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刚刚入夏那阵子, 一直在下雨,可能也是雷雨交加的缘故, 程晚晚上总是睡不好。 好不容易睡着了,梦里总是有很多奇怪的东西。 她梦到施雨婕拿着刀追杀她,梦到小时候福利院里的光景, 梦到小泥巴让她快跑, 梦到吴岩,严禾,还有叶卿。 这几天,她开始频繁地梦到林萱。 她梦里的林萱去纹身, 用刀子在手臂上画鲸鱼, 梦到她站在万丈高空, 对她爸爸妈妈喊:“我就想知道我从这里跳下去之后, 你们会不会难过。” 程晚满身是汗地醒来,焦急地给林萱打电话,对方一接通她就开始说话, “林萱你在哪?你不要难过你听我说, 我是很爱很爱你的。” 她一边说一边哭, 哭得语无伦次, 把电话那头的女孩吓到了。 林萱小声问她:“你怎么了程晚?” 程晚抽抽搭搭:“我好怕你会不在。 “我怎么会不在呢?”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程晚也不知道,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而且梦里的感觉好真实, 真实得就像她亲身经历过一样。 她紧紧地攥着电话说:“你答应我你要好好活着好不好。” 林萱默了一会儿, “我会好好活着,不会做傻事了。” 程晚用手背胡乱地擦着眼泪。 林萱轻轻笑了笑:“谢谢你爱我。” 程晚不知道林萱是不是真的不会再轻生,但那些时日,她的确慢慢地变得开朗了起来。她每天和简喜乐和程晚一起,渐渐地也没有那么多同学会欺负她了。 李洛唐起夜,看到哭得稀里哗啦的程晚,觉得好笑,问她怎么了。 程晚说做噩梦了。 她穿着一件吊带的睡衣,觉得冷,就在身上裹了一条毯子,小小的一团缩在电话机旁边。 李洛唐把她牵走,“妈妈跟你睡。” 母女两个面对面躺在床上。 李洛唐替程晚擦擦眼泪,“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说说。” 程晚哭得抽抽搭搭,说句话都说不连贯。 妈妈笑了笑,“你们青春期的小孩子啊,就是爱胡思乱想。遇到一点点不顺心的事情就觉得天要塌了似的,其实呢,天是不会塌的,塌的是你自己的安全感。” 程晚听不太明白妈妈的话,她往妈妈怀里挪了挪。 “妈妈,我身边有好多……会欺负别人的人,还有……好、好多……被人欺负的人,我、我感觉……感觉挺伤心的。” 她勉强说完这句,低声呜咽起来。 李洛唐说话的声音永远都是轻轻柔柔的,像一片羽毛落在程晚的耳朵上。 她说:“会欺负别人的人,你就离他们远一点,被人欺负的人,你不要欺负他们,不就行了吗。” 程晚不说话,还是哭。 李洛唐用手指替她撩了撩被泪水融湿的发梢,“小晚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程晚赶紧摇头,“没有,我没有被欺负。” 妈妈用柔软的双臂拥住她的脑袋,“好人有好报,坏人也会自食恶果。不要太难过。” 虽然不尽然是这样,但是面对十五岁的程晚,李洛唐只能这样说。 接受了这个道理的程晚,在妈妈身边安然地睡去了。 —— 窗外的电闪雷鸣过后,一场暴雨延续了一周。很快,北城的夏天来了。 谢誉的妹妹今年过生日,叫上叶卿他们几个。谢誉家有钱不是秘密,但叶卿也没想到一个小姑娘过生日也能搞这么大排场。 他家住得挺偏的,在半山腰,一栋洋房小别墅。 那天上午雨下的很大,叶卿和程晚赶到他家时,刚刚放晴。彼时点点的朋友他们已经陆续离开了,谢誉糟心地送走那群祖宗。 两人从出租上下来,叶卿用纸巾擦掉鞋上的雨水,看到门口停着一辆冲洗得干干净净的机车。 谢誉在家门的楼梯前单膝跪地,向台阶上的妹妹伸出手去,“下来宝宝。” 点点忍着笑意,把手交给谢誉。 她怀里捧着她的突突。 谢誉想带点点去后山上逛逛,没想到她非得把她这泰迪带着。 “你把这破狗搁家里行不行啊,看它那獠牙我心里犯怵。”谢誉无奈地说了句。 点点很奇怪:“你怎么连这么小的狗都怕啊!” “我当然怕啦,你看它吼起来多凶。”谢誉皱起了眉。 他转身,看到正在走过来的叶卿,呵呵笑了笑,小声地说出了实情:“怕它日我。” “……” 程晚捂住了耳朵。 点点犹豫了半天,非要把突突带着,谢誉给她一个书包,“塞包里。” 