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关 (1)
☆、曲水流觞 大顺王朝。正乐三年。 此时已近春间三月,长安的桃花都开了。满城红粉,铺成无暇。 京城最大的客栈里,熙熙攘攘,客似云来。一个个青衫磊落,仪表堂堂,多半都是进京赶考的书生。 客栈二楼,顾兰亭临窗而坐。她手里拿着一本《治安策》,心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数年寒窗苦读,如今乡试、会试她都安然过了,只这殿试临近,不知为何,她心里却越来越不安起来。 她抚了抚心口,是怕殿试落榜进不了翰林院?还是怕暴露了女儿身? 顾兰亭发着呆,没听到门外有人敲门。 “笃笃……笃……” 照例两短一长地敲门声过后,没人应声,柳还行便自己推门进来了。他是跟顾兰亭一同来赶考的发小,此番准备来找她出去喝酒。 “兰亭,你还看什么书啊?殿试不就是见个皇上考个策论吗?你肯定前三甲的!”过了会试,他们便都是贡士,再去参加殿试怎么着也会得个进士,不会落榜,所以柳还行早就悠哉悠哉玩乐起来了。 见顾兰亭半天不回应,柳还行朝着她耳朵朗声喊了一句:“秦小姐又来找你了……” 顾兰亭这才有了反应,赶紧拿好手上的书,躲到了桌子下面。半晌,她没听到秦小姐叽叽喳喳的声音,探头瞄了一眼,除了正在奸笑的柳还行什么人都没有,这才明白自己被他耍了。 “你这呆子,又来哄我!” 秦小姐是这酒楼老板的女儿,因见顾兰亭生得俊秀非常,第一次见面便开始对她死缠烂打。无奈顾兰亭其实是个女儿身,不能接受她又不能对她坦白,只好选择避之如虎。 “你说人家怎么就看不上我呢,还不是怪你太好看了。”柳还行嘴上调侃,手上却顺手给顾兰亭倒了杯茶,嘿嘿笑着。 “兰亭,我们喝酒去呗?今天杨太傅邀请我们中榜的过府一叙,听说会有你最喜欢的曲水流觞哦!” “曲水流觞”是宴饮聚会时的一种游戏,与会众人坐于环曲的水边,把盛着酒的酒杯置于流水之上,任其顺流漂下,停在谁面前,谁就要将杯中酒一饮而下,并赋诗一首。 顾兰亭记得自己少时在书院读书时与同窗玩过几回,虽印象模糊,却至今念念不忘。 “那……但去无妨。”顾兰亭很快点头答应。 顾柳两人也不拖延,换了一身月白袍子,便雇了马车去了城西杨府。 杨太傅全名杨寅,是当今天子的师父。他是天下翰林之首,是顾兰亭心里极敬仰的学者。据传他府中有一个能容纳二十余人的“流杯池”,专为每年上巳节行“曲水流觞”之用。 如今见得“流杯池”真面,顾柳两人均是叹为观止。 “没想到竟然这么大这么豪华,酒杯都是上好的紫檀红木,这酒竟然是寒潭香啊!”柳还行好酒,他已经迫不及待想尝一口了。 “你别!”眼看柳还行就要自己倒起酒来,顾兰亭适时出声提醒。毕竟这是在太傅府,总归要注意分寸。 “好!” 柳还行甩了甩袖子,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惹得顾兰亭只想发笑。 宴会很快就开始了,不过杨太傅并没有来,来的是他的长子,这次会试的第一名,杨遇安。 杨遇安温润有礼,很快便招呼大家一起玩乐起来。 “既然我杨府做东,那么我便先来,才疏学浅,但求大家入耳一听,全作抛砖引玉。” “书引藤为架,人添花作衣。多谢盈盈客,临睨赏光辉。” 杨遇安短短几句,字字谦逊,却又不输文采,大家纷纷叫好。 “斗雪梅先吐,惊风柳未舒。 直愁斜日落,不畏酒尊虚。” “石画妆苔色,风梭织水文。 山室何为贵,唯馀兰桂熏。” …… 今日杨府的确是冠盖骈集,宾客号呶,来者俱是才华满腹,出口成章的年轻翘楚。诗作一篇比一篇好,席间气氛也越来越欢快。 虽然酒杯一直没到顾兰亭这儿,可她只细细听着别人的诗,也觉意趣非常。诗品见人品,从这些诗,她便能初步看出这些人的品性。以后都是同僚,她该多留意的。 如那杨遇安,仪态举止谦逊温良,不似其父那样放旷不羁,想来他日位极人臣,大权在握,也是大有可能的。 酒过三巡,她不经意偏头看了看,旁边的柳还行竟已喝得双脸通红,像是要醉了。正想要叫他一声,却见得那红木酒杯堪堪停在了她面前。 她不疾不徐,缓缓开口。 “放旷出烟云,萧条自不群。曲水本无意,只为避嚣氛。” 听得此诗,众人默了一会儿,继而有人赞扬起来。他们也不曾想,竟然有人会当中说杨太傅“不群”,还说他有意避开朝堂喧嚣。胆子大,用词妙,可偏偏却点中了太傅的品格。 这时,流杯亭外两个人停住了脚步。正是当今圣上李勖和他的老师杨太傅。 “曲水本无意,只为避嚣氛。不知老师可是这个意思?”李勖开口,声如流响击石,清越明亮。 “皇上见笑了,未曾想老臣这心思,竟叫一个后生瞧去了。” 杨太傅抚了抚胡子,两人一同向吟诗那人望去。 因那人旁边有一花树,掩映之中,看不真切。李勖望着那纤细的背影,只觉她身旁似有烟霞轻笼,竟有几分不像尘世中人。 “当真……是个妙人。” 听得天子夸奖,杨太傅点了点头,似有认同。 远远看见父亲和皇帝点头品论,杨遇安也朝顾兰亭看去。她正跟旁边的好友说话,山眉水眼,生得十分俊秀。 别人作诗都只描景,她却达意,这意,还一语中的。 众人都道父亲位高德重,却不知经纶世务非他所愿,庙堂喧嚣非他愿闻,浅斟低唱才是他心中所好。 而她却知道。她,当真是不同。 李勖与杨太傅谈完政事,才走出杨府大门,便见得皇妹阿宁一身男装,匆匆跑来。她这不是第一次来了,她看上了太傅的公子,可是,人家杨遇安已经有婚约了。 “阿宁,你又来做甚?”李勖拦住了她。 “皇兄,我,我是来看曲水流觞的。”阿宁见到皇兄,声音立即软下来。 “骗子!” “皇兄,你就让我进去看看!”没想到皇兄会这么直白地揭穿自己,阿宁瘪了瘪嘴很是无奈,她没办法了,只好撒起娇来。 “里面都是男子,你该学会避嫌。”听得皇妹撒娇,李勖神色也温和下来。 “反正我还小,还没及笄呢,不用避嫌。” “听书,赶快把公主带走!”软的不吃李勖只好来硬的,让侍女强行带走了阿宁。 阿宁不想走,甩着袖子一路挣扎着。眼看着自己被押到了马车前面,皇兄就在身侧,不知道该怎么逃跑是好。 “兄台,你的荷包掉了!” 这时,喝得醉醺醺的柳还行跟了过来,他还有几分清醒,朝阿宁递着荷包。 阿宁看眼前的公子双颊通红,只觉好笑,她正准备伸手去接荷包,却不想身上一重,眼前人竟扑到了他怀里。还不偏不倚,头正搁在她胸上,手也顺势环在她腰上。 “登徒子!” 阿宁心中羞愤,正要低头推开柳还行,却发现怀中人已经醉了,正闭着眼睛一副酣睡的样子,还咂了一下嘴。看着他弯弯的眉眼,她突然没那么生气了。 她偏头看了一眼皇兄,只见他盯着自己怀中的登徒子,眸色渐深,眼看就要发作了。敢当着他的面儿轻薄他最宠爱的妹妹,这还得了。 他抽出了侍卫腰上的剑。 “兄台且慢!” 这时候,顾兰亭疾步跑来,伸手按住了李勖的手腕但很快放开。