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我还是跟您天下第一好……
三日后,雷雨交加,狂风大作。
老话说“雷打秋,冬半收”,今年注定不是个太平安年,年初冀州发生春涝,十几个州县被淹,入夏开始,豫州数月大旱,一日悬空,赤地千里。朝廷免除受灾地方的今明两年的赋税,至少还要花费三百万两,才能让两省百姓安然度过灾年。
大雨浇灭了秋老虎的肆虐,傍晚时雨停了,空气中夹着微湿的凉爽,令人心旷神怡。下人们敞开窗户透气,全家围坐在一起吃饭。
忽然一道闪电划破天空,将大地照得通亮,转瞬间又重归黑暗,闷雷滚过,隆隆作响。
眼看又要下雨,九环和陌露忙去关窗,这时只听窗外“轰”地一声巨响,如在耳边炸开,震得门窗咣咣直响,脚下的地都颤了两颤,两个练家子丫鬟都吓了一跳,陈老爷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陈琰蹙眉起身,开门看去,院里的小厮禀报说是西边传来的声音,尤七已经出去打听了。
陈琰回到桌前坐下,让家里人安心吃饭。
平安回过神,还真就气定神闲地吃起饭来。
饭后陈琰将他叫到书房去问:“你没什么事瞒着爹娘吧?”
平安一愣,坚定地摇头。
“刚刚那么大的响声,你一点也不好奇吗?”陈琰很奇怪,换做平时,平安一定是第一个冲出去看热闹的。
平安道:“好奇什么,不就是打个雷吗?”
“……”
“二师祖教我遇事要稳重,爹,您堂堂一个阁老,怎么还不如我呢,要反思呦。”
“……”
陈琰正要刨根问底,尤七从外面回来:“大爷,内阁来人叫您过去一趟。”
“知道了。”陈琰道。
平安很有眼力见儿地帮老爹换上一身官服。
陈琰总觉得这孩子今天有点奇怪,特意叮嘱道:“雷雨天,在家里好好陪着娘,不要往外跑。”
平安满口应着,揣着手送他出门。
……
次日户部与顺天府共同上奏,昨日南熏坊发生的异响,是由于雷电击中了户部库房外的佛像。
群臣震惊,莫非是四海不靖,万民哀怨,引得上天发怒,降下示警?
早朝之上,特意传来一位目击证人——掌管库房的官员完整描述了昨日的经过。
那官员不过九品官,从未面见过陛下,拘谨地进殿行礼。
皇帝对他说:“听闻你全程目击了雷击佛像的经过,今日当着群臣的面,仔细说说。”
官员道一声“遵旨”,便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
“昨夜狂风大作,乌云蔽月,伸手不见五指,臣等眼看要下雨,躲到了檐下去。突然!一道雷电闪过,照得天光大亮,正落在佛像头顶。巨响之后,地动山摇,所有人都站不稳摔在地上,再抬头时,只见一片五色祥云笼罩着那尊佛像。大伙纷纷跪伏于地,山呼万岁,不敢抬眼。
“直到风声渐小,云雾渐渐退散,才敢去院子里查看,只见佛像的后脑被雷电击穿,脖颈处严重变形,背部被击出一个大坑,冒着白烟,露出银光闪闪的内里。
“原来那尊佛像只是表面鎏铜,内里全是纯银,坑底还出现了一个硕大的黑球,上面刻有两行奇怪的文字。”
“什么字?”皇帝急切地问。
官员摇头道:“回陛下,整个户部的官员都去看了,没人认识。”
郭恒出班道:“启禀陛下,内阁及三法司都派了人过去,具都无法辨认,钦天监的官员仔细看过,得出的结论是——陨石。”
“陨石?”
群臣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直至鸿胪寺的官员提醒众人肃静,才重新安静下来。
郭恒又道:“既然是从天而降,想必是天书了,臣等凡人大抵是无法辨识的,陛下何不下旨,将其拓印下来,请方外之士相助呢?”
皇帝颔首道:“郭卿家所言有理,拟旨吧。”
其实陨石上的文字并非天书,只是梵文而已,次日便有了答复,两行共十六个字:“岁歉民饥,必命赈贷,勿为奸邪所囿。”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这句话的意思是:遇到不好的年份,百姓挨饿,朝廷一定要发放救济粮款,赈济灾民,不要被奸邪之人的奸计所阻挠。
众所周知,太祖皇帝对佛经、梵语无不通晓。
而‘岁歉民饥,必命赈贷’,出自《祖训录》,是太祖皇帝亲自主持编撰的对后世子孙的训诫,是大雍每一个参加科举考试的读书人烂熟于心的必背书目,论地位,堪比后世的宪法。
钦天监监正出班陈奏:“启奏陛下,由此看来,此象并非示警,而是圣谕,是太祖皇帝显灵了!”
