思半响。 “可曾读过什么书?” “《左氏春秋传》《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诗经》、《楚辞》、《论语》、《孟子》、《湖湘文集》、《隋唐文集》……” “可会背诵一二?”谭氏打断道。 “十有八。九。”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今有田十五,每田广十五步,从十六步。问田几何?” 不过须臾,清漪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三千六百亩?” “怎么算出来的?” “用小九九啊。” “你倒是说说看?”奉氏道。 “拆十六为四四,广从皆为十五,分别乘四为六十,六十乘六十就是三千六百。” “可会写字?” 见清漪点点头,谭氏吩咐巧樟道,“去拿纸笔来。” 巧樟研好墨,清漪坐下来,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水,写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字迹雄秀端庄,方正有力,方中见圆,落笔浑厚强劲,遒劲有力,筋骨铮铮,锋芒毕露,大气磅礴,浑然不似出自女子之手,更遑论是个十来岁的孩童。谭氏招了招手,“出去。”然后侧头问巧樟,“这丫头,看起来跟个傻子似的,诗词算术书法,倒是样样精通。究竟是在装傻,还是本性如此?” “娘子,她一个孩童,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耍出什么花样?你且宽心罢!” “以后,你就去清蕖苑看着那丫头,事无巨细,向我禀告!” 次日,众人给老太太请安,惊寒早早携了清漪一起,二人还未曾进门,老太太一个茶杯摔了过来。“谭氏,你过来!” 老太太住的是四进院落,众人识趣地退出正屋,先去了过厅。谭氏跪在地上,“娘,叔沅之祸,媳妇感同身受,然而,这一切与清娘无关。这三年来,惊寒每日都去桐花树下舞剑,有时坐到天明,做娘的看在眼里,心痛不已却束手无策。此番惊寒忘掉前尘旧事,我岂忍心强行阻拦。况惊寒一向颇有决断,从不胡来。此女容貌清丽脱俗,举止端庄,颇有学问。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望娘接纳此女,若此女日后德行有亏,再遣不迟。” “那便叫她进来,也好认认人。” 待清漪进来,谭氏一一将众人指与清漪道,“这三位分别是你大伯母、二伯母和四婶母。”清漪一一拜见,礼数周全,并暗暗在心里记下,“大伯母穿绿色、二伯母穿黄色、四婶婶橙色,绿黄橙,就当有座皇城,是绿色的,叫它绿皇城。” 然后分别介绍了府中几位姊妹,清漪刚在心中记住第一个,谭氏已经引荐完毕,后面的名字全没记住,心中忙暗叫不好。 辞别老太太之后,众人出了院门。 惊寒领着清漪往清蕖苑走去,笑敏快步跟上前来,“雁乙兄,清娘初来,对这边不熟悉,不知兄长可舍得让我陪她逛逛?”看清漪举手投足之间的气派,笑敏断定,此人定有着不同寻常的出身。 “你要尽地主之谊,我感激不尽,岂能阻拦?”惊寒对这个懂事的远房表妹,还是挺放心的。 “兄长糊涂了,我等着清娘向我尽地主之谊呢!” 清漪看着眼前朝自己笑的少女,眉毛拧成一团,心问,“这是谁?刚才怎么没印象?”这时,葇兮跟上前来凑热闹,清漪见了,又犯愁地暗自嘀咕,“这来的又是谁?” 笑敏立即拉了清漪的手往外走去,葇兮见二人远去的背影,怅然若失。本想着盘问一下当年之事,顺便拉拢新来的客人,不曾想被笑敏抢占了先机,当下自是懊恼不已。这三年来,无论自己如何讨好老太太和其他房中的姨娘姊妹,那些人始终都对自己一脸鄙夷,避之不及。葇兮想不通,明明来雁府寄住的穷亲戚不只自己一个,那些人有的邋里邋遢形象猥琐,有的小家子气爱占便宜,有的还不自量力曾勾引过惊寒。然而自己安分守己,礼仪周全,却屡遭人嫌弃。令葇兮大为不解的是,姨母相貌姣好,品性极佳,伶牙俐齿,在瑶碧湾素有美名。但自从自己入了雁府,却发现眼前所见的姨母和以前听过的有所出入,姨母在府中向来深居简出,不问世事,性子也淡淡的,由于身子一直不好,老太太免了她每日的晨昏定省,雁乙兄倒是经常来芍药居探望姨母。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跟新来的清漪处理好关系,不然以后在整个雁府,再无自己的立足之地。 今年开了春,奉姨娘的身子便虚透了,不过多久,便撒手人寰。临终前,奉姨娘嘱托葇兮,“我的孩子,我去后,你便回家去,若你还想就在雁府,就收收性子,凡事不要逞强,你不姓雁,即便你比别人做得好,也没人会夸你。你总想着去各种宴会露面以图被人赏识,殊不知,你不通六艺,容貌也并非拔尖,那些富贵人家凭什么会看中你,即便被人相中,也是给人做妾。宁为贫者妻,不为富人妾,至少做丈夫的会给妻子出头,你若是个妾室,将来被人欺负了,谁会睬你?将来若碰到人品可靠的寒衣秀才,可以考虑终身大事,你若有本事,大可相夫教子。没本事的,就像你娘,姊姊她光会哭诉姊夫无所作为,殊不知她自己……” 雁府料理好奉氏的后事之后,葇兮便跟谭氏请辞,谭氏着力挽留了一番,葇兮便留了下来。不料前不久,偶然听到府中姊妹在背后议论自己。 “主人不过是客气,客人还当了真,赖在雁府不走了,当真是乡下来的村姑。” “是啊,这人竟然敢说自己父亲是秀才,笑死人了!当我们雁府的人没见过秀才吗?” 唯独惊寒甚是仗义,给自己送过不少布料上乘的衣服,也会嘱咐膳房给自己炖些阿胶送来,逢年过节,还会拿些银钱来。由于自己是外人,因此对下人出手阔绰,剩下的钱则寄回瑶碧湾了,自己每次去了菱角街,一想起家中的母亲,就只能空手而回,权当饱了眼福。想到这里,不免叹息一声,“江葇兮啊江葇兮,你这脸皮也太厚了!” 虽说自从清漪进入雁府之后,惊寒不再似之前那般郁郁寡欢,但谭氏每见了清漪,总忍不住回想起往事,以至于多次绕道而行。 “娘子,已经着人问过了,那清娘确实是云家出事之后才来雁州的,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只知道云二娘平日里不怎么让她出门,每逢出门,多半是去买书。” “云二娘并非好学之人,那清娘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模样,府里几个年近及笄的女孩加起来没她读的书多,还写得一手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字,只怕是出身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