她挡在了柳还行前面,喘着气,看了一眼兀自安睡的挚友,抬首对上李勖鹰钩一般的目光。 有怒气。 有杀气。 那愠怒的眼神如雾似电,惊得顾兰亭后退了一步。 连带着后面的阿宁也晃了一下,阿宁不知怎的,下意识抓紧了怀里的人,像是怕他摔着了。 情势危急,但是顾兰亭很快镇定下来,拱手作揖道歉,语气温和谦卑。 “对不住,是在下失礼了。我这位朋友喝醉了,本无意冒犯,还望二位海涵。” 她还未收回作揖的手,便看得那明晃晃的剑落在了自己肩上,寒气逼近脖颈。 他不发一言,但气势逼人。 看皇兄这架势,顾兰亭身后的阿宁惊得张大了嘴巴,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皇兄虽一向清冷但也不至于暴戾,今日怎么会这般反常? “都是男子,难道还容不得一时失仪吗?” 顾兰亭抬首迎视李勖,目光里毫无畏惧,语气也是不卑不亢。她刻意强调了“男子”二字,因为她已经看出柳还行扑的是一位姑娘。 李勖认出她是刚才曲水流觞那位妙人,向前走了一步,欺近了顾兰亭。他比她高了一个头,此刻完全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眼前人两颊融融,如霞映澄塘,双目晶晶,似月射寒江。她脸上全不见一丝惧意,俱是云淡风轻。整个人就如同一抹淡淡的素色幽兰,生生逼退了这万紫千红。 他看清了她的眉目,满城桃花随即失了颜色。 是他?是她? 李勖细细看了一眼眼前人颈项,确定眼前人是个女娇客而非男儿郎。而这个女娇客,他似曾相识。 却不知到底是不是那个旧相识。 顾兰亭见李勖盯着自己,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敢静静回视。 他眼神已不似刚才那般阴鸷,眸子里仿佛泛着一层沉沉的雾霭。她看他仪范清泠,风神轩举,便知他定不是寻常男子,非富即贵。 良久,李勖收了剑。却一时没握住,“哐”的一声剑落到了地上。他这才发觉,自己也失仪了。 “容得,容得。” 李勖低声道了一句,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她听。话未落,人已扬袖走远,沈兰亭后知后觉抬眼去看他的背影。 他从街口那丛绿竹下走过,月白春衫落下一片竹影如画。她恍然未觉,自己竟已经看得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勖(xu四声),柳还(huan)行。 ☆、上巳花灯 “公子,公子……”阿宁久唤顾兰亭不应,便艰难地伸手推了推她。 “对不住,对不住……” 顾兰亭回过神来,赶紧从阿宁手中扶过了醉醺醺的柳还行。 “没事,没有……大碍。我哥他太护着我了,没吓到你!” 阿宁见顾兰亭生得好看,刚才在皇兄面前又不卑不亢,气度不凡,心里对她很有好感。她边说着边要伸手去看顾兰亭脖颈上是否伤到了,顾兰亭知礼地退了一步。 “在下无妨,多谢姑娘挂怀了。” “姑……娘?” 阿宁听得姑娘二字,脸上一热,想来眼前这俊公子肯定是看穿了她是女扮男装,说不定还觉得自己放浪了。她一时羞愤,捂着脸就跑了。 “哎,等等我!”云里雾里的丫鬟听书不明所以地追了上去。 顾兰亭低头舒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柳还行的脸,可他还是没醒过来,想来是酒劲儿还没过去。 “呆子,你差点儿害死我了知道吗?剑都架到我脖子上了知道吗?” 回忆起刚才那人愠怒的眼神,顾兰亭现在心里还打着颤儿,她虚虚抱了抱柳还行,拍了拍他的背,自己才舒下心来。 顾兰亭请了杨府的小厮帮忙,才把人高马大的柳还行弄上马车。他醉得很死,回到客栈睡了大半天,黄昏时才醒过来。 柳还行醒过来时,顾兰亭正坐在窗边涂药膏,已经快涂好了。她的手长了冻疮,因今年生了一场倒春寒,到现在还没好全,留着疮疤。 此刻屋内昏暗,顾兰亭小巧柔美的俏脸映着暮光,似仲春三月桃花之色,一眼望去,岁月静好。 柳还行对这个花容月貌的发小虽没有男女之情,却是极心疼、极看重的。没人能比他更清楚,她这一路走来的诸多苦楚。她从来不诉苦,可他都知道。若是不苦,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玉手,也不会生这么多冻疮了。 “你这手为何还没好全?”柳还行点了一盏灯,屋内顿时亮了起来。 “大夫说快了。你终于睡够了,我还怕你醒不过来了呢!”先才顾兰亭请了大夫,大夫说他只是喝醉了,可她还是不放心,就守在他屋里,想着万一他没醒就再去找大夫。 “咒我呢你这是,对了,这荷包是怎么回事,怎么像是个女人的?”柳还行醒来时荷包便在手上了,他正纳闷儿。 “噗嗤……” “你笑什么?” “今日宴会,你喝醉了调戏了一个美娇娥,人家送给你的。”顾兰亭面不红心不跳地说着瞎话儿。 “怎么可能?” 柳还行不信自己会这么失仪,虽然……他好像一直很失仪。可这是在名动天下的太傅府上啊!丢人丢得太大了! “你放心,就我看到了。你下次见到那美娇娥好好对她就成,我不会到处乱说的。”顾兰亭决定将瞎话儿进行到底。 “那美娇娥是谁?”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觉得应该还会再见的,到时候我提醒你。” “我……我是怎么调戏她的?” “嗯,就是,袭胸。”这回,顾兰亭说了一句大实话。 顾兰亭一本正经地看着柳还行,眼前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一脸不敢相信的样子。 “我,我去让张大厨把我手剁了!”许是觉得自己作恶多端,柳还行还真义愤填膺地下楼去厨房了。 顾兰亭收拾好桌上的药膏,准备不厚道地跟上去看看笑话。 当然,最后柳还行的手并没有被剁,因为张大厨说什么也不愿意,他说,佛门不杀生。 柳还行见好就收,他也不想剁手,就赶紧回了正堂。他叫了两壶绍兴花雕,喝了一口却觉得索然无味。今天喝了御贡的寒潭香,凡酒他便再入不得口了。 “呆子,不准喝酒了。”顾兰亭本来准备看热闹的,却没想到他又在喝酒,赶紧叫小二撤了去。 “那好,听你的。反正我也没准备再喝,难喝。” “你竟然说家乡的酒难喝,以后都别喝了。”顾兰亭没好气地白了柳还行一眼,她和他都是绍兴府人士,这花雕便出自绍兴。 “那不行。” 柳还行挑了挑眉笑了笑,望向窗外人群熙熙攘攘的长安街。这时街上来了一辆华盖马车,高头大马,看起来贵气得紧。 “你看那当头的不是杨遇安吗?” “是啊,他这是干什么去?”顾兰亭远远望了一眼,马上公子丰神俊朗,街上姑娘们抛花扔果,场面倒也盛大。 “多半是陪哪家小姐看花灯罢,后面马车坐的人肯定非富即贵,还是大富大贵的那种。” “呆子,我们也去看花灯?” 