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场面之惨烈,无异于吊起……
“师傅来了!”有人喊了一声。
所有人弹射起步,各自回到座位上坐好。
平安原本被安排在靠近炉火的位置,但为了“照顾”珉王,跟他调换了。
珉王被迫穿着厚厚的毳毛披风,烤着火,觉得自己像一只蒸熟了的汤圆。
可是平安是为他着想啊,连他爹都没关心过他穿了几件衣裳,便也不好意思强行脱掉。
胡萦在外面就听见呜呜渣渣的吵闹声,铁青着脸,怒喝:“成何体统,刚刚不在座位上的人,统统站起来。”
除了璐王家的三个“小夫子”,其他人陆陆续续起身,带动桌椅发出支呀的声音。
老人家花白的胡子都给气歪了,极想给手里新得的戒尺开开光。
这真是他带过的最闹的一届皇子——尽管只有一个,但其他这些五脊六兽尽可以算在他的头上。
赵师傅劝他:“还是要慎重,再说不要误了吉时。”
皇帝给他们这柄戒尺,却也说了是非常之法,开学第一天就打皇子实在有点说不过去,至少要先指明正误是非,再犯错才能惩戒,否则不成了不教而诛了吗。
而他所谓的吉时,就是开学典礼——释菜礼。
胡萦更气了,他们之中最小的都已经七八岁了,又不是四五岁的蒙童,不懂得上学的规矩吗?
赵师傅又道:“蒙童反而好管,最难管的可不就是人憎狗嫌的七八岁么。”
胡萦叹出一口气,将戒尺压在案上。
陈敬时用仅三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几句,两位学士连连点头,可行,就这么干!
胡萦面色稍霁。
于是师傅们与皇子皇孙相互行礼,然后伴读们给师傅行礼,三位师傅便带他们着到文华殿的后殿举行释菜礼。
释菜礼就是给至圣先师献菜,祭品是芹、藻之类的菜蔬,还有枣、栗之类的果子。
然后由胡师傅上香,其余师傅带着他们行四拜礼,以此表达对孔子的尊敬和感恩。
平安第一次参加这样隆重繁缛的礼仪,之所以说它繁缛,是因为文华殿中不只有孔子神位,还有思子,颜子,曾子,亚圣孟子,以及东西十二哲、六十二儒的神位……要把他们都拜一遍,礼节还各不相同,等到全部完成时,已经接近正午。
孩子们这辈子加起来也没磕过这么多头,各个腰酸背痛头晕目眩,连门都不知道在哪个方位了。
太监甲一头雾水,跟礼部拟定的流程有出入啊,不需要都拜吧?
太监乙压低了声音:“没看出来吗?三位师傅故意磋磨他们。”
到了中午,胡学士和赵学士一起回了翰林院,今日是陈敬时当值。
午膳在隔壁馔堂,也可以用来喝茶休息,珉王坐在最上首,其余的孩子在下首陪着,师傅们则另有休息之所。
孩子们磕了半天的头,又饿又累,都顾不得光禄寺的膳食合不合口味了,专心埋头吃饭。
食过半饱,才恢复了平时的智商。
“不对呀,咱们是不是被耍了?”刘厦道。
珉王也觉得不对,今日的礼节比去孔庙祭祀时还要繁琐。
他搁下筷子,对众人道:“你们等着,孤去把礼部的流程偷来,一看便知。”
言罢便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几人都很好奇他要怎么偷,跑到门前,叠罗汉似的探出一摞脑袋。
只见珉王朝着刚刚充当礼赞官的太监走去,然后一个趔趄扑上去,抓住他的衣袖:“哇!有蛇!”
那太监也原地一蹦跶,回身去找:“殿下,哪有蛇?”
珉王指向花圃地方向:“朝那边跑了,快去抓,要是溜进博兼堂里吓到师傅,麻烦可就大了。”
太监深以为然,立刻召唤人手,到花圃里抓蛇。
珉王悄悄撤离,从袖中掏出一个劄子,一边走,一边得意地朝他们招摇。
孩子们凑在一起看过劄子,果然不出所料!
