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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依旧彻骨时,顾兰亭等一行通过会试的贡士们便已经在太和殿东西两侧的丹墀内排列整齐。除却他们之外,文武百官亦是如平日上朝一般侍立东西。 四周寂静,只余风声。 当遥遥望见那明黄伞盖车舆渐渐行来的时候,顾兰亭便知道,大顺王朝那未及弱冠便黄袍加身的少年天子,要来了。 三声静鞭之后,便是百官先行叩头行礼。直到今次殿试那道时务策的策题经过繁复的程序,被一步一步交给最终的礼部试官,这才轮到贡士们磕头。五拜三叩头礼之后,顾兰亭随其他贡士们一同起身,恭送了皇帝上銮驾离开,又直到文武百官也一一告退,这才看到数百名军校开始安放试桌。 顾兰亭得空转头去看时,那明黄的车舆已消失在宫门一角。她心中略有惋惜,她还以为,能一睹那少年天子的风貌呢。 分发早粥之后不久,这次殿试的主考官也一一就位了。同顾兰亭想得一样,考官以太师柳儒意、太傅杨寅、太保周勃这三公为首,六部尚书紧随其后。 六部尚书之中,居首的便是兼任内阁首辅的兵部尚书罗士奇。他是太傅杨寅的得意门生,还是正乐元年的状元郎,而且他当年乡试、会试、殿试三试均是第一,三元及第,一度传为佳话。 顾兰亭远远望着罗士奇那清癯的面颊,心中骤起敬意。三年便平步青云,坐到内阁首辅的位置,确实不凡。 跪领试题,叩头就试之后,不多时考试便正式开始了。 试题很长,足足有三页纸。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诞膺天命,寅绍工基,于今方三两年有余也。仰赖皇太后教育之勤,诸臣辅佐之勉,庶政协和,四方安谧。今玆当临轩发策,其敬听联言……” 如是开场白下,策题分别以“帝王诚正之学,格致为先”,“用兵之法,贵乎因地制宜,舟师其尤要也”等为主题,延伸出的问题多达数十个,内容具体到对某几本书的看法、对郡县制利弊得失问题的分析、对当朝局势的见解等等。 想那少年天子如今也不过才至弱冠之年而已,能提出这样一篇包罗万象,涉及历史、政务、国防、用兵、财政、外交、治学等各个方面的策题,让顾兰亭又是惊讶又是赞叹。 可这样笼统错杂的题目,看来好答,实际上却很难。要在短短时间内将自己的治国见解一蹴而就,还要通篇文气畅达,对考生要求极高。 顾兰亭一边研墨一边酝酿思路,数次要下笔,都觉得不妥,又重新搁下笔来。她往周围望了一眼,左右考生都已奋笔疾书起来了,如她一般还未落笔的人已没有几个了。可她还是一笔未动,只是静静坐着、想着。 她心里清楚,要拿状元的文章,非得“笔落惊风雨,策成泣鬼神”不可,否则断断入不了那位少年天子的眼。 直到日头起来了,所有人都开始写了,顾兰亭面前还是白纸一张。众考官再看她人,竟是闭目养神起来了。 “老杨,这贡士怎么不写啊?”太保周勃为人率直又多话,忍不住出声问杨太傅。 “可能另有良谋!”杨寅笑道,他此时还认不得顾兰亭。。 “那他要是交了白卷又如何?” “白卷,那自然也是他的答案。” “你这糟老头子说什么呢,我可听不懂!”周勃吹了吹胡子,左右看了看,竟发现不知何时皇上也来了。 “吭,杨太傅,皇上来了。”周勃立马正经了起来,皇上说过,要他公众场合注意言行举止,不可太过随意。 听得声音,场上的考官们都往皇帝那边看去。一身明黄的少年天子,此刻正迈着步子,往殿上那唯一一个还没动笔的贡士走去。 大家都等着看皇上要做什么。 可就在李勖走至顾兰亭身侧,她面前的白纸落上阴影那一刻,她睁开了眼睛。此刻她脑里已经有了思路,于是立即动笔,飞快地写起来。 李勖停了脚步微微弯下身去看顾兰亭,这个动作让一众考官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臣闻格致诚正,方能修齐治平。故帝王之道,应先崇正学也。若但求简牍之陈言,而不探意蕴之要旨,则虽采遗文于散阙之余,谈周孔于坐论之间,不精不专,终未之有得也……” 李勖看顾兰亭写出“崇正学”这三个字时,便知她心里已有良论。看着纸上工整秀润的字,还有那人清丽温婉的侧脸,他嘴角弯了起来,笑意不知不觉间越来越盛。 皇上竟然笑了? 众考官们再次不约而同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这位皇上不是一向仪范清冷不易近人吗? 怎么今天这么和煦? 看顾兰亭写完了第一页,李勖才后知后觉自己这番动作有些不妥。他直起身时,看太保周勃正探着身子往这边看,众考官也是一副惊讶的表情,便立马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他以手抚唇想轻咳一声以正威严,可又怕顾兰亭听到,随即作罢。 少年天子再未看别人一眼,转身离开了。 周勃这才把自己略显富态的身子板正,又习惯性地吹了吹胡子。他看着皇帝已经出了殿门了,便大着胆子走到了刚才那贡士身侧。看他答纸,才知道他叫顾兰亭。 周勃细细打量了顾兰亭几眼,便又踱着步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还投给了杨太傅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杨太傅不解,但也并不着急问清楚,而是继续看着考生们。周勃白了杨太傅一眼,觉得这老家伙不理解自己,决定不再搭理他了。 一场殿试,一直考到傍晚才结束。 “老周,那贡士如今已交卷了,你先才下去看他试题,可发现什么了?”看顾兰亭离去,杨寅这才想起来问周勃。 “没想到他竟然还写完了,先才我可不是看他卷子,我是看他叫什么名字。” “你看人名字作甚?” “不不不,我还看他的样貌。” “这又是为甚?” “皇上登基三年,到如今后宫还空无一人,我这不是着急吗,那贡士生得花容月貌、神清骨秀的,万一皇上是个……”万一皇上是个断袖,万一皇上看上他了,这大顺的江山该如何是好? “打住!你个糟老头子,皇上都几次三番叫你注意言行举止了,你怎的还不长记性,如今还议论起皇上来了!”杨寅严肃起来,厉声打断了周勃。 “我这……还不是……还不是为了国家考虑吗,皇上年少气盛却不近女色,你就不担心吗……”周勃悻悻的,语气弱了下来,吹胡子瞪眼儿地,仿佛受了委屈似的。 “……那贡士叫什么名字?” “顾兰亭啊!” “原来是他。”原来是曲水流觞那日皇帝说的妙人,点中自己心思的妙人。 “怎么,你认识?” “不认识。” “你才是个糟老头子,不认识在这儿说什么说。” 周勃袖子一甩,仰着头大步走了,他真是不想再搭理这个不明所以的太傅了。 顾兰亭交完卷子走出太和殿时,红日已落入西山之后,天边正浮出晚霞。