还不等柳还行答应,顾兰亭便已起了身。好不容易她自己愿意出去转转,柳还行当然鞍前马后、乐意奉陪了。 弦管千家沸此宵,花灯十里正迢迢。满街的花灯和公子佳人,让人眼花缭乱,让人不知不觉,便融入这欢声笑语里了。 “你吃糖葫芦吗?我去给你买一个?”柳还行远远地就听到了吆喝声,于是转头去问一爱吃零嘴儿的顾兰亭。 “好,我还要茴香豆、香糕、虾球,还有……”顾兰亭恰好也听到了声音,还看到那边一排的零嘴儿摊子,不由地咽起了口水。 “还要?”柳还行装作嫌弃和惊讶的样子。 “也罢,不要了。”顾兰亭知道柳还行一会儿肯定会说她脾肉横生,她沉默下来。 “再来一个醉鱼干儿!你在这儿等我哦!”京城就这一条街有绍兴小吃,柳还行知道顾兰亭已经垂涎好久了,便快步跑去买。 顾兰亭满足笑了笑,往四周看了看。她有些饿了,于是买了几块红豆糕吃着。糕铺旁边正好有一个对对联的花灯铺子,兴之所至,她便对了一句。 店家给的上联是:退避迷途返逍遥,顾兰亭便提笔对了一句:惆怅忧怀怕忆情。 “公子对的不错,这花灯是公子的了。好巧,刚才有位公子也是对的这一句,一字未差,字体也像。我都怀疑你们是不是同一个人了,可长得又不像,看来两位可真有有缘分呢!”店家笑哈哈地,朝顾兰亭递过来一盏凤凰花灯。 “哦,是吗?” “你看!” 店家把那位写的下联拿给顾兰亭,纸上灵动遒劲的瘦金字体让她吃了一惊,惆怅忧怀怕忆情,两个人倒真是对的一模一样。 而且,字体也很像,都是瘦金体。只不过那人字体更为瘦挺爽利,而自己的则小巧柔婉了几分。 顾兰亭拿着两张纸有几分愣神,便在那花灯摊子坐了一会儿,想了些事情。 花灯铺子里面,李勖跟手下密谈完毕出来,听得有人跟自己对了一样的对子,挑帘一看,那人竟是今日那似曾相识的女娇客,不禁心下吃了一惊。他俊逸的脸上一时换了数种神色,又惊又喜又忧。 “公子,刚才那位跟你对了一样下联的公子有意跟你联对,不知你是否愿意切磋一下?” “可以,对。” 顾兰亭望向里面,一帘相隔,只见一个修长身影,发髻高挽,看来是个公子。 “是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你先。” 那人声音清越明朗,像是浸在水里的玉,像是穿过四季的风,又像是今日清淡的月光。隔着帘帷,顾兰亭依然觉得沁人心肺,仿佛在哪里听过一样。 “月影凝流水” “春风含夜梅” “灯树千光照” “花焰七枝开” “退避迷途返逍遥” “惆怅忧怀怕忆情……” 不知那人为何重提这一对,顾兰亭顿了一下,还是原字原句对了下来。半晌没有听得那人说话,但看那人还是端坐在帘内,顾兰亭便自己出起了上联,所幸那人答得极快,她还怕他不与她对了呢! “红漆桌案,剩一裹红豆糕。” “青石板街,留一抹佳人笑。” “天上星,地下薪,人中心,字义各别。” “云间雁,檐前燕,篱边鷃,物类相同。” 那人几乎是张口即对,文思极其敏捷。使得顾兰亭出了这两对便再想不出更好的了,那人便又出起了上联。他似乎偏爱偏旁相同的对子,刚好,她读书时也曾研究过。 “荷花茎藕蓬莲苔” “芙蓉芍药蕊芬芳” “寂寞寒窗空守寡” “安宁宽宛……宜室家……” 对及这后面一句,顾兰亭思索了一下,她恍然觉得,有人以前也同她对过这个对子。思绪乱转间,那人又提了一句。 “何水能如河水清?” “无山得似巫山好。” 顾兰亭张口就来,说完才发觉这一句似乎有什么不对。思及巫山一词,面上一烫,便站了起来。 “有人叫我,我不对了。” 正好这时她听得柳还行在叫她,她慌忙转身,落荒而逃。半路她还回头看了一眼那帘内的公子,那人好似站了起来正欲出来,她想看,可她也想躲,她不敢再看。 李勖撩开帘帷出来时,顾兰亭已经淹没在了人潮里。 他走至她刚才坐过的书案,案上,她把刚才他们对过的句子都记录了下来。甚至还刻意用了两种瘦金体,一者瘦挺,一者灵巧,分别记录了两个人的句子。 他猜得没错,她果然是那故人。只是不知她换了身份,是不是还叫沈兰亭? 她的字没变。 他与她原是同窗,习字时均师从江南大儒薛曜,字出同门,所以她一直会写他的字。 对联写了三张纸,尾页那句“无山得似巫山好”好字只写了一半,李勖弯腰,提笔添了一个“子”。 他回头去看长阶杳杳,不见佳人笑,但红漆桌案上,确实留了一裹红豆糕。 她就是那故人,他期盼三年,想念又三年的故人。 可是,她为什么认不出他了? ☆、春寒料峭 糖葫芦,茴香豆,蜜饯,糖炒栗子,醉鱼干儿,虾仁……柳还行给顾兰亭买了一大包各式各样的零嘴儿。他恶作剧似的把东西一样一样地往她怀里塞,她很快就拿不下了。 “你一下子塞给我不行吗?”顾兰亭佯装生气。 “我就不!”柳还行嘴上是这样说,可却没再给她塞东西了,还从她手中接过了几样儿重的。 “你手上拿的什么?”他看见她手上拿着几张纸。 顾兰亭很快把纸缩成了一团,像是怕被看见,心虚似的。 “这个,是……刚才对了个对子。哦,我忘记拿那个花灯了!还有桂花糕!”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走的匆忙,竟然什么都没拿! “花灯?那我们回去拿?”柳还行看她神色懊恼,以为她很想要那花灯。 “别,我们还是回去罢。”万一再遇上那联对的公子,她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 “就这么回去?你不是还要放河灯吗?” “那……放完河灯再回去。” 顾兰亭低头吃了一口糖葫芦,还没咽下去,抬眼便撞进一双深潭似的眸子里。 “给,你的花灯。” 他清浅一声如清泉泠泠,她心跳如雷。怎么会是他?刚才联对的人竟然是今早太傅府外与她对峙过的贵公子? “是你?”顾兰亭咽着糖葫芦,声音有些含糊。 “是我。” 他此时穿了一身寻常的青衫,褪去了清冷,唇角含笑,竟是一副春风和煦的样子。 顾兰亭默默咽了一下口水,她不知道眼前人这转变是怎么回事。只强自镇定地伸手接过那花灯,道了句谢。 “有劳公子了。” “哥,你怎么在这儿?我正找你呢!” 这时,不远处的拱桥上传来一道娇俏的女声。柳还行本来要开口问什么的,猝不及防被顾兰亭一句话差点儿噎死。 “你那美娇娥来了。” “什么?” 柳还行正欲寻声望去,阿宁已至近前。她穿了一身玉兰色缎制襦裙,长发高高地挽成一个髻,以玉簪贯之,一双美目顾盼生辉,脸上俱是清甜的笑意。 原来顾兰亭诚不欺他,果然是花容月貌,俏生生的一个美娇娥。 “阿宁,你怎么又出来了?”看阿宁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先才的“登徒子”又在这边,李勖心里有些担忧。 “诶,你看着我干什么?”阿宁看柳还行一直看着自己,就忍不住要问他,她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全未听到他皇兄的话。 