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绮夜之抄 (3)
一直作为万物的主宰存在下去,再没有任何人能够动摇他的地位。 在那毒蛇一般的长枪袭来的时候,薛止还是没有动。 就像另一个人说的,他确实要到自己的极限了——哪怕五百年期限已满,可身体上的痛楚无法轻易抹灭,让他连举起手臂都十分困难。 生与死的关头,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穆弈煊专程找人教他剑术。 无形之物使人畏惧,而有形之物皆可杀。只要有形体…… 有什么东西拦在了长枪的轨迹之上,硬生生使其停在半空中。 薛止咬紧牙关,身子被压得向一边偏去,可手中的骨剑至始至终都没有脱手。 泽天君强压下心中越来越浓重的不安,手上长枪突然调转方向,向着胸膛的方向刺去——他早就看出来,因为肩膀曾经受过伤的缘故,这半边身子的行动要稍微迟缓一些,只要他足够快,对方就来不及反应。之前他能够得手,那么这一次同样,他一定能再度贯穿这个人的胸膛。 骨剑与长枪碰撞到一起,清脆的撞击声响彻天地间。与先前那把早就被天雷劈得支离破碎的剑不同,神骨实打实地在枪身上留下了痕迹。 飞溅的碎片无数化成冰霜,落在火上,连大火都冻结,凝结出寒冷的冰棱。 居然被防住了,他的瞳孔紧缩,下意识地看向兄长的脸孔。 薛止微微喘息,嘴唇青白,看样子连站直身体都很困难,更不要提用剑了。 “尽耍小花招,那这样呢!” 痛饮过另一个鲜血的长枪上覆盖着一层淡淡的血色,很快就不复晶莹剔透,变成妖异万分的红色。 面对他的无数杀招,薛止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只是重复着招架他的每一次攻势。 完全的防守姿态,就好像真的走投无路,认命的消极等死,但泽天君没有放松警惕,越是被逼到绝境的人,就越是会奋力一搏。 果然,在他又一次痛下杀手,想要将眼前人一分为二以后,那一贯防守的剑改变了方向,朝着自己的命门袭来。 为了接下这一剑,他的手臂被震得发麻——若是凡人的话,不说死只怕连半边身子都会被彻底粉碎。 薛止一击不成也没有过多纠缠,英俊的脸孔上没有悲喜,收回剑调整了一下站姿,整个人给人的感觉登时就改变了。 以这一剑为节点,一贯防守的人露出了尖锐的獠牙开始反击。平静的表象之下是汹涌的怒涛,剑身上倏地燃起火焰,每一次起落连影子都难以捕捉,只留下一片朦胧的火光。薛止出手不多,每一次泽天君都要拼尽全力才能勉强应对。 他真的到极限了吗?泽天君再度怀疑起自己方才的判断。这个人给他的感觉之前截然不同:假如说最开始的时候只是让他联想到遥远的从前,还有几分凡人的气息,那么现在站在他面前对他兵戈相向的,就真的是过去的兄长了。 过去无数次败北的恐惧再度从心中那条阴暗的缝隙中涌了出来。他们是同源而生,所以他自然不会感应不到神力像水流一样朝着另一个人倾斜。 所以这个人说自己受了五百年的衰弱之苦是真的?自己的劫难……他冷笑一声,只有弱者才会被这些东西牵绊,他绝不会被这些东西击溃,他要向天命宣战,将天道在内所有的东西都踩在脚下,让他们成为自己的所有物。 谁敢阻拦,他就要谁死。 · 在他们两人争斗的同时,浓密的乌云中露出一只硕大的眼睛,缓缓睁开。 地下的人无所知觉,而看得到的两位神君根本没空将注意力转向这边。 这只明黄色的眼睛中毫无悲喜,就像光滑的镜子般倒映着那二人厮杀的身影。 这是天道的真身。 它与两位天君一同诞生于北海,大千世界最初的起点,和有形的他们不同,它是无形之物,它窥伺着世间所有的一切,衡量着对与错却鲜少插手。 几千年来它一直是这样的,直到承天君衰弱,泽天君得势,三者间的平衡濒临崩塌,它便偏向了另一个人。谁成为胜者,它就服从于谁。 现在它再度回归了最初的立场,不偏颇任何一方,仅仅等待终焉之时的到来。 无论谁成为它的主人,它都不会分毫怨言,因为这就是它诞生出来的全部意义。 “你敢过来,我就杀了他。” 哪怕全力抵抗还是渐渐落到下风的泽天君的目光落在一旁,顿时多了几分底气。 他不顾自己会被薛止手中的骨剑伤到,身形一闪,朝着某个方向去了,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的薛止目眦欲裂,浑身的血液都冻结,紧接着是蓬勃的杀意。 他要杀了这个人,他从未这样想杀死一个人过。 泽天君的目的是被薛止安置在旁边的穆离鸦。 迅速跟来的薛止到底还是晚了半步,剑身擦着另一个人的手臂过去。 作为遮掩的树藤被长枪唰地挑开,被环绕在树荫中的穆离鸦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双目紧闭,长长的白发遮住了半边脸孔,对九天之上的神明争斗一无所知。 这个人快要死了。早在最初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一点如风中残烛的命数,稍微有谁动一下就会熄灭。 现在他无比庆幸自己没有在狂怒下杀了这个人。这个人还不能死,还不能轻易地去死,起码在达到目的以前,他还不能死。只要把这个人掌握在手中,还怕自己的兄长不肯屈服么? 血红的枪尖指向昏迷中的穆离鸦,中间保留这一点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的距离。 “把剑放下,你不想看到自己的心上人受苦。”他紧紧盯着自己的兄长,冷冷地说,“你比我更清楚他有多虚弱,甚至都不用枪尖真的触碰到他,光是上边的煞气都够要他丧命了。” 这个人说得没有错,为保住这一点摇摇欲坠的生魂他拼尽全力,可要他死的话,方法就太多了。 薛止那镇定的模样终于崩裂,露出刻骨的憎恨来。他不敢动,不论他有多想杀了这个人,他都不敢动一下。 “就是这恨不得要将我杀了的眼神,再多看着我一点。”泽天君露出一个有几分微妙的笑容,“你这个样子真稀奇。