她把狗狗放好,拍拍它的脑袋,“突突乖,不要跑出来。”然后把包背上,跨上了谢誉的后座。 少年戴上头盔,看向叶卿,“要不要去山上看彩虹啊?” “彩虹?” 谢誉指了指不远处的山头,“那边。” 他发动机车,把点点的手臂拉到自己的腰间,跟叶卿说,“我先走了啊,你俩跟上。” 其实走山路并不麻烦,这里的路修得相当平整。程晚和叶卿没有花多长时间就走到了。在山顶,真的能看到彩虹。 程晚从来没见过彩虹。 那些亮晶晶的颜色挂在潮湿的天空中,弯弯的弧度都那么规整,好美。 谢誉把车靠边停,抓了一下点点的小辫子,“眼睛闭上,许愿。” “你先许。”她去遮他的眼睛。 “好好,咱俩一块儿。” 许完愿了,点点拉了一下谢誉的袖子,小声问他:“你许了什么愿望?” 谢誉笑说:“这也能说?” “我想知道,你偷偷告诉我一下嘛。”点点跟他撒娇。 谢誉弯下腰,在她耳边说:“跟你有关的。” 小姑娘有点激动:“真的吗?!” “嗯,哥哥希望你以后遇到的人都是好人。” “就这个吗?”听完之后,点点有点失望。 谢誉看着她恬淡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程晚第一次见到彩虹,她贪心地许了很多愿望,十指相扣,十分诚心。 她希望家人身体健康。 希望叶卿暑假的比赛能够顺利,希望禾姐姐高考考得一百二十分满意。 希望林萱平平安安活下去。 也希望这世上再也不要有那么多草率的出生和无助的死亡。 —— 叶卿他们是八月初去的燕城。 彼时严禾正在跟家里的大人商量复读的事情。她考得分数还行,但是没达到理想的学校。 叶卿自然是没什么主意,哪怕他有什么主意也轮不到他开口。 因为严禾下定决心的事,就不会有回头的余地。 他有点钦佩她,选择走这条路。又有点可怜自己,还得被她折磨一年。 坐在高铁上玩了会儿手机就困了。 叶卿坐在走道,看到程晚拉着她妈妈往厕所的方向走。 带母女两个过来,是程简阳的私心。 燕城是程简阳和李洛唐的故乡,后来因为他找工作,两个人才在北城定居。 程晚走出去一段路之后,叶卿才起身跟上。 他走得不急,也很快赶上了她。 李洛唐进了洗手间,程晚在外面等着。 他尚未开口,就听见洗手间里传来呕吐的声音。 程晚焦急地把门打开,她扶着正在呕吐的李洛唐,拍拍她的背,又转身对叶卿说:“可以帮我买一瓶水吗?” 叶卿的水递过去,程晚帮她妈妈漱了漱口。 列车滑行了三个小时,李洛唐已经吐了四次。这是吃药的副作用,程晚再心疼也没办法。 她把李洛唐送回去之后,跟叶卿在车门处站了一会儿,“我妈妈是个很好的人,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受这么大的苦。” 外面的房屋渐渐地高大了起来,应该是已经进了市区。 程晚看着下落的夕阳,心中顿时伤感起来。 “世人皆苦。坏人苦,好人更苦。” 叶卿不相信命运,但是他信这句话。 世人皆苦。 —— 燕城是个中原城市,空气闷闷的,比北城热很多。 下了高铁,在附近的酒店入住,叶卿跟同队的一个小伙子一起。 程简阳订了两间房,他打算自己一个人住,让程晚和李洛唐。 正好队里有个同行的女辅导员,小姑娘年纪不大,程晚就提议跟她一起,让爸妈住一起。 那天到燕城时已经入了夜,但由于第二天就要去现场报名了,时间有点赶,程简阳带叶卿他们去科技馆熟悉比赛的流程。 程晚无所事事在屋里陪妈妈收拾东西。 “妈妈,我们要住几天呀?” 没有得到回应,整理箱子的程晚回头看了一眼。 李洛唐站在落地窗前,看着万家灯火的燕城。 因为酒店很高,视野很开阔。 程晚心想,高一点的地方可能会让妈妈心情好一点。 “妈妈,你是在这里长大的吗?” 程晚坐在床沿,歪着脑袋看着李洛唐。 她的身形映在酒店的玻璃上,在意识到程晚在喊她之后,李洛唐怔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这样子看,这个市中心很漂亮。” “以前没有这么多灯,应该是后来才发展起来的,其实很多路我们也都不认识了。” “但是看到还是会亲切,还有很多没有拆掉的地方。”程晚笑了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是这辈子都难忘记的。” “是啊,小时候,我离小时候已经很远了。”