滚滚红河铺天来,与这红墙黛瓦融成一色,分外绮丽动人。 她知道柳还行早已交卷回客栈去了,便决定一个人乘着暮色回去。 只是还没走几步,便见一个小太监提着一盏灯笼,到了自己面前。 “公子,天色已晚,小人给你照路。” 那公公微低着头,神色和语气都是极恭敬的。在宫里人生地不熟的却有此待遇,让顾兰亭不禁有几分受宠若惊。 “不敢当不敢当,这位公公,我自己来就好。” “哪里,指不定明日公子就金榜题名,便是那状元郎了。为你提灯,是小人的荣幸。” “那就借公公吉言了。” 顾兰亭也不再推辞了,由那公公领路,带着自己一路到了宫门。太监不能私出宫门,那公公临行时便将那灯笼给了顾兰亭。 “公公慢走,这一路劳烦公公了。” “无妨,无妨。” 顾兰亭心情愉悦,并不欲去探究那公公给自己领路是为了什么,因为她看他眼神清明,想他是出自善意才有此行。 人若是心情好,便总会愿意去想一些好的东西,便会觉得自己遇到的人都是善良的。 顾兰亭回到客栈时,正遇到柳还行摇摇晃晃地打着灯笼出来。 “兰亭,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要去接你呢!” 听柳还行说话断断续续的,顾兰亭近身一闻,竟是满身的酒气。果不其然,他又喝酒了,喝的还是那天那坛寒潭香。 “唉,也难为你这呆子了,喝醉了还能想起来我。” 顾兰亭这次倒没有出声批评柳还行,而是接过他手里的灯笼,扶他回了客栈。 她没注意,柳还行手上的灯笼是她上巳那晚对对联的奖品,上面画着火凤。而今晚那公公给她的灯笼,上面画着游龙。 两只灯笼形制一模一样,正是一对儿。 顾兰亭把柳还行扶到床上睡下,顺道把桌上那坛还未喝完的寒潭香拿走了,她要藏起来,不叫他喝了。 喝酒伤身,喝酒误事。喝酒易惹美娇娥,喝酒总多麻烦事。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1.殿试流程参考明朝科举流程。 2.殿试是管早中晚三顿饭的,此处未做赘述。 3.殿试试题参考《光绪丙戌殿试策问题目》。 4.格致诚正,修齐治平,即《大学》 中的八目。格致诚正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是为修身修心四道,内外兼修之后,方可齐家治国平天下。 *^O^修齐治平,便是兰亭以后要与李勖一同做的事情。^O^* (咳咳,太保周勃就是……怼天怼地怼空气,偶尔还怼怼自己那种人,哈哈哈*^) ☆、读卷评卷 三月十六,文华殿内,殿试的改卷早早便开始了。受卷官在监临官监督下,将试卷开箱,置于案桌之上。 柳儒意、杨寅、周勃、罗士奇等十位读卷官各坐在案后,监临官取了试卷,按照官位高低,从柳儒意开始一人一卷地发放,直到此次殿试的二百六十份答卷全部分发完毕为至。如此平均下来,每位读卷官都是二十六份答卷。 阅卷采取轮流传阅的方式,一份卷纸过了九名读卷官之目,方算阅毕。 阅卷之时,读卷官根据成绩标记圈、尖、点、直、叉五种记号,代表由高到低五种等级,最后得“圈”多者为佳卷。标记等级后,读卷官们盖上各自的戳印即算阅毕。 另外,为了防止读卷官徇私,导致成绩相差悬殊,阅卷还有一个规则:圈不见点,尖不见直。 也就是说,一份卷子的第一位读卷官如果用的是圈(一等),那么后面的八位读卷官都不能用点(三等)。如果第一位读卷官用的是直(四等),则后阅者都不能用尖(二等)。 所以第一位读卷官对于卷子的评断,至关重要。 第一位拿到顾兰亭卷子的是内阁首辅罗士奇,不过,殿试试卷是有弥封的,罗士奇并不知道手上是谁的卷子。 罗士奇为人谨慎,拿到考生文章之后,并未看其内容,而是先看其格式、字体有无越制、不妥之处。 文章开头有“臣对臣闻”,结尾有“臣谨对”,格式没有一丝错处。可待到细看这考生字迹之时,罗士奇不觉吃了一惊。这考生虽通篇皆是规整、圆融的馆阁体,算得上顶一流的好字,可这字形、笔锋,竟然像极了皇上的字是怎么回事? 罗士奇自入内阁,常见皇上朱批,对他的字很是熟悉。此刻看到几乎一模一样的字,他心中很是不解,便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师。他倒不是要求教,只是习惯性地看了一眼。 巧的是杨太傅此时正好察觉到了罗士奇的目光,他看他脸上似有惊乱之色,也不知是为何,只朝他投去了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罗士奇只好定下心,开始细细读起眼前这篇文章。 这篇文章形式上与皇帝出的策题一致,分成开篇、作答和总结三部分。考生以“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为起,提出了“崇正学”的观点。随后,列举了皇帝策题中所提及的若干帝王之学的典籍名作,如《群书治要》、《太平御览》、《帝学》等等,指出其中各有精义可采,但不同持论又可分优劣云云。之后,他又提到了郡县制、兵法、钱法等等方面…… 罗士奇读完整篇文章之后,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觉通篇文气畅达,行文骈散结合,立论稳重,辞采雅驯,读来叫人心情舒畅得紧。 这篇顶一流的文章,确实配得上这顶一流的字。 罗士奇几乎是毫不犹豫,在卷上落了一个圈儿。他笑着盖下自己的官戳,然后恭敬地将卷子交到了自己旁侧的太师柳儒意手中。 不多时,太师柳儒意将自己的手上卷子看完了,便拿起罗士奇递来的卷子看。他没有直接去看罗士奇的评注,而是一字一句从头看起。 柳儒意是个求速之人,不喜拖拉,刚好面前这篇考生的字极为清秀工整,让他看得较刚才那篇快了不少。 畅快,这是他对这篇文章的第一感觉。也因为这种感觉,导致他读的时候下笔得太快,一不留神竟然似批注一般,把考生的四个观点:崇正学、修戎政、稽郡县和定钱法,尽数画了圈儿。 按规矩,一个读卷官只能画一个记号的。 柳儒意心道不好,可事已至此也无法挽救了,只好在那四个圈儿处,都盖上了自己的印戳。 这导致太保周勃拿到卷子的时候都傻眼了,怎么才两个人评过,都已经五个圈儿了?这让他怎么评? 周勃抬首,看柳太师正低头认真阅卷,自顾自地向他投去了一个“嫌弃”的眼神。 柳太师这老狐狸,真是丑人多作怪! 周勃之所以说柳儒意丑呢,是因为事实上柳儒意长得太好看了,他很羡慕,羡慕了很多年。柳儒意十六七岁的时候,便已是全京城女子的梦中情郎了。他每次出门,都会有成群的女子朝他抛花掷果,场面比皇帝出行还盛大。放眼整个长安,至今都没人能如柳儒意当年一般受欢迎。 唉…… 周勃叹了一口气,再次抬首看向对面的柳儒意。那老狐狸如今虽已过不惑之年,蓄起了胡子,但样貌仍然很俊秀,风骨不减当年。 