能让过去那个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承天君变成这样,看来我早就该这样做。” “好。”薛止嘶哑地说,“我放下剑,你不要动他。” 骨剑脱手,从九天之下迅速坠落,连响声都听不见。 哪怕兄长失去了唯一的兵刃,他枪尖半寸都不曾偏移半寸,冷酷地,“你能为了杀我抽一根骨头就能抽第二根,你最好一下都不要动,否则我就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惊慌失措而手抖。” 圆环中流泻出的火焰不再朝着大地流去,而是在半空中偏转了方向,向着薛止流淌过来。 确保这一次万无一失的泽天君注视着兄长,“你知道你失败在什么地方吗?” “我不知道。” 薛止完全是靠一口气支撑着才能与这个过这么多招,现在剑离手,战意熄灭,虚弱便从内而外,由骨子里透了出来。 泽天君贪婪地注视着兄长这垂死的姿态,“你有弱点,我没有。” “神不需要七情六欲,一旦被束缚就会变得弱小,看看你现在这畏缩无能的样子,也配做我的双生吗?” 天火沿着衣角往上攀爬,很快就将薛止彻底包裹起来,化成一个硕大的火球。 泽天君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哪怕再怎么不愿意他也必须承认,过去的承天君真的回来了,若是继续打下去最后到底谁胜谁负还不一定,这样虽慢一些,却是最妥帖的万全之策——用天火灼烧承天君的神明之躯,消磨他的神力,待到他完全地衰弱下来再过去剖开他的胸膛,吞噬掉他的神格。 “结束了,哥哥,已经结束了。你太看重那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这反而害了你,就在后悔和痛苦中好好体味自己的失败,毕竟……”毕竟这是你最后的时间了,这一次再没有那些烦人的蝼蚁拼尽全力为你保留一个托生的机会。 与那样的对手缠斗了这么久,即使是他也会累,等待的漫长时间中,遥遥地望着那足以以假乱真太阳的火球,疲惫如潮水一般涌上来,他整个人稍稍放松了一点,不再那样时时刻刻紧绷着。 不等他一口气喘匀,应对不可查危险的本能就使得他整个人僵住。 一阵可怕的恶寒沿着脊柱往下,他下意识地往火球那边看去,这是天地间唯一能对他造成威胁的对手,看到里边的人没有一点挣扎的迹象,他呼出一口气,觉得是自己多虑了。他早该看出来,只要将眼前这个昏迷中的人牢牢把控在掌心,哪怕要自己的兄长举剑自刎,他大概都是愿意的。 就是这一刻的判断失误让他错过了危机的真正来处。 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妙的他猛地回过头,见到有什么东西势如破竹地朝自己飞来,因为速度太快,他甚至第一时间没认出这到底是什么。 他光顾着防备那个人,却不曾注意到自己的背后空门大露,这是他手中长枪都无法触及的死角,更何况发现得太晚再难以躲避。 来不及了…… 来的是承天君先一刻被他威胁着丢掉的那把神骨做成的剑。它挟着雷火呼啸而至,在泽天君看到他的一瞬间,劈开了护体的那层神力,自下而上将他拿枪的整条手臂齐根斩断。 “啊————!” 剧痛之下泽天君爆发出地动山摇的吼声。 变故陡生,根本料不到还有这一手的他一时平衡不稳,险些从九天之上栽下去。血从断口喷涌而出,失去了一条手臂的他眼前阵阵发黑,不远处被斩断的手臂尚且残留着知觉,手指还松松地握着那柄被血染红的长枪,茫然地挥舞了两下。浑身染血的泽天君踉跄了一下,勉强稳住心神,不顾还在汩汩冒血的伤口,举起另一只完好的手臂,想要抓住自己的断臂重新安上。 “很好,很好。”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他连说了好几个很好,每一句的语气都比前一句更加阴森。 像他这样的神君,断一条手臂的话再接上就是了,倒是那个被制住死穴还不安分的人,敢这样忤逆他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他的手指尖都摸到自己的断臂了,忽然有人从身后按住他的肩膀,扭着手臂从关节的位置朝反方向狠狠一拽,顿时扭曲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 “你说什么?” 薛止短促灼热的吐息落在他的脖子后边,他还想说些什么,紧接着肩膀也被人扭到脱臼,脱口而出一声嘶哑的痛呼。 “我说,”泽天君试了几次才勉强能够发出声音,就这么一点功夫他就已出了一身冷汗,长发黏在脸颊上,配合浑身的血污,模样狼狈得都有些不符合他一贯给人的印象,“你不杀了我的话,我就要杀了那小杂种,再杀了你。你最好别让我找到机会。” 血肉被刺穿的闷响,泽天君低下头,看见胸口处冒出一截森然的骨剑,粘稠的鲜血从伤处流了下来。 “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 · 圆环中流出来的火焰大多数被那吞噬了薛止的巨大火球吸收了,无法承载的一小部分滴滴答答地流向了地面。 它庞大的身躯悬挂在天空中,与那被泽天君强行打通的黑红色孔环交相辉映,就像是太阳和月亮一般,却透着浓重的不祥和阴森。 在浓稠火焰的正中央,被当做核心燃烧的那个人咬紧牙关与这可怕的灼热做着抵抗,直到某一刻,他睁开眼睛,纯黑的眼瞳中倒映着一整片金红色的光泽。 ——醒过来,不要在这里睡过去,睡过去的话…… 熟悉的呼喊使得他浑身一颤。是时候了。 那把剑在断了泽天君一臂后调转方向朝这虚伪的日轮飞来。 在触碰到天火以前,它悬停下来,不再前进哪怕一寸——哪怕是神骨,在面对这蕴含神力的天火,都有可能在找到主人以前就被烧成焦炭。 火海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握住它,一剑将这天火化作的星体劈开。