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周荣之死 虽然陈玲在电话里说得语焉不……
虽然陈玲在电话里说得语焉不详, 但从她遮遮掩掩的态度,叶薇大概可以猜到周荣的死因。
很大概率和他今年打的几场官司有关。
没错,今年周荣不止打了一场官司,而且他惹上这些官司的原因都一样。
大概是四年前, 信德电器筹备上市期间, 因为上面发布政策暂停新股上市, 再加上当年有已经上市的股票跌破发行价。
这些叠加的坏消息, 让当时不少认购了内部职工股的员工心生恐慌,纷纷去黑市抛售信德电器股票。
周荣,正是当时着急忙慌抛售股票的人之一。
因为他持有两万股, 数量比较多, 而当时股市行情不好,看好信德电器的人也没有那么多, 所以愿意一口吃下他手里股票的人几乎没有。
他持有的那些股票, 最终是分批卖出去的,最小的一笔订单,交易数量可能只有两三百股, 而最大的一笔订单,交易数量有八千股。
当时卖掉信德电器股票后,周荣立刻把钱都投入了股市,结果血本无归,他也因此病倒了。
真病假病叶薇不知道,但知道他老婆得知这件事后闹了一段时间, 本来说要离婚,可到最后也因为顾忌着孩子没有离成。
但周荣老婆对他彻底失去了信任,所以把钱管得严。后来更是为了让他死心,把家里存款都拿去买了房。
哦对了, 她买的刚好是杨征明开发的第一个楼盘。
因为当时杨征明为了把房子卖出去,想了个特殊的营销手段,所以大院里不少人选择贷款买房的话,基本能免掉首付。
而周荣夫妻因为没有将认购证卖给杨征明,所以他们无法享受这个优惠。为此周荣觉得这房子买得很不值,在家没少跟他老婆吵架。
等到信德电器上市,股价疯涨,他们夫妻就吵得更厉害了。
周荣觉得如果他老婆没有把存款都拿去买房子,他现在入手厂里股票,肯定能赚一大笔钱。
他老婆则想如果周荣没有着急忙慌卖掉认购的股权,不动用存款,他们家也能发。再听周荣这么想,更觉得他心里没数。
夫妻两个吵得不可开交。
而且信德电器股价越涨,他们吵得越厉害,到最后两看相厌,九五年没过完,他们就到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
其实离婚前,他们两个在财产上也有纠纷。
他们名下有两套房,一套是厂里分给周荣的职工房,因为是老房子,面积小,他们家分到了两间。
九四年房改,周荣老婆做主把这套房买了下来。
所以算下来,他们名下有两套房。
但机械厂家属院的地段本来就一般,他们家那两间还是老平方,厕所都不是一个院子共用,环境比叶家那两间楼房差多了,所以房改后房价涨得不多。
而沪东那套房虽然买的时候因为钱不够,周荣老婆在银行贷了一笔钱,到他们离婚时房贷都没还完。但当时沪东房价已经涨起来,所以那套房比家属院的老房子值钱很多。
可一来房子是周荣老婆决定买的,二来孩子选择跟妈,周荣老婆又表态,说把沪东房子给她,以后就不需要周荣出抚养费。
周荣心里一权衡,就要了家属院那两间房。
本来周荣有正式工作,还有房子,哪怕离婚没分到什么存款,日子也是很好过的。但他这人心气一直都很强,喜欢折腾。
前脚刚离婚,后脚他就把房子卖了,再花钱在大院里租房住。钱到手后也不干别的,全部投入股市,买信德电器的股票。
这次他运气不错,冲进股市没多久,就迎来了九六年牛市,赚到了不少钱。
但他炒股的风格没变过,一直都是涨势好的时候,他永远都觉得股价还能继续涨,等股价跌了,他又抛得比谁都急。
当然,这一进一出,周荣还是赚了点钱的。
只是他这个人也永远不知道知足,更不知道及时收手几个字怎么写,所以股市暴跌后他没有安分多久,很快又冲了进去。
这一次,周荣瞄上的还是新股。
股市不景气的时候,老股起起伏伏很难把控住,他觉得新股相对好一些,只要打听清楚即将上市的公司情况,赚钱概率很大。
但九六年后,借壳上市的情况越来越多,公司具体情况也越来越难打听。
周荣只是个普通人,没有特别的人脉,眼光也一般,炒股心态还差,自然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直到卖房的钱全部亏光。
而周荣也在这过程中,性格越来越左,工作开始频频出错。
其实信德电器改制后,依然是国有经济占大头,而以厂子的经营状况看,周荣端的仍是铁饭碗。
只要他愿意好好认错,再调整工作态度,就算一段时间状态不好,上面领导也不会追究。
但赚过快钱的人,很难踏踏实实工作。
尤其前年罗丽娟退休,陈玲升了上去,副科长的职务本来很有可能落到周荣头上。
他工龄长嘛,虽然如今学历在科室中不算出挑,但他进修过,勉强能弥补这块短板。只要他好好表现,升上去的可能很大。