怎么不变丑呢,真是奇了怪了! 周勃羡慕归羡慕,嫌弃归嫌弃,眼前的卷子,还是要看的。他倒要看看,这考生到底有什么能耐,竟把太师都唬住了!难不成是老杨那儿子的卷子? 看完卷子,周勃无话可说,打了一个圈儿。他心里隐隐知道,这不是杨遇安的卷子,他的字继承了杨寅那老家伙的飘逸,不会有这般俊秀。 评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至暮色四合,二百六十份试卷方才全部批改完毕。阅卷完毕,前十名的卷子也随即选了出来。这前十的卷子选定之后,明日就会呈给天子御览,由天子定出名次。 众考官休息了一会儿,进了些茶点,便又聚到了殿中。如今前十名已经选定,他们可以打开弥封,看看都有谁了。 周勃最胆大,便由他一个人去揭封,揭一个便念一个。 “宣化,杜陟。” “淮安,宋郊。” “杭州,冯京。” “平阳,任亨泰。” “泸州,郑獬。” “襄阳,毕渐。” “郧阳,李巨卿。” 从末往前,念完前七个,周勃便停了下来。他看了一眼站在他对面的杨寅,投去了一个满含笑意的眼神,意思是:你儿子在前三甲了。 结果,杨寅回给了他一个白眼。 满朝肱骨都在场呢,周勃这糟老头子笑得这么张扬,也不注意一下,弄不好别人要以为,以为他们两人评卷时搞了什么小动作了。 明明是报喜,却挨了白眼。周勃觉得老杨太不理解自己了,又吹起胡子来。 殿内静了一会儿,手臂粗的红烛燃得正好,时而发出刺刺拉拉的声音,如人心一般不平静。 周勃缓缓解开了第三名的弥封。 “郧阳,李柽,四圈六尖。” “李柽,湖广乡试的解元啊!”说话的是户部尚书吴远春,他记得李柽这个名字。 “第二名,是……” 周勃揭开第二名的弥封,看见了杨遇安的名字。不过,这回他并没有念出来,而是接着打开了第一名的弥封,然后反复翻看了卷子。 看着周太保眼珠膛大,把卷子翻得哗哗作响,众人心里也不由地紧张起来。 “六圈四尖,两人均是六圈四尖!杨遇安与顾兰亭,竟是并列第一啊!”周勃心里太过惊讶,语气都颤抖了起来。柳儒意给顾兰亭画的四个圈儿,他算作了一个。 “嚯!” 有几位考官登时便惊出了声,并列第一,这可是开朝以来从未发生过的状况啊! “看来两位贡士俱是大才之人呐!” 这时候一直不动声色的太师柳儒意发话了,说话时还朝看了身侧的杨寅一眼,眼神意味不明。 “太师说是,那便是了。”杨寅低声笑道,抬首迎上柳儒意那矍铄的眼光。 殿上又静了下来。 案上香炉里檀香袅袅升起,似暗流涌动。 “好了,今日已近三更,卷子也阅完了,大家都各自回去。” 周勃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大大咧咧地出声打破了沉静,拉着杨寅便出了殿门。这两个人合不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今天怎么这么奇怪呢?难道那顾兰亭是柳儒意的人? “老杨,你们俩刚才这是干什么呢?” “没什么大事,只不过互相对对眼罢了。” “真是……服了你了!”看杨寅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周勃索性也不问了,换了个话题。 “老杨,这两个第一,不知明天皇上会如何定夺呢?我这个着急啊!” “你着什么急,皇上自有他的看法。”杨寅实在不懂周勃在着急什么。 “万一……唉,我跟你说,那就是男色误国啊!”周勃凑近杨寅耳朵说了一句话,说完便跑了。 “你这……” 杨寅还没来得及里说什么,周勃已经跑远了。想到他肯定是怕挨自己的骂,杨寅摇头笑了笑。 “老师!”这时候,走在后面的罗士奇提了盏灯笼跟了上来。 杨寅知道他要说什么事,他阅顾兰亭的卷子的时候,便知道罗士奇惊讶的是什么了。 “士奇,你先才可是要说有位考生跟皇上字迹一样?” “是,老师,实在是太像了,都可以以假乱真了。” “你可知那位考生,便是那六圈四尖的,顾兰亭。” “六个圈儿?顾兰亭?就是殿试那天皇上另眼相看的那位贡士?” 罗士奇不禁想起了昨日殿试皇帝来时的场景,他后来听人说了,那贡士就叫顾兰亭。想不到那顾兰亭,文采见识竟然那般不凡。 “老师,难不成那顾兰亭,跟皇上是认识的?” “认识又如何,不认识又如何,你还不是打了圈?”杨寅笑问。 “我是打了圈,可他跟皇上的字那般相像,他不会是……”罗士奇觉得,臣子与君主写的字一模一样,终究是不好的。他甚至怀疑,那顾兰亭是刻意模仿皇上的字。 “普天之下又有几个人能看到皇上的字呢?你看,皇上自己也看到了,他不是也没在意吗?权当是那顾兰亭跟皇上有缘,你莫要思虑过甚。” “老师所言甚是,是学生多虑了。” 杨寅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两人趁着夜色出了宫门。 耗时整整一天的阅卷,让众读卷官们都精疲力竭了,各自回到家洗沐后便躺下了。可一想到明天的状元郎会在六圈四尖的那两个人当中产生,他们心中就会生出无尽的猜测,就算是躺下了,脑袋还是不停地转着。 是杨遇安?还是顾兰亭? 反正经审卷这一天,上到太师,下到六部尚书,满朝的肱股之臣都算认识了这位以前名不见经传的顾兰亭了。 他们甚至都可以理解殿试那天皇上为什么会对那顾兰亭笑了,毕竟,如此惊才艳艳之人,确实世间少有。 洋洋洒洒一篇只两千字的策论,便将修齐治平之道娓娓道来,当真可以说是“笔落惊风雨,策成泣鬼神”了。 妙哉。 ☆、天子钦定 三月十七,太极殿上。皇帝观策,钦定三甲。 殿试前十名的文章,历来是由十位读卷官跪于殿中、一字一句读来与天子听的。这也是主持殿试的官员,不叫阅卷官而叫读卷官的原因。 读卷完毕,每位读卷官都会将卷子上呈给天子,天子再在卷末写下自己的评注。 按顺序来,今天第一个读卷的是吏部尚书乃永宁,读的是第十名,宣化府杜陟的文章。 “臣对:臣闻政治甚繁也,实由庙堂握其纲。寰区甚遥也,实由宫廷提其要……” 乃永宁声音洪亮,李勖高居御座之上,凝神静气认真听着。 今次殿试的题目是他年初就思虑好的,虽看似包罗万象,涉及史政国防等治国的各个方面,但其实也是有有所偏倚的,重点便在于治学、军政、财政以地方行政管理这四个方面。李勖主要通过考生对于这四点的论述,来评判他们策论文章的优劣。 听乃永宁读完之后李旭心里边已然有了判断,所以接过卷子后,他便直接在卷末写了自己的评注,写完才去看考生的名字、籍贯。 这番来来回回,三至十名的卷子很快便读完了。李勖心里清楚,剩下那两篇便是杨遇安和顾兰亭的文章。他不由地喜上心来,他早知顾兰亭是不会让他失望的。 待到第二名杨遇安的文章时,手捧卷子的是户部尚书吴远春。他是殿中唯一一个既不是杨寅的门生,又不与柳儒意沾亲带故的人,他最适合来读杨遇安的卷子了。 