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且慢!
登闻鼓制度古来有之,被大雍朝完美地继承下来。
太祖建国之初,为了广开言路,让军民百姓有伸冤的途径,在午门之外设立了登闻鼓,鼓皮是经过特殊处理的,声震霄汉,一鼓响而全城知,想瞒也瞒不住。
起先敲登闻鼓并不限制事由,只要敢敲,都能得到处理,直到有对夫妻闹离婚把太祖他老人家从寝宫敲了出来……
后继之君没有太祖那样的旺盛的精力,便在登闻鼓外设登闻鼓院,由都察院派御史轮流值守,专门在此处受理诉状,并要求当事人要依次向州县、府、地方法司申诉,穷尽手段依然未能解决,才可进京挝登闻鼓。登闻鼓院受理诉状后,会送达御前,由皇帝亲览,皇帝有时也会亲自召见申诉人。
但如果当事人甘愿受刑、执意击鼓,官员和锦衣卫却是不能阻拦的。
纪莘将鼓锤撂回鼓架上,不高但笔挺的身躯直面满院的锦衣卫校尉:“学生翰林院庶吉士纪莘,有冤情直奏今上,尔等还不速速让开。”
锦衣卫力士们纷纷愣住,哪来的愣头青,敢这样跟他们说话?
负责登闻鼓院的赵御史排众而出,对纪莘道:“纪庶常,你有冤情,要先去大兴县、顺天府陈诉,县衙府衙之上还有三法司,你可有他们驳回诉状的回执?”
“没有。”纪莘坦然道。
“没有,就算越诉,你可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知道,如能面见陛下,学生坦然受之。”
那名御史点点头:“来人,将这位纪庶常拿下。”
纪莘面不改色,束手就缚。
忽然不远处听到一个声音:“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赤色团龙盘领常服的少年,身后还跟着个七品官服的少年。
“珉王殿下。”众人纷纷行礼。
丁公公扯扯平安的袖子:“祖宗,别在这里胡闹了,快回去吧!”
“我没有胡闹。”平安朗声道:“按照国律,‘老少废疾,凡年七十以上,十六以下,犯流罪以下可折银收赎’,平时只论虚岁,其实我师兄距十六岁还差两天,可以纳银赎罪!”
那锦衣卫有点懵,在宫里当差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说敲了登闻鼓还能交银子抵罪的。
赵御史也怔了怔,但他毕竟是风宪官,熟知国律,且他见过平安,知道他是顶头上司沈副宪的徒孙,便对校尉首领道:“他说得不错,笞刑共分六等,笞五十折银……”
“笞刑五等,赎例三贯钞。”平安脱口而出。
赵御史微微汗颜,这记性也太好了……
平安从袖子里掏出一沓纸钞交塞到赵御史手里。
“平安。”纪莘蹙眉看着他,欲言又止。
平安这才想起,小师兄就是来把事闹大的,要是毫发未伤,效果会大打折扣。
可笞刑五等是极重的刑罚,想打残一个人一点也不难,小师兄还这么年轻,万一落下后遗症可怎么好?
平安权衡利弊,想到一个折中的好办法,从赵御史手中抢回纸钞,点出六百文收好,余下的交还回去:“折银两贯四百文的话,还剩多少?”