被从内部破坏殆尽的巨星化作无数纷飞的火焰,暴雨一般洒下,将所有触碰到的物体都烧得连灰烬丢不剩下。 将深邃夜空照得明亮如白昼的灿烂火光之中,薛止剧烈地喘着气,他浑身上下都燃着火,就像是涅槃的凤凰一般,唯独眼神冷冽如冰。 他完全靠一口气撑着,之前泽天君以为他已经放弃了,实际上他真正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只有这样才不会用另一个人的性命来冒险,也只有这样才能够…… 他抓住泽天君被断了一臂,行动不如之前迅捷的空当从身后接近他,掐住他的脖子,再将手中长剑狠狠地刺进了他的背心。 连接被废双臂的泽天君再动弹不得。他仍旧不死心地望着不远处漂浮着的断臂,眼神中透着不可说的阴毒。他就算是死了…… 还不等那条断臂向沉睡在树荫中的那个人投掷出手中长枪,早就料到会这样的薛止劈手夺过这条还在蠕动的手臂,狠狠地扔向了那燃着天火的圆环中。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先前泽天君用来对付他的手段被尽数返还到了他的身上。 “还给我!”见到手臂落入兄长的泽天君心知不妙,连一贯游刃有余的仪态都不顾,双目血红,奋力地挣扎着,“把我的手臂还给我!” 手臂落入火焰的巢穴,发出很轻微的一声响,紧接着就沉了进去,再没有一点踪影。 终于脱手的冰霜长枪坠落到地上,以这一点为圆心,不论是被烧得只剩轮廓的禧宁宫还是那兀自张牙舞爪的大火都被封入了幽蓝的寒冰中,世界回归到最初静止的那一瞬间。 “还给我——!” 神明之臂虽断不死,灼烧的痛苦传到了本体这里,泽天君怒吼着,“把我的……啊——!” 哪怕是之前手臂被斩断的时候,他都没有发出这样可怖的惨叫,无穷回音萦绕在天地间,带着股野兽般的凄厉。 明明本体还在这里,可在被淹没窒息感和铺天盖地的灼痛中,他就是觉得被天火烧着的是他本人。这火由他而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除非将万物都焚烧殆尽,否则决不会停下。 薛止一手握着剑柄,一手紧紧地抓着她,将他的垂死挣扎一一化解,“你知道你失败在什么地方吗?” 泽天君模糊地听到有人在说话,但怎么都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张开嘴发出的只有痛苦的嘶吼。 火海之中,薛止的眼神平静,“你犯了三个错,第一个是傲慢,第二个是太早松懈,最后一个是你不应该动他。”你不应该动他,不应该用他的生死来威胁我。 在天地剧烈动荡中,这句话他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和泽天君的断臂一样,那把剑是从他身体里抽出来的骨头,自然和他有所感应,就算脱手也会在短时间内听从他的呼唤。 兴许是感应到主人的落败,狂怒的火焰潮流停止,那不断蔓延的冰川顺势往上,凝结到一半终于停下,巨大的冰棱和流动的火焰将天与地联结到一处。 世界一半是冰一半是火,壮观如终结。 泽天君癫狂地吼到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泽天君试过无数种挣脱的方法,但两条手臂都被废,加上腿骨被人毫不留情地踢断,这一点微弱的试探对于此刻的他来说根本无能为力。 “你……” 第一波痛楚过去,他稍微恢复了一点神智,“你……”血从他的口中涌出,淹没了他未曾出口的话语。 裹着无数细密如蛇雷火的雪白神骨将他钉在了九天之上,很快火焰就烧到他身体的每一寸。 薛止手一用力,剑刺得更深。他的眼中充满了复杂而难以描摹的情绪,英俊的脸庞上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表情,拿剑的手半点都不曾颤抖。 血液从被刺穿的部位流出来,泽天君伸手握住露在外面的半截,想要将它从身体里拔出来。 触碰到剑身的手掌被烧得焦黑,带着浑身上下都疼痛起来,太痛了,他未曾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 “这就是神骨,你……”他抽搐了一下,哆嗦地说,“早就料到了,我们的天性就是自相残杀。” 不论他怎样用力,他攀附在剑尖上的手掌就如同蚍蜉撼树般无力。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这与他同源的神骨长出了无数分支,分支深深地嵌入了他的血肉骨骼,除非将他全身的骨头一根根抽出来,或者杀死骨剑的主人,否则他到死都不要想把这东西从自己身体里剔除干净。 “你败了。” 薛止最后和他说了这几个字。 胜负已定,是他的胜利。 他们之间持续了数千年的争斗,就在这一刻落下帷幕。 “你要吞噬掉我了吗?” 认清现状以后焦黑的手指从剑上滑落,泽天君断掉的手臂软软地垂下来,维持着一个怪异的姿势。 他身上那些细小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唯独胸口的剑伤,稍有愈合的迹象就被剑身上缠绕的雷光撕裂,重新流出血来。他满不在乎地咳了一声,“等你手握至高无上的权力,再没有任何人能够限制你的**和野心,总有一天你会意识到,我才是正确的。你会变成第二个我。”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薛止亲口否认了他所说的东西,“不,我不会这样做。你大可放心,我从没想过要将你吞噬掉。” 他身上都是血与火留下的痕迹,神力也在接连不断的重创中消耗殆尽,模样十分狼狈,唯独眼神冷硬如铁,不见半点疯狂。 “……什么?”泽天君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愕然地惊叫出声,“你说什么?” 按他所想,承天君应该恨透了他,而这是唯一能让他彻底消失的法子,但现在他居然亲口说不会将他吞噬掉? 