吴远春见皇帝点了点头,才开始不紧不慢地念起来。 “臣对:臣闻人君建级,绥猷将胥,天下之臣庶相与进于乂安。而欲智取术驭也,其道无由。是以神圣代兴之朝,天人交应,遐迩悉怀。而求其要端,则不外缉熙以新其德,讲论以探其源……” 一篇文章念完,李勖点了点头,他拿到试卷,却并未批注,而是开口赞到:“缉熙以新其德,讲论以探其源,为政以德,促民新德,此文甚好,甚好。” 太傅之子杨遇安本就是今次科举夺魁的大热门,此刻众官听得皇上开口赞誉,面上均是浮出笑意,心里都在暗暗恭喜杨太傅了。 可杨寅却未觉欣喜,反倒担忧起来。他本就觉得遇安文中所言之“德”有些虚泛了,眼下,怕是皇上也这么觉得了。更不用说一会儿读到顾兰亭那论理与举措并重的文章,怕是遇安的文章都入不得眼了。 接下来便是顾兰亭的卷子了,读卷的是太师柳儒意。太师一开口,便如骤闻玉石之声,清脆悦耳,叫殿上众人注意力都被这文章吸引了去。 一篇读罢,李勖并未发话,而是拿过顾兰亭的卷子,又细细看了一遍,且落了批注。 “朕观太师足足画了四个圈儿,太师认为此文如何?”李勖站起身来,走至御案之前,问向太师。 “畅快,看来叫人畅快。文中所道崇正学、修戎政、稽郡县、定钱法四论,精辟入里,所举具体举措又极为可行。臣以为,此子堪当大任。” 听得柳儒意此话,李勖心中惊喜,但面儿上却未表露。 “众卿家以为此文如何?” “回皇上,臣观此文通篇文气畅达,立论稳重,实为不凡也。皇上策题中所提及之《太平御览》、《群书治要》等典籍名作,顾生指其各有精义,但又以其不同持论分出优劣,见解极为出彩。可见皇上提及的那些书,他不仅都读过,且有自己的思考评判。顾生如今不过岁十有八,舞象之年,实在是后生可畏也,臣自愧不如。”说话的是顾兰亭的第一阅卷人,罗士奇。他如今已年至不惑,中状元那年都二十有七了,所以对考生年龄格外注意。 李勖含笑点了点头,看向了在罗士奇之前就有发言之意的户部尚书吴远春。 “吴卿有何要说?” “回皇上,臣任户部尚书以来,自认对郡县制度认识颇深,今观顾生之论,方觉臣之所知不过尔尔。顾生有言,先周灭绝在于封建,先秦灭绝不在郡县制而在暴/政。秦有叛民而无叛吏,汉有叛国而无叛郡,唐有叛军而无叛州,此番分析可谓直接阐明要害:郡县制的巨大优点是忠诚于朝廷,特别是皇帝。而如今我们的地方行政制度尚不完善,有人还大呼改革,意图废掉郡县制,实为大不当也。以臣所见,诚应如顾生所言,取前朝之长,稽郡县,往优稽之。郡县优,方可中央集权,全国一统。” 吴远春一番话说完,殿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群臣相顾无言。他们当中就有反对郡县制的,此刻听得分析,顿时脸上无光、心中羞愧起来。 想他们为官数载,见识竟不如一个少年了,当真惭愧。 李勖站在案前看众臣表情,发现有老臣脸竟已红了,他心中暗暗笑了一会儿。良久,才出声打破了殿中的沉寂。 “如此,众爱卿以为,顾兰亭与杨遇安二人,谁当夺魁?” “回皇上,臣以为,顾兰亭应当夺魁。”杨寅率先答话了,他鞠躬揖礼,语气清朗。 “臣等附议,顾兰亭应当夺魁。” 大家异口同声,纷纷附和。 “那便依爱卿们所言,准备准备,明日放榜。” 案前天子笑了笑,扬袖走下殿去。 待皇帝走远了,众臣才大大舒了一口气。他们暗暗朝太傅杨寅看了一眼,发现太傅面上却并未有失望的神色,反倒是在笑。 再看那“大顺第一大胆”的太保周勃,竟已走上了御案去看皇帝的批注了。 “皇上原来早有定夺,合着他问着我们玩儿呢!” 众臣闻言都去看周勃手上的卷子,原来顾兰亭的卷子上早就批注了一个“魁”字。 原来刚才皇帝站在案前问众臣意见时,他心里已有了定论。 对皇帝已有定论还问众臣意见这件事,众臣自然不敢抱怨。可到周勃那儿就不一样了,他突然就对顾兰亭“怀恨在心”了。他固执地认为是顾兰亭以“男色”蛊惑了皇帝,让皇帝定了他当状元郎。 他“恨”。 “恨”那些长得比他好看的男人。 “老周,你怎么还不把卷子给监临官?”看周勃捏着顾兰亭的卷子不放,监临官在一旁干着急,杨寅出声问周勃。 “不行不行,我得去找一下太后。” “周勃……” 周勃越想越觉得情况不妙,放下卷子,一溜烟儿就往内宫跑去了,杨寅直呼他的名字他都没听见。 慈安宫内,太后周氏正在殿内与太师柳儒意喝茶,周勃火急火燎地就跑了进来。 周勃进来柳儒意便甩袖出去了,他心里着急,完全没有意识到气氛的反常与微妙。 看到柳儒意出去,周太后心中低叹了一声,脸上又挂上笑容。 周勃与太后周氏原是同族的堂兄妹,所以他在礼节上从来都没多大顾忌。况且他本就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不拘礼惯了,周太后也无可奈何。 “太后啊,不得了啦,皇上他选了一个花容月貌的小白脸做状元啊!”周勃张口就来,他知道柳儒意可能已经把殿试结果告诉太后了,可他非得把自己的版本说出来不可。 “小……白脸?”太后心里一惊,但面儿上还是从容得紧。 “对对对,太后您不知道,那小白脸比您长得还漂亮。”周勃这太后堂妹虽然已经年过不惑,但容貌还是如当年一样绮丽动人,完全不显老。 “吭……休要胡说,新科状元郎终究是个男儿,怎么能拿来与哀家一个老太婆比呢?况且哀家也听太师说了,那状元郎是个有大才之人,生得好看也没什么不寻常,你莫要大惊小怪。”周氏说到老太婆三个字时,眼底闪过一丝一纵即逝的忧愁。 “怎么是臣大惊小怪呢,臣怀疑……怀疑皇上看上他了!那日殿试皇上还特意看他的卷子,今天评卷对他也是青眼有加,肯定是看上他了。”周勃后面这几句话说得极快,毕竟是在太后面前说她儿子坏话,他心里也慌得紧。 “吭……堂兄你又在胡说了,你每年都要跟哀家说好几次皇儿的取向问题,到底是要干什么?”太后声音不大却不怒自威,她早就想问周勃这个问题了。 周勃腾地一下跪了下去。 “臣……臣也是着急啊,皇上年轻气盛可登基三年后宫还是虚设状态,太后您就不着急吗?” 周勃语气真挚,听得周太后也是一怔。 “这……哀家也同皇儿说了好几次了,可无论是旁敲侧击还是直言不讳,他都不予理会呀!” “不是有选秀吗?赶紧挑一个妃子啊?” “选秀,皇儿登基那一年已经举行过一次了,按祖制是三年一选,如今时候不对啊。而且堂兄你这也太着急了,皇儿不就是选了一个俊俏的状元郎吗?也不能说明什么,咱们不能怀疑他。” 见周太后不信,周勃便将殿试那天皇帝对顾兰亭笑的场景添油加醋描述了一番。 “您不知道,殿试那天……我可从来没见过皇上那样笑呢,牙齿都露出来了!” “噗嗤……真的吗?”周勃那一句露牙齿,叫周太后猝不及防笑出了声,她可不信她的皇儿会这般失仪。 “真的,不信到了明日琼林宴太后您悄悄去看,皇上对那状元郎绝对与众不同。”周勃是绞尽脑汁地想叫周太后相信顾兰亭这个“危险人物”的存在。 “那……哀家便等着明日那琼林宴,倒要看看那状元郎是何方神圣,叫你这般忧心。等哀家看了,我们再商量。” 听得太后这样说,周勃心里才稍稍满足,倘使太后能“整治整治”顾兰亭那小白脸,也不枉费他苦口婆心说这么多。 ☆、三甲传胪 三月十八,殿试放榜日。 皇极门外,新科进士们肃然站立。金榜公布在即,纵然心跳如雷,他们却都大气儿不敢出一声,气氛格外静谧肃穆。 紫禁城的天空一碧如洗,几朵白云正悠然来去。顾兰亭迎着刺眼的日光,望向丹陛之上的金銮殿。金殿高耸的屋脊镶嵌着彩色的琉璃瓦,此刻在阳光映照下正烁烁发光。光芒太盛,愰得顾兰亭眼前只剩一片金碧辉煌。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眼前这檐牙高啄、宏伟壮丽的宫殿,不知捆绑住了多少位帝王,引得多少王朝倾覆,百姓流离失所……可却还是有人前仆后继、舍身忘死。 可叹。可叹。 众人站立良久,直到身上的进士巾服都被汗濡湿了大片,才见得一位手捧金册的二品官员缓缓从金殿内出来。那人便是今日的唱榜官,礼部尚书李先祥。 李先祥停在了第一级丹陛之上,高声念道: “正乐三年三月十八日,臣礼部尚书李先祥于皇极门外,奏科举诸事。本年三月十五殿试,取天下贡士合计两百六十人,请柳儒意,杨寅,周勃等十人读卷。兹有三甲进士,名次如下……“ 说到这里,念榜的李先祥李大人顿了一下,看了看丹陛之下的考生。 他这一顿,整个金殿四周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般,场上风和云都停了。 众新科进士们的呼吸也都在这一刻突然停止了,目光齐刷刷地看在了李大人的脸上。有的人垂于身侧手腕已开始剧烈的抖动,怎么也控制不住。顾兰亭更是闭上了眼睛,黑暗里,那些家破人亡、血流成河的场景,一幕幕扑向眼前,又呼啸而过。 “正乐三年殿试一甲第一名……“ “顾兰亭!” 听到自己的名字,顾兰亭猛地睁开了眼睛,如雷的心跳霎时恢复了平静,眼前一片清明。 “正乐三年殿试一甲第一名顾兰亭!“ “正乐三年殿试一甲第一名顾兰亭!“ “正乐三年殿试一甲第一名顾兰亭!“ 听得这三遍高声唱名,顾兰亭抬首缓缓笑了,面上喜色渐盛。今日只有她一人,有金榜三唱的荣耀。她可以感觉到,身前身后同榜进士们数百双眼睛正看着自己,目光中有羡慕,有热切,有嫉妒,如芒在背。可她笑得从容,此刻她内心已静,俯仰之间俱是云淡风轻。她看向朱红色的宫墙,眸子里多了几分青云直上的豪情。 但愿好风凭借力,送她上青云。 金殿里的天子听得三唱之名,隔着朱门看向门外,也缓缓笑了。这一笑,果然又叫殿上站在文武百官当头的周勃捕捉到了,周勃又开始腹诽起来。 “皇上,皇上不好了,太后娘娘突然晕倒啦!”这时,御前太监小安子急匆匆地进了殿内。 “母后怎么好好的突然晕倒了?可有宣太医?”李勖眉头霎时皱了起来。 “回皇上,现在还不知具体病因,太医已经过去了。” “快,随朕去慈安宫!” “皇上,今日这金殿传胪怎么办?”见皇帝这就要走,百官中为首的杨寅开口问到。 金殿传胪,即依次唱名之后,传呼新科进士们进殿晋见皇帝。 “传胪,便由太傅大人主持,朕先去了。”李勖说完便急匆匆出了殿去。 “臣等恭送皇上。” 皇帝以孝为先,文武百官自是没有异议。 李勖目不斜视地出了金銮殿,并未去看百米玉阶下站着的各位进士。不多时,三甲进士的名次便已全部念完了。 李先祥合起金榜,对丹陛上的诸进士们道:“陛下有旨,宣新科进士入殿觐见。“ 唱榜官李大人话音落定,对顾兰亭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顾兰亭一手提起袍角,坚定从容地,一步一步迈向那金銮宝殿。阳光映射,白玉石阶上落下她长长的影子。 其余进士也随着顾兰亭的脚步,拾级而上,缓缓进了金殿。 这回是实实在在的,满朝文武的眼光都落在顾兰亭身上了。可顾兰亭倒是不慌不忙,举止镇定沉稳,面对这等大场面也丝毫不见惧色。 有几位官员暗自点了点头,心道这状元果然仪态不凡。 只是众进士进了金殿,却未见御座之上的天子,连当首的顾兰亭也不禁惊讶。 “众生不必见怪,太后突生急病,皇上赶去探望了。今日这传胪,便由本官代为主持了。” 听得杨太傅发话,众进士这才恍然大悟,心里也已生了敬意,久闻天子至孝,如今看来,果然不是虚传。 众进士站定,朝那无人的御座行了叩拜之礼。杨寅这才缓缓走至御案旁侧,从礼监手中接过天子的恩荣策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次殿试已毕,恭依祖制,第一甲例取三名,第一名绍兴府顾兰亭,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赐状元府邸一座,金银宝器各众。第二三名,顺天府杨遇安,郧阳府李柽,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赐进士及第,金银各千。第二甲取四十七名,授从七品,赐进士出身。第三甲取二百一十名,授正八品,赐同进士出身。” “臣等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进士按耐住喜悦激动的心情,再次朝御案行了叩拜之礼。 “恭喜诸生了,以后还望发愤图强,为国为朝排忧解难,方才不负青云之志啊!” “谨听太傅大人教诲。” 至此,金殿传胪便是结束了。文武百官按官阶退出殿中,众进士随后退出,只留了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三人。 金殿传胪之后,他们三人便要一同游街夸官了。 “顾兄,恭喜了。”杨遇安昨日便知自己不会是状元,此刻心里已然释然。他也欣赏顾兰亭,是真心地在祝贺她。 “同喜同喜!”顾兰亭笑答。 “顾老弟,早就觉得你见识不凡了,果真没让咱失望不是!”这位来自郧阳府的探花李柽为人风趣,极为自来熟,伸手就搭上了顾兰亭的肩膀。 “多谢李兄谬赞。”顾兰亭看着肩上的手觉得颇为不自在,但又不好表现得太抗拒。她看了看殿侧站着的几位公公,换了话题。 “李兄,杨兄,我们三人也别在这聊天了,去换衣服去,几位公公还等着呢。” 由公公领着,顾兰亭三人一起去偏殿换了一身崭新的红衣进士袍。巧的是,领着顾兰亭的那位公公便是殿试那天见过的公公。 “巧了,状元郎,我们又遇到了。” “又要劳烦公公了,不知公公叫什么名字?” “奴才小安子。” 衣袍换好,三人并步走向皇帝专用的御街,游街夸官便要开始了。所谓夸官,即指士子高中之后,排列鼓乐仪仗游街,只有殿试前三甲有此殊荣。 行至御街,礼监们牵来三匹骏马。