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真不让人省心啊…………
回到家里,陈敬时关起书房门,首先将此事告诉了陈琰。
陈琰的关注点与皇帝如出一辙:“他为什么上课睡觉?”
“赵学士惯的呗,有些孩子的上限就是大人的底线,我和胡学士的课他可从不敢睡觉。”陈敬时道。
陈琰觉得奇怪,赵学士放任他睡觉,却又在陛下第一次来博兼堂的时候突然提问珉王……
“捧杀。”他说。
陈敬时也意识到不对了,晌午他只顾着见招拆招,没有细想这中间的关窍。
“也是碰巧了,他问商风,珉王答成了伤风。”陈敬时道:“是以陛下问我,我只能打个马虎眼,说他熬夜查医案。”
“你敢欺君?”陈琰道。
“珉王最近是真的在查医案,也是真的为了陛下的旧伤,只是不至于那么用功而已。”陈敬时道:“也不算欺君吧。”
陈琰看着窗外跟阿吉追逐打闹的孩子,目露担忧:“都说璐王殿下孝悌贤能,如果连自己的亲兄弟都容不下,说明他从前那些孝悌之行都是假象。”
联合师傅处处捧杀弟弟,再处心积虑地告一状,让陛下对他失望。
这样的人若当了太子,百官必要站队,不顺从他的人便要遭到报复,朝廷岂不乱了套?
可陈敬时的行为,又何尝不算一种站队呢?
“小叔,你真的想好了?”陈琰问。
陈敬时笑道:“我还有得选吗?人家显然没打算给我留活路啊。”
否则今日御前奏对的就不是他,而是胡学士了。
看着陈琰担心的神色,陈敬时蛮不在乎道:“当然了,我志不在结党,待这一任考满,珉王也该开府了,我会向朝廷申请外放,反正京城有你在,我只管找个地方踏踏实实做知县去。”
陈琰:“……”
居然有翰林官员上赶着外放……
足见这世上根本没有改邪归正的逆子。
……
陈敬时的原则是大人之间的事尽可能不要影响到孩子。
因此珉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照旧每天读书、骑射、读医案、去研究所里看刘厦他们做实验。
皇帝倒特意去了淑妃处一趟,摸着珉王的脑袋发出一些感叹。
珉王不明白父皇大半夜抽什么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借口做功课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赵学士才是最忐忑的人,那天的事仿佛没发生过,没人因此受罚哪怕只是一句申斥,依照陛下的脾气只有一种解释,他早就看出了端倪。
果然,数日之后,皇帝以年力不济为由撤掉了赵学士,仍换回王时来王阁老给他们授课。
皇帝心里清楚,文官眼里最好的君臣关系是“圣天子垂拱而治”,璐王完美符合他们的幻想,为此不惜给珉王使绊子,国家一日无储,这种事就在所难免,可现在让他立储,又有些下不定决心。
………
孟夏时节,肝虚火旺,通政司收到的弹章都变得多了起来。
某某官员随地吐痰,某某勋贵口出秽语,陛下多久没去皇后宫中了?公主和驸马天天腻在一起不合祖制……
炎热的夏季,大家都已经习惯了。
谁知到了四月底,户部观政的新科进士郑行远上书弹劾晋州道督粮参政渎职贪墨,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皇帝将奏疏留中不发。
谁料三日后,他又弹劾左佥都御史、晋州巡抚刘仪贪污军饷。
又被留中不发。
再三日,他又弹劾兵部左侍郎吴珩文对晋州道贪墨现象隐匿不报。
兵部三位堂官头一次联合上书,直言晋州一带边情正紧,督粮道如火如荼的督办军储,郑行远谤讪大臣沽名钓誉没事找事扰乱军心,建议陛下治他的罪。
皇帝表示很有道理,让锦衣卫把郑行远下了诏狱。
这天学堂休沐,平安帮老爹到吏部跑腿送文件,离开的时候从几个小吏口中听说了这件事。
其实大家并没当做什么了不得的事。
因为在大雍,文官挨廷杖、下诏狱挺普遍的,像郭恒、徐谟、王时来、陆昉这些大佬,定期的要往外捞一捞,以保护言路畅通,劝天子虚心纳谏。
可郑行远都还没有授官,还只是个观政进士,谁想得起捞他!
