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春寒料峭, 宁城刚刚送走一场寒冬。 白昼开始变长，清晨的窗户水汽蒙蒙。 特殊的日子, 程晚起了大早更衣。 衬衫不小，但是胸前第三颗扣子总崩。 她站在镜子前把衣服扣好，生无可恋地喊着, “仙儿, 你帮我问问代购我上次买的那个显胸小的bra到底什么时候到啊？” 沈仙往自己的内衣里塞了两团胸垫，“我劝你善良。” “……” 不管了。 程晚把西服套上，从冰箱里摸了酸奶和吐司，拎起了包包就迅速冲出了出租屋。 捂着她的衬衫扣子, 一路狂奔到地铁站。 第一次穿这么贵的西装, 程晚走哪都得护着, 怕被人给挤皱巴了。 她今天还得见大老板呢。 早高峰的地铁上一个大爷靠她身上打呼噜, 程晚撇着小嘴，不知道往哪让，就让那大爷挨着身子。 手机一响, 身边掀报纸的男人们抬头望了她一眼。 一只手圈着拉环, 一只手在包包里摸摸摸摸。 电话接通。 “喂爸。” “我在路上了。” 两句话吵醒了熟睡的大爷, 他睁开眼, 往旁边柱子上靠去。 地铁到站，在拥挤的人群里死命往外面挤。 “嘿呀我是真的想好好干, 但是有的客户实在是太——” 上电梯, 被后面急冲冲过来的男人冲撞到, 程晚退到后面, 占据只够两只脚站下的空间。 “不行不行我等会儿跟你说，我都被挤成肉饼了。” 程晚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出了站，她找了个便利店门口的台坐，拆面包。 嘴巴被塞满食物，她往肉松那边咬了一大口。 电话再度响起。 程晚打断爸爸的絮叨，“我知道要跟领导打好关……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上回那事你真的不能怪我。” “你能感受在很严肃的酒席上领导非得让你卖个萌的生无可恋吗？我要怎么卖萌？”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脑斧，脑斧没打到打到小松许吗？” “男人都是大猪蹄——” 话说一半，恍惚有人在拉她的袖子。 程晚咽下那口面包，“爸我先挂了啊，我赶时间不跟你唠了。” 她把电话搁在旁边， 身边人来人往没有人驻足。 程晚一低头，才看到一个来讨饭的小女孩，正眼巴巴地望着她手里的面包。 她从高脚凳上下来。 小女孩涩涩的，五六岁模样。 虽然主动上来拉扯了两下，但是和漂亮姐姐对视的时候，她一下子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没吃早饭？”程晚问她。 小女孩拎着瓷盆的两边，双手下垂，坠在腰腹。 她低着头说：“可以给我一点钱吗？” 程晚打开钱包，整钱只有两百。 她拿出一张，错开了小女孩的瓷盆，塞进她的衣兜。 女孩不太识钱，因为很少收到这样的纸币，她双眼稍亮了亮。 想要说谢谢，可是怯于开口。 温暖的手掌抚上满是冻疮的脸颊。 漂亮姐姐说，“拿去买吃的。” 小女孩乖乖地点点头。 程晚微微笑着，眼睛眯成甜美的月牙状。 她俯身，在这个女孩红紫色的冰冷脸颊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 今天赶的场子是一个VR新型产品研发试用的发布会，公司是中日合资企业，这次招的是临时翻译。但招聘条例上写明，如果表现好，会转为公司内部正式翻译。 程晚刚从语言大学日语专业毕业出来，做了一年的口译，累成狗。转了半年的笔译，发现还不如口译。 每天领翻译公司接的活儿，变成了亲戚口中吐槽的家里蹲。 一方面是不想被人家说闲话，一方面也是因为她想找个朝九晚五的工作。没有计划的日子会让生活变得懒散下来。 因此她想要争取这次机会，找一个专职翻译工作。 人们总说，科技改变未来。 