看眼前女娇娥这么可爱,顾兰亭不禁有些想笑,可目光触及正看着自己的李勖,又生生憋住了。 “这个……那个……我没有。”没想到在这个小丫头面前,柳还行竟然慌了阵脚。 “不理你了!”阿宁哼了一声,却转身对着顾兰亭很有礼貌地笑了。 “我叫李婉宁,你们可以叫我阿宁,不知公子你叫什么名字?”阿宁声音清甜,带着稚嫩,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 看阿宁这样,柳还行感觉有些莫名其妙,怎么还没说话呢就不理他了? “在下顾兰亭,这厢有礼了。”顾兰亭盈盈一拜,十分有礼。 “这是我哥……”阿宁本来准备给顾兰亭介绍她的皇帝哥哥,却发现柳还行一直盯着她,她觉得他要跟他把有些事说清楚,便把柳还行拉走。”那个,你跟我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柳还行还在恍恍惚惚的状态,便已经被阿宁拉走了。他刚刚盯着她看,只是想回忆回忆自己是怎么轻薄她的罢了,因为她的胸实在太平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得去手的。 眼看阿宁跟柳还行上了那座小拱桥,顾兰亭回头,身后人还是看着自己,那眸色,又深了几分,仿佛染了情愫。 “你名字里的兰亭,可是会稽山阴那个兰亭?” “是。” 顾兰亭低头应了一声,转过了身。她看不懂他的眼神,更不敢去探究。她总觉得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吸引着她往深渊里去。 半晌,身后人没有说话,顾兰亭终究憋不住想转身看一眼,她对他是好奇的。 “你叫什么名字?”顾兰亭并没有转身,因为她看到了地上两个人的影子,他伸着手,好像是要去摸她的头发。 听到她问她,他的手顿了一下,放了下去,她才转过身去。 “李和昶。” 当今天子名李勖,字和昶。可顾兰亭并不知道这个。 她很明显地看见,说到这个名字时,他眼睛里泛起了水光,在昏暗的夜色中隐隐闪烁着。他清瘦的肩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冷得,还是……这个名字让他伤心了。 她不知道,是她的无动于衷,让他伤了心。她终究,还是忘记了他。 “我们,以前认识?”顾兰亭终于发现,他看自己的眼光太不对了,像是有什么沉积的情感一般。 “我……” 李勖还来不及说什么,只听得“扑通”一声,河边起了骚动,有人落水了。 “呆子……” 顾兰亭一惊,河中那人着一身月白袍子,竟是柳还行,她来不及思考,赶紧跑了过去。她这呆子发小从小到大都怕水,这可是要命的事儿啊! “扑通……” 护城河水深丈余,顾兰亭却想都没想就跳了下去,春寒料峭,河水寒凉刺骨,她屏着呼吸,奋力朝柳还行游过去。其时他人在河中央,正一边扑腾一边喊着救命。看到顾兰亭朝自己游过来,才有了一点儿觉悟,朝她那里游过去。 顾兰亭把柳还行拖上岸时,两个人俱已湿透,浑身都打起寒颤来。 “我……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该推他的,我只是开个玩笑……”阿宁许是没见过刚才那样惊险的画面,此时已吓得哭了起来。 “没事,不怪你,有惊无险。”此时柳还行正咳着水,顾兰亭边答话边去拧衣服上的水。 “我送你们回去?” “客栈就在附近,不用劳烦了,公子照顾好你妹妹就好。” 顾兰亭扶着柳还行转身走了,虽然她嘴上说不怪阿宁,但还是生了气,人命关天的事情,怎么能随随便便开玩笑? 李勖听着顾兰亭疏离的语气,知道她不高兴了。他想伸手拦住她,却被她避开了,眼睁睁看着她走远。 他只好转过身来安慰阿宁,叫她别再哭了。他这个妹妹年纪不大,力气却不小他是知道的。推人下水这种事儿,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前月在宫里就曾经因为游戏时推了柳太师家的女儿一把,害得人家到现在还没下床。 “皇兄,我为什么力气这么大?呜呜呜……”阿宁满腹不平。 “没事的,你力气不大,不哭了啊!” 李勖语气柔和,可他发现,他越是安慰阿宁,她就哭得越凶,索性不再出声安慰她了,拍着她的背任由她哭着。 不知怎的,李勖突然觉得心里很不平衡,他也不高兴,怎么就没人安慰他呢? 她不记得他,他不高兴。 她紧张那登徒子,他不高兴。 她对他冷眼冷语,他更不高兴。 …… 可这所有不高兴,他全得受着。权当是他当年不告而别的惩罚。 本来能再见到她,他便觉得此生无憾了。可人总是贪心的,得到了一点就会想要得到更多。现在她就在他面前,他想要她的心,她的人,她的全部。还要她记起那些过去,记得同窗三年,与他朝朝暮暮,暮暮朝朝。 他是这天下之主,他要她,且势在必得。 春寒风冷,李勖派人带了阿宁回去,一个人站在那桥上,唤来了暗卫高集。 “查到了什么?”从太傅府回宫,李勖便派暗卫火速去查顾兰亭的身世了,他迫切想知道她是不是当年的沈兰亭。 “回主上,顾兰亭的过去很清白,出生于绍兴府会稽县,父亲是当地富甲一方的乡绅。两年前顾家二老过世,家产都留给了独生子顾兰亭。而且,顾家邻居都笃定顾兰亭就是男子,一路乡试会试,也不见有什么质疑……”高集说话时小心观察着主子的脸色,他不敢怀疑主子的论断,可是人家确实是男子啊,总不至于两道科举检查都查不出来! 闻言李勖眉头紧锁起来,高集心中惶恐,决定说点儿可能比较好听的。 “还有一件事,顾兰亭原来并不叫顾兰亭,叫顾顺,表字兰亭。不知后来,怎么就直接叫顾兰亭了。” 李勖点了点头。 “沈家那里呢?可有找到什么人?” “三年前沈府满门抄斩,一个活口也没留下,找不到人来证明顾兰亭是不是当年的沈家嫡小姐沈兰亭。” “那她身边那人是谁?” “他叫柳还行,跟顾兰亭从小一起长大,两个人……关系十分亲近。” 高集说到后面声音小了几分,可主子已经变了脸色,周遭刹那间如风云密布,气氛沉得他不敢再说话。 “不可能,她就是她,再去查。” 高集挑了挑眉,披衣消失在了夜色里。在他看来,主子就是太执着了,沈家都灭门了,他心里却还抓着那沈小姐不放。 “唉,要是当年主子不回来争这个皇位,沈家……” 高集用力摇了摇头,没有如果,这皇位,必须是主子的,换了谁都不行。 不过高集心里也很纳闷儿,不明白那新进的贡士顾兰亭为什么长得这么像当年的沈小姐,偏偏名字也像,这不是摆明了让主子多想吗? 高集是没见过那沈小姐有多风姿绰约,可主子画的画像他见过,顾兰亭跟那画像上的人没有八分像,也有七分像。 