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我教你一招
俭德殿,璐王从宫里回来,就听闻高泰扣下了刘平安的事。
他向来以温文尔雅的形象示人,极少这样直白的发怒。
近乎失态地低吼:“本王说过,你在外面怎么做事我不管,不要把那些习气带到府里来,京城的地面讲得是王法和人情,还要我说多少遍!”
“那刘平安又普通又自信,还油盐不进,连公主都不放在眼里。”高泰辩解道。
“你这脑子用不着可以捐给灾民!”璐王道:“也不想想,他要是轻易悔婚的趋炎附势之辈,父皇会对他另眼相看吗?”
高泰:“……”
“人正因与众不同才难能可贵。不要本末倒置,本王的目的不是招妹婿,而是借这个由头与之交好,本来只是一桩锦上添花的事,你这样一闹,反而结成仇家了。”
高泰:“……”
言罢,他亲自去了配殿,处理高泰造成的麻烦。
……
“刘监生,一场误会,让你受惊了!”璐王一脸愧疚,快步走进配殿,又斥责左右:“混账东西,还不给刘监生松绑!”
高泰赶忙上前,解开刘平安身上的绳子,跪地磕头赔罪道:“是小人一时糊涂冲撞了刘监生,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小人吧。”
刘平安吓得直往后缩,他家境优渥,半辈子顺风顺水,哪里遇到过这种阵仗。
璐王却攀着他的手臂请他一同用膳,嘘寒问暖,称兄道弟,十分亲近的样子。
璐王与他商量着,尚主的机会千载难逢,为一桩八字没有一撇婚事就放弃,委实可惜,何不做两手准备,这个月底就带他去见父皇母后,给他妹妹相看一番,若是不成,他自管回老家成他的亲,若是成了,立刻写信赶在下聘之前终止这门婚事,也还来得及。
璐王的态度像邻家大哥一样平易近人,可不知为什么,璐王越笑,刘平安越感到害怕,不是面对高大军卒威胁时的那种外来的恐惧,而是发自内心的毛骨悚然。
他这人没有多大本事,看起来直言快语,实际上越挫越怂。可怂人往往更加敏感,直觉告诉他不能轻易得罪这位璐王,毕竟来日方长,璐王是最有可能继位的皇子,一旦得罪了他,或许眼下不会遭到报复,十年二十年之后就不好说了,他不是自己一个,背后还有族人啊。
念及此,也不得不与璐王虚与委蛇起来。
二人“相谈甚欢”,一直从晌午聊到下晌,璐王才放他离开。
……
待刘平安失魂落魄地回到国子监,先跑表舅的签押房里,关紧大门,一顿哭诉。
钱祭酒也觉得这孩子可怜,四条腿的蛤蟆那么多,为什么就看上他刘平安了呢?
他虽平时不太看好这个表外甥,但不得不说,他这次做得很对。
东厂和锦衣卫不是吃素的,皇帝不会随随便便嫁闺女,第一时间交代自己正在议亲的事实,总比事后被查出来,被治个欺君之罪要强得多。
“诶,好惨一男的。”
稚嫩的声音响起,吓得刘平安哭都忘了哭。
平安从桌底爬出来,刚刚黑将军越狱了,他在桌底抓蛐蛐呢,这家伙进来就闯进来大倒苦水,实在太好奇了,只好蹲在桌底听完,好险把黑将军捂死。
两个平安四目相对,刘平安有些慌张,生怕陈平安将他的话声张出去。
“你哭早啦,皇上也是很挑的。”平安对刘平安说完,又对钱祭酒道:“听说礼部筛下去几百人,精挑细选出几个家境富裕的青年才俊,皇上扫一眼就给毙了。您怎么知道,皇上一定看得上他呢?”
钱祭酒道:“璐王殿下说,陛下讲学那日,对他印象颇深,回去还提到过两次……”
话音刚落,钱祭酒自己都愣住了。
如果陛下只提到“平安”,焉知他说得是刘平安,不是陈平安?
只是遴选驸马这件事横在当头,他们下意识忽略了八岁的小平安而已。
刘平安看看表舅,再看看陈平安,目光呆滞,根本跟不上他们的思路。
平安拍拍他未到中年已开始微微发福的小腹:“别担心,我教你一招,准保让皇上和皇后看不上你,还不得罪人。”
刘平安低头看着半截高的小崩豆:“你,教我一招?”
平安点点头:“特别简单,你说任何话之前都加上一句,‘我娘说’。”
刘平安眨眨眼:“然后呢?”
“然后就等着看好戏吧。”
刘平安越听越糊涂了,不过见表舅的神情放松下来,便也稍稍稳定心神,等待月底进宫面圣。
……
五月底,是宁安公主十六岁的生辰。
散朝之后,皇帝来到坤宁宫时,皇后带着女儿宁安、淑妃母子正在说笑,璐王也已经提前等候在此了。
一向肃静冷淡的皇后,今日都特意穿了件色泽亮丽些的衣裙,淑妃自不必说,烘托气氛她是一把好手,珉王与姐姐宁安正凑头说小话,其乐融融的氛围让人心情舒畅,小儿女的憨态可掬挥散了朝事带来的疲惫。
众人行礼之后,璐王道:“父皇令臣留意妹婿人选,臣精挑细选,今日把他带来了。”
皇帝预先知道他的来意,但还是很欣慰地夸赞一句:“不错,很像个做兄长的样子。”
璐王接着道:“此人虽相貌平平,却胜在人品贵重、学识广博,行事不落于流俗,是难得一遇的良配。”
皇帝也点头道:“相貌固然是次要的,人品和德行应放在第一位。”
璐王又道:“最有趣的是他的名字,臣特意算过,是贲卦,下离上艮,“离”为火,象征日;“艮”为山;太阳落山,正是黄昏取妇之时。象曰:近来运转瑞气周,窈窕淑女君子求。钟鼓乐之大吉庆,占者逢之喜临头。”
皇帝被他这样一说,嘴角微微勾起,为人父母的,哪个不希望子女的婚事上全是上上大吉的好兆头。
温馨气氛之下,连带对璐王的印象都有所改观了,这孩子无非是鲁钝一些,容易受人利用,但本性纯良,还是可勘教导的。
于是他道:“你有心了,他叫什么名字?”
