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君臣夜话
贞观十三年的一个夏夜,长安城浸润在温润的晚风与隐隐的荷香之中。大明宫的紫宸殿后苑,不似往日大宴的灯火辉煌、钟鼓齐鸣,只在水榭之上悬了几盏宫灯,设了一席精致却不算奢靡的酒菜。今夜,是皇帝李世民的私宴,受邀者,唯徐茂功、秦琼、程咬金三人。内侍宫人早已被挥退远处,夜色里,只余四位携手打下这万里江山的老人。
李世民未着龙袍,只一身月白常服,亲自执壶,为三位老臣斟酒。程咬金一身宽松的锦袍,挺着便便大腹,笑得见牙不见眼;秦琼虽鬓角已染霜,腰背依旧挺直如松,只是眉宇间带着征战多年的风霜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徐茂功则青衫羽扇,神色平静,目光深邃如古井,仿佛已看透这人世间的聚散离合。
“来,三位兄长,”李世民举起酒杯,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卸下帝王威仪后的真诚,“此地无君臣,只有世民与共患难、同富贵的兄弟。今夜,只叙旧情,不论国事。这一杯,敬我们……风雨同舟的数十年!”
“陛下……”秦琼欲起身。
“叔宝兄!”李世民伸手按住他的肩膀,眼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说了,今夜只有兄弟。坐下。”
程咬金早已一口饮尽,咂着嘴道:“陛下……呃,世民老弟!这酒够劲!可比当年瓦岗寨的土烧强多了!嘿嘿,想起那时候,咱们蹲在山头上,围着篝火,拿破碗喝劣酒,不也痛快得很!”
一句话,勾起了无限回忆。李世民眼中泛起追忆的光芒,笑道:“四弟(程咬金排行)说得是!记得当年在美良川,军师(徐茂功)献上金堤关的图本,我等夜袭成功,缴获了隋军几坛好酒,那晚,可是喝得酩酊大醉!”
秦琼也露出一丝笑意,接口道:“还有虹霓关下,单二哥(雄信)与新月娥夫妇……唉……”他话到嘴边,化作一声轻叹,气氛微微一凝。
徐茂功轻摇羽扇,缓声道:“瓦岗聚义,贾家楼结拜,虽是草莽,却是一片赤诚。如今四海升平,凌烟阁标名,亦是煌煌正道。世间缘法,有聚有散,有始有终。” 他的话,如同清凉的泉水,悄然化解了那一丝伤感,也点出了众人心照不宣的议题。
李世民沉默片刻,目光扫过三位兄长,声音低沉下来:“近日,朕……世民时常夜不能寐。总想起晋阳起兵时的忐忑,柏壁对峙时的艰辛,虎牢关下的血战……更想起,那些中途离去的兄弟……王伯当、尤俊达、单雄信、罗成……若他们都能看到今日之盛世,该多好。”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无尽的怀念与深沉的惋惜。
程咬金闻言,黑脸上笑容敛去,闷头灌了一口酒,瓮声道:“是啊……要是单二哥、罗成老弟他们都在,这会儿肯定更热闹!唉,都是命啊!” 他虽浑噩,却也知生死无常,天命难违。
秦琼端起酒杯,的手微微颤抖,虎目微红:“陛下……世民,臣……秦琼这一生,最幸之事,便是当年在潞州天堂县结识于你,此后追随左右,虽九死其犹未悔!只是……只是想到雄信、罗成……我这心里……” 这位铁打的汉子,此刻竟有些哽咽。他一生重义,兄弟凋零,是他心中最深的痛。
李世民伸手,紧紧握住秦琼布满老茧的手,动容道:“叔宝兄,你的心,世民明白。雄信刚烈,罗成傲岸,皆是性情所致,非你我能全。 我等活着的人,替他们,替所有死难的兄弟,看好这江山,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便是最好的告慰了!”
徐茂功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缓缓道:“星宿下凡,各具使命。或为开路先锋,荡涤妖氛;或为治世能臣,奠定基石;或为警示之鉴,彰显因果。使命既了,便当归位。此乃天地至理,非人力可挽。陛下不必过于伤怀,诸位……亦当释然。” 他的话,如同最后的注解,为这场即将到来的离别,蒙上了一层宿命的、却又透着释然的色彩。
水榭中一时寂静,唯有夏虫啁啾,湖水微澜。星光透过稀疏的柳枝,洒在四人身上,温柔而清冷。
程咬金忽然一拍大腿,咧嘴笑道:“嗨!说这些干啥!咱们哥几个,还能在这儿喝酒吃肉,看着天下太平,儿孙满堂,就是天大的福气!来!老程再敬陛下一杯!敬军师一杯!敬秦二哥一杯!祝咱们大唐……江山永固!祝陛下……万寿无疆!” 他试图用惯有的豪迈,冲散这弥漫的离愁。
李世民、秦琼、徐茂功皆举杯相和。酒液入喉,辛辣中带着岁月的醇厚与别离的苦涩。
这一夜,四人谈了很多,很久。从少年意气谈到中年峥嵘,从沙场喋血谈到治国安邦,笑声与叹息交织。直至月已西斜,星河渐淡。
李世民亲自将三人送至殿外。站在汉白玉的台阶上,望着即将破晓的东方,他忽然对三人深深一揖。
“三位兄长,”李世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世民……拜谢了! 谢诸位兄长,半生扶持,肝胆相照!此情此义,世民……永世不忘!”
徐茂功、秦琼、程咬金连忙还礼。徐茂功道:“陛下保重。” 秦琼道:“臣等……亦永志不忘。” 程咬金则红着眼圈,重重抱拳:“陛下……保重!俺老程……会想你的!”
四人执手,相视无言。千言万语,尽在这一握之中。
晨光微熹中,三位老臣的身影,缓缓消失在宫墙的阴影里。李世民独立阶上,良久不动,任晨露沾湿了衣襟。
这一场君臣夜话,没有痛哭流涕,没有激昂誓言,只有沉淀了数十年风雨的温情回忆与心照不宣的告别。它是盛世繁华之下,一曲淡淡的、充满人情味的骊歌。**
天,快亮了。
离别的时刻,也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