可他当时因为股市大涨,一颗心全在股市里,工作做得非常潦草。陈玲见状,在上面领导询问她的意见时,就提了入职才几年的龚秋萍。
周荣得知消息,不知反省自己,只觉得陈玲是在针对他,跟她大吵了一架。
他这样的心态,自然不可能在频频出错被指出来后好好认错,甚至还非常理直气壮地对陈玲说这不是没有出事吗?暗指陈玲小题大做。
所以当他开错发票,且没有经过陈玲检查就直接寄出去,导致厂子利益差点受损,事情也再兜不住后,陈玲没有帮他说话。
虽然因为周荣工龄长,开掉他划不来,但厂里领导没让他继续在财务科干下去,而直接把他调到了保卫科看大门。
现在不比早些年,计划经济时期,保卫科不仅是看大门的,在厂子里,他们的地位相当于派出所的公安。
但现在,保卫科的工作职责只剩下看大门这一项,科里保安的社会地位也一落千丈。
周荣从财务科干事沦落至此,心里当然不甘心,所以他对厂里领导很有怨气,也很想破罐子破摔,直接辞职走人。
可周荣显然做不到这么潇洒。
为了炒股,他早把房子卖了,现在是租房子住。而他没有存款,基本发了工资才有钱交房租。
他年纪大了,出去找工作没那么容易,要是一两个月内找不到工作,他不仅要喝西北风,没准还要睡大街。
周荣没办法,只好忍下怨气,继续在财务科干下去。
而在他自己眼里,他这叫卧薪尝胆,等待时机。
今年刚过完年,周荣就等到了机会。
当初收他股权证的人,因为过锁定期后仍无法直接过户,不得不找上周荣。
第一个找上门的人收的股票不多,只有两百股,按照当时的股价算,只能卖一万左右。所以周荣虽然动了心思,但要求不多,只索要了一千好处费。
那人心里虽然不太高兴,但想着信德电器股票涨势好,经过一番拉锯,最终同意了给钱。
周荣拿着这钱,倒没有肆意挥霍,他转头找了个律师,咨询他这种情况,能不能把当初卖得股权证要回来。
得知要回来的几率很大,而他需要付出的,除了交易时买方支付的价款与这些年的利息,可能法官还会视情况,让他按比例支付一笔赔偿给对方,但和股票现在的价值比起来,这笔钱不会很多。
另外,也有法官可能会让他承担诉讼费。
周荣听后,便详细打听了一下诉讼费一般是都少,得知不高后,就安心等着当初的买家上门了——
他倒是很想主动出击,但当初那些买家都是他在黑市上找的陌生人,对方通过股权证的信息很容易找到他,可他却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实在无从找起。
而那些买家陆续找上门后,周荣没有都选择打官司。
在周荣看来,以信德电器当时的股价,跟那些只买了两三百股的人打官司不怎么划得来。
因为两三百股只值一万多,如果由他承担律师费,再返还当初收到的价款与利益,以及给予赔偿,他到手的钱也就几千上万。
而如果他因为同一个原因,隔三差五往法院跑,可能会影响法官对他的看法,影响到大笔交易的官司结果。
为了几千万,损失十几甚至几十万,在周荣看来很不值。
所以面对这些人,周荣以协商为主,他告诉那些人,如果他不同意过户,他们手里的股权证就只是一张废纸,永远无法变现。
就算他们告到法院,法院也不过是让他返还当时收到的价款,而他们则需要将股权证还给他。
但如果他们愿意支付当前股票价值一半作为补偿,他可以陪他们去过户,以后股票涨得再厉害也跟他没有关系。
通过这种方式,周荣要到了不少钱。
而那些从他手里买的股票数量超过一千的,不止对方不愿意协商解决,周荣也不愿意妥协,直接跟这些人闹到了法院。
今年一年,周荣打的同类型官司没有十几件,也有七八件。而他通过官司收回的股权证,最大一笔有八千股,最小一笔一千股。
哪怕是按照今年信德电器的最低股价算,交易金额最小的那一笔官司,股票价值也有三万多,八千股的那笔官司更是价值二十多万。
以沪市当前的平均工资,不考虑未来通货膨胀工资上涨,大多数人不吃不喝要二十年才能攒到这么多钱。
而如果是拿着这笔钱去买房,只要不是非中心地段不看,在沪市买一套百来平的房子一点问题没有。
按照沪市房价上涨的速度,如果不背贷款,绝大多数人可能这辈子也买不起一套上百平的房子。
何况官司持续了几个月甚至半年,按照今年信德电器的最高股价算,那名当初买下八千股的人,失去的差不多是四十万。
就算法官会酌情判周荣给予补偿,他能到手的也不过几万块,对比损失,心里当然很难甘心。
其他人损失虽然没有那么多,但几万十几万摆在面前,却又在触手可及时被夺走,恐怕也很难咽下这口气。
而这样的敌人,周荣一年内不止招惹了一个。
所以周荣在这个节骨眼出事,叶薇不动脑子,都能猜到大概原因,她直接在电话里问:“他被人寻仇了?”
