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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野祠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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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风穿过荒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卷起刺骨的湿寒。清辞和李浩靠在那片冰冷的矮坡后面,喘息渐渐平复,但心跳依然沉重地擂着胸腔。左臂伤口崩裂的疼痛,失血的晕眩,加上高烧带来的阵阵寒意,让李浩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他强迫自己保持警惕,耳朵捕捉着风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追兵似乎真的被甩脱了,至少此刻,这片荒地里只有他们两人粗重的呼吸和夜风的呜咽。
    清辞的手还紧紧握着李浩的右手,仿佛那是唯一的热源和支撑。她能感到他掌心惊人的热度,也能感到那热度之下,一丝丝流逝的力气。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她环顾四周,浓雾依旧遮蔽视线,只能勉强看出这是一片废弃的荒地,长满蒿草和灌木,不远处似乎有堆叠的、黑乎乎的轮廓,像是倒塌的土墙或石堆。
    “得找个能避风的地方,”清辞低声说,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你的伤……不能再着凉了。”
    李浩微微点头,想说什么,却引发一阵压抑的咳嗽。他用手背抵住唇,咳得肩背都在耸动。清辞的心揪紧了,连忙替他拍背。好一会儿,咳嗽才平息,李浩的气息更加虚弱,额头的冷汗混着泥污,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微光。
    “那边……”他喘息着,用下巴指了指那堆黑乎乎轮廓的方向,“像是个……废祠。”
    清辞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雾气流动间,那轮廓隐约像是某种建筑的废墟。她咬了咬牙,搀扶起李浩:“我们过去看看。”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李浩几乎将大半重量都压在清辞身上,两人在齐膝深的荒草和湿滑的泥地里踉跄前行。短短几十步距离,仿佛走了许久。靠近了,果然是一处坍塌了大半的建筑,残垣断壁,只剩几堵土墙和几根焦黑的木梁支撑着一个倾斜的、勉强能称为屋顶的架子。看那残存的飞檐和模糊的彩绘痕迹,依稀能辨出曾是座小小的土地庙或山神庙,只是不知荒废了多久,神像早已不见,神龛也塌了大半,里面塞满了枯草和鸟兽粪便。
    但这已是绝佳的藏身之所。至少,有墙能挡些风,有顶能遮些雾。
    清辞扶着李浩,小心翼翼地从一处坍塌的豁口钻了进去。里面比外面更黑,空气里弥漫着尘土、霉烂和动物粪便混合的刺鼻气味。但脚下是干燥的泥地,头顶的破屋顶居然还勉强能挡住大部分飘落的夜露。她摸索着,在一处背风、相对干净的墙角,将李浩安顿下来,让他靠着冰冷的土墙。
    “你等等,我去找点能烧的。”清辞低声道。她知道此刻生火极为冒险,火光和烟都可能暴露他们的位置。但李浩的身体滚烫,嘴唇干裂,再没有一丝热气,恐怕撑不过这个寒夜。
    李浩想阻止,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看着她瘦削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的黑暗里。
    清辞不敢走远,就在废墟周围捡拾。幸好这荒地枯草败叶极多,她又在一处断墙下找到些被雨水泡得半烂、但中心还算干燥的碎木板。她抱着一小堆柴草回来,在墙角远离门口、不易被外面直接看到的地方,用两块石头搭了个简易的灶坑,又摸索着从自己贴身的小包袱里(幸好一直紧紧系在身上没丢)找出一个火折子——这是离开南京前,李浩塞给她的,用油纸包了好几层,居然还没湿透。
    她颤抖着手,拔开盖子,用力一吹。微弱的火星亮起,随即熄灭。再吹,又灭了。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第三次,她几乎用尽所有力气,对着那一点暗红的火星,轻轻、却持续地吹气。
    “噗”的一声轻响,一小簇橘黄色的火苗终于跳跃起来,虽然微弱,却照亮了她被泪水和泥污模糊的脸,也照亮了这黑暗废弃的小小一隅。她小心翼翼地引燃枯草,又加上细小的枯枝,最后将半干的碎木板架上去。火苗起初有些畏缩,噼啪作响,冒出呛人的白烟,但终究是顽强地燃烧起来,渐渐驱散了周围的黑暗和部分寒意。
    小小的火堆,在这荒郊野岭的废祠里,成了唯一的光源和热源,微弱,却弥足珍贵。
    清辞回到李浩身边,借着火光,她看清了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加灰败,嘴唇干裂出细小的血口,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火光下投出颤抖的阴影。她轻轻解开之前胡乱包扎的布条,伤口的情形让她倒吸一口冷气。刀口周围的红肿更厉害了,有些地方甚至透出不祥的青黑色,渗出黄白色的脓液。这是溃烂的征兆。
    “必须清理……”她喃喃道,声音发颤。没有药,没有干净的水,甚至连块像样的布都没有。
    她将水囊里仅剩的一点冷水倒进那个豁口的粗陶碗(从客栈带出来,竟没丢),放在火边慢慢烤热。又撕下自己里衣最后一片相对干净的布料,在火上小心地烤了烤,权当消毒。
    水微微温热时,她开始一点一点,极其轻柔地擦拭伤口周围的脓血。每一次触碰,即使她已尽量放轻,李浩的身体仍会难以抑制地痉挛一下,但他紧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有额头上滚落的汗珠和紧握的、指节发白的拳头,泄露了他正承受着怎样的痛苦。
    清理完脓血,露出底下翻卷的、颜色不祥的皮肉。清辞的手指悬在半空,微微发抖。没有药,接下来怎么办?难道任由它继续恶化?