平安这会儿头还晕着,立刻就想到,一定是小叔公的损招。
“胡学士、钱学士为人耿直,想不出这种办法,想必是陈师傅……”
珉王话说到一半,才恍悟到陈师傅是平安的小叔公,又把话憋了回去。
刘厦道:“没关系,我们自有办法对付他。”
“新官上任三把火,你们还是别触他霉头的好。”珉王没想到,这世上比自己胆子还大的家伙,居然还有这么多。
王实甫道:“殿下放心,我们保准不犯学规,也能给他个下马威。”
珉王目瞪口呆,还有这种操作?
跟这些娃相处不到半日,他已经觉得自己前几年都是白活了。
平安好心提醒他们:“你们不要冲动,我小叔公可不比郑先生。”
刘厦却不以为然:“双拳架不住四手,他再有学问,架不住我们人多。”
几人一合计,制定好一套车轮战术。
见他们信心满满的样子,平安也只好不再劝了,总是扫兴会失去朋友,更重要的是,谁不想看神仙打架呀!
……
午膳过后,稍事休息,就要回博兼堂上课了。
刘厦年龄最大,胆子也最大,他率先站起来提问:“师傅,学生有一问题,百思不得其解,想请先生解惑。”
陈敬时兀自整理桌上的教案,眼皮也没抬一下:“你说。”
刘厦道:“有一只水鸟从南海起飞,七日可达北海,又有一只大雁从北海起飞,九日可达南海,如果二者同时起飞,请问什么时候会相逢?”
陈敬时抬头,看这小子得意的神色,是要跟他打擂台啊。
随手扯一张稿纸,提笔列算式:“立天元一为相逢之日,总路程为一段,水鸟每日可飞七分段之一,大雁每日可飞九分段之一,二者相足再与天元一相积为一段,则天元一为三日十六分日之十五,约在第四日相逢。”
刘厦低头看看自己的答案,面露惊讶。
“怎么,没听懂吗?”
“懂……懂了。”
平安只知道小叔公说的是天元术,与后世列方程式的解题思路基本一致,“立天元一”好比“设未知数x”,比西方数学界足足领先了三百年。
算学乃君子六艺之一,只是科举涉及不多,现在的读书人不太重视罢了,但是,别低估一个小说作者的知识面。
“你喜欢算学,我可以推荐你几本书。”陈敬时随手列出一张书单:“文渊阁应该可以找齐,每日作随笔,每十日交上来给我看。”
“是。”刘厦上去领回书单,讪讪坐回去,闷不吭声地低头研究起来。
刘厦败下阵来,邓驰站起来发问:“师傅,月行实有九道,请问是哪九道?”
陈敬时道:“黄道、内外朱道、内外白道、内外黑道、内外青道。但月星之行,有迟有速,并非实有九道,而是古之历家将其分为数段,以色命名,便于研究罢了。”
邓驰目瞪口呆。
“你需要书单吗?”陈敬时问。
邓驰讷讷点头。
陈敬时便如郎中开方子似的,提笔也给他列出一张书单:“你与刘厦一样,每日作随笔,十日一察。”
邓驰卒。
王实甫接力,站起来提问:“先生,学生昨晚读‘四书’,也有一事不明。《大学》中说‘致知在格物’,所以格物是致知的前提,但是朱子却说,要格物,则要‘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已知之理’又成了格物的前提’,岂非与曾子观点相左?”
陈敬时道:“此处的‘已知之理’,指的是‘我本有之知’,对朱子而言,格物并非在某物上盲目地格,而是先有一个‘端绪’,那我问你,何谓端绪?”
