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两手托腮露出了欣慰的……
凌砚官复原职,那些昔日同僚难免要作宴为其接风,由佥都御史牵头,请了两位副宪赏光,在西长安街的春秋楼包下一层,半拖半拽着将凌砚掳走。
林月白及几个翰林、御史的官眷将许儒人请上马车,她们也要办接风宴,就设在的陈家内宅。
平安帮忙安排好前院的接待工作,回到内宅时,发现平日里轩敞的院子变得拥挤了很多,前来为许孺人贺喜的女宾几乎塞满了一间堂屋,带来的孩子们在院子里嬉笑跑跳,几个仆妇不错眼的盯着,生怕磕碰着。
平安手动阖上惊讶的下巴,凌伯伯怕是要高升啊。
平安这个年纪,已经开始头疼五六七八岁的小孩儿了,现在的孩子咋咋呼呼像一群二踢脚,不像他,从小都是那么的恬静斯文。
远远绕过熊孩子,进入内宅。小师兄正在内宅应对满屋热情的女眷们,众人怕引得许佑娘伤心,并不细问他的身世,只问学业文章,某年某月某场考试中考了第几。因在场大多是翰林官眷,纪莘一路走来,几乎所有的宗师、座师、房师,都是大家熟知的,单这一群女眷里头,就有纪莘四五位“师母”。
纪莘年纪大了,堂上女眷尚且知道收敛,见到平安进来可就是另一种画风了。
平安前脚躲开了“二踢脚”,后脚就掉进了“盘丝洞”,被人传递着捏来捏去,还声称这种不大不小的小孩儿最好摆弄,过了皮得上房的年纪,又尚存孩童的质感。当然,直接上手也是有代价的,不消多时,他日渐消瘦的大荷包又变得鼓鼓囊囊了。
闹闹哄哄大半天,直到午后才散席,拥挤的四合院才重新变得敞亮起来,下人们洒扫满地狼藉,堂屋里只剩林月白、许佑娘并沈太医的夫人白氏和女儿沈清儿一起留下喝茶。
林月白听说许佑娘身子不好,特意留下白氏帮她号个脉。看得出来,凌砚这些年尽可能避免妻子太过操劳,许佑娘看上去并不显老,只是清瘦。白氏往她腕子上一搭,诊出了脾虚肾亏心弱肝火肺热一堆的毛病,既然已经回了京城,那就好好调理调理。
小师兄被春秋楼那边叫去敬酒,娘亲们在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平安和清儿在葡萄架下说小话。
“这就是你说的大蒜素?”清儿眼睛亮晶晶的,从平安手里接过一个巴掌大的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浓烈的大蒜气息直冲印堂,熏得她睁不开眼,又把塞子塞了回去。
“别小瞧这大蒜素,这么一点,可是用几百斤大蒜炼成的。”
沈清儿唏嘘一声,又问:“这个是内服还是外用?”
“可以内服,但不能用于红伤。”平安道。
其实内服的效果微乎其微,要想配合外科手术,起到杀菌消炎的作用,还是要靠输液。
平安正不知道如何解释,就听清儿说:“我明白了,因为太刺激,不利于伤口愈合,甚至会灼伤伤口,巨大的气味也会掩盖伤情,导致误判。”
平安点点头,就爱跟聪明人说话,都会抢答的。
清儿道:“帮我包起来,我要拿回去给老鼠试服。”
“好嘞!”
两人一直玩到陈琰带着凌大人回来,沈太医也散值来接清儿母女了。
几人打眼一看,院子里一片狼藉,那些长势正好的芭蕉、葡萄、兰花、萱草……被整片整片连根挖起,用敞口的木箱一箱箱装着,平安和清儿拿着小花锄正在花圃里“辛勤劳作”。
“爹,清儿家的院子里种了很多草药,我跟她换一些来。”平安指着余下完好的花草,对纪莘道:“剩下的一半给小师兄留着,等凌家的房子修好了,再移过去。”
凌、沈二人齐刷刷看向陈琰,竟不知该先道谢呢,还是先表示同情。
陈琰:“……”
要不是当着众人的面,他真想把臭小子薅过来问问,好看的花草都移到别人家了,我堂堂三品大员的宅邸就该秃着是吧?