难不成他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高集再次摇了摇头,他在想,顾兰亭他日若是进了内阁,看那御书房挂的都是自己的画像,不知道会是什么感受? 有趣,甚是有趣。 ☆、负荆请罪 顾兰亭自从上巳那晚回来之后,便生了一场风寒。这病来得又急又猛,第二天她昏昏沉沉醒来时,只觉头痛欲裂,喉咙更是干哑难受,就好像被粗粝的沙子磨过了似的。她挣扎着起床,才发现身上已经被冷汗浸透。 “兰亭,你怎么起来了?”这时柳还行推门进来了。 “我……”顾兰亭开口,喉咙嘶哑得发不出声音。 “大夫马上就来,你先躺下。” 柳还行扶着顾兰亭躺下,伸手探了探她额头,烫得骇人。再看她脸色苍白,双唇已无血色,他心内十分愧疚。护城河水冰凉刺骨,若不是为了救他,她也不至于病成这个样子。 怪他。都怪他。若不是他惹了个美娇娥,断然不会出后面这些事情。 大夫来时顾兰亭已经又睡着了,大夫说她病势凶猛,便开了一些猛药。 所幸那药也的确起作用,顾兰亭喝过之后昏昏沉沉睡了两天,竟有了退烧的趋势,只是还没大好。 顾兰亭病的这几天,那女娇娥阿宁来过一次,她来时顾兰亭还没醒。 想及上巳那晚阿宁不小心把自己推进了河里的情形,柳还行到现在都后怕。他本来也不准备见阿宁的,可她站门外一再道歉,语气谦卑有礼得让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柳公子,我是来向你请罪的,是我少不更事推你下水,望你见谅。” “柳公子,是我错了,我是无意的,怪我力气太大了,望你见谅。” “柳公子,我错了。” …… 阿宁在门外一直念叨,不多时,柳还行便听不下去了。他开门,没想到阿宁站在外面,身上竟然还背了一根荆条,旁边一群看热闹的正窃窃私语。 女的跟男的负荆请罪,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破天荒地头一回了。 “看什么看,都走都走!” 柳还行的面子马上挂不住了,他赶紧驱散众人,把阿宁拉进了屋里。 “我的大小姐,你这是干什么,兴师动众的?”柳还行看阿宁背的荆条,上面还真有刺,像是新砍下来的。 “跟你道歉啊!” “谁教你这样道歉的?你那哥哥?”柳还行说着自己就摇了摇头,绝不可能是她那莫名其妙的哥哥。 “不是,我昨日新跟太……哦不,新跟夫子学了一个词叫负荆请罪,讲的是蔺相如和廉颇的故事,我觉得那故事甚好,今天便对你用了哦!怎么样,我这么厉害,你就原谅我?”阿宁背着荆条,边说边眨着大眼睛,神情认真极了。好险,她刚才差点儿说成太傅了。 “哈哈,好,我原谅你。先把这东西取下来,别扎到你。” 柳还行帮阿宁把荆条取下来放到一边,给她倒了茶水,让她坐下说话。 “谢谢你,你真好。”阿宁刚才在门外说了太多话,此时真有些渴了。 看阿宁都这般请罪了,柳还行一个男子,觉得自己不能落了下风。便站在那里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开口道歉。 “李……姑娘,一直没跟你道歉,我听兰亭说我曾轻薄于你,是我醉酒失仪,真是对不住。” “噗……”阿宁没想到柳还行来这一出,一时没忍住,喷了柳还行一脸的茶水。 “那个,我们就当一笔勾销了……给!你不用客套,叫我阿宁就好。”阿宁递给了柳还行自己的帕子让他擦擦脸。 柳还行忿忿不平地擦着脸上的茶水,他很无奈,为什么他就天天遭受无妄之灾呢?不是掉下水就是被水喷? “那个,顾兰亭顾公子呢?”阿宁一直没看到顾兰亭,早就想问了。 “他感染了风寒,正在隔壁休息。” “啊?我要去看看他!”阿宁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顾兰亭受不得风,风寒又易传染,柳还行只让阿宁在窗外远远看了几眼,不准她进去。 “顾公子他吃药了吗?” “当然。” “那他怎么还不好?看来我得从我家里拿点儿好药过来给他治病了。” “你家是哪儿的?” “我家……是开药铺的。” 柳还行正低头想着京城哪家开药铺的姓李,想来想去,他对京城也不熟,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再看阿宁,她人已经风风火火下楼了,倒真是要回家拿药的样子。 不过阿宁当日并没有再来,当晚她那哥哥却来了,带了大夫来看了看顾兰亭,开了药就走了。柳还行见那大夫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京城第一明医谭佬,便很是听话地用了他的药。又过了一日,顾兰亭果然退了烧。 顾兰亭挣开眼睛,感觉自己刚才被困在了梦魇之中,醒来一身的冷汗,却想不起自己做了什么梦。她起身下床,赤脚踩在花梨木铺成的地板上,往梳妆台而去。乌檀木妆台上,一面铜镜,映出她清婉美丽的脸,看面上气色已经好了许多了。 她给自己把了把脉,脉象从容和缓,不浮不沉,想来大病已愈。 她扭头看窗外,昏昏黄黄的阳光照进来,暖意融融的。她轻声叹了一句,可惜这大好春光,竟都待在屋子里养病了。 “笃笃……笃……” 这时候柳还行听到屋内动静,敲门进来了。 “兰亭啊,你终于醒来了,正好,我这药也熬好了,你快喝了!” 顾兰亭点头,乖乖喝起药来,喝了一口,随即皱眉。她知一点儿药理,觉得这药不对,跟前几日喝的好像不一样。 “这药是……换了一个大夫?” “这药,是,是阿宁送过来的。” “阿宁?” “是,阿宁那日来跟我请罪来了,听说你病了就给你拿了药。你可知她是怎么请罪的?” “怎么?” “她学了那廉颇,背了根荆条,在我门外拱手作揖,连声道歉呢!” “噗嗤……想不到她也是……可爱得紧。”听柳还行这样说,顾兰亭不由地笑出了声,她心里也不怪阿宁了,毕竟人家还只是个小姑娘。 “对了,她说她家是开药铺的,所以给你拿了上好的药材。” “哦。” 顾兰亭摇了摇头继续喝着药,依她所见,那两兄妹绝对不会是开药铺的这么简单。自己学药理不过半年多,身上都有些药香。反观那阿宁,身上无药香不说,十指纤纤无茧、柔润如玉,根本不像是碰过草药的人。看她年纪也已及笄了,总不会家里什么都不让她碰! 还有她哥哥李和昶,萧疏轩举,湛然若神,连衣衫上都带着不可逼视的荣光,教人没由来地敬畏,更加不会是什么凡夫俗子了。 “兰亭,你认识阿宁那哥哥?” “有过一面之缘,上巳那晚对对子,便是与他对的。文采,甚是不凡。” 顾兰亭说完良久没听见柳还行答话,回头看,他去给她拿鞋子去了。 “快穿上,你这风寒还没好全,不能冻着。” 顾兰亭乖乖穿上了鞋。 “我想……洗个澡。”她看着他,语气里带着央求。 他们此行没有带丫鬟仆从,她又是个女子,倘使要沐浴,便只能让他受累,叫他抬水,还要他守在门外放风了。 “好。” 雾气蒸腾中,顾兰亭褪去一身束缚,将身体浸在热水之中,直至水没至头顶。