这是命案。
事情发生后,沪市本地电视台和报纸都派了人来采访,消息迟早会传出去。
再加上叶薇都猜出来了,陈玲不再支支吾吾,说道:“他是被人捅死的,而且那人捅了一刀后,又连着补了好几刀,场面可血腥了。”
叶薇问道:“你看到了现场?”
“事发地点就在我们大院门口,那人应该在外面蹲了很久,我听人说上午老周刚出门,那人就冲了上来,对着他连捅几刀。”陈玲说了个名字,“她上午和老周前后脚出去的,正好看到这场景,吓晕到现在都没醒过来。”
陈玲近年和周荣关系处得不太好,尤其是后者调到保卫科后,他们偶尔在路上碰到,连招呼都不怎么打了。
但他们毕竟在一起共事了二十来年,在因为竞争副科长生出嫌隙前,他们相处一直都很和睦。
所以哪怕周荣活着的时候,陈玲没少在背后骂他,等人出了事,仍然止不住唏嘘:“太突然了,昨天我碰到他,他还神气十足,结果今天人就没了,也不知道他临死前有没有后悔非要跟人打官司争股票。”
叶薇虽然也和周荣共事了几年,但毕竟时间短,且后期他们相处并不愉快,所以离职后,她和陈玲孙淑兰等人偶尔还会见面。
可和周荣,她搬出家属院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她也不像陈玲直面了周荣的死亡现场,这会听陈玲说起来,虽然也觉得唏嘘,但情绪总体比较淡,便只说了句“人生无常”,又问是谁捅的周荣。
“还能有谁,打官司损失最大的那一个呗,”陈玲想想又解释说,“就那个买了八千股,今年找上门,老周不肯配合过户,一气之下把他告上法庭的那个人。之前他来我们大院找老周,我看他面向,就觉得他脾气可能不是很好,现在看,果然。”
叶薇没见过人,不知道对方面向如何,但听完陈玲的话,心里也冒出了这两个字。
但事情已经发生,她作为一个关系渐淡的同事,点评太多不大合适,便转移话题问:“他的后事是谁来操办?”
“愿意操办他后事的可不少,他不是有个弟弟吗?以前他有钱的时候,他这个弟弟对他可亲热了,他妈去世,兄弟俩也没有减少往来。但这两年老周为了炒股,房子卖了,存款也一毛不剩,兜比脸都干净,他那个弟弟就不怎么跟他来往了。”
陈玲哼笑一声说,“到了今年,老周跟人打了几场官司,前几年买的股票陆陆续续收回大半,他那弟弟又腆着脸贴过来了。今天老周出事的消息刚传开,他就急急忙忙赶了过来,上蹿下跳的,说徐姐和老周已经离婚了,听那意思,好像不想让厂里和公安告诉她这消息。”
徐姐就是周荣前妻,她不是信德电器的职工,所以和周荣离婚搬到沪东居住后,和大院住户的来往就渐渐少了。
但少不代表没有来往,毕竟大院里不少人跟她在同一个小区买了房,所以就算厂里和公安没有联系徐姐,最多明天,她肯定也能知道这件事。
何况徐姐和周荣虽然离婚了,但他们有孩子,且孩子还没成年,所以不管是信德电器厂还是公安,都不可能瞒她这个消息。
而这些,周荣弟弟不可能想不到,这么说估计是想拖延时间。
至于他拖延时间的原因,很简单,今年周荣通过协商要回来的钱没有十万,也有大几万。更不用说打官司要回来的股票,按照现在的股价算,至少有三四十万。
另外,虽然周荣有钱后很想把辞职书甩到厂里这些领导脸上,但现实是厂子正式工的身份更有利于他打官司。
所以他非但没有辞职,上班还比去年更积极。不过他这种抱有目的的积极并不持久,近期官司陆续了结,他就又懈怠起来。
像这个月,保卫科给他排的是白班,上班时间应该是八点,而他直到九点才出门。
而且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迟到这么久,所以如果他今天没出事,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厂子开掉。
可没有如果,他不仅出事了,还是在上班路上出的事,所以信德电器就算不需要承担直接责任,多少也要给点赔偿。