“腾出来的地方,爹陪娘去逛逛花市,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平安道。
陈琰一瞪眼:“谁陪?”
平安笑道:“陈大人陪。”
陈琰就知道这小子是在报复他,给他一个“你给我等着”的眼神,请客人进了堂屋。
平安悄悄打量凌砚,经过一个多月的调养,凌伯伯的精神状态已经恢复如常,须发整齐,衣冠楚楚,依稀看得出昔日探花郎的风采。
凌砚对陈琰再三道谢:“若非陈部堂鼎力相助,我们一家三口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陈琰道:“前辈言重了,怀勉天资聪慧,志向高远,连陆阁老、郭部堂都很器重他,我只不过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从陈家出来,凌砚又带纪莘去答谢昔日的同科郭恒。
凌家家境尚算优渥,当年在京城做官,也置下了一处房产,在钱庄的户头上薄有一些存银。这十四年双亲陆续离世,悲痛之余也分得了大量的家产,还没来得及回老家去做交割。
宅子空置了十四年,几乎已经荒废了,需要好生修葺,纪莘提前在隔壁胡同租赁了一座小院,供他们一家三口暂住。
家里人手不足,如今又找回了儿子,许佑娘也乐得多为爷俩做几顿饭。
纪莘很爱吃母亲亲手做的酥油火烧,配上一碗红菇鸡汤,鲜香美味。平安散学后受邀去蹭过几次饭,看着小师兄散衙后可以跟父亲谈论公事,可以跟娘亲谈论诗词,一家人和乐融融,平安两手托腮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虽然凌家爹娘错过了小师兄的整个童年,但只要与家人在一起,最幸福时刻的永远是当下。
纪莘在大庭广众之下与父母相认的事,次日就传遍了街头巷尾,纪秀才很快便知道自己上当了。
纪家三十年才出了纪莘一个进士,对此万分重视,几个族亲长辈一同进京给纪秀才施压,坚决不肯放纪莘改姓归宗。
纪秀才心里发苦,他二十岁取中秀才,门前宾客如云,族人见他前途无量,争相提议过继一个孩子给他,他与妻子那时尚且年轻,又一心举业,果断拒绝了,后来数次应举不第,族人又觉得他前途渺茫,再考虑子嗣问题的时候已经没人愿意过继了。
世间万物俱增价,老去文章不值钱。族里不肯施以援手,当地又是齐州数一数二的富县,除非荒年,极少有穷苦人家卖儿卖女,纪秀才这才想到从私牙手里买。
如今纪莘有出息了,倒冒出来横插一手了。
偏偏义子欲归宗,需要收养宗族承认其身份,主动去官府备案削谱。
纪家族里根本不肯承认纪莘是义子,户籍上是亲子就是亲子。
当然也有第二种办法,一纸诉状将纪秀才告上公堂,有平安事先取得的契书口供,杖刑坐牢是跑不了的,纪莘也可以直接判归本宗。
纪家人赌得就是纪莘对养父母尚存感恩之情。
凌砚托人与纪家交涉过数次,希望在不必惊动官府、不损害两家的名声的前提下,把这件事处理妥当,纪家长辈依旧不肯松口。
艳阳高照的一日,炒米胡同锣鼓喧天,邻里们探头探脑,开门围观,凌砚带着纪莘,带着一块覆盖红绸的匾额登门,身后跟着一群要好的同僚同乡,以及曾在中间帮两家说和的士绅儒生。
红绸掀开,匾额上龙飞凤舞写了八个大字:“大善之家,恩同再造”。
纪家人心里一沉,暗道不好。
在场众人纷纷向他们道贺:孩子知恩图报,不忘养恩,说明纪家真的是孝义感天的大善之家,纪家辈分最高的长辈何在?速速出来接匾啊!