良久,她从水中探出头来,身体已是软绵绵、通体舒泰了。她这才感觉这几日的刺骨寒气,真是离她远去的了。 她心中舒畅,整个人便轻松起来,很是愉悦地拿起沐浴用的木瓢,一瓢一瓢舀起水慢慢的往自己身上淋着。 柳还行守在门外,看着楼下中庭中熙熙攘攘、大声说话的客人。他没注意,楼侧一抹月白身影,缓缓上了楼。 “呆子,再帮我提一桶水。” “好。” 听得门内传出的声音,柳还行便又下去提水了,走之前还把门锁虚虚挂上了。 柳还行是从另一侧下楼的,并未遇上来找顾兰亭的李勖。 李勖见那门挂了锁,迟疑了一会儿,抬手扣门。 “笃笃……笃……” 听得两短一长的敲门声,顾兰亭以为是柳还行回来了,心里还纳闷儿他提水怎么这么快,莫不是给她提了一桶冷水? “你进来,把水放在门里面,我自己来拿。” 李勖以为顾兰亭把自己当成送水的店小二了,笑了笑自顾自地推门进去了。 他没想到,里面的人在沐浴。 隔着绣花屏风,只见佳人轮廓影影绰绰,三分真七分幻,却也美得让人沉醉。 李勖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这时顾兰亭发现声音有些不对,从屏风后面探出头来看。 “你怎么……”她本来准备问柳还行怎么还不出去,一见来人是李勖,生生闭了嘴。 她眨了眨眼睛,殊不知她此时香肩半露,整个容色尽已落在了来人眼底。 他移不开眼。 眼前人冰肌如玉,晶莹剔透,红粉香腮如凝新荔,玉山瑶鼻似腻鹅脂,唇色朱樱,让人见之忘忧,见之忘俗,见之忘我。 他不想移开眼。 隔着水雾,顾兰亭觉得李勖眼睛里有些潮,像是有光在流淌,那光热得灼人得紧。 顾兰亭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样傻乎乎地跟李勖对视了那么久,好半天她才后知后觉缩回头,用力抚了抚心口,她真怕自己的心跳出来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下来,拿起木瓢大力扔了出去。 “哐当!” “公子该出去了!” 李勖没想到里面的人来这一出,一时没想着要躲,那木瓢正中他心口,疼是不疼,衣服却是浸湿了。 可他全未在意,还是看着屏风里的人。 见屏风外那人没有任何动作,顾兰亭又羞又怒,将那洗澡的胰子也往那人身上扔去。 “快出去!” 这回李勖长了记性,伸手想去接住那胰子,没想到那东西太滑,不仅没接到还叫它砸到了自己脸上,上面的皂水刺得他眼睛有些疼。 “嘶……” 听得李勖呼痛,顾兰亭探出头来瞧了一瞧,外面那人正慌忙揉着眼睛,惹得她不禁笑了起来。 “那个,快出去洗一下,眼睛瞎了可不好……” ☆、媒妁之言 柳还行提水上来时便见得李勖从顾兰亭房间里匆匆出来,他心里一惊,还没想好问什么,那人已下了楼。 他进门,发现顾兰亭已经穿好衣服正在梳头发了。他急着往前走,差点儿踩到屋中间的胰子,踉跄了一下。 “你们……怎么回事?”柳还行默默捡起脚边的胰子,还有木瓢。 顾兰亭有些心虚,摇了摇头,没有作答。 “他不会,不会看见你洗澡了?”想到这个,柳还行惊得跳了起来。 “那……还不是怪你。” “怎么能怪我呢,你不是叫我去打水吗?我都没看到他,诶,他来我怎么可能没看到他呢?”柳还行开始日常摸头纳闷儿起来。 “算了,也没看到什么。”顾兰亭接过那木瓢和胰子放于案上,想了想,还是出声问了。 “你说,我以前……认识他吗?” “不认识啊,哦不,我不认识他,你……应该也不认识他。” “可我觉得他认识我。”顾兰亭语气严肃起来。 “怎么可能?不可能……那他是认识顾兰亭还是沈兰亭?”柳还行下意识觉得不可能,因为他觉得除了自己,没有人知道顾兰亭的身世了。 “我也不知道。” 顾兰亭摇了摇头,拿着东西出去了。柳还行看着她纤细的背影,突然觉得一阵没由来的心痛。像是有什么往事压在心口,重重的,那是顾兰亭的往事,他在替她心痛。 她只是一个女子,本不该背负那么多的。 顾兰亭病好了,便又开始准备策论,每日俱是闭门读书,从《治安策》到《治安疏》再到《酌古论》,她读了一遍又一遍。 而柳还行则是继续浪荡逍遥,时不时地出去喝喝小酒,看看景色。 他大概是这届贡士里面最轻松的人了,因为他其实并不想要那个功名。 他家里很富,可以说是绍兴府会稽县的首富了。他吃喝不愁,进京赶考,全为了陪顾兰亭这个女扮男装的发小。 他得护着她,不能让她出事情。虽然……好像每次都是她护着他的样子,连掉下水了,还是得她去救他。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有这么一个强大的发小也没什么不好。她将来平步青云了,他也跟着沾光啊! 寒潭酒楼。 这是京城最贵的一家酒楼,因为只有在这里,才能喝到御贡的寒潭香。而且每日只有二十坛,先到先得。自从那一日在太傅府喝了寒潭香之后,柳还行便垂涎得紧,每日都往这酒楼跑。 要知道,他这一生除了酒,别无所好了。 可是,他十回来,十回都没有买到酒。 这日他好不容易抢到了最后一弹,可来了一个公子哥儿,非要拿走他的酒。 “识相点儿的赶紧滚,这酒是我的了。” 那人伸手去拿酒,柳还行往后一退他便扑了空。柳还行不欲理这纨绔,自顾自往外走去。 “拦住他!” 柳还行被一群小厮拦住,个个恶狠狠地看着他,这让他心里很是不悦。 “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我的就是我的。天子脚下,大家总是要守规矩的。” “规矩?你知道我是谁吗?敢跟我谈规矩?” “你是……看你这尖嘴猴腮的样子,多半是个猴子。” 听得柳还行这话,周围响起一阵哄笑声。柳还行确实不知道面前是谁,听周围的人窃窃私语,才知道他叫柳仁,是权倾朝野的太师柳儒意的儿子。 原来是那老狐狸的儿子! “你这厮说什么呢?来,给我打!” 柳仁一声令下,便又从外面进来了一群彪形大汉,他们个个都拿着手腕儿粗的木棍,对柳还行虎视眈眈的。 柳还行虽然孤立无援,倒也没想着要跑路。只是他没来得及找到个防身武器,棍子已经招呼到了身上。 “砰砰砰……” 那些人当头就打,柳还行虽有些功夫,但终究寡不敌众又无处躲避,渐渐地身上已经挨了不少棍子。 众人都为柳还行倒吸了一口冷气。 “啪!” 又是一棍子过来打中了柳还行的腿,痛死他了,他刚想闪身躲,不想碰到地上的板凳,眼看就要头着地了,下一秒却被人拎起来了。 “啊~” 柳还行惊呼了一声,因为拎他起来的竟然还是个女人。这声惊呼,也导致他再度没站稳,跌到了地上。 “嘭嘭嘭~” 那女子刀未出鞘,仅以掌力便将面前几位大汉摔出了几丈远,那几位大汉当即吃不住痛,嗷嗷嚎叫起来。 “大胆,哪来的乡野莽夫,敢在我京兆尹门口闹事?” 她一出声,四周顿时静了下来,连嚎叫声都止住了。声似洪钟,铿锵有力,却又极悦耳,柳还行还从未听过哪个女子有这样的声音,不禁惊奇。 