李洛唐小声说道。 程晚说:“妈妈,我觉得燕城的东西很好吃。” 李洛唐转过身来,在她旁边坐下:“你喜欢吃什么,明天带你去吃。” “好。”程晚点点头。 她上一次来这里是过年的时候,那次是程简阳开的车,没有走市中心,直接去了他们故乡的小镇,在那里见过了一些长辈。 所以程晚不知道,燕城原来这么繁华。 听妈妈这样说,她也很好奇,爸爸妈妈小时候的燕城是什么样子的。 她回自己的房间洗了个澡。 在玻璃罩着的小小空间里,热水洒在身上很舒服。 程晚洗了差不多有十五分钟,她在想明天带妈妈去哪里玩比较好。 洗完澡之后,程晚没穿衣服,先吹了一会儿头发,忽而听见隔壁传来呕吐的声音。 程晚吓坏了,她放下吹风机,赶紧去外面找了一件衣服穿上。 等她再折回妈妈的房间时,她看到房门敞着,而李洛唐已经不见了。 房间里有厕所,应该不太可能是出去找厕所了。 程晚一慌神就开始咬指甲,她穿着一件不太适合出门的睡衣,可是眼下管不了那么多,在路人诧异的眼光中,她飞快地从楼梯往下跑,如果妈妈走得不远,她还是可以赶上的。 程晚拼命地劝自己镇定下来,可也控制不住双腿发软。 酒店的大堂很大,也很绕。 她不知道怎么找,就去问前台,前台说没有看到她妈妈。 “那能不能看一下这里的监控?她可能从别的门出去了。” 前台小姐姐疑惑地看着她,“这个要找我们经理了。” 程晚急得眼泪直掉,他们不可能听信一个未成年小女孩的话。她弯下腰捂着脸哭,一筹莫展之际,感觉到一条手臂横在自己腰间。 叶卿低沉的声音撞进耳朵里,“怎么了?” 他的胳膊十分有力,瞬间就给了她很大的安全感。 程晚抬头看着他,还有正在走过来的程简阳。 “爸爸。”程晚走到程简阳面前。 “我找不到妈妈了。” —— 程简阳是在水坝上发现李洛唐的。 空无一人的坝上,她站在护栏边,静静地听着脚下的波涛声。 他从酒店赶来,打车花了二十分钟的时间。 这一次难得的没有焦急的情绪,好像预料到她一定在这里似的。 “唐唐。”程简阳走过去,握了一下她的手腕。 李洛唐像个孩子一样在地上坐下了,抱住自己的膝盖。 “不要坐在这里,我们回家。” 程简阳把瘦弱的李洛唐拉起来。 她瑟缩着身子,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说话带着哭腔:“我走不动。” “我背你。” 程简阳蹲下,“趴在我背上。” 李洛唐小幅度地往后退着。 他耐心地说:“唐唐,不要怕,趴在我背上。” “不要,我不要……” “你想要去哪里我都带你去。” 她呆呆地看着他。 程简阳说:“我陪着你,别怕。” 李洛唐稍稍放下防备,她往前走几步,在程简阳背上趴下了。 他站起来,背着她在长长的堤坝上走。 “你也记得这里对不对?”他轻轻笑着。 “小时候我们经常来的。” 夏天的夜里,大坝的对面是一片村庄。 乡村的味道扑面而来,带着稻谷的香甜。 风很温柔,卷来一阵阵的湿气。 “我们经常来这里钓鱼的。” “不过每次你都是偷偷出来,要是被你爸发现他可生气了,还骂你说,不许跟程家那小子玩!” 程简阳想起往事,牵起了嘴角,“其实我从来没欺负过你,不过你爸觉得我太皮了,不放心你跟我待在一起。你爸你妈就生了你一个姑娘,都拿你当掌上明珠。” “但是你特别内向,后来青春期还特别叛逆,你就跟我熟,所以只跟我玩。” “我第一次游泳就是在这个河岸。”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我当时是不会游泳的,那天正好跟隔壁村那几个兄弟在坝上写作业。写着写着发现李洛唐怎么没了。” “然后我就去找你,就看到你掉水里去了。” “我也忘了我压根不会游泳,一旱鸭子就那么一猛子扎进去了。都不知道哪来的勇气。” “我在水里感觉自己快死了,我就拼命划拼命划。” “就那次,感觉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发誓以后再也不碰水了。” 堤坝走了三分之二,程简阳抬头看看天上。 很可惜的一个七夕,是个阴天。不然没准还能看到牛郎织女。 天空很壮阔,云彩流动得很快。 背上的李洛唐一语不发,程简阳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睡着了。 