他难以遏制地笑起来,从断断续续到几乎喘不过气来,笑得身上的伤口又有再度崩裂的阵势,“我就知道……就知道你是个妇人之仁的废物。你只要今天没有彻底弄死我,我一定让你付出代价。我会再回来的……” 对这饱含恶意的讥笑,薛止静静地望向天空中的某处,眼中倒映着黯淡的火光,英俊的脸孔不悲不喜,“五百年前你说我二人命中各有注定的劫难,如今还算数吗?” 打从一开始他就注意到了天道在旁观一事——或者说这天下又有多少事情能够瞒过那只眼睛呢? “自然算数。” 天道说了今夜里的第一句话。它的回答从未变过,承天君的劫难是多情,受五百年衰败之苦,而泽天君的劫难是无情…… 听到这干涩空洞的声音,泽天君一怔,下意识抬头对上云层中那只诡异的明黄色眼睛,发觉它同样在注视自己。 这样的场景他其实再熟悉不过——在兄长陨落的十多年间他让天道为自己做了许多事,可现在被这样盯着他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被浸泡在冰水中,本能地对它接下来要说的东西感到恐惧。 恐慌之中,他近乎口不择言,“你闭嘴,我是天君,怎么可能会遭受劫难这种东西?你一定是在骗我,你也要帮着他对付我了吗?” 面对泽天君这通气急败坏的指责,那只硕大的眼睛中没有一丁点近似于人的情感。 本来就是这样的,两位神君的神识中诞生了喜怒哀乐,而它更像是一面镜子,没有属于自己的喜好,如实地记录着这世间的点滴。 “天道,你……你也要这样对我?你忘记了我是你的主人,你忘了你生来就是要侍奉我们的吗?” 听过泽天君这近乎撒泼耍赖的表现,薛止松开握剑的手将他扳过来强迫他面朝天道,不容许他躲避。 “他的劫难是什么?” “你二人劫难起因不同,却殊途同归。他的劫难是入轮回,生生世世孤独、不得善终,受轮回之苦,直至重归神位的那一日。” 薛止盯着泽天君剧烈收缩的瞳孔,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若是一直找不回神格,那就是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是。”天道如实回答道,“看样子你已经想好要怎么做了。” 对失去神格入轮回的神明来说,最初入轮回的那几次是最容易归位的,因为这时残魂上还留着一点过去的神性,会与神格互相吸引。 轮回的次数多了,最后一丝神性也会被抹灭,那么再要用什么来寻找自己失去的东西呢? 当初穆弈煊千辛万苦为承天君造出一具与过去相仿的躯体就是这个原因。要是让承天君真的入了轮回,不说时间够不够,若是再被迟绛他们得手一次,那么剩下的事情会变得加倍艰难甚至于一败涂地。 “是。” 听完兄长与天道的对话,泽天君面如金纸,整个人不可控制地发起抖来。他一点都不想知道另一个人究竟要用什么法子使他找不回神格。 “你……你到底要做什么?神格是永恒不灭的,你不要妄想能够毁掉……” 当初还是他用承天君的神格引诱了迟绛,他哀求地看进兄长的眼睛,“不,你还是杀了我……我宁可你杀了我,或者把我吞噬掉,我不要……” 他不要做低贱的蝼蚁,不要进入轮回,万一命不好的话,还有可能转生成毫无神智的畜生,光是想想。 “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神君,是你的兄弟……你忘了我们曾经一同生活的日子了吗?你忘了天地初始,我和你相依为命的那几千年了吗?” 面对他的求饶,薛止没有丝毫动容,直到这一句,他终于反驳了,“你觉得这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吗?”这是今夜以来唯一一次,他对着泽天君露出了厌恶和漠然以外的表情。 泽天君愣怔住。其实过去的事情他也不怎么记得了,可就算是无数模糊的灰影,他都该明白,在这时候提起它们无异于雪上加霜。 “既然你这样说了,那么我就作为兄长给你一些临别赠礼。”薛止握住他胸口的那半截骨剑,念起了咒文。 奄奄一息的泽天君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摇着头,尖利地嘶吼起来,“不要,不要这样做!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 插在胸口的骨剑如冰雪般融入了他的身体里。他从未这样恐惧绝望过——这根骨头会他永生永世地跟着他,陪着他入轮回,断绝他所有获得力量重新来过的可能。 无论他投生为人或者妖,但凡有一点反逆之心,都不用兄长亲自出手,光是这根骨头就不会让他好受。 这等于是抹杀掉他回到神座上的最后一点可能。 天道静静地看着薛止做完了这一切,“你真的不想成为天地间的主宰吗?如果你确定要这样做,我是不会归顺于你的。” 一切都将维持着过去的格局,只不过泽天君的位置会由其他的人或物顶替。 “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用自己的骨头施咒绝非小事,薛止的额头上布满汗珠,嘴唇上最后一分血色也褪去,“现在这样就很好。我不需要你成为我的所有物。” 那只眼睛中第一次露出了近似于震惊的神色,哪怕只有十分短暂的一瞬间也足够惊心动魄。 有关这场博弈的结局,它想过无数种模样,却没有一种是这样的。 “哥哥,我错了,不要这样对我,我会悔改,不会再犯这种错了……不要让我消失,我们不是一同统治世间的神祇吗?” 泽天君痛得都有些神志不清,口齿不清地说着诸如“不要”和“杀了我”一类的话。 薛止最后看了他一眼,这眼神里有很多种情绪,有哀恸和悼念,有怀念和温情,也有痛恨和厌恶,太过复杂以至于谁都无法解读,一如他对自己这个双生子曾有过的所有感情。他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所有如同海啸般翻涌的感情最终归于虚无,他向着双生子道别,“永别了,泽天君,我的兄弟。”