最关键的是,听说在诏狱里呆久了会没命。
平安想折返回去找二师祖时,却听说他有事外出了。
……
回家的路上,平安找了一家水爆肚的摊子坐下来,迫使自己冷静一些。
阿祥从灶上端下一碗水爆肚,平安吃了几口,发现比起郭琦带他去的那家味道逊色太多,加之有事压在心头,有些难以下咽。
他很少吃饭不香的。
想起郑先生到家里做西席的时候,他拒绝拜师,压根没拿他当师长,可郑先生不恼不火,依然兢兢业业的教他学问,还与他相互探讨。
后来到了甜水胡同学堂,郑先生遇到了一群智商奇高的学生,他并未羞恼、自卑,或摆出师长架子强行让人屈服,相反,他选择教学相长,努力扩充自己的见闻来应对学生的“刁难”。
他是看似木讷实则颖悟的真君子,可他的颖悟又与官场格格不入——他连官都不算,只是一个候补的观政进士,就敢弹劾三四品的大员了。
真不让人省心啊……
阿祥在吏部时一直等在门房外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平安忽然说了句:“回家拿上牙牌,进宫!”
……
平安知道皇帝只是喜欢逗着他玩儿,他也不指望自己在他心中能有多重要的地位,只是希望皇帝看在他出了那么多主意的份上,能见他一面,听他说几句话,只要能保住郑先生的命,拿他的官职去换也行,反正都是身外之物。
正午头上,暑热难耐,夏蝉嘶鸣。
皇帝见了几位阁臣商议边事,又批了厚厚地一沓劄子,人困体乏,正要靠在榻上小憩片刻,就听见门外一阵哭声。
小孩的哭声,又尖又吵,惹得人心焦气躁。
他还以为安阳公主被抱出来了,转念一想也不对,不到一岁的安阳哭不出这种声音。
“谁在外面吵闹?”他朗声问。
外间侍奉的冯春疾步进来:“回陛下,是小陈大人想要求见陛下,奴婢告诉他陛下在午休,他就哭,奴婢一时哄不好……”
“哪个小陈大人?”皇帝问。
“从仕郎陈平安。”冯春道。
皇帝直了直腰:“朕当是谁,你惹他干嘛?让他进来。”
冯春忙应一声,出去带平安进来见驾。
平安哭哭唧唧地磕头行礼。
瞧着他眼睛哭成了核桃,皇帝一脑门子问号:“谁欺负你了,冯春?”
冯春两眼瞪得溜圆。
好在平安摇头道:“不是,陛下,是臣的老师被下诏狱了。”
“你老师?”皇帝迅速排除了刚刚见过面的王时来,惊讶地问:“胡学士下诏狱了?”
“不是胡学士,是臣以前的西席,臣的授业恩师郑行远。”平安边哭边说,呜呜啦啦听不清楚。
“你先别哭,慢慢说。”皇帝道。
平安啜泣道:“刚刚进京那两年,我爹公务繁忙,经常不着家,是郑先生教臣做人的道理,教臣诸子百家、经史子集的学问,郑先生待臣比亲爹还亲,臣无法袖手旁观。”
皇帝:……
总觉得哪里不对……
“臣还听说诏狱之中阴暗腐浊,即便不受刑也很容易生病,所以贸然来求见陛下,臣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只求陛下饶我老师一命。”
平安悲从中来,自顾自地哭个没完。
皇帝还没见过他哭成这样呢,料想郑行远确实是个人品高尚的君子,而非沽名钓誉之辈。
“平安,哎,平安。”皇帝缓和了声音:“你先起来,朕没想要他的命。”
平安的哭声戛然而止,泪眼婆娑地看着皇帝。
皇帝摆手屏退众人,只留平安单独在殿中。
“知道你老师为什么下狱吗?”
