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只要我够快,麻烦就追……
外察期间起复官员并不是稀罕事。
郭恒命人去通政司调取的凌砚弹章的消息不胫而走,朝中百官联想不到纪莘与凌砚的关系,只当是郭恒要为同科平反。
关于生身父母的东西,纪莘自然不会带回家被养父母看到,也不宜在吏部拆看,因此陈琰将他带回陈家,在前院腾出一间客房让他暂住。
可把平安激动坏了,一散学就跑去找小师兄说话。
纪莘的心很乱,那份奏疏看了一遍又一遍,背都背下来了,依然在等许家的消息。
从春寒料峭等到草长莺飞,和煦的暖风捎来了平扬府许家的书信。
纪莘两手颤抖,忐忑不安地拆开信件,一边满屋徘徊,一边读完了书信中的内容。
许家主母亲自给他来信。
信中说,女婿凌砚历任翰林院编修、修撰、都察院齐州巡盐御史,但因巡盐御史任期不定,有时长达数年,凌砚便带着妻儿一起上任。
凌砚夫妇郎才女貌,生儿乳名“索儿”,聪明健壮,本是和乐融融的一家三口,却在抵达齐州的第二年,年仅三岁的索儿遭人绑架,地方官府寻找数月,只找到一件血衣,凌砚愤而上书,痛陈时弊,和妻子一起被锦衣卫抓获并带回京城,她的外孙自此再无下落。
许家过几日就会派出长子——索儿的舅舅启程进京,与纪莘一晤,信件的最后,还请纪莘查看右肩后方,是否有一块拇指盖大小的褐色胎记。
平安散学回家后,纪莘将信件内容拿给他看。
平安看完后久久难以平静,问纪莘:“小师兄,你有那样的胎记吗?”
纪莘将衣带解开,露出右肩,只见一块铜钱大小的圆形疤痕。
他说:“我爹娘说是幼时乱跑乱撞,被滚热的烧火棍戳到烫伤,但我实在记不清了。”
“欲盖弥彰。”平安道。
纪莘点点头。
平安看着他红了的眼眶:“小师兄,你想哭就哭一会儿,我去守着门不让人进来。”
纪莘摇头道:“还不是时候。”
平安是越来越佩服他了,想哭还得分时候。
……
到了三月中旬,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纪莘的父亲,亦或说养父找上门来。
陈琰和林月白“无暇”接待,打发爱吃瓜的平安去应付,平安颠颠地去了。
纪父是个秀才,像一根挑着一件半旧直裰的高瘦竹竿,在平安面前百般客气,只是说话嘴角总向下撇,不苟言笑,在纪莘面前努力维持着他自所谓的父道尊严。
其实大部分孩子,跟父亲在一起时长得像父亲,跟母亲在一起时又长得像母亲,平安打眼就看出来了,老纪生不出小纪这样的孩子,两人从相貌到仪态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平安问他:“听说您卖了老家一间屋,陪着小师兄上京考试?”
说到此处,纪父露出欣慰地笑,一来纪莘年纪小,独自出远门家里不放心,二来京城居大不易,只能卖一间房供应全家人开销。
话里话外都是祖宗庇佑、父母教养、亲族关照,成就了今天的纪莘,纪莘当心怀感恩,回报家族云云。
时人重孝道,纪莘或许觉得很有道理,平安心里早已嗤之以鼻,努力决定下限,天赋决定上限,小师兄能够年少登科,大一部分原因是人家亲爹是探花好吗?
你家里全力培养你,为什么一把年纪了还是个秀才?
平安毕竟是个小孩子,眼看有点坐不住了,纪父只好不再多说,借口纪母身子不适,让纪莘尽快回去侍奉。
国朝重孝道,纪莘如今是有功名的人,官声很重要,还真就不得不回去。可他毕竟不再那么容易掌控,平安随意编了一份吏部的假手函,就把纪莘骗出来了。
他知道纪莘身上钱不多,从荷包里掏啊掏,索性一股脑倒出来,将一把碎银塞进他的手里:“许家舅舅来京城了,出了胡同口左拐有家如意楼,他在那里等你,快去。”
道谢的话显得苍白,纪莘拍拍平安的肩膀,快步消失在胡同口。
……
平安散学后,听说小师兄已经回来了,丢下书箱去了前院。
纪莘今日见过舅舅,确定了自己的身世,确定了生身父母的近况,回到陈家,再次拿出父亲的奏疏反复地看。
平安敲门时,纪莘还在对着奏疏发呆。
他已经数日难以入眠,即便睡着了,也会做一些阴森恐怖的梦,他仿佛置身在一个黑暗污浊的井底,四周都是孩子的哭声和凄厉的惨叫声,他想逃跑,两腿却像灌了铅似的,他想呼救,却空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小师兄,你还好吧?”平安道。
纪莘将奏疏递给他看。
又道:“这篇奏疏,言辞犀利不假,但不像一个探花应有的水平。”
说罢,他指着奏疏第一段:
齐州道巡盐御史臣凌砚谨奏:臣观朝纲废弛,如人衰病已极,脏腑百骸,莫不受患,臣窃痛之,顾披肝沥胆,冒死以闻。
“到这里,都还是正常的,但你看第二段,上一句是齐州大旱,下一句是黄河决堤,痛斥朝廷赈灾不利,话说一半,又去纠举兵部贻误军情,一会儿是三月倭寇登陆,一会儿是十月沥县民变,毫无章法,前言不搭后语。”纪莘道。
“可能是在情绪激动之下写出来的?”平安问。
纪莘摇头:“一个探花,学养都是刻在骨子里的,他就是再激动,写出来的文章也不可能像我养父一样吧?”
