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平安又迟到了。
拜完至圣先师像,再拜先生,四叩首;再拜父亲,一叩首。
陈琰告诉他,以后在学堂里要听先生的话,要克己复礼,尊师重道。小叔公也说了一些勤勉向学的鼓励,还在他眉心用朱砂点了一颗红点,寓意开智;又握着他的小手,在纸上写下一个“人”字,寓意开笔,才算礼成。
平安不知道这套繁缛的礼节是单为他一个人准备的,还是大家都有,只是眼下他们都在忙着补作业,就算问了也没空搭理他。
只见老爹前脚离开抱厦,陈敬时便在书案后头落座,惜字如金地说了句:“检查功课。”
平安便看着族兄们从右到左,从前到后,捧着书本和课业依次走到小叔公面前,磕磕绊绊的背书、检查抄写的作业。
有人挨了戒尺,哭丧着脸,有人侥幸逃过一劫,却不敢显露得意之色,大伙喘气都是小心翼翼的。
十二个孩子全部过一遍,陈敬时才对后排角落里的平安招招手。
平安站起身,走上前去。
陈敬时道:“我说什么来着,还是落到我手里了?”
平安挤出一个可爱的笑,却见小叔公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赶紧撤回。
“从前都读过哪些书?”陈敬时又问。
平安道:“读过《三字经》,人之刀,生木羊……”
“别装。”陈敬时依旧沉着脸:“你爹跟我交过底的。”
平安:……
原来早就被老爹出卖了啊。
他只好实话实说道:“跟我娘读完了《三字经》、《百家姓》、《神童诗》,还有几首毛诗,《千字文》学到了‘诗赞羔羊’。”
“还真不少。”
陈敬时随口提问几句,平安都能对答如流,他心中已是暗喜,这孩子这般聪慧,怎么从没听阿琰提过呢?
不过到底还是小孩子,随便诈一诈,就把老底全秃噜出来了。
“不错。”陈敬时道:“你这没开蒙的,底子反倒比陈平继他们几个扎实得多。”
陈敬时又打开《千字文》,从“诗赞羔羊”开始,一字一句教他反复诵读,连读八句,为他讲解含义。
再让他尝试背诵,竟然很流利的背出来,没有丝毫错误,连磕绊都不打一下,再问他含义,也能复述个大概。
陈敬时仿佛看见了光,如果不出意外,继他和陈琰之后,陈家即将出现第三个可勘培养的科举人才,至于以后能走多远,还要看如何培养。
他与陈琰从小一起长大,名为叔侄,实则更像朋友,陈琰的儿子争气,他自然打心里头高兴,虽然嘴上嫌他调皮捣蛋鬼灵精,心里却是喜欢的紧。
“小叔公,我哪里说的不对吗?”平安问。
“没有。”陈敬时将书本还给他,话音都变得温柔了不少:“说得不错,去吧。”
平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脸关心的问:“您嗓子不舒服吗?我认识一个很神的郎中,顺便把您的黑眼圈也治一下……”
陈敬时嫌弃地说:“下去下去,话可真密。”
这语气听着就舒服多了,平安拿着书本回到座位上。
才刚落座,就听小叔公宣布:“今日不留功课,放假期间欠下的功课尽快补齐,后天交上来。”
众人齐声应是,纷纷收拾书本和学具,背起书箱离开学堂。
此时才中午,平安很珍惜最后一天半的假期,央着祖父和祖母,全家一起去明月楼吃饭,饭后又去街市上逛,打着买纸笔文具的幌子,买了一堆花花绿绿的玩具,还遇到一个卖海船模型的中年男子。
平安看着那缩小版的精致宝船十分感兴趣,陈琰也上前与男子攀谈,原来他曾是盛江宝船厂的船工,后来朝廷废止下西洋,关闭市舶司,船厂的工匠失业了大半,只留下一小部分继续为漕运衙门供应漕船。
陈琰见他爱不释手:“喜欢吗?”
“喜欢!”平安道。
陈琰让他选一条,付过钱,叫阿祥帮他抱着往家走。
林月白跟他商量:“爹爹给你买了宝船,开心吗?”
“开心的!”平安难以抑制的大声道。
“明天上学可要痛快点起床,不要让曹妈妈催。”
“好的!”