“知道,”平安沙哑着嗓子,“弹劾了几个高官,说他们贪墨军需。”
皇帝点点头,其实他在晋州一带驻守多年,比任何人都清楚军方贪墨的事实,可以想见,西南、岭南一带的军队也是如此,可在他心里,边事比惩贪更要紧。
所以有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权衡利弊的结果。
皇帝对他说:“晋州正在战时,此时查贪腐,势必导致军心震动,于战事不利,能听明白吗?”
平安点点头:“能。”
“朕让你老师在诏狱里消停几天,等仗打完了,朕会授他户科给事中一职,配合三司彻查晋州官军,扫清蠹虫,重固大雍北疆,但在此之前,一切以大局为重,不要再说任何人违犯国法,战时权宜就是国法,能听明白吗?”
平安又点点头:“能。”
“很好,连你个孩子都听得明白,想必你那一根筋的老师也不至于再发昏。”皇帝道:“朕写一道手诏,你带到诏狱去给他看,阅后即焚。”
平安愣愣点头:“是。”
……
平安带着皇帝的手诏来到北镇抚司,先见了指挥使罗纶,四凤叔长四凤叔短的套近乎。
罗纶是个面冷心热的人,看着他红肿的眼睛问:“谁欺负你了?”
平安忙道:“没人欺负我,只是担心郑先生。”
“人在我这里,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罗纶道:“让他们带你去吧,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他们。”
得了罗纶这句话,平安便放心跟着几个校尉往诏狱去。
这些锦衣卫人高马大,脚步极快,平安两条小短腿都快摆出残影来了,一路小跑才勉强跟紧他们。
从天光大亮的世界进入黑暗潮湿的诏狱,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两名守卫提着防火灯笼赶来,平安也主动讨了一支,才看清眼前的路。
听说诏狱里关着的,不是大忠大善,就是大奸大恶。
但并非他想象中阴森恐怖的阎罗殿,其实罗纶上任后特意消杀清洁过,除非上峰特别交代的重点人犯,大部分普通监舍还勉强过得去。
走到尽头处的一间,狱卒打开牢门,锁链哗啦啦坠地,平安终于见到了小郑先生。
小郑先生见到平安,眼眶都红了。
平安围着他转了几圈,见他没有受刑,只是精神状态不太好,总算放心一些。
郑行远在观政时发现军需数量有异,继而发现晋州官军沆瀣一气,贪墨现象严重,愤而上书弹劾,自己却下了诏狱。
这件事给他带来的冲击很大,既愤怒又焦灼,还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平安问他:“学《孟子》的时候,我给您讲过‘曹敞收葬’的典故,您还记得不?”
郑行远颔首哽咽:“亮直者不见容于冗辈中矣。”
意思是,真正诚心正直的人是不会被平庸之辈接受的,必定会遭受毁谤、打压,难道要因为平庸之辈否定自己吗?
平安随即拿出皇帝写给他的手诏来。皇帝在信中循循善诱,谆谆而教,请他顾全大局,暂待一时,他日必有重用云云。
都把小郑先生感动哭了:“微臣何德何能,得陛下亲自教诲,请陛下放心,臣必定体谅陛下的苦心。”
平安这才松一口气,打开灯罩,直接将手诏焚毁,又打量起监牢中的环境来。
等郑先生哭得差不多了,他起身朝牢门外喊人。
校尉带着狱卒过来,问他小人家有何吩咐。
平安道:“吩咐不敢当,劳烦帮忙换一套干燥的被褥,再添一副桌椅,灯碟都裂开了,换一换,找两本书来解解闷,笔墨纸砚备齐,万一他想作诗呢,不要给他喝生水、吃隔夜饭,多送些时令果蔬,谢谢。”
校尉问狱卒:“都听见了?”
那狱卒黑着脸去办了——比他爹都难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