人声鼎沸中顾兰亭听得小安子对她喊:“状元郎,该上马了!” 顾兰亭手拉着马鞍,几次往上跨,可就是怎么也上不去。眼看榜眼和探花早已上了马,旁边牵马的小安子急得都开始跺脚了。 叫顾兰亭久久上不得马,一侧的杨遇安俯身伸手握住她胳膊,凭臂力一把将她拉上了马。 “多谢。”顾兰亭心下尴尬,双颊已是红了,却还是中规中矩地微微笑着。 “不用。”杨遇安看了一眼顾兰亭,只觉她太过纤瘦了,胳膊柔软无力的,怪不得连马都跨不上。 待到顾兰亭上马坐好,鼓乐仪仗才开始前进。一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本就人头攒动的长安街更加热闹了。 路边上、阁楼上……所有能站人的地方都站满了人,大家争先恐后地涌上街头,垫起脚尖伸长脖子,纷纷望向街中央的三位少年郎。 “大家快看呐,今年的前三甲都好年轻呐!” “状元郎真俊呐,眉清目秀的……” “杨太傅那位公子才俊呢!” “探花郎也不差啊!” …… 京城中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俏女子们此刻都出来了,看今次这前三甲个个英俊不凡,不由地芳心大动,纷纷向自己心仪的那位投去丝帕、鲜花、瓜果等物。 看着满大街乱飞的物什,顾兰亭眼睛都有些花了。而且那些物什还时不时地打到她身上,她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跌下了马。她可从未想过,“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欣喜,临到自己竟变成了“不会骑马不敢疾,两眼昏花不敢看”的惶恐。 “嘶……” “这是在谋杀啊……” 正思虑间,顾兰亭听得旁边的探花郎李柽呼痛一声,偏头去看,原是他脑袋上挨了俩颗大枣,此刻竟已起了红包。 她看着探花郎李柽揉着额头气急败坏的样子正想笑,没想到眼前突然扑来一块带着香风的手绢,瞬间就把顾兰亭的脸盖得严严实实,她眼前一黑,“扑通“一声从马上摔下来了。 “小姐小姐,你投中状元郎啦……” “小姐小姐,状元郎掉下马啦……” ☆、琼林宝宴 “不好了,状元郎摔下马啦!” “这下是真的是状元及第了!” 顾兰亭摔得猝不及防,头着地时只觉一阵钝痛,脑袋里闪过了一些模模糊糊的画面。那些画面太零乱,看不清却又挥不去,顾兰亭捧着脑袋,试图阻止那些与疼痛一并袭来的记忆。 “啊,顾郎你没事,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顾郎,顾郎……” 说话的便是刚才扔帕子的姑娘,也是云来客栈那个垂涎顾兰亭已久的秦小姐,秦惜惜。她看着顾兰亭躺在地上一脸痛苦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急得眼睛都红了。 奇怪的是,听得秦惜惜叽叽喳喳的声音,顾兰亭的脑袋突然没有那么疼了。 “我没事,扶我起来……” 顾兰亭混乱中抓住了秦惜惜的手,秦惜惜心里一喜,小心翼翼地扶了顾兰亭起来。 看顾兰亭胳膊流了血,秦惜惜要撩开顾兰亭的袖子去看她的伤势,顾兰亭赶紧后退了一步。 “嘶……”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胳膊,蹭掉了好大一块皮,正汨汨往外冒着血。 “大人,我们去医馆看看!”一旁的小安子急道。 “不用了,小伤,我们还是继续游街!”顾兰亭把袖子放下,准备继续上马游街。中状元郎头一天,她总不能当众就进了医馆,太不吉利了。 这时候,听说有人扔帕子害得顾兰亭摔下马,柳还行火急火燎地赶过来了。他先是细细看了看顾兰亭,没看见她有什么伤。转身一看,扔帕子的竟然是秦惜惜。 “秦惜惜,原来是你,你又搞什么幺蛾子!” 柳还行很生气,声音大得刺耳,可没想到秦惜惜的声音比他更大。 “我……我就扔个帕子,怎么啦?又不是给你扔的!” “诶,我说你这个刁民,怎么?想谋害状元郎啊!” “柳还行!你说什么?” …… 秦惜惜和柳还行本来一见面就爱掐架,谁都看不惯谁。这回秦惜惜害得顾兰亭受伤,两个人吵得更凶了。 他们俩一个比一个声音大,街上的老百姓们都有些被镇住了,目瞪口呆的。 顾兰亭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用力翻身上了马。她示意鼓乐仪仗队赶紧吹打起来,好盖住这两个人的声音。 “诶,顾郎,你不能走啊!”锣鼓声响了好一会儿了,秦惜惜才后知后觉去看顾兰亭,却发现人家骑着马都已经走了好远了,她提起裙子就想跑去追。 “赶紧给我回来,不准追!” “嘶……放手!” 柳还行自后面扯住了秦惜惜的头发,他这招狠,秦惜惜只好停下脚步来。 “跟我回客栈去,不准捣乱!” “我没捣乱!” …… 马上的顾兰亭遥遥回望了一眼,看见人流中柳还行揪着秦惜惜往回去了。她舒了口气,定定地望向这长长的御街,在想什么时候能到尽头。 御街十里,只嫌太长。马蹄虽疾,仍嫌太缓。只因刚才脑袋那一撞,她早已没了一日看遍长安花的心情。 那些零碎的记忆,越想看清楚,人就越痛苦。 三年前从刀山血海中逃出来,顾兰亭卧床了一月有余,差点儿没能醒过来。她醒来之后,以前许多事情便都记不清了,只记得血海深仇了。 她以前以为那些记忆都不重要,不过是女儿家深居闺阁的琐事,忘了便忘了。可上巳那天遇到的李和昶,还有后来那吃滑虫的老丈,都让她觉得,那些记忆很重要。 倘若他们知道她就是沈兰亭,倘若他们上报了朝廷,那她就是罪人之女,别说平步青云了,她要活下去都会很难。可是他们若是知道,为何又不揭穿呢? 顾兰亭一路胡思乱想间,十里御街很快便游完了,接下来他们三人便要奔赴那琼林宴了。 琼林宴,是朝廷为殿试后新科进士举行的宴会,因在城西琼林苑举行而得名。 顾兰亭三人一行自苑门进入,但见锦石缠道,宝砌池塘,柳锁虹桥,花萦凤舸。如此盛景,倒叫人眼前一亮,心情也顿时舒畅了几分。 苑内早已聚了很多人,柳还行那呆子此时也在喝酒了。众人见今科头三甲来了,纷纷迎了上来。一群人相互道贺一番过后,这才坐入席中。 顾兰亭看柳还行那呆子都快喝醉了,就没去找他,开始打量苑中众人。因着太后的事儿,皇上自是没来的。在场的除新科进士外,还有一些礼部官员、翰林院侍读学士。翰林院里,翰林学士官位最尊,其次便是侍读学士。席上那几位侍读学士以后就是顾兰亭的直属上司了,顾兰亭少不得要同杨遇安他们一同去敬酒。 “我也曾打马御街前,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人人夸我潘安貌,原来纱帽罩婵娟 ……” 正觥筹交错间,不知戏台子上谁点了一出《女驸马》,喝酒的众人俱是笑闹起来。 “我们这状元郎也是潘安之貌,不知纱帽底下是不是个女婵娟呢哈哈……”听着戏言,喝得晕晕乎乎的探花郎李柽打趣着顾兰亭。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顾兰亭自是连连摇头,那惶恐的样子引得众人一阵发笑。 “哈哈哈……” 笑闹之中,席上依旧推杯换盏,喝了几杯之后,顾兰亭很快便不胜酒力,脑袋都有些晕乎了。可宴上同僚频繁地朝他敬酒,她不能推辞,该喝的还是得喝。 这边琼林之内酒宴正酣,那边宫廷之内,太后晕倒了,太医院和慈安宫气氛都紧张得很。 寝殿之内,李勖已来了多时,可周太后还是不见醒。太医诊脉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太后忧思过甚,好好修养即可。 太医院自谭院判告老还乡之后,便愈发不行了,李勖倒也没责怪,只吩咐赶快备药。他自己则在外间等着,看太后何时醒来。 其实他心里还有一层考虑,他在慈安宫这里,就不用去金殿传胪也不用去琼林宴了。这样,顾兰亭见不到他,自然也不会知道他的身份了。 可他等着等着,竟看见太师柳儒意来了。那太师可倒好,像是谁都没看到似的,径直往内殿去了。 那可是他母后的寝殿! 李勖一口茶水还没来得及咽下,赶紧跟了进去。 “太师不是告病在家吗?怎么有力气到宫里来了?”李勖是听说母后跟太师私交不错,可这是在寝宫里,他觉得十分不妥,语气便沉了几分。 彼时柳儒意刚撩开明黄的帐幔,听得声音,随即放下。 “臣自知有罪,但凭皇上责罚。”柳儒意面色不再紧张了,从容跪下。 柳儒意这一跪倒是让李勖出乎意料,他看他面色苍白,倒是真的生了病,心知自己错怪了他。 “罢了罢了,太师起来罢。朕看太师脸色不好,恰逢今日太医都在,也出去诊诊脉罢。” “臣告退!” 柳儒意听令退出了殿内,他没叫太医诊脉,只是问了问太后的病情,知悉没有大碍,便匆匆离去。 殿内。李勖知道母后刚才便已经醒了,在想是不是柳太师来了的缘故。 “母后,可感觉好些了,可要太医进来看看?” “没事,皇儿不用叫太医了,母后已经可以起身了。”周太后的声音有了中气,倒是真的清醒了。 “那儿臣叫沈姑姑进来。”李勖说完便退了出去,叫那沈姑姑进去服侍。沈姑姑是太后的陪嫁丫鬟,也是李勖的奶娘,所以他称一声姑姑。 李勖才在外间坐定,被他派去照应顾兰亭的太监小安子就进来了,扑通一声跪下了,面上似有急色。 “她出了事?”李勖眉头一皱。 “启禀皇上,状元郎他,他今日摔了马受了伤。” “她现下在哪儿?” “禀皇上,应当还在琼林苑。”小平子低着头答完,还没回过神儿,只觉面前一阵风过,皇上已经走了。 “皇上,皇上你去哪儿?” 小平子边追边问,问罢又自己抽了自己一巴掌,自己问的这不是废话吗?皇上肯定是去琼林苑啊! 待到周太后由那沈姑姑搀着出来时,皇上早已没了影子。 “皇儿到哪儿去了?” “启禀太后,皇上刚才听说今日状元郎摔下了马,便急匆匆走了。”一宫女回道。 “状元郎?顾兰亭?看来周勃说的倒是真的了。唉……” 周太后正想着新科状元郎是个什么样子,太医已恭恭敬敬端了药上来。 “哀家听说太师也病了,如何了?” “太师刚才并未叫臣等诊脉,不过臣看症状,太师应当是感染了风寒。” 周太后听完点了点头,这时沈姑姑讲那药也试好了,她便低头一勺一勺慢慢喝起来。 昨日她听说柳儒意在一贡士卷子上画了四个圈儿,还在皇帝面前力荐那人做状元郎,便宣他进宫问了几句。 她知道他对于这天下从未真正放手过,所以怀疑那顾兰亭是他的人。 他对她的怀疑很生气,两人一言不合便大吵了一架。 她现在想来,那顾兰亭肯定不是柳儒意的人。柳儒意这个人虽善谋略,但在她面前,也算是毫无保留了。 这么多年,他从未骗过她。就连这天下,他说为她放手便真的放手了,纵然他心有不甘。 她不该怀疑他的。 ☆、朕来就好 夜色如墨,月凉如水。城西的琼林苑内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丝竹管弦、猜拳行令之声不绝于耳。 “我考状元不为把名显,我考状元不为作高官,为了多情李公子,夫妻恩爱花好月儿圆 ……” 李勖进得苑内时,戏台上的《女驸马》正好唱到这一段,他听清唱词,面上不禁起了笑意,他是把自己想成那李公子了。 “臣等恭迎皇上!”看皇上满面春风地来了琼林宴,众人俱是一愣,倒是没忘记礼数,有的还端着酒杯就下了跪。 “众卿平身,继续喝酒,不用多礼。” 李勖环顾了面前这乌压压一片大臣,左右也没发现着红袍、插宫花的状元郎顾兰亭,便叫了礼部尚书李先祥过来问话。 “新科状元郎呢?”李勖压低了声音,他想着还好今日太保周勃不在,不然又要用眼神给他递刀子了。 “启禀皇上,顾大人白日摔了马受了伤,方才又不胜酒力,臣等便由他提前离席回去了。” “方才?” “禀皇上,就是方才,皇上来的时候,顾大人刚出去。” 李先祥恭恭敬敬地作着揖答着话,待他抬头,面前的皇上竟已不见了,只剩他近身的公公小安子。 “公公,皇上这是……” “皇上找状元郎有事,李大人莫要见怪。大人好生喝酒,奴才这也走了。” 小安子说完撩起拂尘走了,只剩李先祥愣在原地。 这是怎么了?他们平常老成持重的皇上怎么变得一阵风似的了? 银月似钩,星河天悬。 顾兰亭正一个人往客栈走,夜晚的凉风吹拂着她发烫的脸颊,可她的醉意却越来越浓,一点儿也没被吹散。 她看到一家医馆还开着门,本来想进去的,可又觉得自己穿着一身状元地行当不太好,便抬手想把帽子上大红的宫花扯下来。可一个用力,不仅宫花连着帽子被她扯下来了,束发的簪子也被她碰落了。只听得玉石落地叮咚一声,满头青丝顷刻如瀑布一般倾泻下来,一直垂顺至她纤细的腰间。 顾兰亭心里一惊,倒也没有慌,俯身捡起纱帽和碎掉的玉簪。只是她还未来得及起身,便看到一双素色秀金龙的靴子停在了自己身前。她顺着靴子往上看去,只见李和昶皱着眉,正俯身朝自己伸着手,想拉自己起来。 自病愈那日乌龙一场过后,她已许久没见过他了。 他今日着了一身月牙白的家常锦缎袍子,如墨的发丝散落在肩背上,头上插着一根上好羊脂玉的簪子。他身形颀长姣好,如银的月光洒了他一身,也晃了顾兰亭的眼。 良久,顾兰亭眨了眨眼睛,想自己站起来,却不料脑袋一阵眩晕,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她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宽厚温暖的怀里,鼻间闻到一阵似有若无的药香,不知是自己身上的,还是他身上的。待想细细嗅来,已失去了知觉。 “兰亭……” 李勖唤这一声,心都是疼的。 良久,见怀里人没有反应,他便轻轻将她横抱起来,缓步走进了旁边的医馆。 大夫见来的这位公子轩然若举,贵气逼人,又以为怀里的红衣人是他夫人,自是不敢怠慢,细细诊起脉来。 “公子不必担心,夫人这是醉得深了才未醒来。不过,我看她臂上有伤,像是从哪里摔下来过,想来身上也有。我与你开些伤药,回去洗净伤口涂上即可。” “好。” 李勖点头答好时,眸子里涌起几分喜色,要她成为他夫人,这件事他肖想了很多年了。 今年是第六年了。 李勖重又抱起顾兰亭,却没把她送回客栈,而是顺路送去了也在城西的状元府。跟着李勖到了状元府,小安子一颗心才镇定下来。他真怕皇上把新科状元郎带去了皇宫,那样可解释不清了,估计太后会把自己这个小跟班当场灭了。 因着顾兰亭还未正式过府,所以状元府里只有几名宫里的禁卫把守,静谧得紧。 李勖将顾兰亭轻轻放至榻上,撩开她那宽大的袖子,见她伤口上的血已经凝住了,捏着那瓷瓶,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涂药了。 这时小安子正好端了一盆热水进来,这是他急中生智掏银子从邻居那里买的,一路端过来可烫死他了。 “皇上,要不要奴才搭把手?” “她是个女人,朕来就好。” 什么?状元郎是个女人?你来就好? 李勖说这话时眉头都没皱一下,语气不咸不淡地像是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可听得小安子惊得水盆都没拿住,还好他及时扑在地上接住了,不然他又得重新去端一盆了。 小安子战战兢兢地把水盆端过榻前去,便识相地退出去了,还关上了门。 他说皇上怎么会把这宅子赐给状元郎呢,原来早就看上人家了。可状元郎是个女的,自己怎么就看不出来呢?这可是欺君之罪,皇上竟然全不在意? 小安子实在想不通索性也不再去想,他抬头看向满院子粉雕玉琢的杏花,想伸手去摘一朵,可又赶紧自己打了自己的手,这可都是皇上亲手种的啊,他碰不得,碰不得。 屋内。李勖给顾兰亭的胳膊上好药后,想到她身上肯定还有伤,于是伸手将她腰间的罗带解开,褪掉了厚重的状元服。他想将她的中衣也解开,可又觉得不妥,于是心虚一般地点了她的睡穴。 他的手在颤抖,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是怕她醒来发现?还是有什么私心? 开襟的中衣本就只有腰间一条罗带束缚,李勖一拉开那罗带,顾兰亭的中衣几乎就全部散开了。她只着一件束胸的身子完全暴露在了他的面前,他看得心里一窒。 莹骨冰肌,如兰似玉。 李勖想闭上眼睛,可又不受控制似的睁开,他掩唇低低咳了一声,低头去看她身上的伤。 比肩膀上更醒目的,是她胸前的伤痕。 她的束胸太过厚重,勒得又紧时间又长,致使她胸口已淤肿了,白玉般的皮肤上起了一道又一道红色的勒痕。 他伸手想去碰,可又不敢,只好掩了掩她的中衣,把视线移到她右肩的伤口上,轻轻替她擦去污血,撒上药粉。 屋里出奇地安静,李勖只听得到墙角更漏“沙沙”的细微声响,还有他的心跳,他越来越重的呼吸声。 他的头越来越低,离她越来越近,她身上好闻的香气涌入他鼻翼。 他要醉了。却在醉与沉沦的边缘醒了过来。 他心知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慌忙坐正,手上涂药的动作快起来,不多时,便将她所有的伤口都上好了药,能包扎的也包扎好了。 他熟练的将她中衣的罗带打了一个活结,给她盖上被子,忍着心里的悸动和狂热,疾步走到了门口。可他伸手拉开房门,迟疑了好一会儿,却未出去,而是又转过身来看榻上的人。 他终究没忍住,慢慢走近榻上的人。 屋子里烛光朦胧,将她的眉眼都笼上一层淡黄色的光晕,让人恍惚又让人心悸。 他伸手细细抚过她的脸,确认手上那温润柔软的触觉,确认他朝思暮想的沈兰亭,真的就在他眼前了。他眼里俱是眷恋和爱怜,像对待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一样。 良久,他俯身吻上了她眉睫,一滴泪缓缓落在她脸上。 月光洒进来,杏花的影子映在纸窗上,簌簌落落。 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长记杏花开后,正伤春时节。 酒阑歌罢玉尊空,红烛暗明灭。半世韶光如蝶梦,都落你眉睫。 ☆、初入翰林 翌日清晨,顾兰亭迷迷糊糊地还未睁开眼,便恍惚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春梦。梦里那名男子的模样她已无从记清楚,却记得他摸她的脸,温柔细腻,还隐约记得他的声音如清风霁月,很是动听。 “不似鸾凰,谁似鸾凰?” 他如许问她,她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回想起昨晚梦中种种,俱不真切,却只这一句,分外真实。 “顾兰亭……”砰砰砰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回想,她睁开眼,才恍然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她猛然坐起,手摸到枕侧大红的状元服,低头看身上中衣却是穿好的,身体也没有任何不适。看到胳膊上的伤口已被人包扎好了,她忐忑地撩开肩上衣服往里看了一眼,肩上伤口也上了药。 她顿时心跳如雷。 是谁给她上的药?难道是…… 她眼前浮现了李和昶那张俊秀非凡的脸。 “笃笃……笃……”柳还行已经敲了半天门了,无人回应,他便边喊边推门进去了。“顾兰亭,都日上三竿了,你怎么……?” 见顾兰亭此时只穿了中衣,衣襟还微微开着,柳还行连忙捂住了嘴巴,但见顾兰亭还瞪着自己,才后知后觉捂错了地方赶紧又捂上眼睛转身要逃离现场。 “嘭……”“嘶……” 祸不单行,看不见路的柳还行一头碰在门上,摔了个四脚朝天,正呼着痛。 “呆子,你没事?” 此时顾兰亭已经穿好衣服下了床,她伸手准备去拉柳还行,抬眼却看到了门外好大一片雪白的杏花,她一时怔愣起来。 “兰亭,你没事?”柳还行站了起来,伸手在顾兰亭眼前晃了晃。 “哦,没事,我……为什么在这里?”顾兰亭回过神,不再看那杏花。 “你自己都不知道吗?琼林苑的人说昨天你喝醉了,就把你送到了这状元府。” 琼林苑的人?状元府?那李和昶又是什么人? 柳还行看顾兰亭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以为她没休息好,也没多问。而是叫她快快洗漱,宫里来了人,在正厅等着宣旨了。 接了旨,这雕栏玉砌的状元府便真正是顾兰亭的了。她只身站在杏林之中,看杏花沾衣,嗅香风阵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