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什么玩意窜到御炕上去了……
杨兴钰像一只被雷劈了的茄子,里焦外嫩地发了会儿呆,然后叠手加额,俯下身去,把自己藏了起来。
宁安这才认出是他,蹲下身去拽他的衣裳,想看清他的脸:“父皇,快传太医!”
皇帝:???
“宁安。”皇后朝她使了个眼色,没见你父皇生着气呢。
宁安满目焦急:“他脸肿成这样,喉头一定也肿起来了,很危险的,快传太医!”
……
照说天子家事,不会传到外头来,但皇帝为了弄清来龙去脉,决定把平安这个全程目击证人召进宫中询问清楚。
吴公公抓平安颇费了一番功夫,七八岁的孩子体力好,把他老人家累地扶着膝盖呼哧带喘:“你跑什么啊?”
平安被他拽着胳膊,扭来扭去地还想跑,一脸不情愿:“我爹不让我跟你们玩儿。”
“……”吴公公气道:“你爹真是一贯的不知好歹。陛下传召,还由得你去不去?”
没人权啊!
形势比人强,平安还是被抓进了宫里。
这是他头一次走进皇宫,环顾四周,被重重宫殿的雄伟壮阔所震撼。
他们穿过千步廊,从午门东侧进入,又穿过太和门,经过一个开阔的广场,四处都是岗哨林立,戒备森严。
换一个人在宫禁之中左顾右盼,只怕早被拿下了,好在平安跟着的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往来宫人和巡逻的大汉将军只有躬身回避的份儿。
“一会儿见了陛下,说话小心一点。”吴公公提醒道。
又将前因后果解释给他听。
平安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杨兴钰胆子也太大了,他以为让刘平安装“妈宝男”已经很冒险了,这家伙居然敢毁容。
“然后呢?”平安问。
“龙颜大怒。”吴公公道:“宁安公主担心杨公子的安危,央着陛下赶紧传太医给杨公子问诊,陛下更生气了。”
平安咋舌,真不愧是公主啊,亲爹气成那样,第一反应居然是关心杨兴钰的病情……
“后来传了太医,说是外感风邪导致的瘾疹,杨公子辩解说,是早上喝了一碗牛乳的缘故,他平时还是挺英俊的。”
平安恍然大悟,原来是牛奶蛋白过敏啊。
吴公公又道:“可是陛下坚持要收回敕封,说国朝的驸马怎么可以是一只蜜蜂狗。”
平安没忍住笑出了声。
“蜜蜂狗”这个词,是先前阿吉钻进荆棘丛里偷蜂蜜,被蜜蜂蛰了一脸包,他当笑话讲给皇帝听的,谁成想皇帝一直记着呢。
“这会儿陛下正在气头上,连宁安公主都不肯见了,让咱家找你来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得想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个杨兴钰事小,伤了父女情分可就不好了。”
平安举头看着十米多高的宫墙,发出一阵唏嘘。
“你看墙干嘛?”吴公公问他。
“想翻。”平安道。
“祖宗,才八岁就活腻了吗?”吴公公道。
平安道:“您也知道我才八岁啊!”
谁家八岁孩子要操心这种事?
吴公公笑道:“咱不是把你当神童吗?这会儿陛下正在气头上,你说话他总能听进几句。”
“……”
他们又经过皇极、中极、建极三个大殿为中轴的外朝,才来到乾清门。
乾清门两旁各有一座巨大的琉璃影壁,得知这里是通往内廷的正门,平安不再乱看,跟着吴公公进入雍肃殿。
这里是乾清宫的配殿,殿内有宝座,但并没有坐皇帝,皇帝在乾清宫西暖阁与大臣们议事你。
约等了盏茶功夫,大臣们依次退出,平安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看到了老爹的身影。
“我爹怎么也在?”平安咕哝道。
吴公公回头一看,可不正是陈司业,正跟在郭恒身后,目不斜视地从门口经过。
“陈司业给陛下上了一道奏疏,陛下宣他一起来议事。”吴公公道。
平安叹了口气。
他爹才是个五品小学官,就整天混迹在高级官员的队伍里,真让人担忧啊。
吴公公起身进殿,片刻又出来,是皇帝宣他们进去了。
平安身边的另一个太监,此时微微错愕:“陛下要在乾清宫见他?”
皇帝接见普通官员,多是在雍肃殿,乾清宫是处理政务和起居之所,只有六部九卿、内阁阁老这些近臣,以及拟诏、日讲的翰林官员可以进出。
平安不明就里,吴公公也只道:“多嘴。”
进入乾清宫,平安心里有点紧张,低着头不敢乱看,跟在吴公公身后,踩着厚厚的提花地毯,穿过重重帷帐,进入东暖阁。
心里反复念叨着,谨言慎行,谨言慎行,不该说的话不要说。
吴公公话音儿里带着笑:“陛下,平安来觐见了。”
平安扑通一声跪倒:“给皇上请安,吾皇万岁万万岁。”
只听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平安,朕在这儿呢。”
平安才发现皇帝不在御案后,在靠近北窗的后檐炕上。
他转了个方向,刚准备重新磕头。
“好了,不必拘礼。”皇帝脸色不好,精神萎靡,嗓音也有些沙哑,情绪倒还算稳定:“怎么晕头转向的?”
平安道:“皇宫太大,一路走来,穿过了好几个广场和廊庑,我都有点饿了。”
皇帝命人传些果子茶点来:“小孩子不宜饮茶,拿一碗牛乳……”
想到那只蜜蜂狗,皇帝又改口道:“拿一碗甜汤来吧。”
吴用身旁的太监立刻出去交办。
皇帝又对平安道:“地上太冷,升炕吧。”
平安在南方长大,听不懂‘升炕’是什么意思,嫌炕不够热,要加一把火吗?
