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94章孤女与少年
沪上的冬天来得又湿又冷。
十一月的贫民窟,巷子里的积水结了薄冰,踩上去咔嚓作响。林若兰——现在的林氏,用围巾裹紧莹莹的脸,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娘,冷。”三岁的莹莹说话已经很清楚,小脸冻得通红。
“莹莹乖,马上就到了。”林氏加快脚步,怀中揣着一个布包,里面是她最后一件像样的首饰——一对金耳环,是莫隆当年送她的生日礼物。
当铺在两条街外,门面破旧,招牌上的字迹已模糊不清。林氏犹豫片刻,还是推门进去。
当铺老板是个干瘦老头,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埋头算账。听到门响,头也不抬:“当什么?”
林氏将布包放在柜台上,解开系扣。金耳环在昏暗的灯光下依然闪着光。
老板这才抬眼,拿起耳环仔细端详:“成色不错,莫家的东西?”
林氏心头一紧,强作镇定:“祖上传下来的。”
“呵。”老板冷笑一声,“莫家都倒了三个月了,夫人这是何必隐瞒。不过放心,我这儿不问来路,只看成色。这对耳环,二十块大洋。”
“二十块?”林氏急了,“这至少值五十块!”
“那是从前。”老板将耳环推回,“现在谁不知道莫家的东西烫手?二十块,要当就当,不当请便。”
莹莹似乎感觉到母亲的焦急,小手紧紧抓住林氏的衣角。
林氏咬紧牙关。她知道老板在压价,但她确实急需用钱。这个月的房租还没交,米缸也快见底了。而且莹莹需要一件厚棉衣,孩子不能再冻着了。
“二十五块。”她争取道。
老板摇头:“二十二,不能再多。夫人,您也该明白,现在这世道,能收莫家的东西,已经是担了风险的。”
林氏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好,当。”
拿着二十二块大洋走出当铺时,林氏的脚步有些虚浮。这不仅是首饰,更是她和莫隆最后的念想。但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莹莹需要吃饭穿衣,需要长大。
“娘,不哭。”莹莹伸出小手,笨拙地擦去林氏脸上的泪水。
林氏抱紧女儿:“娘没哭,是风太大了。”
回到租住的破旧小屋,林氏数出五块大洋付了房租,又去米铺买了十斤米,割了一小块肉。剩下的钱,她打算明天去扯块布,给莹莹做件棉袄。
晚上,林氏在昏暗的油灯下缝补衣物。莹莹已经睡下,小脸上还带着笑意,不知做了什么好梦。窗外风声呼啸,吹得糊窗的纸哗哗作响。
突然,传来敲门声。
林氏警觉地放下针线,走到门边:“谁?”
“是我,齐家管家老陈。”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林氏松了口气,打开门。老陈披着厚厚的棉袍,手中提着一个食盒,身后还跟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齐啸云。
“陈管家,啸云少爷,这么晚了...”林氏有些意外。
“夫人客气了,叫我老陈就行。”老陈将食盒递上,“老爷和夫人知道您这边困难,让我送些东西过来。天冷了,这是些米面,还有些肉和菜。另外...”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钱袋:“这是二十块大洋,您先拿着用。老爷说了,莫家的事他无能为力,但照顾故人之后,义不容辞。”
林氏眼眶发热:“这...这怎么好意思。齐老爷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
“夫人收下吧。”一直沉默的齐啸云突然开口,声音还带着孩子的稚嫩,但语气很认真,“爹说了,莫伯伯是好人,好人应该有好报。”
林氏看着这个男孩。齐啸云长得像他父亲,眉眼英挺,小小年纪已有了沉稳的气质。她想起莫隆和齐老爷的交情,两家本是世交,若不是这次变故,莹莹和啸云本该是指腹为婚的...
她摇摇头,甩开这些无谓的念头。莫家已经败落,那些婚约承诺,都成了过眼云烟。
“那就替我谢谢齐老爷。”林氏接过钱袋,“这份恩情,我们母女记下了。”
老陈点头,又看了看屋内:“孩子睡了?”
“刚睡着。”林氏侧身,“要进来看看吗?”
齐啸云却摇头:“不用打扰她睡觉。我...我能看看她就走。”
林氏领着他们走到床边。油灯的光线下,莹莹睡得正香,小嘴微微嘟着,一只小手伸出被子外面。齐啸云小心翼翼地给她盖好被子,动作很轻,生怕惊醒她。
“她叫莹莹?”齐啸云问。
“嗯,莫莹莹。”林氏说,“她还有个双胞胎姐姐,叫贝贝...可惜...”
她没有说下去,但齐啸云听父亲说过莫家的事,知道另一个孩子失踪了。
“我会保护她的。”齐啸云忽然说,抬起头看着林氏,“像保护妹妹一样。”
林氏愣住了。一个八岁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让她既感动又心酸。
“啸云少爷还小,说这些做什么...”
“我不小了。”齐啸云认真地说,“爹说,男子汉要说话算话。我说会保护莹莹,就会做到。”
老陈在一旁轻叹:“夫人,少爷是认真的。这些日子,他一直惦记着您这边,今天也是他主动要求跟来的。”
林氏看着齐啸云坚定的眼神,终于点了点头:“好,那莹莹就拜托啸云少爷多照看了。”
离开贫民窟时,夜色已深。齐家的马车等在巷口,老陈扶着齐啸云上车。
马车缓缓行驶在沪上寂静的街道上。齐啸云一直望着窗外,忽然问:“陈伯,莫伯伯真的是通敌吗?”
老陈叹了口气:“少爷,有些事,不是你看到的那么简单。莫老爷为人正直,得罪了不少人。这次的案子...怕是被人陷害的。”
“那能救他出来吗?”
