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早期人类幼崽大型赶作业……
陈琰瞧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分外不解:“上学有什么不好?值得大过年哭丧着脸。”
“上学有什么好?”平安反问。
“可以读书识字,增长见闻。”林月白道:“难道不是值得开心的事?”
平安想了好久:“哪里开心?”
“哪里不开心?”陈琰叫他坐下,耐心哄劝:“爹小时候最喜欢上学了,有许多同窗一起玩,乐不思蜀呢,只可惜每天散学就得回家,每隔九天还总要休沐,啧,真是苦恼。”
平安十分客观地说:“爹,这话只能哄哄小孩子,我有点大了。”
陈琰:……
“唔。”平安想了想:“如果可以辰时起床,未时回家,上两天休五天,不用背书,不用做功课,那就真的很开心了。”
陈琰摸摸他的额头:“不烧啊,早点去睡,又困迷糊了。”
平安:……
……
依照盛安县的习俗,小年祭灶,除夕请神。
这一天,全体族人齐聚祠堂祭拜,整一桌花团锦簇的祭品,插上筷子,点上香烛,请祖先回来过年。
族长年年主持祭祀,每到大年三十,懒散了一整年的陈老爷都要衣着整齐,带领南陈家的族人们,完成整套繁缛的祭典。
念罢祝词,三拜九叩之后,众人纷纷起身,这时几个男丁从外面搬进几张食桌,人们纷纷落座,几个妇人端着炸年糕、甜汤圆,每人来上一碗,陪祖宗吃个宵夜。
平安这个年纪的孩子,按说是不用来请神的,毕竟一折腾就是三更天,孩子们往往撑不住。
不过听说今年南北两陈分家,族里有大事要宣布,他还是央着爹娘带他来看热闹,结果宵夜才端上来,就枕着娘亲的胳膊睡着了。
陈琰怕妻子手臂发酸,将平安拉到自己怀里倒着,不知是气味不对,还是姿势不对,小孩儿不安稳的扭来扭去,再次倒向娘亲。
满室杯盘碰撞的轻微声响,只有陈老爷对着一份书稿发呆。
“父亲,不用脱稿,照着念就是了。”陈琰道。
“这得罪人的话,念都念不出口啊。”陈老爷环视周围,盯上了陈敬时:“老四,要不你来。”
陈敬时慢条斯理地吃完最后一口年糕,接过书稿一看:“这有什么念不出口的。”
言罢,他利索地走到供桌前,族人们陆陆续续放下筷子。
今年与北陈家彻底分家,重修族谱、重建家塾,族长难免又要诉说一番家史,敦促族人,凝聚人心。
拿着陈琰事先准备好的草稿,陈敬时对族人道。
“我陈氏自远祖迁至盛安已有百年,可谓子孙繁茂、族亲敦睦,家和人兴,又有七世子孙陈琰高中桂榜解元,实乃诗书传家、经年累积所致。今年除夕请神,我受族长所托,敬告各位族人:从今日起,凡十五岁以上终止学业者,五十岁以下无伤残病痛者,分派至糖坊、瓷坊、店铺、田庄,治生产、学经营,年底将族产分派指定到每家负责,不得独自侵占,不得典卖分散,每月初五,各房派人齐集祠堂,料理数目,各房轮流主持监管,汇总至长房。”
满座哗然。
也就是说,从此族里不养闲人了,每个人都要参与打理族中产业,年底才能得到分红。
陈敬时沉着脸:“谁有异议,上来跟我说。”
议论声小了许多。
“陈环。”
“没有没有没有!”叫做陈环的连忙摆手。
“陈平昇。”
“我没说话啊,小叔公。”
陈敬时将稿子叠起,压在香炉之下,回到自己的座位,继续吃年糕。
陈琰站起身,四下更安静了。
“诸位,一家之中,勤则兴,懒则败,若人人贪图安逸,终日无所事事,注定会走向衰亡。族产的用处,不仅是年底的分红,庄田可为学子提供学费,可供家中屯粮,以备灾年之需;工场、店铺的营收,可使年少失怙者有人收养,贫而无归者有人帮扶,有功之人得以褒奖,只有同宗同族,同心同德,方能树大根深,枝繁叶茂。”
陈琰声音不大,族人们却面面相觑,无言以对,还能说什么?已经被安排的明明白白了,说多了还要被陈老四骂……
陈敬时搁下筷子,率先鼓起掌来,族人们只好也跟着稀稀拉拉的,为自己今后的牛马生活鼓掌。
平安被一阵掌声吵醒,睡眼惺忪的四下张望:“怎么了怎么了?”