再抬眼细看,那女子双眉修长,目光湛湛有神,十分美丽之中,又带着三分英气,三分豪态,同时又雍容华贵,让人不敢逼视。 如果他没猜错,面前女子就是大名鼎鼎的京城第一女神捕,周缨。 “哟,又是你,我们还真是冤家路窄啊,你又来坏我的事儿。我告诉你,我今天还就要闹事儿了,继续打!” “柳仁,你打的这位可是新科贡士,要是打坏了,不知柳太师这次,还会不会来给你善后呢?” 听到这话柳还行有些惊讶,她怎么知道自己是新科贡士? “你这娘们,当真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别以为……” 柳仁伸手指着周缨,话还没说完,她的刀已经架到了他手腕上。 “你别搞错了,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周缨眼光凌厉,说话声更是凌厉。 那柳仁也是个会功夫的,此刻被一个女人架着刀说话,面上颇为不爽。他后退了一步,拔剑出鞘,与周缨打斗起来。 可他太弱,不过两招便被周缨制住了,这回刀都架到了脖子上,真是太丢面子了。 “杨遇安来了。” 这时,不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周缨下意识回头去望。柳仁见她收了刀,拔剑便向她背心刺过去,想一雪前耻。 “大人小心!” 眼看柳仁就要手起剑落,说时迟,那时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顾兰亭一脚踢飞了他手上的剑,震得他虎口生疼,后退了好几步。 他正想开口破骂,却在看清来人眼神后生生遏住,那眼神太冷了,冷得有莫名的杀气,竟然让他害怕了。 “在人背后出阴招,你可真不是个汉子。” “对,不是汉子。” 顾兰亭语气尖厉,旁边有大胆的人点头附和。这下柳仁真的是脸面全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他自知理亏德也亏,冷哼一声,丢下剑便甩袖离开了。 “多谢。”周缨拱手对顾兰亭道谢,眼神里流露出了淡淡的欣赏。要不是他,她可能要血溅当场了。 “不不,是我要多谢大人,救了我这位呆子朋友。”顾兰亭说着,扶起了地上柳还行。 “多谢大人,救命之恩。”柳还行腿疼得都站不稳了,说话也有气无力的。 “这是在下职责所在,无需道谢,你快带他去找大夫,出门右拐便有医馆。”周缨淡淡瞥了柳还行一眼,皱了皱眉,这柳仁下手也太狠了。 “告辞。” 顾兰亭扶着柳还行出去,经过杨遇安身侧时,冲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杨遇安看她扶着人步履艰难,当即遣了随从过去帮忙。 他转身看周缨也走了,便快步跟了上去。 “阿缨,你可有伤到?”杨遇安来这里,是因为听说周缨与柳仁又打起来了。 “没,没有。”此时两人已出了酒楼,光天化日,听得杨遇安如此亲昵地叫自己的名字,周缨的俏脸立刻烧了起来。 他,是她媒妁之言、指腹为婚的丈夫,也是她心上之人。 周缨放慢了脚步。 “阿缨,不知近日府中可还好,听说老师腰疼又犯了,如何了?”杨遇安口中的老师即是周缨的父亲,当朝太保周勃,是自幼教授他骑射的老师。 “府中一切安好,父亲腰疼是老毛病了,谭大夫来看过了,如今已经大好了。”谭大夫即谭佬,京城第一名医。 杨遇安点了点头没再问,过了一会儿,他停下脚步,伸手拉住了周缨。周缨自幼习武,手自是不如平常女儿家白皙细嫩,虎口还生了茧子,可他握在手里,细细摩挲那茧子,便觉得心旌微漾,满心欢喜。 “阿缨,经冬历春,我们已有几月未见了,你可有想我?” 他的话轻轻浅浅温温柔柔,听来仿佛是羽毛挠着心一般,又酥又痒。他看着她的眼神又是那样真挚,让人稍不小心便会沉溺其中。 周缨到底是没受住,慌忙抽开了手。杨遇安再次伸手想去拉她的手,却叫她溜了。 “我……我还有公事先走了。” 周缨落荒而逃。 他看着那抹纤直的背影,温声笑了。他多幸运,能看到她不胜娇羞的这一面。面若飞霞,灿若桃花,只回忆她这样子,他便觉得此生足矣了。 他多幸运,这媒妁之言,亦是他心上所爱。 “杨公子,不知这坛酒该当如何?”这时,酒楼的老板拿着那坛寒潭香走了过来。刚才场面混乱,这酒倒是幸存下来,也没人拿走。 “送去云来客栈罢,给一个叫,顾兰亭的人。” 杨遇安念及顾兰亭的名字时顿了一下,这人还真是胆大,敢当众踢柳仁的手腕子,怕是柳仁以后还要找他麻烦的。 顾兰亭,真是特别,与别人都不同。 ☆、医馆笑谈 回春医馆。 柳还行伤得很重,右腿和胳膊上已经皮肉翻起,正流着血。医馆人手少,病患们正排着长队,顾兰亭便要了三七粉和金疮散,自己给柳还行上药。 “嘶,兰亭,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柳还行边疼得龇牙咧嘴边问。 “这儿离客栈也不远,我听说有人跟太师的儿子打起来了,就怕是你,没想到还真是你。”顾兰亭皱着眉,放轻了动作。 “你跟杨遇安一起来的?” “没有,我该是比他先来的,我来时正看见周大人……把你拎起来。” “……什么叫把我拎起来,就不能给我留几分脸面吗?”看顾兰亭眼里起了促狭的笑意,柳还行语气佯怒。 “你还要脸面这东西做什么?能吃吗?” “能喝……嘶……你轻点!” “少贫嘴了,呆子,你要长记性了,行事该放则放,该收则收,注意分寸。如今惹了柳仁,怕是以后他都不会要我们好过了。” 顾兰亭的语气严肃又认真,柳还行也收起了眼里的笑意,神色凝重起来。 “怕什么,我也不想要他好过。” “要他不好过,哪儿那么容易?” 顾兰亭低头叹了一句,不再说话了,清水一般的眸子升起一团看不清的雾。 不多时,顾兰亭便给柳还行上好了药。这时来了一个奇怪的病人,医馆里突然喧闹起来。 “大夫,我今日误食了一只滑虫,现在腹中绞痛,这该如何是好?”来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子,语声洪亮。 “啊?滑虫?”问诊的老大夫吃了一惊,他还从来从听说过人吃滑虫的,那可是个顶污秽的东西。 老大夫反复给那老人诊了诊脉,脉象平滑,没有什么不对。 “你肯定是吃了滑虫腹中绞痛吗?可吃了别的什么东西?” “没有,今早吃了滑虫之后,我便再也没吃过东西。” 大夫听完捋了捋胡子,照理说滑虫应该无毒,可怎么又腹绞痛了呢?老大夫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一筹莫展起来。 “哈哈,饿死鬼投胎吗,怎么会吃这么龌龊的东西?” “那滑虫是有毒吗?” “要不要吃点儿杀虫药?” …… 医馆里的一众人,有人嬉笑,有人议论,还有人高声出着主意。