程晚非常向往这种类型的职业，虽然她不在行，但是看到这些头脑聪明的人真正地实打实地为人类社会发展做出贡献，就觉得热血沸腾。 程简阳退休之后，偶尔会订这方面的杂志报刊。 程晚让她爸把那些报刊从燕城寄过来，又熬了三四天的夜查单词，一知半解地了解了一些VR相关的科技术语。 清早，程晚站在发布会门口看广告。 公司叫古城，是日方创始人的名字。 广告上印了几个潦草夸张的日语。 气派的大门前，两辆黑色轿车停下，下来一群男人。 为首的那个个子不高，程晚隐约听见他说的是日语。 这两辆车后面跟了一众记者车，三秒钟之后，那些下车的记者又纷纷涌向将在门口停下的宾利。 这次下来的是一个男人。 程晚只看到他的背影。 熨帖的西服上身，衬得男人的身材修长瘦削，但又不是骨瘦如柴的感觉，他跨出去每一个步子都很有力量。虽然走得不快，但两三步就把跟在后面的小哥撂在身后赶得气喘吁吁。 后面的男人大概是这人的秘书，一直在挡记者。 趁着记者被拦在门外，程晚赶紧进了门。 后面过来的两个男人跟上前面的日本人。 程晚在门口刷了一下临时员工证件，等机器好不容易识别出来，前面的人已经走进了电梯。 为了赶这一趟电梯，她加快脚速跑了几步。 电梯门缓缓合上。 程晚觉得赶不上，放慢步子准备等下一趟。 电梯里个子最高也是最年轻的男人恰好抬头，两人对视上了。 映入她眼中的是一双剑眉和桃花眼，眼中含霜，鼻梁的棱角笔直而锐利，薄唇微抿，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看到程晚，连一秒钟的反应时间都不用，立马用手撑住即将关紧的电梯。 “进来。”叶卿说。 程晚很识相地跨进电梯，没有浪费他们的时间。 叶卿也没有一直看着她。 不过程晚进门之后，他稍稍往前，将她遮在角落里。 旁边的秘书在跟他交流会议流程。 叶卿没怎么注意她。 程晚紧张得身上很热。 她记得昨天翻译公司给她介绍的时候说这里古城的老板是个日本人，副总是中国人，而且很年轻。 程晚掐指一算，叶卿今年也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 他居然，居然……居然这么有钱！ 程晚绞着手指，心里打着小算盘。 电梯到了。 叶卿却稍稍往后退了一步。 他这么一退，程晚也往后跟着退了一步。 等电梯里的人几乎都走光了，叶卿稍稍偏过头，沉声跟她说了两个字：“扣子。” 程晚飞速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她缓缓低头看去。 果然，惨案发生。 还好里面穿了吊带没有走光。 不过，还是好丢脸啊！ 跟在叶卿后面，她努力地在寻找地缝。 —— 会议室里，程晚坐在中后排偏右的席位上，紧张得一手是汗。 叶卿进来时，众人几乎坐定。他个高肩宽，胳膊上的线条有型，天生的身材优势加之后期体格修缮，这样的男人穿正装非常迷人。 他站在台前，稍一鞠躬。短发利落，眉飞入鬓，唇薄眼长。目光扫下来一圈，最终停在程晚眼中。 三秒钟的对视过后，叶卿撇开视线，开始说话。 这一次来参会的有一半都是日本人。 程晚非常小心。 虽然能力有限，有少部分翻译得不到位的地方，但大意能够传达。 他语速不快，尽量让她跟上。 叶卿展示了几张关于他们的眼镜的设计理念和效果图。 他说，产品暂时尚未正式投入运用，但近期会有一个试用发布会，希望各位能够到场。 从最初的一知半解，抠着字眼翻译，到慢慢地融入氛围，两种语言的融会贯通让程晚渐渐放下了紧张感。 她也了解到这次会议的目的，因为是中日合营的企业，叶卿希望在座的企业家能够对他们公司的产品多多支持和投资。 而古城公司的设计和以往的VR产品不同之处在于应用领域。 他们做的是医疗。 有人问到具体的医疗方向。 他回答：“可以应用于其他精神疾病的医疗领域。” “比如，ptsd，癔症，躁郁症。” “还能缓解老年抑郁，也就是说，可以预防阿兹海默。” 