    就在她几乎绝望时,目光无意中扫过火堆旁。那里,有几株在墙角缝隙里顽强生长的野草,叶子细长,边缘有锯齿。她认得这草,小时候在乡下,老人叫它“血见愁”或“小蓟”,捣烂了外敷,有止血消炎的土方。只是不知对这已开始溃烂的伤口,是否还管用。
    死马当活马医。她立刻采了几株,放在石头上,用另一块稍小的石头仔细捣烂,挤出墨绿色的草汁,将那糊状的草泥,小心翼翼地敷在李浩的伤口上,再用最后一点烤过的、相对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她已累得几乎虚脱,靠着土墙,望着跳动的火焰发呆。火光照亮这方寸之地,也照亮了残破神龛上斑驳的彩绘,那似乎是一个模糊的、持着禾穗的老者形象,是土地公吗?曾经也有人在此焚香祷告,祈求风调雨顺,家宅平安。如今,神像无踪,庙宇倾颓,只剩他们这两个亡命之徒,在这寒夜里,围着一点微弱的火,挣扎求存。
    “清辞。”李浩忽然低声唤她。
    清辞回过神,连忙凑近:“我在。要喝水吗?”水囊里只剩最后一口水了,她一直留着。
    李浩摇摇头,他睁开眼,火光在他深黑的瞳仁里跳跃,映出深深的疲惫,和一丝奇异的清醒。“刚才……吓着你了。”
    清辞鼻子一酸,用力摇头:“没有。你……你很厉害。”若非他当机立断,出手狠辣精准,他们此刻恐怕已成了阶下囚,甚至刀下鬼。
    李浩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牵动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迫不得已……那老头,贪财忘义,该死。”他顿了顿,声音更低,“那几个人……不是寻常兵痞。动作、配合,有行伍的章法,是……专门搜捕的人。”
    专门搜捕……清辞的心一沉。这意味着,追捕他们的,不是一般的官府衙役,而是更有组织、更精锐的力量。南京城里的事,远比她想象的更严重。
    “我们……还能去哪里?”她低声问,声音里有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茫然。
    李浩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跳动的火焰,仿佛在那变幻的光影中寻找答案。“江浦……不能待了。他们既已发现踪迹,必定封锁水路,严查陆路。”他喘息几下,继续道,“往北……过江浦镇往北,是老山余脉,山多林密,人烟稀少。若能进山,或可周旋一时。”
    进山?清辞眼前浮现出荒芜崎岖的山岭。李浩此刻的状况,如何能翻山越岭?
    “你的伤……”
    “死不了。”李浩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却因虚弱而显得力道不足。“天亮前……必须离开这片荒地。这里太空旷,藏不住人。”
    清辞看着他苍白却坚毅的侧脸,知道他说的是唯一可能生还的路。她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将火堆又拨旺了些,让那一点可怜的热量,尽可能多地传递给他。
    “睡一会儿,”李浩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沾满泥污、憔悴不堪的脸,“我守着。”
    “不,你睡,我守着。”清辞固执地说。
    “听话。”李浩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我需要你……保存体力。明天……路更难走。”
    清辞还想争辩,但对上他疲惫却依旧清明的目光,那里面有关切,有不容抗拒的坚持,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深沉的东西。她最终妥协,在他身边蜷缩下来,尽量靠近火堆,也靠近他身体散发出的、那一点微薄的热量。
    身体极度疲惫,神经却依旧紧绷。她闭着眼,却怎么也睡不着,耳朵竖着,听着外面的风声、草叶摇动声,任何一点异响都让她心惊肉跳。李浩似乎也没睡,呼吸声很轻,但能听出他在强忍痛楚,努力保持清醒。
    时间在寂静和火光跳跃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短。火堆渐渐小了下去,清辞添上最后几根细柴。废墟外,浓雾似乎淡了一些,天际露出一线极淡的、近乎于无的灰白色。
    快要天亮了。
    “清辞。”李浩的声音再次响起,在黎明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清辞心慌,“我走不动了,或者……出了别的意外。你自己,一定要往北走,进山。山里……有我们的人,一个标记……三块垒成‘品’字形的白色石头,下面压一片新鲜的栎树叶。找到标记,附近……会有接应。”
    清辞猛地坐起身,瞪大眼睛看着他,火光映着她瞬间苍白的脸:“你说什么胡话!我们一起走!”
    李浩看着她,眼神里有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不舍,有歉然,还有一种近乎决绝的冷静。“只是……以防万一。答应我。”
    “不!”清辞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死死压住,“要走一起走,要死……”她顿住,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
    李浩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拂过她脸颊上不知何时滑落的泪水。“傻姑娘……”他低低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太多,“这世道……由不得人。但活着,总比死了好。记住标记,三石一叶,往北,进山。”
    清辞抓住他的手,他的手那么凉,让她心慌意乱。“你答应我,我们一起找到那个标记!你答应我!”
    李浩看着她通红的眼睛,终于,缓缓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但他的眼神,在跳跃将熄的火光映照下,却深不见底,仿佛已做好了某种最坏的打算。
    废祠外,那一线灰白正在慢慢扩大,渗透进浓雾,驱散着黑夜。天,真的要亮了。但新的一天,等待他们的,是更深的密林,更险的山路,和更加莫测的前路。
    火堆的最后一点余烬,闪了闪,终于彻底熄灭,化作一缕青烟,融入渐亮的晨光与未散的雾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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