璐王信心满满地吐出两个字:“平安。”
众人谈笑如常,只有皇帝和他身边的吴用愣住了。
“叫什么?”皇帝又问了一遍。
“平安。”
皇帝的态度使得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珉王和宁安也不再交头接耳,翘首看着大人们。
璐王见皇帝既没有惊喜,也没有迫不及待召见,反而一脸错愕,心里便生出几分不祥。
半晌,皇帝才缓缓道:“泊亭,妹妹的婚姻大事,不要跟朕说笑。”
“臣没有说笑。”璐王道:“父皇,此人叫刘平安,是国子监的监生。”
皇帝这才明白自己误会了,面色稍稍缓和,的确,平安这个名字算不上稀奇,重名也是有可能的。
何况他还没见过璐王这样夸赞过一个人,或许叫“平安”的都有些与众不同的特质也未可知。
“传吧。”皇帝说完,宁安公主便在女官、宫人的陪伴之下转移到屏风之后。
璐王已然觉得不对了,直到刘平安进殿觐见,皇帝打量他的目光,像在看一只煲汤之后肉柴无味的汤渣鸡。
不该啊,难道此平安非彼平安么?
“刘平安。”皇帝索然无味地干嚼他的名字,问了几个诸如年龄、籍贯等没营养的问题。
刘平安恭声奏对,礼数周全。
皇后在一旁也是神情恹恹,别的先不说,单看外貌就让人提不起兴趣,不过毕竟是璐王大力举荐之人,她给皇帝递了一个眼神,还是要仔细问问的。
于是皇帝又问:“知道自己来干什么的吗?”
刘平安突然有些紧张:“臣大体知道。”
“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什么叫大体知道?”言罢,皇帝看了璐王一眼,道:“璐王殿下想举荐你做他的妹婿,你怎么看?”
“臣荣幸之至,不过这件事,臣得写信问过家母,再答复陛下。”
“问谁?”皇帝以为自己听错了。
“家母曾有言在先,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让臣切勿自专。”刘平安道。
“刘监生,你搞清楚,这是尚公主,不是给你家娶儿媳。”吴用道。
刘平安道:“家母说,男人要做到仁、义、礼、智、信,妇人要做到德、言、容、功,孝顺舅姑、相夫教子是妇人本分,不该以尊卑区分。”
吴用瞪着眼睛想骂他。
但皇帝并未反驳此话,只是翻阅他的履历:“你是齐州人,为什么来国子监读书?”
刘平安道:“家母说,凭臣的本事考不上官学,索性捐个监生,在国子监肄业后,也算有了功名,可以选官了。”
皇帝微哂:“四年的学制,被你读了十一年,这官是非当不可吗?”
刘平安点头道:“家母说,士农工商,读书做官是最好的出路。”
璐王听到他这一番奏对,眼前一黑又一黑,忍不住出言提醒:“刘监生,陛下问你的看法,你总提令堂做什么?”
刘平安好像无师自通一般开了窍,恭声回答:“回殿下,‘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家母生养臣一场不容易,家母的看法便是臣的看法。”
满室鸦雀无声……
愚孝的人不在少数,这个品种还是第一次见。
璐王都对他刮目相看了,他做了那么多年“痛苦的孝子”,也没说出过如此没有节操的话来。
皇帝看着刘平安欲言又止,片刻挥手,命人将他送出宫去。
固然,国朝重孝道,皇帝无法当面斥责刘平安句句不离娘的荒诞行为,但身为父亲,他却可以骂儿子。
璐王眼看着刘平安溜之大吉,却从未见过父皇发那么大的火——雷霆之怒,斥得他抬不起头。
一口一个“自作聪明”,让他后背生寒。
的确,仅仅是一个不合心意的驸马人选不该让父皇发这么大的火,引起盛怒的是他为了迎合圣意,私自调查的行为。
这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一刻钟后,皇帝终于平息了怒火,一旁的宁安公主突然红着眼睛说:“兄长眼里,宁安就只能配这样的人吗?”
又为他招来一顿骂。
……
听着刘平安的陈述,平安笑得直不起腰:“刘大哥,你还真有‘妈宝男’的天赋啊。”
句句踩在雷点上而不自知。
刘平安头一次听别人说自己有天赋,忙让他展开讲讲。
平安摇头道:“这种天赋还是不要有了。”
钱祭酒也道:“我刚刚写信与你父母通气,你先休学回去完婚,就说你母亲身体不适,回去侍疾,等京城风声过一过再回来,肄业后想办法放个知县,天高皇帝远的,谁也想不起你来。”
刘平安点点头,回去收拾行李了,一边收拾一边想,回乡后先央着父母给他改个名字,不叫刘平安了,叫刘险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