“难。”老陈摇头,“赵坤现在权势正盛,又联合了商界的人。老爷已经托了不少关系,但都碰了钉子。现在能保住莫夫人和小姐,已经不容易了。”
齐啸云沉默片刻,又问:“那另一个孩子呢?莫贝贝,真的找不到了吗?”
“找过。”老陈压低声音,“老爷派了人,沿着可能的路线都找过。有人说看到乳娘抱着孩子去了江南方向,但到了码头就断了线索。那么小的孩子,怕是...”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齐啸云握紧拳头。他虽然只有八岁,但生在齐家这样的大家族,从小耳濡目染,已经明白很多人情世故和世态炎凉。莫家的遭遇,让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世界的残酷。
“陈伯,我想学本事。”他突然说。
“少爷想学什么?”
“什么都学。”齐啸云目光坚定,“经商、武术、还有...怎么保护想保护的人。”
老陈看着小少爷,眼中闪过欣慰:“好,等回去,我跟老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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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
莫老憨摇着小船,从湖上归来。船头堆着今天打的鱼,数量不多,但勉强够家里吃用。他的妻子王氏正在岸边补网,看到丈夫回来,连忙起身帮忙。
“今天怎么样?”王氏问。
“还行,就是天冷了,鱼都往深水去,不好打。”莫老憨将船拴好,抱起鱼篓,“阿贝呢?”
“在屋里写字呢。”王氏脸上露出笑容,“这孩子,聪明得很,教她认字,一学就会。”
两人走进简陋的茅屋。屋里烧着炭盆,暖意融融。四岁的阿贝——也就是莫贝贝——正趴在矮桌前,用树枝在沙盘上写字。她写得很认真,小眉头微微皱着。
“阿贝,看爹给你带什么回来了。”莫老憨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
阿贝抬起头,眼睛一亮:“糖!”
“对,糖。”莫老憨打开纸包,里面是几块粗糙的麦芽糖,“今天卖鱼时买的,给你甜甜嘴。”
阿贝拿起一块,没有急着吃,而是先递给王氏:“娘先吃。”
王氏眼眶一热:“娘不吃,阿贝自己吃。”
“我们一起吃。”阿贝将糖掰成三份,分给爹娘和自己。
小小的茅屋里,弥漫着甜香和温情。莫老憨夫妇看着这个捡来的女儿,心中满是感激。三年前,他们在码头发现这个孩子时,她只有一岁多,哭得嗓子都哑了。怀里除了半块玉佩,什么都没有。
他们本想把孩子交给官府,但看到那玉佩,又犹豫了——这明显是大户人家的孩子,送到官府,不知会落到什么境地。夫妻俩结婚多年无子,最终决定收养这个孩子,取名“阿贝”。
三年过去,阿贝已经成了他们的心头肉。虽然日子清苦,但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爹,娘,我今天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了。”阿贝吃完糖,献宝似的指着沙盘上的字。
沙盘上歪歪扭扭地写着“阿贝”两个字,虽然笔画稚嫩,但结构已经出来了。
“真棒!”王氏搂住女儿,“我们阿贝将来一定是个才女。”
莫老憨却看着那半块玉佩,心中闪过忧虑。玉佩他一直妥善保管,没有告诉阿贝它的来历。但他知道,这玉佩迟早会带来麻烦——拥有这样玉佩的家庭,绝非普通人家。如果有一天,阿贝的亲生父母找来...
“老憨,想什么呢?”王氏问。
“没什么。”莫老憨摇头,“就是想着,快过年了,该给阿贝做件新衣服了。”
“是啊,孩子长得快,去年的衣服都短了。”王氏摸着阿贝的头,“等过两天,我去镇上扯块花布,给我们阿贝做件漂亮的棉袄。”
阿贝高兴地拍手:“要红色的!红色的好看!”
“好,就红色的。”王氏笑着答应。
夜深了,阿贝睡下后,莫老憨夫妇还在低声说话。
“老憨,你说阿贝的亲生父母,会不会来找她?”王氏终于问出心中的担忧。
莫老憨沉默良久:“我不知道。但如果他们来找,那是阿贝的亲人,我们不能拦着。”
“可我舍不得...”王氏哽咽,“这三年来,我早就把她当成亲生的了。”
“我也舍不得。”莫老憨搂住妻子,“但我们要为阿贝着想。如果她的亲生父母是有钱有势的人家,跟着他们,阿贝能过更好的生活,能读书识字,将来嫁个好人家...”
“那我们呢?”王氏泪流满面。
莫老憨叹息:“我们...只要阿贝过得好,我们就知足了。”
窗外,江南的冬夜静谧无声。雪花开始飘落,轻轻覆盖着茅草屋顶,覆盖着这个简陋但温暖的家。
而远在沪上的贫民窟里,林氏抱着莹莹,在寒夜里辗转难眠。她不知道,自己的另一个女儿,正在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安然入睡。
两块半玉佩,一对双生女儿,一个在沪上贫民窟艰难求生,一个在江南渔村安稳度日。
命运将她们分开,但血脉的羁绊,总有一天会将她们重新连接。
而那个承诺要保护莹莹的少年,此刻正在齐家的书房里,挑灯夜读。桌上摊开的不仅是四书五经,还有父亲特许他看的账本和商业典籍。
齐啸云知道,要保护想保护的人,不仅需要承诺,更需要力量。
而这个冬天,就是这个少年开始积蓄力量的第一年。
夜更深了。
沪上的风声,江南的雪声,仿佛在诉说着同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分离与等待,关于成长与守护的故事。
而这个故事,才刚刚开始。
(第0194章 完,字数:4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