林月白按下他的脑袋:“没怎么,再睡吧。”
……
景熙元年,大年初一。
才四更天,平安就被一阵鞭炮声吵醒了。
好些族人来给祖父磕头拜年,热热闹闹地挤在院子里,说话就说话吧,还总对他动手动脚,不是揉他的头发,就是掐他的脸。
总算送走最后一拨人,陈琰和林月白这才带着平安去堂屋里,一起给祖父祖母磕头拜年。
陈老爷笑得像朵花:“好好好,都是好孩子啊!”
然后等着妻子发压岁红包,一人一个,他也有一个。
一家人吃过早饭,陈琰又带着平安出门拜年,一圈下来,平安收了不少压岁钱,可惜都是纸钞,他的金鱼荷包都塞不下了,只好暂且塞到老爹的袖子里。
朝廷的“禁铜令”一出,强制坊间使用纸钞交易,纸钞却贬值的更快了,家家都有花不完的纸钞,正好包成红包发给孩子。
两人最后来到陈敬时家,陈老爷怕老四独自过年寂寞,特意叮嘱儿子孙子,拜完年就叫他来家里吃午饭。
陈敬时也有礼物给平安,竟是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外行都能看得出不是凡品。
一向不跟小叔客气的陈琰都直皱眉:“拿这个给孩子用,太奢侈了。”
“谁让他真用了。”陈敬时笑道:“摆在案头装装样子嘛。”
陈琰:……
陈敬时拍拍桌上厚厚的一沓生宣,又指着一盒足有二三十根的羊毫笔:“这些才是买给他写字的。”
平安腿一软,幸好被老爹撑了一下,才勉强站稳。
“瞧把你吓得,”陈敬时笑道,“这是开学时发给你们所有人的。”
平安这才松了口气,人吓人吓死人的!
陈琰今天很有兴致,命人拿出提前准备的食材,打算亲自下厨,复原几道古人名菜,林月白也系上襻膊围裙,给丈夫打下手。
平安问祖父:“都说‘君子远庖厨’,我爹怎么喜欢亲自下厨?”
陈老爷小声道:“他们读书人总有话说,不想下厨的时候叫‘君子远庖厨’,想下厨的时候又叫‘文人菜’,称雅事,什么苏东坡啊,陆放翁啊,都是个中高手。”
“哦——”平安点点头,学到了。
看着爹娘在灶房里,不怎么默契的合作,偶尔还要拌几句嘴的忙碌身影,他感到无比幸福。
可幸福的日子总是格外短暂。
上元节是新春佳节最后的狂欢,正月十五过后,年味逐渐消散,陈敬时突然宣布提前两日到学堂来,上交课业,考校功课,十九日再正式开学。
陈敬时一招出其不意,小崽子们纷纷傻了眼,年节底下都玩疯了,书箱都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以陈平继为首的大孩子们,放假时扔书箱的动作有多潇洒,此时捡回来的样子就有多狼狈,打开一笔未动的功课,几乎是废寝忘食,奋笔疾书,意图创造奇迹。
还没开始习字的小孩子们,功课以背诵为主,这可比抄抄写写更令人崩溃,一个个边哭边背,硬往脑子里灌。
欢庆佳节的浮躁之气一下子就压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浩大工程限期交付的紧迫感。
深更半夜,更夫经过陈家巷时,只见家家都有未熄的灯火,光影之下是一个个伏案疾书的小小身影,不禁暗叹:“这家的孩子可真用功啊,有这份毅力,以后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平安没有功课要做,但正月十七日一早,娘亲就把他的小书箱打包好了,里头装着几本蒙学教材,还有写大字的毛笔和小一号的砚台,一应学具齐全。
看着娘亲迫不及待早有预谋的样子,平安更焦虑了,一粒一粒的吃稀饭,磨磨唧唧的穿鞋袜。
林月白看在眼里,心中反复默念:“戒急用忍,戒急用忍……”
等他终于填饱了肚子,阿蛮和小福芦早已换上簇新的衣裳,背着书箱在院子里等他了。
经过十几天的完善,小叔公家的抱厦彻底改造成轩敞通透的小学堂,檐下一块匾额,上书“正心明道”,屋内窗明几净,数排书桌整整齐齐,书箱都摆放在后排统一位置。
平安来得晚,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坐在位子上,正捂着耳朵大声背书,陈平继几个大孩子还在埋头狂写。
他东瞧瞧,西逛逛,围观早期人类幼崽大型赶作业现场。
“平继哥,你这么小就开始练狂草啦?”