冷锐的戾气从他身上褪去,他松开手,泽天君的躯体碎裂成无数块。 他握住浮在空中的那团柔和青光,它在他手心中微微地跳动,带着一点微热的温度,鲜活得令人难以将它当成是一样单纯的死物。 被烟尘浸染成黑红色的夜空中,那颗象征着泽天君的青星闪烁了一下,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夜幕中滑落。 在一位神祇归来的这一夜里亦有神祇陨落,阴云在这位最后的天君的头顶急速消散,露出灰蓝色的暮色来。 · 随着始作俑者的消失,咆哮的火海消弭于无形,露出底下龟裂的土地,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峦是湿润透明的青色,微风吹散燃烧产生的烟尘,为这个劫后余生的世界带来了洁净的寒意。 无数诞生于火中的黑甲武士沐浴在并不刺目天光下,身上冒出惨白的火焰,惨叫着被烧得连灰烬都不剩。 结局尘埃落定,所有事情都在一点点回到原有的轨道上,然而天道仍旧没有消失,它要见证这最后一位天君的结局。 “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薛止手中拿着曾经属于泽天君的神格,“我要救他。” 那棵被神力催生过的树就像一座通天塔,在只要身处天京城就能看到,已有无数百姓拖着惊惶过后疲惫的身躯聚集起来朝这边参拜。 树荫中沉睡的人身体冷得像冰,露在外面的手背干枯褶皱,跟耄耋老者没有一定区别。薛止小心地把他抱在怀里,将这团青光一分为二,取其中一半小心翼翼地放入他的胸膛中,中间还在不断地吟诵咒文。 经由神明之手能够略过仪式那些繁琐步骤,这青光接触到穆离鸦的躯体就迅速消失,转眼间就一点都不剩。 被迫接受了神格的穆离鸦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薛止目光瞬也不瞬地落在他身上,生怕当中出了一丁点差错。 好在事情没有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而去,苍老而变成灰白的头发重新染上墨色,冰冷僵硬的皮肤重新变得鲜活温热,胸腔中的心跳由微弱变得强劲。他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摸出另一个人从不离身的那把匕首,割开手腕,吮吸一口,嘴对嘴地将自己的血一点点渡了过去。 “为什么?”天道仿佛是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一般发问,“就算他死了,不论他转生成何种模样你都能够找到他,何必这样暴殄天物?” 九天之上,云如楼阁一般遮掩着他们的身影,薛止将怀中的人的姿势小心调整了一下,光是这么点小动作,疲惫就如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低下头,望着那光洁如冷玉的侧脸,手指下是微潮的柔软肌肤。 “如果他入了轮回,我不知道找到的还是不是现在这个人。我和你,我们同时诞生于开天辟地那时,你没有‘自我’这种东西,但是我有,从很久以前起我就觉得痛苦、孤独乃至迷茫。” 其实天道并不能理解他到底在说什么。虽然能够言语,但它的本质是天地本身意志的聚合,本是介于存在和虚无之间的东西。 孤独和痛苦这种复杂的情感本身就与它绝缘。 薛止拨开覆满那人半边脸孔的柔软黑发,无声地微笑起来,说出的话却没有半分动摇的余地,“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样一个人,就算没有今天,他也有寿数走到尽头的那一天。我不想承担这种风险,我要他永生永世陪在我的身边,这难道是很过分的愿望吗?”从很久以前,他就是认定了什么以后绝不放手的性格,这一点几千年来从未变过。 天道叹息一声,不知为何它竟然有些感慨。 当初将无数种的可能摆在他眼前,让他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它就该料到会有今日这般结局。 哪怕对这个所谓的命定之人一无所知,哪怕知晓前方是刀山火海,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满盘皆输,他都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这条道路。 现在他真的遇见了这个人,这样的疯狂似乎就不足为奇了。 “我都不知道这样对他来说是幸还是不幸了。” 迟绛机关算尽都未能真正得到的东西却被另一个人轻易得到,甚至没人问过他本人的意愿。 “我希望他能原谅我。”薛止轻声说。哪怕是一半的神格都足以给予一个人永生,就算曾经穆离鸦说过希望他只是自己一个人的薛止,他还是禁不住有些忐忑。 “如果不原谅的话……”如果不原谅的话他要怎么办才好?他想不出来,“是他的话,我可能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握住还在昏迷那人的右手,两人十指紧扣,姿态缠绵悱恻。 天道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它还有更加在意的事情要问。 “你想好这剩下的一半神格要如何处置了吗?” 假如薛止说的是真的,那么距离视线还差最后一点,就是他到底要用什么取代昔日泽天君的位置。 就算是他的心上人也只得到了一半的神格,还有一半他要将它交付到什么人的手中……因为整件事情都已超出它的预期,所以连它也不敢推测这位天君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我早已想好。” 说完薛止手中那一半闪着青光的神格化作亿万纷飞闪耀的星尘,被云间的寒风一点点吹散。 “不论是人还是妖,他们都不需要会为他们套上绳索的主人,所以我将选择的权力交到他们每个人的手中,这就是我的决心和证明。” 星尘落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因泽天君长枪而起的严酷寒冰消融,还在负隅顽抗的火焰也熄灭,至于更多的,它们随风飞向更远的地方,飘落在大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从此以后,站在你和我之间的就是这块土地上的全部生灵,他们的意志将不再被任何神明忽略,只属于自己,再没有人能够强行干涉。” 连天道都被他这样的行为震慑,久久说不出话来。 它从未想过承天君的答案竟然是这样——他说自己只会远远地守望着所有生灵,却没说过会用这样狠厉决绝的方式来实现自己的决心。 “你这样做了,天道再没有一丁点可能会归顺于你。”天道又提醒了他一遍。 “我说过了,我不需要你的归顺。”薛止仿佛已经看到了遥远的未来,神明隐没的时代,“他说我会变成跟他一样的人,我不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但也不想冒险,更何况像这样就很好。” 将一半神格融入到世间万事万物中,将他们放在与他和天道齐平的位置,彻底象征神明统治一切的时代永远地过去。 “你选择了这样的未来,就不怕他们将来会怨恨你吗?” 薛止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不论怎样都会有人怨恨我,但我始终认为,我不会是一个好的统治者。” 天道似乎喃喃了一句话,天地间没有任何人听见。 等待最后一点神格也消失在风中,硬撑了一整夜的薛止彻底脱力。 所有的疼痛都反噬到他的身体里,让他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我累了,让我们稍微歇息一会。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以后都不会有专程去北海寻你的那一天。” 是因为你的夙愿已经完满了吗?它忽地想起数百年前,那踏着来寻找他的年轻神祇,黑衣长发,背脊挺得笔直,面对所有的艰难险阻都不曾皱眉。是这个人给了你如今的信仰吗? “我再没有疑惑了,承天君,就在这里别过。” “嗯,走,我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说给你听了。” 那只眼睛闭上,消失在染着金色的云层之间,好似从来不曾来过。 等到这片狭小的空间中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薛止克制地亲吻他的额角,将他抱得更紧一点,用近乎呢喃的音量说,“我没有地方可去了,你能让我跟你回家吗?” 无数逝去的回忆在他的眼前呼啸而过:很久以前,光与水同尘的虚无之境,那个只有一丁点小、被素璎抱在怀中的孩子问他要不要和他们一起离开;黑色的河流上漂满了灿烂的灯花,落单的那个孩子被他抱在怀里,小声说自己的家在江州山间,在那里有他最亲近的人,可是他还是想要一个朋友。 因为他太孤独了,所以想要一个人陪着他,即使这个人是神明。 他险些就真的答应了——太虚弱了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他还有许多的事情没有做完,要是离开了的话,许多人的付出和努力都将化为泡影。在内心最隐秘的角落,承天君不止一次嫉妒过那个名叫薛止的凡人,嫉妒过将来的自己,明明他们是同一个人,为什么他必须要迎接一次死亡呢?到现在这些曾经的顾虑都化作了云烟,剩下的愿望再没有任何遮掩,变得无比清晰起来。 ——现在我愿意跟你走了。 绮夜之抄·完 尾声 他感觉自己在深邃的晦暗中不断下坠,没有尽头的下坠,周遭隐约可见一张张或狰狞或庄严的面孔,它们同样注视着他,眼神中写满了不可知的悲哀。 有什么人一直呼唤着他,起初这声音还很响亮,到后面也模糊起来,断断续续的,他的神智慢慢变得混沌,怎么都逃脱不出这段冗长的潮湿。 我要死了。在一切不可知的恐惧中,唯独这样的想法变得格外清晰。这一定是在通往死后的世界,他本能地伸手去握自己剑,袖子里却空空荡荡。 他没有剑了。 无数昏暗的光在眼前碎裂后又凝结,直到消失不见,而他的意识也在层层重压下溃散……直到某一刻,柔软干爽的气息将他包裹起来,窒息的痛苦渐渐远去。 虽然还是暗,可不再茫然无措,无端地令人觉得心安。 “春偶来,锦葵开,将离零落,红颜难持,白发不摧……” 唱歌的女人嗓音没那么娇俏甜腻,带一点沙哑,像是长久身体不好咳嗽咳坏了嗓子,依然是婉转动听的。 她唱一句手中剪刀便落下一次,喀嚓喀嚓的响声不绝于耳。 他睁开眼睛坐直身体,身上盖着的苏芳色绸缎罩衫滑落下来,捡起来看了下,云鹤样式的暗花,看剪裁是女子惯穿的样式,还带着一丝丝的药材和胭脂的混合香气。 这屋子里的摆设熟悉又陌生,被从枝头剪下的花朵散落在桌子上,和那些陈旧的算筹混在了一起,一侧摆着精致的丝绢屏风挡住绝大多数的西晒,一侧的窗户半开着,傍晚的余晖映照出桌子旁那道冷淡而美丽的人影。如云的黑发将将好垂落到地上,素色凤尾裙外头罩朱瑾色披肩,染了杜鹃的红指甲将算筹一枚枚地拨到竹筒里边装起来,有条不紊地做完这所有的事情后,她像是才注意到一旁还有个人似的,转过头来一言不发地望他。 他同样愣怔怔地看向她,因为太过吃惊连言语都忘记。 过去他曾经无数次见过镜子里的自己,也有许多人都说他和父亲长得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却从没有人说他长得像他的母亲。 