纪家人算是被人架起来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众吹捧声中硬着头皮接下了那块匾,承认了“恩同再造”四字,就是变相承认了纪莘养子的身份。
众人诚挚的贺词皆围绕一个核心主题:尽管你们失去了一个进士,但得到了一块匾啊!
陈琰又委托致仕的老上司,利用钱家在当地的关系,督促纪家尽快去官府备案,将纪莘放归本宗。
让平安大跌眼镜的是,为了给纪莘改名,堂堂探花郎竟去找算命先生批了一卦:“索”字像一条搓好的绳索,又有“求索”、“寻找”之义,以此命名,暗示索居离群,孤单孑孓,切不可再用!
凌砚又花费十二两纹银,居然给纪莘选了个“瑞”字,瑞字补金,正合纪莘的八字,又蕴含吉祥、珍贵之意,乃上上大吉。表字是陆阁老所赐,仍叫怀勉。
凌瑞:“………”
他本人当年也只被卖了五两……
平安听说此事,心中暗叹,果然才学的尽头是玄学。
“瑞”字好不好,全凭算命先生一张嘴啊。
回到家把这事儿一说,老陈大人来了劲头,对赵氏说:“看看,探花郎也花了十二两银子,我说什么来着,这就是市价。”
众人:“……”
过了几日,纪家人陆续离京,纪秀才和妻子也开始打包行李。
凌瑞等在后院的角门外,偷偷见了纪母一面,将生母让他拿来的钱,并自己一年攒下的俸银都给了她,让她收做体己,留着傍身。
纪母对他态度冷淡,翻翻那一小沓见票即兑的汇票,一脸嫌少的不快,与从前慈爱善良的形象判若两人。
凌瑞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只说日后家里有任何事,都可以给他来信。
纪母将汇票塞回凌瑞手中:“你中举时,族人争着投献土地,你父亲得了不少好处——比这多,他教出个‘进士老爷’,还愁没人给他过继儿子?我们以后只管依靠继子,不靠你这个外姓人。”
纪母说完这话,一脸厌烦地催促他快走,便头也不回的进了门。
凌瑞心口像堵了一块石头,杵在原地缓了很久,撩起衣襟,朝那道角门磕了个头,他知道养母就在门后,但他什么也没说,只将银票对折塞在门缝里,迤逦朝胡同口走去。
……
外察之后,凌砚被升为正六品光禄寺丞,还未正式上任,又被升为太常寺少卿。
平安惊呼:“连升六级呀。”
他知道平反起复的官员升迁快,但没想到会这么快,想来也是朝廷有意补偿,十四年颠沛流离,骨肉分离,双亲相继离世,再怎样补偿,终究换不回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探花郎了。
陈琰对陈敬时道:“照这个升迁速度,下一步怕是要外放巡抚了,且很有可能去齐州做巡抚。”
私盐案只是齐州官商帮派勾结的冰山一角,皇帝必然要派一个有能力的,最好是跟齐州地方势力相对立的人去做巡抚。
还有什么人比凌砚更适合?
陈敬时深以为然,笑道:“若当真如此,最该庆幸的应该是纪家,没有做出彻底撕破脸的蠢事,以后家里挂着那道匾额,也算跟巡抚沾亲带故,乡里人等闲不敢招惹。”
破家的知县,灭门的刺史,真要得罪了巡抚,哪怕凌砚本人宽宏大度不计较,也难保下面的官员不会为了阿谀奉承做出极端的事,即便只是穿小鞋使绊子,纪家在乡里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陈敬时趁机教育平安:“君子守中,小人求极;君子尚和,小人务尽。为人处世要留有余地,不到万不得已,别把他人往绝路上逼。”
平安表示自己记住了,并表示以后背不完书,做不完功课,小叔公都不可以打人骂人,按照两人目前的升官速度,说不准以后谁先做到巡抚,做人留一线,他日好相见!
可惜陈敬时向来不以君子自居,也没有陈琰那样的好脾气,当即用实际行动,让他明白了什么叫血脉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