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好像来京城了,又好像没……
陈琰派来的马车已在漕运码头等了两三日。
在船上不觉得有多晃动,站到码头上时,总感觉天也摇地也晃,是以陈琰得知消息从翰林院回到椿萱胡同的时候,平安已经在马车里睡得天昏地暗了。
只可惜不是家里的马车,可以任他随便睡,陈琰只好弯腰将他抱出来,阿祥给车夫结了钱,一家人往院子里走。
“臭小子,半年不见,沉甸甸的坠手。”陈琰将他安置在靠窗的榻上,扯过一床被子盖好,便又要回翰林院了。
“你忙你的吧,不用管我们。”林月白说着,取过丈夫的襻膊,袖过回手,绕在身后,准备跟她们一起收拾大箱小箱的行李。
陈琰手臂环过她的腰,帮她在身后打了个活结儿,便又出门了。
林月白还跟曹妈妈打趣呢:“都说翰林院是喝茶读书的衙门,翰林老爷们闲的吃饭不用放盐,他怎么脚不沾地的?”
……
平安悠悠转醒,四下已是完全陌生的环境。
轩敞方正的房子,上下两扇的绿漆窗户,仍贴着防寒的高丽纸,仲春的暖阳透过窗棂照在干燥的被子上,阿吉蜷成一团在踏板上补觉,一切都是很新鲜的。
以前觉得家里的天井很大,此时面对三面房屋围成的大院子,便体会到为什么大人总说江南民居狭窄逼仄了。
娘亲也在院子里,指挥曹妈妈她们,将这座空旷的小四合院收拾出个家样儿来。
东南角的灶房门口,曹妈妈问阿祥:“你们跟大爷没开过伙吗?”
阿祥摇头:“没有,大爷十顿有八顿在衙门里吃,我们也懒得生火做饭,大爷给钱去街上买着吃。”
曹妈妈摇头道:“怎么能把日子过成这样呢……”
言罢利索的挽起衣袖去洗刷灶房。
未几,炊烟袅袅,饭菜的香味从灶房飘出来。
一直等到酉时正,天色擦黑,陈琰才散衙回来,阿祥却说:“大爷今日回来的早!”
陈琰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他小声说话。
阿祥道:“大奶奶和安哥儿等您吃饭呢。”
“知道了。”陈琰背着手穿过垂花门,院子里点了几盏灯笼,照得亮堂堂的,妻子果然在葡萄架下荡秋千,平安唱着奇奇怪怪的歌,拿一颗滑石在青石地板上画画,满室烟火之气。
走近才听清,他唱的是:“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
开放怀抱等他?
“爹爹!”平安看到了他,飞扑上去。
他们已经半年不见了。
陈琰从身后变出两根冰糖葫芦,一根给妻子,一根给儿子。
“先洗手吃饭,吃完才许吃零食。”林月白道。
……
长途跋涉,虽然都在坐船,却也是很耗体力的,平安吃着饭的时候就开始打瞌睡了,赶紧吃了两口冰糖葫芦,就耗干了电量,倒在娘亲怀里。
“还没洗澡刷牙。”林月白推了推他,软软的一团,像没长骨头似的。
陈琰只好又将他抱回床上。
洗漱完毕,陈琰靠在床头看书,林月白将平安往中间挪了挪,在床里侧躺下。
“离我那么远作甚?”陈琰问。
“这么久没见孩子,你不想多看看吗?”
“看他干嘛?”陈琰又将睡成小猪的儿子扔回内侧。
林月白哭笑不得,只好挨着丈夫躺下,半靠在他的臂弯里。
“你在京城这半年,很不顺利。”
是陈述句。
陈琰微微诧异:“谁告诉你的?”
“没人说,你的家书里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的,可我就是知道。”林月白道。
陈琰道:“别担心,都会解决的。”
……
大雍朝太祖立下的规矩,只要是身处京城的官员,六品以上必须上朝,六品以下自愿参加。
翰林院修撰正卡在六品……
因此即便陈琰已经不用寒窗苦读了,依然要在寅时起床。他窸窸窣窣弄出一些动静,把林月白也吵醒了。
她索性起身帮他换上合体的青色官袍,将白纱中单领子整理平整。
怪道都说今科状元有掷果盈车般的相貌,穿上这身官服,等闲男子站在丈夫身旁都显得黯淡无光。
陈琰生有一双粲然生辉的丹凤眼,可多数时候,他总将这道锋芒小心收敛,看上去淡泊恬静,温润如玉。
只有林月白知道,丈夫是凛冽难以侵犯的,是以有些话他不想说,她也就不问了,他说能解决,十有八九是一定会解决的。
陈琰走到堂屋门口,便让衣着单薄的妻子止步了:“外头太凉,快回去睡吧。”
马车拐出椿萱胡同,长安街两侧的街灯昏昏地照进车帘,陈琰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杨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翰林院多为文学侍从之臣,掌制诰、史册、文翰之事,书卷案牍文移堆山积海,全都保存在内三院的文汇堂中。
杨贯授意陈琰的上司孟学士,派他进入文汇堂,整理、誊抄各类档案,辅助官员处理往来文移。
这是相当劳神且费力不出活的苦差事,且从前文汇堂的四个书吏不知怎的只剩了一个,陈琰一个人当三个人用,只得每日早到半个时辰,晚走一个时辰,无论多么繁琐的工作,总会有条有理,按时合规的完成。
于是,他在文汇堂一呆又是一个月,连同乡同科都开始替他抱不平了。
怎奈杨贯位高权重,所有人都是敢怒不敢言。
陈琰也看出来了,不论自己多么兢兢业业,都难入这位掌院学士的法眼,只要杨贯在朝一日,就没有他翻身出头的机会。
……
平安好些天没碰书本,陈琰忙的头脚倒悬,没有要管他的意思,娘亲忙着交际应酬,也顾不上他。
他彻底放羊,每天和阿吉一起在新院子里“寻宝”。
林月白回来一看,空荡的花圃挖了无数大坑小坑,对曹妈妈道:“正好权当松土了,待大爷休沐,买几丛山茶花栽下去。”
曹妈妈应着,见大奶奶疲态尽显,忙叫坐下歇歇。
新科状元,翰林清贵,炙手可热,难免有不少官眷攀交走动,俗话说“三世为官,始知穿衣吃饭”,这可才是第一代。
林月白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丈夫又像消失了似的,只得每日如履薄冰,谨慎应对,比陈琰好过不到哪里去。
平安拿着小花铲跑来,跟着娘亲来到葡萄架下。
九环捻几朵腌渍樱花,泡上两盏樱桃甜茶。
平安玩的一身热汗,坐在秋千上吨吨喝茶。
“娘,我觉得咱们好像来京城了,又好像没来。”
林月白笑道:“又说什么怪话?”