赵御史道:“十杖。”
“那就十杖。”平安道。
赵御史在科道混久了,一眼就看出平安想为纪莘营造悲壮气势的目的,拉他到一边小声说:“十杖不痛不痒,太鸡肋了,怎么也得二十起步。且国朝笞刑不杖满,天饶一,地饶一,君饶一,实际才打十七下。”
平安想了想,就算有人故意使坏,十七杖想把人打残也说不过去。
“成交!”平安摊开手:“找钱找钱。”
纪莘一脸迷惑地看着平安与赵御史讨价还价,两人商量出一个数字,然后朝众人招呼一声:“打吧,打完还要去面圣,别让陛下等急了。”
“………”
纪莘未及反应,就被人按在了刑凳上。
笞者,击也。为五刑之中最轻的一等,古时用竹,今时则用楚,楚就是荆条,因不易伤筋动骨而起到“惩戒小愆,教化子民”的作用。
即便如此,当平安看到那三根荆条捆成一束的沉重刑具,还是惊恐不已。
珉王倒是一脸很见过世面的淡定,眼睁睁看着那浸水的荆条往纪莘的臀腿上抽去。
“嗬……”纪莘发出一声隐忍的哀唤,一手攥住刑凳,一手塞进嘴里。
……
不论登闻鼓院设置怎样的阻碍,一旦有人挝鼓,皇帝就必须承接诉状,这也是太祖定下的规矩。
到了乾清宫外,平安被人拦住去路,无旨意不得进殿。
珉王给他一个“别急,我吃完瓜讲给你听”的眼神,亲自扶着纪莘进去,然后,同样被请了出来……
算了,回去上课。
皇帝见到纪莘时,只见他一步一拐,额上鼻尖上都是涔涔的冷汗,强忍着疼痛伏身叩拜:“吾皇万岁,万万岁。”
因为他是今科进士中年龄最小的,本就有些印象,少年人的狼狈又带着点稚气可怜,是以皇帝已然动了恻隐之心:“小纪卿,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到底有何冤屈?”
“请陛下赐臣一把剪刀。”纪莘道。
皇帝皱眉道:“你当朕是昏聩不明的昏君,还要以死相谏不成?”
“……”纪莘被板子震得脑袋发懵,一时有点接不上话,顿了顿才赶紧解释道:“臣不敢,是有一件东西,为了躲避搜查,缝在衣裳里。”
皇帝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遂让吴用取来一柄裁纸的小刀,剖开纪莘的里衣夹层,取出一个火漆密封的竹筒。
皇帝略一颔首,吴用便打开竹筒,将里面的纸张抽出来,呈上去。
皇帝看着那一条条没头没脑的账目,沉声问:“这是什么?”
纪莘用沙哑的嗓音道:“这是从前齐州巡盐御史凌砚的奏疏中侦破出的,兴化四十二年齐州某银号过账的走私海外官盐账目,伏乞陛下御览。”
殿内针落可闻,皇帝沉默地看着那份简短的账目。
短短三个月时间,便有百万两白银在看不见的地方流入大雍,盐、铁等物为朝廷专售,居然有人敢大规模走私,还敢走私海外。
皇帝的沉默让纪莘心生忐忑。
只有侍奉帝侧的吴用知道,陛下发火的时候多半不严重,骂完也就过去了,只有真正震怒时,才会异常冷静。
“凌砚身为御史,有风闻言事之权,甚至可以银章密奏,直达天听,为何不直接上奏朝廷,要选择这样奇怪的方式?”皇帝道。
纪莘捧出奏疏原本,对皇帝道:“大雍祖制,奏疏原本不得损毁,臣猜想凌御史一定身处危局,通信受限,只能以死谏的方式记下蠹贼罪证,希望有朝一日这些账目可以重见天日。”
“说来说去,都是你的猜想,纪莘,咱们丑话说在前头,你可知诬告的后果?”皇帝道。
纪莘伏身道:“诬告反坐,臣知道。如果臣所言不实,愿意以死谢罪!”
皇帝听罢,立刻从翰林院召来几位官员,拿着奏疏原本逐条核对。
大殿中只能听见纸页沙沙声,纪莘只在一旁静静等候,冷汗沿着鬓角由下巴滴落。
不知多久,一位翰林待诏上前叩拜:“回陛下,如果按纪庶常的说法,是分毫不差的,只是这套的解法是否有些牵强?”
“牵强与否,查户部齐州清吏司当年收取的盐引数目是否为三十万引,便可一校。”纪莘道。
皇帝再次陷入沉默,良久才问:“这份奏疏是谁让你调阅的?”
“回陛下,是郭尚书。”
皇帝又问:“谁在内阁当值?”
“传。”
郭恒和吕畴进殿时,纪莘已将自己的身世之谜一五一十告诉了皇帝。
“臣被贼人掳走时年仅三岁,不知因何得以苟全。家父家母的性命想必也受到了威胁,只能以这种方式保留证据,并非沽名钓誉、讪君卖直、陷先帝于不义,请陛下明察。”
稚气未脱的少年,比珉王李泊言也大不了几岁,正该是受父母庇护的年纪,却为了父母双亲,宁愿受刑也要叩阍直诉于御前,皇帝看着焉能不动容,更加恼恨那些伤天害理的走私势力。
皇帝见到郭恒,便令人将那份账目拿给他看。
郭恒直感到触目惊心,强自镇定,看着纪莘一脸责备道:“本官向你保证过,一定会陈奏陛下的,你这孩子如何这般性急?”