殿内百官不禁心神一震,有人低声啜泣,有人伏地恸哭,不知几分真心,反正都得表现出丹心碧血的忠烈之态。
皇帝缓缓起身,面向北方,声音哽咽道:“诸位,太祖皇帝悲悯为怀,不忍看子民受苦,竟以雷霆示警,示意吾等勿为奸邪所阻,以天下苍生为念。”
言罢,令内阁立刻拟旨设坛作法,遣僧众在户部诵《严华经》,感谢太祖皇帝庇护子孙万民,再将佛像运往工部宝源局,熔炼成银锭,充入国库,以解灾区燃眉之急,并遣太子代替他祭告太庙,令列祖列宗安心。
百官伏地叩首,山呼陛下圣明。
数日之后,宝源局奏报,佛像共融炼八百四十万两白银,相当于国库一年多的收入。
事后,陈琰将平安拎到书房去,关起门来小声问:“佛像被毁,是不是你的主意?”
平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真不是,我只是提示二师祖可以在天象上做文章,谁知陛下听了这个提议,便说趁着打雷天,塞一把火药,直接把佛像给炸了。不过这样也好,一不做二不休,凭谁也说不出什么了。”
陈琰狐疑地问:“你真没参与?”
平安接着摇头。
“那七彩祥云是怎么回事?许多人亲眼所见的。”陈琰又问。
平安笑得很鸡贼,小声道:“我请了王实甫帮忙,往火药里放了点东西,他炸炉子炸多了很有经验,什么朱砂啊、铜粉啊、硫磺啊,产生不同的焰色反应,就会看到五颜六色的烟雾。”
“还说你没参与……”陈琰听得后脊阵阵生寒,这孩子居然瞒着他做了这么大的事。
“陛下交代严加保密的事,我实在不敢乱说嘛。”平安心虚地笑着:“爹,这次是事出有因,我还是跟您天下第一好的,昂。”
陈琰瞥他一眼,这还差不多……
须臾想起这根本不是重点,便又叮嘱他:“这件事自此与你无关,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连太子也不要提。”
平安点点头:“明白,我嘴很严的。”
……
平安这一年一直跟清儿保持通信,了解豫州的灾情,近来问她返程时间,原本计划在中秋之前回京和父母团聚的,谁知豫州春河县发生了瘟疫,她向太医院告假,带着十几个省里的医士去支援疫区了。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平安并不惊讶,忙找裁缝日夜赶工,做出一百个纱布口罩,通过官驿捎往豫州,并写信告诉清儿务必要保护好自己。
即便如此,平安依然觉得心神不宁,因为清儿在信中说,她此时正在崇山书院,书院的山长薛萼,在书院空地处搭起窝棚,并腾空了大部分校舍,收容患有疫病的百姓。
崇山书院,平安印象很深,《奸臣录》中记载,陈平瑞夙慧颖悟,十三岁考入春河县崇山书院求学,十五岁家遭变故,才从书院紧急赶回盛安。
在《奸臣录》中,陈平瑞师从山长薛萼,薛萼虽然绝意仕途,却是一位学富五车、心系天下的宏儒,即便没有《奸臣录》,平安也是听说过他的大名、拜读过他的文章的。
平安由此推断,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陈平瑞和沈清儿也是产生过交集的。
其实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想到这一层,平安就会没来由的惴惴不安,偏偏又无人可以倾诉,只能反复翻看清儿的来信和关于豫州灾情的邸报,看看有没有遗漏的信息。
这天平安趁着去乾清宫送奏疏回来,拐了个弯,带着清儿的信件去了太医院,想跟沈太医交换点信息。
沈太医觉得这小子奇奇怪怪的,拉开带锁的抽屉,拿出清儿最近的一封家书,只在一瞬间,平安看见家书下面另压着一封书信,信封处写着“陈平安仁兄足下亲启”。
“我的信?”平安眼疾手快,把信抢到了手里。
“放下放下。”沈太医不悦道:“清儿特意叮嘱的,三个月后再给你看。”
“信里写了什么?”平安问。
“不知道,我们从不私拆清儿的信。”沈太医道。
平安反问:“她这样神神秘秘的,您都不觉得蹊跷吗?”
“蹊跷啊。”沈太医很有原则地说:“那也不能看。”
“这是写给我的,我可以看。”平安道。
沈太医气结:“你是听不懂话吗,她让你三个月以后再看……”
“假设现在已经是三个月后了!”平安拿着书信就跑。
沈太医紧追了几步,因在当值,不敢出太医院的大门,看着那臭小子的背影,心里盘算着回去要如何跟陈阁老告状。
平安回到内阁,在制敕房内找了一柄裁纸刀拆开了清儿的信件,抽出信笺,熟悉的蝇头小楷呈现在眼前,题头:平安吾兄,见字如晤。
视线顺着文字下移,每看一个字,心都揪得更紧,看到最后,浑然连呼吸都忘了,只能听见颈间的动脉突突跳着,心跳将肋骨撞得生疼。他不敢翻得太快,又急于翻到最后,恨不能长出三双眼来,急得两手冒汗,洇湿了纸张,攥出了褶皱。
制敕房内嘈杂忙碌,平安的世界静谧无声。
竟然是这样的吗?是这样吗!
“平安,平安?”
负责带教他的中书舍人在他耳边唤了两声,平安愣愣抬头。
“你脸色不好,哪里不舒服吗?”
“不舒服,很不舒服。”平安小心收起信件,对他说:“我要告假!”
……
“你说什么?”值房中,陈琰惊讶地看着儿子:“你要去疫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