陈平继眼睛不离书本,手也不停:“少废话,不狂草哪里写得完?”
陈平信擦擦额头汗:“希望小叔公今天晚一点来。”
平安爱莫能助,拉着阿蛮和小福芦,在最后排占了三个位置,将书箱里的书本和学具一件件取出,安置妥当。
这时代私塾讲究“因材施教”,每个孩子进度不同,也不用看黑板,所以前排后排没什么差别,平安这样选,单纯觉得后排更有安全感。
看着空余的八个座位,平安有点愧疚的问阿蛮:“你说,堂姐们会不会恨我?”
阿蛮奇怪道:“读书上学又不是坏事,干嘛恨你?”
“她们在家里也读书,只是不用上学,而且我那几个堂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滴滴的,跟陈平继这几个猴子一起读书,万一被欺负可怎么办。”平安道。
“没关系,欺负着欺负着,就学会反抗了。”阿蛮道:“你想想孟婉姐姐,如果从小不被关在家里,而是跟陈平继他们一起上学,还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吗?”
“不会,估计会把陈平德暴揍一顿,然后和离。”
“对极了,世道本来就是脏的,与其做娇滴滴的小白莲,还不如做风雨里的野茉莉。”阿蛮道。
平安如醍醐灌顶。
堂姐们没有功课要交,到十九日才算正式开学,平安一时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可小叔公又点名让他来。
左顾右盼,大家都很忙,连个搭话的人都没有,他也只好翻出一本《三字经》来装装样子。
到了辰时正,陈敬时姗姗来迟,他今日穿一件崭新的布绢直裰,没有一丝褶皱,陈琰跟在后头,招手叫平安上前。
陈琰身后是阿祥,将束脩六礼拿进来,肉干为束脩,芹菜寓意业精于勤,龙眼寓意启窍生智,莲子寓意苦心教学,红枣寓意早日高中,红豆则代表大展宏图。
陈敬时也要回赠他一本《论语》和一支笔。
平安这才明白,原来是让他来拜师的。
陈敬时,拉着他的小手在事先准备好的铜盆里洗手,名曰盥洗礼,再带着他,拜至圣先师画像。
平安此生头一次拜孔子,在心里认真许愿:“请孔子保佑我明天出门遇到一个衣着破烂的白胡子老爷爷,他在过马路的时候掉了一只鞋,我冒着倾盆大雨帮他捡鞋,他从未见过我这么秉性纯良乐于助人的可爱小孩,从袖中掏出一本秘籍赠送给我,原来他是一位隐世高人,送我的秘籍叫《科举宝典》,只需读完一本就可以高中状元。”
许愿完毕,虔诚的三拜九叩。
幸而陈琰和陈敬时听不见他的心声,不然非把孔子像摘下来,挂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别让这碎嘴子扰了他老人家清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