平安道:“咱们是来跟爹爹团聚的,可是来了这么多天,也没见过他几面啊。”
林月白帮他想了个办法:“你每天寅时起来读书,就能见到了。”
平安赶紧推拒:“不用了,我会把他放在心上的。”
林月白笑骂:“小没良心。”
正说着话,陈琰从外面进来,一身苎丝云纹的青色圆领常服,胸前补鹭鸶,皂靴绫袜,银带束腰。
平安直勾勾的盯着他看,忽然理解了小叔公说的官相。
陈琰问他:“看什么,不认识爹爹了?”
确实不太认识了,平安的印象里,老爹还是一身白色直裰的书生呢,官服威严,压下了他身上的书生气,显得更成熟稳重了。
“爹爹好像长大了不少。”平安客观评价道。
陈琰更加客观:“平安好像圆了很多。”
平安:!!!
你才圆了,你全家都圆了!
陈琰换下一身官服,林月白问他:“今天回来的早啊。”
陈琰道:“明日休沐,带平安出去走走?”
“才说呢,这院子轩敞方正,就是光秃秃的,听说城隍庙有个很大的花市,买些回来栽种。”林月白道。
平安欢呼一声,来京城这么多天了,爹娘都在忙,还没人带他去街上逛逛呢。
谁知次日,陈琰一睡不醒。
平安早早就爬起来了,抠鼻子抠眼睛,企图把老爹弄醒,被他烦躁驱赶,一把蒙上了被子。
“让爹爹多睡一会儿吧。”林月白将平安拎下床来。
陈琰又眯了眯,想到儿子确实在家里憋了很多天,彻底睡不着了。
平安头顶被娘亲扎了三个鬏鬏,三人便上了街,经过热闹繁华的灯市口,看了一会儿杂耍、抖空竹,便乘车来到城隍庙的花市。
京城地处北地,苦寒多风沙,鲜花便成为了生活必需品,无论贫富,家中总要栽种几株花草,增添一点生机与活力。
花市很热闹,花苗、盆栽、假山石应有尽有,因不熟悉北地气候,便买了些价格适中、易于成活的花苗,又为老师挑选了一盆精致的“岁寒三友”。
将花盆花苗都搬上马车,便出发去了沈宅——师母叫他们去家里吃饭。
妻儿进京这么多天了,也该给老师和师母请个安的。
……
听说来见老爹的“嫡长师”,平安满心好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听上去就是铁面无私的大人物。
林月白提醒他:“已经是大孩子了,出门在外要有礼貌,不许胡乱说话,只听说嫡妻嫡子,还没听说过嫡长师呢。”
平安点头答应着,马车便停稳了。
四品御史的府邸,除了门楣依正四品规制建造,内里没有任何奢华的装饰,青石板铺就的前院里有一颗巨大的皂荚树,舒展的枝叶遮蔽了小半个院子。
老仆带他们来到垂花门,便有府婢引着他们去见师娘王氏。
王氏温柔和悦,一手牵着平安,一手拉着林月白进屋说话,还给二人都准备了红包,让初到京城的林月白倍感亲切。
王氏不是勤于交际的人,又是科道官员的家眷,往日里避忌较多,如今学生一家搬来京城,也是十分欢喜。
“想不到你们晌午便来了,你老师去衙中办点事,还没回来呢。”
陈琰跟在后头说:“见不见老师不要紧,主要是带月白和平安来见一见师娘。”
平安还不知道,原来老爹嘴这么甜啊。
说着话,沈廷鹤后脚就到了,在前院就换下了官服,只穿一身玉色深衣,问陈琰:“你刚刚说什么?”
平安乌溜溜的眸子看向老爹。
“我说……老师的教诲言犹在耳,见与不见都会铭记在心的。”陈琰道。
众人朗声笑了。
陈琰又将平安往前一推:“老师,您看我这小犬,是不是有鼻子有眼的?”
沈廷鹤乜他一眼:“你会生,同你一样有鼻子有眼的。”
除了平安直发懵,满室笑语。
“他们爷俩常这般没个正形,你日后就习惯了。”王氏对林月白道:“还真别说,你俩是个会生的,孩子全随了优点,俊俏极了。”
平安被夸得连连点头,还是师母会讲话。
沈廷鹤在堂屋里坐下来,招手让平安过去。
他儿女都长大了,孙辈不在跟前,看着平安心里喜欢,几乎摆出了做御史以来最和蔼的面孔,从一个鼠灰色的袋子里掏出一枚和田白玉的随形章,塞进平安的小手心。
“闲时给你爹刻了个闲章,他说话讨人嫌,送给你当见面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