所以周荣这一出事,留下的遗产不少。
周荣父母都去世了,弟弟跟他血缘关系虽然近,但他属于旁系亲属,继承权要排在周荣子女后面。他想从中捞到好处,只能从徐姐和周荣已经离婚着手。
更有甚者,拖延时间,股票那些没有办法就算了,至少要把周荣手里现金弄到手。
反正他手里有多少钱,外人并不清楚。
但他算盘敲得再响也没用,不管是信德电器还是派出所的人都不是傻子,他们不想摊上事,最好的办法就是第一时间联系周荣的直系亲属。
因为周荣子女还没成年,也没有手机等联系方式,所以要联系的是孩子监护人,也就是周荣前妻。
他们把责任尽到了,后面周荣前妻和弟弟因为财产要扯皮还是打官司,都跟他们没有关系,最多作为中间人帮忙调解一下。
尽管知道周荣弟弟的算计成不了,陈玲依然忍不住觉得齿寒:“老周刚出事,他就惦记上财产了,还好徐姐性格不算窝囊,能护着孩子,否则老周没了,他那两个孩子能拿到多少东西真不好说。”
虽然电话前半段聊的都和周荣死讯有关,但陈玲打这通电话,并非是为了告诉叶薇这消息。
倒不是因为知道叶薇和周荣关系那么好,而是周荣出事前,她可以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地给叶薇打电话吐槽他。
但逝者已逝,她的心理没有强大到,能将十几年同事的死讯当成八卦的程度。
她打电话给叶薇,是因为周荣死后,厂里那些因为股票和人发生纠纷,甚至闹上法庭的职工人人自危,生怕下一个被杀的是自己。
陈玲听人议论这些,不由想起厂子上市前,自己也有过卖股票的想法,是后来给叶薇打电话,听她说不建议卖,才打消这个念头。
当初她认购的股票数量比周荣还多,有三万股,按照现在的股价,能值一百万。
所以如果当时她没有听叶薇的,跟周荣一样卖了股票,现在想到亏了这么多钱,肯定也会跟那些买股票的人闹到法庭。
而叶薇给出的建议,陈玲几人没有瞒着周荣,但他没有听,一意孤行地卖掉了股票,然后有了今天的血溅一地。
她和孙淑兰则因为听了叶薇的,如今手握价值百万的股票,名下还有几套房,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都更加从容。
龚秋萍和于晴认购的股票虽然没有那么多,但和那些卖掉股票的人比起来,她们的日子也是越过越好。
想到当初的一念之差,造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结局。
陈玲后背发凉的同时,心中也万分感激叶薇,情绪喷涌,才有了这通电话。
她语气郑重说道:“其实我打这通电话,就是想跟你说声谢谢,不管是当初厂里提出用认购证抵工资,还是后来厂里发行内部职工股,以及厂子上市前夕,大家争抢着卖股票,如果没有你给的建议,我可能都会做出让自己悔恨终生的决定。甚至,也许今天躺在那里的人会是我,所以……”
陈玲深吸了口气,有些哽咽说道:“谢谢,小叶,真的谢谢你,我想我这一生,可能最大的幸运就是遇到你,和你成为同事。”
工作上如果有必要,叶薇有时也会刻意说些煽情的话,但在生活中,她其实没那么擅长应对这样的煽情。
她沉默了会说:“我也很庆幸刚走入职场时遇到了你、孙姐,还有罗科长,在财务科工作的几年,我过得很愉快。而且,也许我给出的一些建议起到了帮助,但陈姐你能越过越好的根本还是你自己。”
她愿意给出建议,是因为刚入职时陈玲几人教了她很多,而她说出那些建议,从来没有避着科室里哪一个人。
但财务科的几人,依然走上了两条不同的道路。
所以叶薇觉得,她的建议虽然有用,但决定不了一个人的人生。
她也相信,始终怀揣着善意的人,日子会越来越好。
结束通话前,她将这话送给了陈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