说完，叶卿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程晚。 她突然想起当年在北城一中的那次讲座。 现在的叶卿就和那时的程简阳一样。 会议持续了一个半小时，最后一个环节是合作公司代表跟古城公司这一方进行私密交流。 这一段空白的时间里，程晚什么也不能做。 她只能静静地看着叶卿。 消除了刚才忙碌时的紧张感，她终于有机会好好看看他。 叶卿成了有钱人，倒不如说他成为了一个优秀的人。 这一点是让程晚很受感动的。 她打小就觉得，像这样沉稳聪明的男孩子，是不会让人失望的。 会议结束之后，客人先行离开。 程晚走在最后。 在她前面的是叶卿的秘书。 刚刚听叶卿叫他名字，好像叫李群，看起来也挺年轻的，但是长得十分古板。 “叶总。” “嗯。” “外面下雨了。” 李群好意地提醒了一句。 其实叶卿开车并没有太大问题。 不过他还是停下了脚步，突然转身，按着险些撞上他胸口的程晚的脑门，把她推出去一段距离。 “你怎么走？” —— 淅淅沥沥的雨水追着车子跑，这样的天气很让人讨厌，倒不如一场利落的暴雨来得干脆。 如此滴滴答答的飘下来，飘得程晚很不安，她在想等会儿倒了楼下要是雨还是不停她要怎么办。 叶卿开车不快，他始终沉着。程晚瞄过去一眼，偷看他轻微地歪着脑袋看路的侧脸。 高中时见他，觉得比小时候更加清秀端正，脸颊瘦削下来一圈，她以为那叫长开。直到此时此刻再遇见，比起少年时，叶卿的眼睛里和骨子里都多了一层成熟男人的清贵气质。 人的阅历一多，就会自然而然懂得人情练达。 他不再是弱不禁风的少年，而是能够游刃有余地处理好每一个小小细节的男人。 然而卸下了那些应对镜头的精神，男人的眼中还是有些疲倦的。在黑暗的车厢中，她能看出一些。 “看我干什么？”叶卿疲倦的眼睛并没有动静，反而动了动唇，漫不经心这样说。 她没有接话，平静地转过头，看窗外丝毫不痛快的阴雨天。 程晚说：“那个，刚刚你的秘书，我是不是占了他的位置？” “没有，他自己有车。” 两个人交流，像是粗茶淡饭一般平常。 而阔别多年，程晚心底是有一股暗涌在冲击着的。 “前几年做交传？”叶卿开口，嗓音比方才在发布会上沉了许多。 “做过交传，也做过inhouse，觉得上班很麻烦，后来直接家里蹲了，平时一直有在接笔译的活儿。” “嗯。”叶卿平静地应了。 他的头发剪得精短干净，显得眼神更加清澈有力。 “怎么想着回来了呢。”这句话他是压了声音说的，上司与下属的关系瞬间弱了下去。反而更像好朋友之间的寒暄。 程晚说，“就是觉得宁城机遇挺多的，日企也多。” 然后两人回归平常姿态。 车开到小区门口，程晚想让他靠边停，叶卿却已经拐了进去。 “前面直走第三个楼就到了。”她指了一下路。 “雨挺大的。”他说。 “嗯。” 前面直走，第三栋楼。 叶卿缓缓地停车。 程晚说：“这里没有地下停车场。” “你要淋回去吗？” “其实没有多远，就送这里到……” 程晚话说一半，发现叶卿已经把衣服脱下了。 他将昂贵的西服放在她腿上，“先躲一下。” “可是……” 程晚要推辞，叶卿已经冒着大雨下了车，不给她推辞的机会。 他走到这边替她开门，把衣服举高，“不要扭扭捏捏的。” 其实真的不远，从停车位到楼里，十米的距离。 在叶卿撑高衣服的情况下，程晚除了鞋子有点湿，头上几乎是干的。 她内疚且感动地说，“谢谢你。” 叶卿把衣服上的雨水简单地抖落了一下。 “上去擦一下。”程晚按了一下电梯。 她说出口，才觉得这个场景怎么似曾相识。 叶卿问了句：“自己住？” “我有个室友，是女生。”程晚诚实交代。 “不用了，我早点回家。” “也好，早点回去洗个澡就不会感冒了。” 她是真心地为他着想。 程晚揣测不了此时叶卿的心情，他没有接话便跑了出去。 看着他的车灯亮起，再缓缓开远。 