……
平安答应的有多大声,次日赖床就有多严重。
才是正月,窗外的天气跟他的心情一样,阴冷阴冷的。平安用小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眼皮像被人缝起来似的,扒都扒不开。
怪不得祖父总说要春暖花开了再送他上学,这样的天气,憋着尿都不想起床,何况是上学啊。
曹妈妈催了七八次,明明见他已经睁开眼坐起来了,出去端个早饭的功夫,人又缩回被窝里去了。
最后索性叫九环一起将他拉起来,一件件的套衣裳,像在摆弄一只软手软脚的提线木偶。
好不容易洗漱完毕,将他摆在食桌前,又开始一粒一粒的吃粥,一根一根的吃咸菜,吃了足有一刻多钟,手里的三丁包子还没有破皮。
林月白几乎要发火了,陈琰扯扯她的衣袖,让她稍安勿躁。
他感到很奇怪,寻常的孩子第一天上学,大多是兴冲冲的,或许日后会憎恨读书,但刚开学的几日总有些新鲜感。
平安却像个被学业摧残日久的孩子,怠惰的像个老乌龟,可他明明还是个没上过学的崽啊。
凡事想要成功,总要有一个良性的开端,陈琰用眼神努力安抚妻子,不愿给平安增添更多的抵触情绪。
两人只好像看蜗牛爬树一样,耐着性子等。
终于,祖宗吃饱了,祖宗又要开始穿鞋了。
明明平时登上就能跑的圆口小布鞋,今天非要讲究的坐在椅子上,躬下腰,一寸一寸的往脚上套,套完一只,再套另一只。
眼看天色已经通亮了,陈琰一手抓起书箱,一手抓起孩子,大步往小叔家里走,快等成雕塑的阿蛮和小福芦急匆匆地跟在后面。
陈琰原本是没打算送的,只是眼下明摆着要迟到了,但愿小叔看在往日的交情上能网开一面,口头教育即可。
平安运气不错,孩子们虽然到齐了,陈敬时却迟到了。
陈琰松了口气,得亏他是个不靠谱的作者啊……
平安背着书箱走进课堂,一路强颜欢笑,跟哥哥姐姐们打招呼。
堂姐们带着第一天上学的新奇,左顾右盼,交头接耳,堂哥们只是抬一下头,继续争分夺秒地赶功课。
陈平继一脸戏谑的看着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疼不疼?”
平安不甘示弱的回敬:“平继哥功课都补齐了没有,不然又要挨打咯。”
陈平继翻他一个白眼,继续埋头狂写。
平安回到后排自己的座位上,却发现前天占下的三个座位也被陈平义和陈平松占霸了。
陈敬时起迟了,匆匆赶到前院,只见原本的座次都被打乱了,几个调皮的男孩子带着自己的书本学具强占了后面几个位置,平安、阿蛮和小葫芦,并竹姐儿、丹姐儿等几个刚来的女孩子,都被挤到了前排。
他心里暗哂,真是幼稚,不知道讲台被他垒高了半尺,每一个角落都一览无余。
然后依旧是常规流程,上讲台检查功课、检查背诵、打手心、讲解下一段文章。
如果还没有完成年假功课的,那就三日一追五日一比,只要不怕挨打,可以无限期的拖延下去。
可是没人不怕挨打,因此不过三天,所有人都交齐了功课。
……
自打年后开学,陈敬时就不留他们在学堂做功课了,平安每天放学回家先玩两刻钟,吃饭两刻钟,饭后再玩两刻钟,一直玩到陈琰失去耐心,将他拎到书房里去,盯着催着,才慢吞吞的打开书本,然后又要解手,又要喝水,又想吃点心。
他知道平安记性好,可就算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得先过过目啊……
平安也不想这样,娘亲从前教他读书,都是等他吃饱睡好玩够了,才会教他读个一到两刻钟,他虽然记性好,理解能力也不错,但他耐力不足,让他在书斋里一坐就是一整天,回家还要继续背书,真的很难适应。
就这样早催着,晚盯着,一直熬到了二月二。
依照当地的习俗,要祭祖、敬文昌神,还要吃油炸糕。
刘婆婆天不亮就起床了,将糯米磨成粉,拌入红糖,再加入果仁、枣泥,四四方方的放入笼屉里蒸熟,然后再架起油锅,煎的外皮金黄,外酥里糯。
这时主家会起来,抓紧时间吃早饭,饭后还要赶到祠堂忙碌。
曹妈妈叫醒平安就颇费了些功夫,陈琰和林月白着急出门,索性对曹妈妈道:“实在起不来就不要管他,挨顿板子就长记性了。”
平安只听见了前半句,迷迷糊糊地又倒回床上,再醒来时,天光大亮,阿蛮和小福芦实在等不了他,已经先去学堂了。
!!!
平安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来,在曹妈妈的帮助下迅速将自己收拾妥帖,最喜欢的炸糕也没吃,就冲出门去。
可巧,在院子里就撞见了同样迟到的陈敬时,心中无比懊恼。
“陈平安,什么时辰了?”陈敬时皱着眉头,将他拎到墙根底下,不过念在他是初犯,只是口头警告了几句,就让他回去了。
平安心有余悸的回到座位,跟阿蛮交换了一个眼神,暗暗告诫自己,为了避免挨揍,一定要改掉拖拖拉拉的坏习惯,于是效法某位名贤,在桌角刻了个小小的“早”字。
前辈这样做,必然有他的道理。
陈敬时负着手在书堂里梭巡,瞥见这个小字,觉得又有趣又欣慰,甚至打算写一篇《早字赋》,来记录这件感人的小插曲……
谁知陈琰铁了心要扳一扳他赖床拖沓的毛病,从那天起,只让曹妈妈叫三次,三次起不来就随他睡。
陈敬时的《早字赋》刚刚写完,平安就又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