平安又将奏疏看过一遍,心里想,难怪老纪考不上举人,评价一篇文章要从“理、辞、气”三方面入手,逻辑架构是立文之根基,逻辑不通,考官只扫一眼就会黜落。
小师兄说得有道理,一个学养扎实的人是很难写出这种东西的,除非他真得疯了。文章首尾段显然逻辑正常,内容虽然毫无条理,但每一句话单拎出来都是真实可信的,没有半点捏造污蔑的成分,足见此人尚存理智。
洋洋洒洒六千余字,冗长拖沓,没完没了,这要是探花的水平,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可以考状元了。
……
翌日回到博兼堂上课,早读时王师傅还没来,刘厦、邓驰几个人凑在一起玩砌诗塔。
平安灵机一动,默写出二三百字节选,让大家集思广益,看看这位语无伦次的探花郎到底想表达什么。
一群神童便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我觉得,这是一篇藏头文。”邓驰道。
“只听说过藏头诗,还没听过藏头文。”平安道。
“真的,你把它断句之后,只取第一个字,连起来读。”
“岁额三十万引。”平安问:“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邓驰道:“再把它的句尾连起来试试。”
“实发不足半数。”平安咕哝道:“什么跟什么……”
“王师傅来了!”有人小声喊道。
平安迅速将文章撕成很小的碎片,丢进纸篓里。
到了傍晚,他将新发现告诉了小师兄。
纪莘如醍醐灌顶,再次拿出那份奏疏,一字一句地拼凑,用蝇头小楷写在空白的稿纸上,他还发现,有些字句不通顺之处,多为数字的谐音字,如将“久”、“纠”做“九”,“夷”、“以”改做“一”,便又通顺了。
两人熬了一夜,终于从六千多字的超长奏疏中,找出了藏在字缝里的秘密。
“岁额三十万引,实发不足半数,万通桑海分号,兴化四十二年。”
“九一,登,十条四百料,利两万,日本。”
“九廿一,石,七条四百料,利一万四,日本。”
“十五,登,十条五百料,利两万四,吕宋。”
……
“小师兄,这是什么意思?”平安问,
纪莘道:“我查过齐州的地方志,齐州沿海有数十个港口,‘登、石’等字都能对应港口的名字,‘料’是衡量船只大小之用,一料相当于一斛,折合粮米一石,所以这些文字,应该是万通号桑洲府分号泄露出来的交易流水,兴化二十四年船只出海的数量和承载量、收款金额,以及货物流向。”
平安道:“可是,朝廷禁海已经很多年了,寸板不许下海呀。”
他话音未落,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满脑子只有两个字——走私。
原来这份指天骂地的奏疏,是揭露齐州沿海官商勾结贩卖私盐出海的账目,虽然只有三个月,但这冰山一角的背后,是一个走私官盐的巨大利益网,只要官府拿着这份账目去万通号调查,很容易就能抓出这些巨款的幕后收款人。
“我生父当年一定是意外得到了这份账目,当地帮派势力便将我绑走作为威胁,要他同流合污,但他并未屈从,找寻数月只找到一件血衣,便知道对方不打算放过我们全家了,毕竟看过这份账目的人,很容易就能记下来,要想销毁证据只有灭口。我生父便写下这份奏疏,将账目的秘密藏匿其中,锦衣卫去齐州带走了他们,反倒因此保全了性命。”
平安暗自唏嘘,奏疏原本任何人都不能销毁,这是祖制。凌大人用发配充军的代价,保住自己和妻子的性命,并将一份加密诉状永远钉在了通政司档案之中,只待有朝一日,君王贤德,吏治清明,这份罪证得以重见天日。
“这是一个大麻烦。”纪莘将账目卷成一个小卷,用竹筒装好,火漆封边,对平安说:“这份奏疏被我借出来调阅,一定已经被人盯上了,我们能发现其中的秘密,别人也不傻。”
“那怎么办?”平安问。
“叩阍。只要我够快,麻烦就追不上我。”纪莘道。
所谓叩阍,就是陈琰所说的第二个方法,用特殊途径直接向陛下面陈诉状,但也会受到相应的惩罚,越诉者笞五十,对于纪莘这样的小身板,也实在有些重了。
“没必要吧,我可以帮你……”平安道。
“不行。”纪莘道:“我得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事儿闹大,闹得人尽皆知,闹得谁也遮盖不住。越快,我父母就越安全。”
平安满目惊讶地看着他。
“听话,回去收拾一下,该去上学了。”纪莘道。
……
博兼堂,陈敬时正在为他们讲《春秋》,忽听承天门的方向传来阵阵急促而沉闷的鼓声,一声紧似一声,惊飞了门庭的鸟雀,整个宫城为之震动。
孩子们开始交头接耳。
“什么声音?”
“是登闻鼓,有人敲登闻鼓!”
平安站起来,对陈敬时说:“师傅,我想去解手。”
陈敬时道:“去吧。”
平安跑出门去。
珉王也站起来:“我也要去。”
“……”陈敬时道:“他要解手您也要解手?”
“是啊,这种感觉会传染。”
陈敬时:“……”
珉王只当他默许了,跟在平安身后跑出去了。
丁公公带着几个太监追上他们:“殿下,殿下,您二位这是去哪儿啊。”
“登闻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