叶卿消失在眼前的接下来的一分钟时间，程晚都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在做梦。 “小晚你干嘛呢！” 从后面拍她肩膀的女生拎着大大的塑料袋，挺吃力的样子，“快帮我提一下。” 程晚帮沈仙拎着一边的袋子。 她看了眼袋子里的东西，大致都是些生活用品。 “你怎么还买这么多泡面？不出门了？” 两人走进电梯，沈仙说：“最近没课，想多接几单笔译。” “你干嘛那么急着挣钱？好好把学上完才是真的。” 沈仙和程晚是年初开始合租，沈仙在宁城读研究生，读的是日语翻译硕士。 程晚拿钥匙开门，沈仙在门口抖了抖伞上面的水：“我也不是急着挣钱，只是最近没课，我不能闲着嘛。” “你那个字幕组呢？不干了？” “干啊。”沈仙把东西放下，将头发随意地绾了起来，“那个又不挣钱，只能当兴趣而已啊。” 程晚哭笑不得：“那你不还是为了挣钱。” 沈仙觉得单纯地这么解释太狭隘了，但她想不出更好的说法，便没有回。 程晚把湿透的鞋脱下，放进洗手间。 “哎你今天怎么回来的？” “哦那个，那个公司里一个司机送我回来的，他顺路。”程晚支支吾吾。 沈仙没有怀疑，她坐下便拆开一袋泡面，开始煮。 看着程晚每天穿戴精致出门，沈仙觉得挺羡慕的，“你去参加的那个什么会啊？是不是高科技什么的？” “对，就是virtual reality。那种戴上眼镜打3D游戏的，你知道？” 沈仙点头，“体验馆玩儿过。” 泡面好了。 沈仙埋头吃了两口。 程晚的鞋也刷得差不多了。 她问：“你那天说要去日本的学校交换，后来怎么没听你提了。” 沈仙吃面的动作停滞了一下，她缓缓抬头说：“我家人不让。” “这有什么不让的？不是学费全免吗？” 她把叉子放下了，“我妈说，日本那破地方，天天中国大学生失联，中国大学生被砍死，中国大学生巴拉巴拉，说太危险了，不让我去。” 程晚奇怪，“在国内也有这有的事啊，难道你妈连门都不让你出？” “不一样啊，在国外一旦有了出事的消息就会被无限地放大放大。他们就会觉得那个国家治安超级差的，你去了你就得gg。” 沈仙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而且啊，我奶奶今天，第五次打电话过来骂我是汉奸。” 她说完，两个女孩都笑了。 笑完了，程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 她在梳妆台边卸了妆，拿衣服准备去洗澡。 沈仙的晚餐也解决了，她伸了个懒腰说：“真的希望哪一天中国不会再有专业歧视。” 程晚走进了浴室。 一片雾蒙蒙的水汽很快的笼罩在玻璃上。 狭小的空间里，程晚舒服地冲着澡。 她很享受洗澡的过程。 可是今天，程晚洗得却不那么快活。 她甚至还在回忆，今天看到的那个叶卿，是不是真实的。 话都没有说上几句的那个叶卿，是不是她以前认识的那个男孩？ 这些年她一直在燕城上学，几乎没有离开过。 随着时间的推移，少年时的感情也渐渐淡忘，可今天这一面，那些回忆像潮水一样凶猛地覆在她身上。 程晚换上了睡衣出来，看到手机亮了一下。 她放下手里的身体乳，看了眼收到的短信。 “恭喜程小姐，你被录用了。明天可以来上班。” 程晚舒了一口气，她盖上暖烘烘的毯子，躺在沙发上。 退出手机界面，她平静地看着手机屏幕上的照片——跟叶卿在附中的操场上，迎着风雪拍的，那时候她的脸还是圆的。 想到这一点，程晚笑了一下。 她掰掰手指，都过去七年了，真是不可思议。 收拾完的沈仙出现在程晚身后，搂住了她的脖子，指了一下她的手机屏幕，“好帅。” 程晚略显紧张地把手机收了起来。 “这是你说的那个初恋？” “是呀。” “你俩为啥分手来着。” “异地。” “就这样吗？” “嗯……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