王实甫道:“人固有之良知。”
陈敬时点头道:“朱子之训‘格’为‘至’,训‘物’为‘事’,所谓‘格物致知’,就是要到事物那里去,推极我本有之良知,与曾子观点一致,仍将目的放在‘致知’之上。”
王实甫得意的笑容一点点退去。
炉火旁的珉王,直感到整个脑袋都在发烧,压根跟不上他们的思路。
“他们在说什么呀?”珉王低声问平安。
平安凑过头去,很耐心地又为他讲解一遍,珉王觉得自己烧得更厉害了……
陈敬时又道:“却不必给你开什么书单了,《语类》第十八卷 抄一遍,明日交上来。”
“是。”王实甫给他鞠了一躬,气焰全无。
再看方禧和顾金生,其实已经有些怯场了,但碍于兄弟情义,不得不硬着头皮上,皆被陈敬时砍瓜切菜般的斩落马下。
平安皱眉咋舌,场面之惨烈,无异于吊起来打呀。
正当平安以为,大家都该老老实实地上课了,身旁的“熟汤圆”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
“陈师傅,孤还有一问。”他说。
陈敬时并袖颔首恭声道:“殿下请问。”
“我等身为宗藩,既不用考科举,又不用做官,师傅有没有想过,你们教的都是没用的东西?”
平安捂着额头,头铁啊,殿下!
陈敬时作痛心疾首状:“珉王殿下慎言,您身为皇室宗亲,太祖血脉,怎可这样形容自己呢?”
珉王:“………”
他赶紧解释,“没用的东西”不是说他自己,是说那些劳什子“四书五经”。
陈敬时似笑非笑:“殿下想多了,‘四书五经’只是基础,您要读的还有‘三通四史’、‘唐律疏议’、《贞观正要》,《资治通鉴》、《会典》、《大诰》……总有一本是有用的。珉王殿下,您也想要一张书单吗?”
他沉着一张脸:“不,孤不想。”
他想死。
陈敬时道:“殿下没有其他问题,臣开始上课了。”
窗外,身穿明黄色常服的皇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时而忍笑,时而蹙眉,最后连连唏嘘:“逆子果然还需逆子来治,你瞧,服服帖帖的。”
吴公公面上恭敬颔首,心里直犯嘀咕,会不会高兴地太早了……
……
回到家里,平安将今日学里的见闻当成大八卦讲给爹娘听。
“小叔公也太损了,居然想到这种法子折磨我们。”
陈敬时踏着这句话进门:“你再说一遍?”
平安立刻赔笑道:“小叔公太博学了,什么都知道。要是能变成一本大宝典就好了,我揣着他去考科举,一考一个不吱声。”
陈琰道:“就算他变成宝典,你也带不进贡院啊。”
平安笑容尽失:“也对哦……”
陈敬时一副深藏功与名的神态,泰然自若地啜一口茶:“我不过仗着比他们年长二三十岁,读书杂而不精,勉强唬得住,想必过个几年,他们就能把我辨倒了。”
“这些孩子如此聪慧?”陈琰从前以为他们只是一般的小聪明呢,能得陈敬时这样评价,他很意外。
陈敬时点头道:“只要善加引导,他日必成大器。”
平安很懂事的没有议论皇子皇孙,到了掌灯时分,陈琰和林月白将他叫到房里,关起门来偷偷地问,皇子皇孙们好相处吗?会不会受委屈?
为人父母就是这样,天天在眼前晃时嫌烦,一旦出门离家,心里又记挂,陈琰身后少了个跟屁虫,一整天像丢了点什么似的,去哪里都想喊着他,一回头才恍悟到孩子去上学了。
陈琰心里也早有准备,平安虽然很活泼,但毕竟才八岁,倘若有人颐指气使地欺负他,就找借口替他辞了这份差事,还像从前那样带着他读书。
平安以为他们好奇皇子皇孙的为人,原来是担心他受委屈,心里特别感动。
他搂着爹娘的脖子贴贴:“委屈倒是不委屈,不过看在你们这么爱我的份上,今晚咱们一起睡吧!”
“倒也不必。”二人将他从身上撕下来,直接拎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