一旁的顾兰亭这时也听清了事情原委,她起身,走近了那吃了滑虫的老者。 “滑虫没有毒,《本草纲目》曾记载:蜚蠊,行夜,蛗螽三种,西南夷皆食之。蜚蠊即是滑虫,可见食之是无碍的。这位老丈腹痛,想是滑虫不洁所致,敢问老丈是否有腹泻之症?”顾兰亭看老丈面色发黄,心里已有了论断。 “确有腹泻之症。”那老者看向顾兰亭时,眼神里闪过了一丝讶异。 “那,用葛根芩连汤煎服即可。老丈若是不放心,还可辅以两钱樟叶,樟叶有杀虫之用。大夫,你认为如何?”顾兰亭语气恭恭敬敬,俯首作揖问着那老大夫的意见。 “甚好,甚好,公子此法甚好,是老朽愚钝了。”老大夫有些羞愧,刚才一慌,他竟然忘记“望闻问”三个字了。倒是眼前这后生,虽看起来是个文弱书生模样,见识却是不凡。 老大夫对顾兰亭拱手作揖以示敬意,医馆众人也纷纷向她投去赞赏的目光。 一场笑闹随即结束,顾兰亭也准备带着柳还行回客栈了。只是她还未上马车,便被刚才那老丈叫住了。 “公子留步,多谢公子。”老丈俯首对顾兰亭做了一个揖,动作标正。 顾兰亭扶了老丈起来,此时离得近,她才得以看清老丈的样貌。他花白的头发下,是一张方方正正的脸。虽蓬头垢面,但眼神矍铄,身形又健壮,多半是个练武之人。 那老丈一直看着自己。 顾兰亭觉得老丈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但又说不清是哪里奇怪。她对这位老丈,颇有几分好奇。 “是人皆有仁心,老丈不用道谢。老丈……是军中之人?” “公子好眼力,我原是太师麾下一名副将,后来老了,便在这京兆尹做了一个马仆。” 老丈说着看向了酒楼对面的京兆尹府,目光里俱是沧桑淡静,顾兰亭也随之看过去,若有所思。 她并不认为一个在太师麾下当过副将的人会来京兆尹做一个小小的马仆。 “时候不早,在下得回去了,老丈注意洗盥,盼早日去病。” “一定注意。” 那老丈看着顾兰亭的马车远去,缓缓笑了。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岁月刻磨留下的皱纹,此刻都舒展起来了,看起来慈祥又和善。 他三年前从刀山血海里救出来的小姑娘如今长大了,愈发沉稳练达了。想来是这些年,压在她心上的东西,太多太重了,迫得她不得不成长了。 他第一次见她时,她还是个无忧无虑,整日笑着、闹着的小姑娘啊! 世事茫茫如流水,如今已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了。 可怜。可叹。 马车在路上颠簸了一下,车上的顾兰亭不小心碰到了头,她心中恍似突然察觉了什么,撩开帘帷探头去看,那老丈果然还站在街中央看着她。 “呆子,你说,刚才那老丈,我以前认识吗?” “啊?应该不认识?”柳还行刚被颠醒,正打着哈欠。顾兰亭又问他这样的问题,他其实并不清楚,但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直观想法。 “我觉得……他也认识我。” “怎么可能,阿宁那哥哥认识你,老丈也认识你?会不会是你想多了,他们都是京城人士啊!” “希望是我想多了。可我总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过去我好像忘记了,好模糊。” 顾兰亭脑海里,只记得自己原是绍兴名门沈家的嫡小姐,后来家族灭门,她逃出来,顶替那时刚好夭折的远房表弟顾兰亭的身份活了下来。 除了灭门,她很多记忆都是模糊的。 而柳还行,是她那表弟,真正的顾兰亭的发小。他知道她的身世,可对她的过去,知道的也并不多。 “兰亭,你别想太多,他们不可能会认识你。据我所知,你在沈家的时候除了上家族的私学,根本就没有在外露过面,外人不可能会认识你。而且,真正的顾兰亭自小体弱多病很少出门,没有多少人见过他,你又跟他长得有几分相似,如今顾叔顾婶已经过世,现在除了我,应该没有人知道你就是当年的沈兰亭了。” “那我私学那些同窗呢?” “你们沈氏家族私学,连夫子都是沈家的,外家子弟不可能进去……” 三年前,沈家被诬以“通敌罪”,导致满门抄斩、九族尽诛,除了沈兰亭,无一活口。 后面这句话柳还行自是没说出口的,他不想提起顾兰亭的伤心事。可顾兰亭的脸色,还是瞬间煞白,眼睛里也氤了水气。 有些记忆,已经汹涌而来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毅之私济蛮夷,通敌叛国,罪证已实,着赐满门抄斩,九族尽诛,家产尽数没入皇庄,钦此!” 顾兰亭从来不信什么通敌叛国。她只知道,自己的爹爹富甲一方却有仁爱之心,是受万人敬仰的一代侠商;她的娘亲才情出众又精于医术,是邻里皆夸的贤妻良母。 可一道圣旨,什么都没有了。 惨烈的尖叫,满地的尸体,仇人带血的刀,族人的鲜血还有母亲绝望的眼光……一切都是那么深沉而热烈,只要一想到,便如心上一场凌迟,千刀万剐,叫人心痛欲死。 良久,顾兰亭闭了闭眼,硬生生逼回了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哭了。 因为眼泪这种代表脆弱的东西,她已经不需要了。 非进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内阁。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先进翰林院,再进内阁。她要平步青云,她要为家族平反,还要让仇人血债血偿。 而当年诬陷沈家通敌叛国的仇人,就是如今权倾朝野,连皇帝都要忌惮三分的太师,柳儒意。也是他亲自带兵,烧杀抢掠间,灭了沈家满门。当年沈家百万财产,很多都落入了柳儒意囊中。 可叹她沈家原是“资巨万万,田产遍于天下”的江南第一豪富,可百代荣华,俱毁于一罪。 从江南巨富到家破人亡,只用了一纸皇绢,一语佞言。 她恨。 她身上所背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荣辱,还有整个家族的命运。盛极必衰,她才不相信这是她沈家注定的宿命。 她不信命,她要抗命。 别人都道她如兰似菊,从容淡静。可他们不知道,她心中有滔天的恨意,那恨意支撑她活到现在,支撑她从不谙世事的沈兰亭,变成如今的沉稳练达的顾兰亭。 她心里兵荒马乱,寸草不生,但她从来不会与谁言说。 帘外风定,马车停了下来。顾兰亭率先下了车,她抬头看向虽昏黄却依旧明亮的日光,握紧了手掌。 她不信命,或许也是某种,写好的宿命。 ☆、金殿对策 三月十五。殿试日。 一大清早,天还没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