吴公公笑道:“陛下让你上炕暖和。”
“哦——”这下平安听懂了,直接蹬掉鞋子,爬到炕桌另一侧,盘腿一坐,果然很暖和啊!
满室宫人:??!
什么玩意窜到御炕去了?要喊人进来抓一下吗?
却见吴公公一脸淡定,没见过世面的东西,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皇帝虽带着笑意,却难掩神色恹恹,撑着炕桌批奏折,平安抻着脑袋看他:“您不舒服吗?”
“老毛病,换季时总会发作几天,不妨事。”皇帝道。
平安与皇帝见面的几次,他总是声音洪亮、精力充沛,一副春秋鼎盛的样子,不想才两三个月不见,就一脸病容了,还是有些担心的。
只是皇帝含含糊糊不多说,平安也不好再问。
只能宽慰道:“您想问什么,平安一定知无不言,只是没必要为了儿女婚事着急上火,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
皇帝见他故作老成的样子,嗤地一声笑了:“哪里学来的这套说辞?”
平安一边吃点心,一边娓娓道来:“还记得我小姑成婚之前,姑父家里生意出了些变故,朝廷突然下令禁海,关闭市舶司,一整船上好的明前茶被扣在码头全部受潮,为了收购这些茶叶,姑父家几乎掏空家底,还借了贷,本指望一年后可以三倍赚回,谁知天降灾祸,血本无归,姑父的父亲一病不起。
“陛下,如果您是我祖父,会让我小姑嫁到这样的人家吗?”
皇帝代入了一下,实在共情不了。
宁安有自己的公主府,府里有属官和女官操持庶务,皇庄皇店和巨额陪嫁自不必说,就连驸马都要另赐府邸,平时两人分府别居,驸马想见公主,要么向仪制清吏司申请,要么等候公主召见。
所以女婿是什么样的人家,关他女儿什么事?
这样想来,皇家有再多束缚,也总比百姓强得多,农人遇到天灾就会失去土地,商贾因政令变化可以随时破产,相比之下,一个杨兴钰又算得了什么?人之命在天,国之命在人,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平安觉得皇帝太不会搭茬了,让他后面的话都没办法说,于是教他:“您说‘不会’。”
皇帝只好说:“嗯,不会。”
平安才接着道:“可是小姑与姑父青梅竹马,又早已订婚,不愿反悔,我祖母愁得病了一场,日日唉声叹气,我祖父当时就是这么劝她的。”
“……”
平安又提醒道:“您说,‘后来呢?’”
皇帝只好问:“后来呢?”
“后来,小姑和姑父排除万难,担起了家里的生意,我祖母也施以援手,家里境况渐渐好了起来,还生了个特别可爱的小表妹。”
皇帝微哂,没说话。
“那小表妹呀,小脸粉扑扑的,胳膊像藕节一样白,眼睛像黑葡萄一样亮,漂亮极了,我娘说,非得是感情至深的夫妻才能生得出这么可爱的孩子。”
平安讲得绘声绘色,皇帝略抬了一下眼皮:“你才多大一点,就知道感情了。”
平安接着道:“当然知道!公主见杨兴钰成了‘蜜蜂狗’,第一时间不是害怕他嫌弃他,而是担心他的安危,为他请太医,这叫感情。
“杨兴钰以为公主是奶娘的女儿,依然倾慕她爱重她,为了她胆敢欺君,这也叫感情。”
皇帝端起茶盏的手愣在半空:“什么奶娘的女儿?”
平安没想到,皇帝居然什么都不知道,于是磕磕绊绊地解释:“其实是话赶话的,那日马球赛上,公主打赢了杨兴钰,就开了句玩笑,说她是我家奶娘的女儿。”
“公主,打马球?”皇帝更加错愕。
宁安的事内廷往往只报给皇后,皇帝极少过问。
平安:“……”
皇帝压下一股火气,又问:“打一场马球,就打出感情来了?”
“那倒也不是,打完球去逛夜市的时候……”
“逛夜市?”
平安闭眼倒吸一口冷气,死嘴,不要再说话了。
皇帝将茶盏搁下,一脸严肃:“平安,朕叫你来问,就是不想牵连太广,真要认真去查,可是会死人的。”
平安哪里经得住这么吓唬,立刻竹筒倒豆子,将这两个月来公主和杨兴钰的行迹全交代了出来。
他还试图跟皇帝讲道理:“您不是也很喜欢隐瞒身份到处溜达吗?公主最多算上行下效。”
吴公公眼看着皇帝的脸色由白转青再转白,轻斥一声:“什么到处溜达,那叫微服私访。”
“对对对。”平安态度很好的连连点头,又道:“杨兴钰为了跟喜欢的人在一起,连命都可以不顾,公主隐瞒身份,不正是想找到这样一个人吗,您就成全他们吧。”
皇帝面色稍霁。
“您放心,这种病我知道,只要不碰牛乳,是不会轻易变成蜜蜂狗的。”平安道。
“别提那狗。”皇帝又生起气来。
……
平安出宫时,迎面遇到一个穿团龙纹常服,头戴翼善冠的男子,在太监的引领下走过来。
吴公公躬身施礼:“璐王殿下。”
璐王对吴公公道:“这位是?”
“是翰林院陈学士的儿子,陈平安。”吴公公道。
平安低着头,所以没看清璐王的表情,只看到一双靴子,在他面前驻足片刻,便推说父皇急召,往乾清宫方向走去。
平安也没多想,因为家里的马车就等在宫门外,原来老爹知道自己也进宫了,特意等他呢。
爬上马车,老爹正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平安累得瘫倒在车厢壁上,嘴里咕哝着:“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