他继续说:“我上学的时候就喜欢你好久了,不过那时候胆子小,我特怂,不敢表白。隔壁班那个壮壮都堵了你好几回了。” “但你偷偷跟我说,你觉得壮壮太凶了,你不喜欢那一卦的。” “咱俩是高考之后在一起的。” “刚处那时候我特别骄傲,比考上大学都骄傲,觉得自己真的很厉害,他们都抢不过我。” “你念书的时候一直是校花你知道吗?” 他一个人絮絮叨叨的声音终于被截断了。 李洛唐小声地回答他:“你说过很多次了。” 程简阳觉得心脏一停似的,但是迅速而激烈地回归跳动。 他吸了一下鼻子,继续平淡地笑着。 “是吗?说过很多次吗?” 他说过很多次,自从她生病以后,他每天都会给她讲他们两个人过去的故事。 李洛唐是大家闺秀,他是出生穷小子的野孩子。在没有利益牵绊的年代,两人的根就纠缠在了一起。 此后的时光,经历过贫穷富有,最后却仍然紧紧依偎。 在程简阳最艰难的一段日子,李洛唐也没有抛下他。 她内向寡言,不善交际,心气高,却在那几年里为了他吃了很多的苦。去外面做苦工,从零学起,被人骂还要忍着脾气。 曾经的千金大小姐,手却粗糙得像个妇女。 回到家里,她也没有向他抱怨过一句。 他们认识了四十年,青梅竹马的这一生,有太多太多讲不完的回忆了。 李洛唐的爱含蓄而绵长,程简阳的爱隐忍而坚定。 程简阳觉得,人是可以靠着爱和回忆清醒起来的。 她抱住他的肩膀,眼泪掉在他的耳朵上。 李洛唐说话的声音永远温和平淡像一杯苏打水。她轻轻地叫他的名字,“简阳。” “嗯。” “我拖累你了。” “如果我觉得你拖累了我,我就不会是今天的程简阳。” 李洛唐像是潮水一样的眼泪灌进他的脖颈。 他好像很少看到她像今天这样哭得泣不成声。 哭一哭也好,情绪总是需要发泄的。 不过程简阳一点也不想哭,他觉得日子会越过越幸福。 程简阳已经很久不抽烟了,他害怕烟酒会损耗体力,他一定不能比她走得早,不能让她孤单。 他仍然期待地未来与她作陪的每一天,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 酒店里,程简阳洗好澡出来,李洛唐在试一件裙子。 程简阳戴上眼镜,等她转身才看出来,那是一件旗袍。是一件很标准的红色旗袍,像他们结婚时她穿的那件。 程简阳觉得奇怪,“你回老家了?怎么把这件衣服找出来了?” “这不是以前那条裙子,是小晚给我买的礼物。” “她为什么给你买礼物?” “因为今天是七夕嘛。”李洛唐抿唇笑。 他哑然失笑:“原来这种节日还需要礼物吗?” “我小时候也会有这种浪漫的想法,小姑娘呀,很正常的。” 李洛唐穿着裙子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好看吗?” “好看。” 她的身材已经比不上当年那么苗条,生完孩子之后体型一直偏胖。早年尝试过运动,但是很难瘦下来。 不过李洛唐在书香世家养成的那股风雅是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的。一个美人的美自然不光在皮相,还有气质。 上了年纪,皮相总会失色,但是饱读诗书的气质是会跟着你一辈子的。 程简阳是打从心里觉得,李洛唐很配这身旗袍。 她身姿里的从容和淡泊随着时光沉淀进了眼中。轻轻看他一眼,就让他读懂了她这么多年间的感恩。 李洛唐捏着指头,捻了一朵兰花,轻轻地转圈,给他跳舞。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爱呀爱呀 郎呀 咱们俩是一条心 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 郎呀 患难之交恩爱深 爱呀爱呀 郎呀 患难之交恩爱深 人生呀谁不惜呀惜青春 小妹妹似线郎似针 郎呀 穿在一起不离分” 程简阳长相很英俊,从年轻时起就有很多女人扑在他身上。 尤其是后来事业有了起色,甚至有很多人来试图拆散他的家庭。 李洛唐出事之后,有人劝他,为什么不趁着年轻再找一个? 怎么可能呢? 他已经把人生四十年给了她。 哪怕举案齐眉,也是要过一辈子的。 不止要过一辈子,还要爱一辈子。 既然做了一家人,就要生死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