纪莘微微惊讶,昨晚才查出的账目,并未跟郭部堂商量过啊……
但他只愣了一瞬,便知道郭恒是打算顺水推舟,助他一臂之力的,念及此,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部堂恕罪,学生如今金榜题名春风得意,可我那生身父母还在岑州军中受苦,一想到此处便肝肠寸断,便是宁死也不愿再耽误了。”
他哭的凄惨悲切,皇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责问郭恒:“此事你事先知道?”
“臣知道。”郭恒道。
皇帝原本还觉得纪莘的说法有些离奇,郭恒这三个字,打消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存疑。
“为什么不上报?”皇帝面露不悦。
“陛下,此案牵扯甚广,朝廷刚刚审结了晋州贪腐,再兴大案,必使朝野震动,还需从长计议。”郭恒又道。
“还要从长计议,这些蠹虫快把大雍的江山掏空了!”皇帝怒道。
郭恒两袖交并:“陛下明鉴,此事涉及盐政、海禁,皆乃国之命脉,兹事体大,不能仅凭凌砚一面之词,臣本打算行文户部,重新核算兴化四十二年齐州的产盐总量,所收盐引、实发盐量与收入的数额,若有虚报,再行禀明陛下。”
皇帝也觉得自己有些冲动,或者说晋州贪腐案在先,令他有些矫枉过正,闻言面带愧色,道:“卿所言有理,传口谕到户部,令齐州清吏司主事以上的官员,带上账册算盘到乾清宫来,就在此处算。”
……
算盘声如雨点般噼啪作响,斜攀在飞檐上的日头渐渐挂到正顶。
做平的账目往往经不起细查,一查之下,结果触目惊心,的确如凌砚所说,兴华四十二年年底,齐州上报盐产量三十万引,而各地盐场实际上交的盐引相加却不足半数,剩下的官盐去了哪里?
皇帝震怒,责令户科监督户部各清吏司立刻组织查账,尽快上本汇报结果。
郭恒又道:“陛下明鉴,臣隐瞒此事,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凌砚正在龙襄卫充军,臣顾虑他的安危。”
“这也值得顾虑?”皇帝冷声道:“令锦衣卫速派一支校尉去龙襄,将夫妇二人带回京城,若有任何差池,让罗纶提头来见。”
“陛下,以什么名义?”吴用问。
先皇将其发配充军,正是因为他不但斥骂满朝文武,还痛陈先帝过失,陛下要将人召回京城,总要有个名头,不好直接打先帝的脸。
一直保持沉默的吕畴开口道:“陛下,先帝当年擢升凌砚,委以巡盐重任,凌砚到任之后写出那份目无君父的奏疏,陛下也并未杀他,足见对他的认可和赏识,所谓充军,不过是觉得他性格冒进,为了让他多加历练以成大任。而今十三年过去,想来也磨砺得差不多了,陛下何不重新起用他,以全先皇的苦心呢?”
郭恒一脸错愕地看着吕畴。
“怎么,郭尚书不同意本官的看法?”吕畴问。
“……”郭恒躬身道:“臣附议。”
皇帝道:“就按吕阁老的意思,速去拟旨吧。”
“遵旨。”
“小纪卿,好了,别哭了。”皇帝宽慰道:“朕会为你做主的。”
纪莘伏地啜泣:“陛下德配天地,泽被万民,微臣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圣恩。”
皇帝令人将他扶起来,又担心他小小年纪经此一事,以后走偏了路,事急从权是一个人的魄力,可若事事都想走捷径,那就把路走窄了。
念及此,便对他说:“你年少登科,智勇有余,但也要多向前辈学学,什么叫稳扎稳打、老成持重。”
“是。”纪莘道。
皇帝吩咐身边的太监:“带他去偏殿稍事歇息,待消了汗,再送他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