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曾经那位穆少爷的妻子,就是这个家的年轻女主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禁语,这位早逝女神算的容颜就像是一片夹在旧书中的梅花,渐渐干枯直至被所有人遗忘。 “醒了?”她错开目光,以冷淡却温和的口吻道,“刚好,再不醒我就要叫你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认错了人,眼前的这人其实并不是自己的生母而是哪位他不认识的夫人,不然的话要如何解释这过于和善的态度? 他艰难地张口,“……,这里是哪里?”母亲两个字在舌尖停留了许久,最后还是被生生咽了下去。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介于生与死之间的随便什么地方。” 她答得漫不经心,他紧盯着她,思忖她所说的是真是假。 见他这幅模样,她叹了口气,“没想到你都长这么大了,看来中间过去了好多年。” “嗯。” 因为拿不准她的意思,他没有说太多,生怕哪里又戳中了她,让她失去神智地发起狂来。 “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待久了不是好事。” 哪怕这口气说不上多么亲密,但无疑是她第一次没有用带着厌恶的眼神看向他,朝着他尖叫咆哮让他去死。 “我也该走了。” 纸门拉开,显出庭院里的光景来。 看到那条从山上引流下来的溪涧和梅树,他忽地想起来这里是哪里了——这里是随着她的逝去被永久封闭起来的那间别院,少年时期他曾经悄悄溜进来过一两次,但里头的家具器物和悬挂的字画要么收起来要么都蒙了层白布,根本不是现在的样子。 这是他初次见到这里有人居住时的模样,没想到居然是在这种情境下。 “他们都在等我,我在等你睡醒,现在你醒了,我就没有理由留在这里了。” ——你为什么要等我? 在这逐渐逼近的焦躁中,他仍旧笼罩在过去留下的惧怕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循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一边他看见了自己的父亲、祖母、甚至是未曾谋面的祖父——是个挺拔英俊的青年人,眉目模糊,周身散发的气息并不凛冽刺人,反倒有几分儒雅,挽着白发长裙的祖母,两人如一对神仙眷侣。 侍女阿香还是那样一袭明黄衣裙,向着他露出熟悉的笑颜,“大少爷,好久没见到你,长大成人了,真好啊。” 他们所有人都在这里,简直就像是梦一般……不,连梦中都不会有这样美满的景象。他做了好多年血淋淋的噩梦,因为他们都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复活的。 他下意识地就往人群的尽头看去,潜意识中他觉得这里少了一个人,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 “我们要走啦。” 听到阿香这句话,他一愣,失声喊出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唯一的想法就是不想他们离开。 他们都是他的至亲,是他无法割舍的一部分,如果他们走了的话,他就要独自面对外面的世界。 “带上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走到一半的母亲站住,回头看向他,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充斥着难以辨析的复杂情愫,“可以啊。” 没想到她会这样轻易答应的他差点没反应过来,“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不过你确定要跟我们走吗?”她悠悠道,“只有真正了无牵挂的人才能去往那个世界,你真的了无牵挂吗?” “我……” 那个答案就在嘴边,只要说出来就能不用再孤独。 跟着他们走的话,失去至亲的伤痛也会被抚平……他越来越焦急,几乎到了望眼欲穿的地步,在人群的尽头究竟有什么?他不知道答案,就是觉得很重要而已。 “你在看什么?”察觉到他的目光,她稍稍侧开身子,“快些回答我的问题,要没有时间了。” 失去了人的遮挡,他看清楚那里谁都没有,忽然就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她很是怜悯地看着他,“不是还有人在另一边等你吗?” “我……”有人还在等他吗? “你忍心让那个人一直等你吗?” 他回过头,之前歇息的地方桌子上散落的花朵化成一摊深色的痕迹,夕阳的余晖融化成烫人的金红色。 到底是谁在等他?是很重要的人啊,他听到另一个自己在这样说。原本还很模糊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他想起来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守着某个人的背影,看着他沉稳肃静的侧脸,这样的日子如果永远都没有尽头就好了。 “我……”那句话已经到了唇边,他掐住自己的手臂,强迫自己从虚幻的完满中挣脱,用很生涩的声音一字字地说,“我不能跟你们走。” “嗯,我就猜到会是这种结果。那如此一别,我们不会再见了。”她露出一个不知是悲伤还是喜悦的笑容,很慢地摇了下头,“我们不会再见了。” “为什么……” “我们要去的是死后的世界,而你的话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去往那里了。等你的那个人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他垂下头,几乎要将自己的手心掐得出血,“我很抱歉,因为我答应了他。”答应了不会让他再一个人守望孤独的世界。 “没有关系,我都明白的。” 本来都到了门边上的她调头走来,向着他伸出了手,“我的话……可以吗?” 他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可预想中的叱骂与疼痛没有到来。 “你要做什么?”他喃喃道,连手脚都不知道要摆在哪里。 她踮起脚,把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青年人抱在怀里。 为什么这双手是温暖的?这是他短暂的一生中从未体会过的温暖——祖母的手粗糙但有力,阿香的手指尖总带着草木花果的芬芳,没有一个人会这样触碰他。 “我很抱歉,你最需要母亲的时候我沉浸在自己的梦魇中忽略了你的痛苦。如果一切可以重新来过就好了,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再犯那样的错。我还有穆郎的死,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你的错,你是个好孩子,应该被所有人爱着……我真的很抱歉。请你原谅我好不好?就算是欺骗我,也请你叫我一次母亲……我只想要这个。”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我……不恨你了。” 明明很早以前就他就决定,就算没有母亲也不是很重要,他有那个人就够了,可是为什么这一刻他会这样悲伤又遗憾。遗憾这样的日子不能长久,悲伤才刚见面就要永久的分别。 “……母亲。”这个女人和他血脉相连,哪怕是快要死去的时刻,他都没想过要抛弃身为人的这一部分。 “嗯,我在这里。”她的嗓音带了点哽咽,贴着他的脸颊一片濡湿的痕迹,“我的孩子,我和穆郎的孩子。我的孩子,可以的话,我一点都不想离开你。” 他狼狈地偏过头,不能在这个时候哭出来。他多想握住那抚摸着自己脸颊的双手,告诉她自己愿意跟她走。但是不可以,他答应了那个人,他的余生都要陪在那个人的身边,直到世界彻底崩塌。 “我好想你。穆郎都和我说了,是我对不起你。你不是灾星,从来都不是。” 夕阳渐渐垂落到地平线的那头,她恋恋不舍地松开手,“要幸福啊。” 就像任何一个祝愿着自己孩子的母亲,她露出了温柔和蔼的笑容,贴在他的耳朵边喃喃道,“愿我的小九儿,余生里身体强健,喜乐安康,岁岁无忧。” · 江州椿镇。 荣华巷是条很旧的巷子,青石板路好几处坑洼不平,骡子马进来运货都要时刻当心崴了脚。 就这样一条路说了好久要修葺重铺,可从春天拖到冬天,里边住的人从望眼欲穿等到心如止水,也就得过且过了。 这一日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吴氏酒铺没像往常一样摆出招牌,所以院门被推开的时候,在前屋忙碌吴伯想习惯性说一句今个儿不开门,听见铃铛叮叮当当地响才福至心灵地先回头看了一眼。 先进来的人披着宽大的斗篷,垂下来的发梢是雪似的颜色,但身姿俊秀,无疑是青年人的样子,后面跟着个子稍高一些的黑衣青年,英俊的脸孔上没有太多表情,唯独望着那个人的眼神是温柔的。 任何人见了这场景都要心里打鼓,倒是吴伯惊喜地笑开了,连忙放下手中的抹布去迎接,“是穆少爷和薛公子,还想着你们什么时候来。” 穆离鸦放下兜帽,同吴伯简单寒暄两句,“在家里耽搁了一下,好在天黑以前还是来了。酒呢?” 前天是薛止一人来这里说要买酒,吴伯面有难色地解释说因为新年的缘故,存着的酒卖得差不多了,新一批酒还有几天才期满开窖,酒这种东西少一天都不够醇香,于是说好今日下午来取, “噢,给你们在后边备着呢。”吴伯朝着大堂里边吆喝,“老婆子,把穆少爷要的酒拿出来!”得不到回应,他咋舌,“快一些,可别要人家久等!” 过了会里屋的吴夫人才同样大嗓门地吼了回来,“臭老头,我是三头六臂还是怎样,你莫催,催就自己来拿!” 被下了面子的吴伯嘀咕了一句,“你们在这里帮我看着店,我去去就回。死老婆子,靠不住就是靠不住。” 他走得太快,被旁边摆着的火炉绊了下,亏得穆离鸦手快扶了他一把,不然这把老骨头大概是要出事的。 “前几天了蒸了笼好糯米酿的,这里还有半壶,喝了暖暖身子也好。”他提起炉子上的铜壶,“要吗?” “那就来一些。”穆离鸦回头望了薛止一眼,“他也要。”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吴伯一面给他们倒酒,一面嘀嘀咕咕,“要我看这薛公子从头到尾就一个表情么,你居然能看出来这么些东西,也是本事。” 半透明的米酒倒在杯子里,穆离鸦没有立即送到唇边,“怎么想起来做这个?” “我有个老友,儿子儿媳都折在了去年年中惠州大水里,自己带着孙女相依为命,实在过去不下去了来投奔这边的远亲,好歹有口饭吃,今天得空来我这里坐坐。”吴伯叹口气,“那小姑娘面黄肌瘦的,看着怪心疼,想到柜子里还有秋天晒的桂花,给她做点酒酿吃。” 吴伯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这几年不知是不是特别邪,各种天灾**,就像去年夏天,好多地方大水泛滥,杂七杂八死了好多人,剩下逃难的又染上瘟疫或者干脆被酷吏一把火烧死,最后活下来的那些人有孩子的把孩子卖进妓院勾栏里换一点钱果腹,要么就沦为乞儿在街边等死。 穆离鸦听得心中五味陈杂,取出一小锭金子放在吴伯手中,“吴伯,劳烦代我将这个转交给您那位老友,就当是小辈的一点心意。” “穆少爷,我知道你是个好心人,可是你能帮多少呢?天下这样的人太多了。”吴伯收下金子,长吁短叹完了,终于想起自己一开始是要去拿酒,“我这就去。” 长长的弄堂里,天黑得比外面还要早,穆离鸦和薛止坐在昏暗的前堂里对饮,偶尔说上几句话,倒也惬意。 那一日后,宣武将军自立为帝的事情被信使传遍了大江南北,那些早就对燕氏暴政心怀不满的异姓王和起义军们有的选择归顺,有的直接斩了来使,坚决要分天下的一杯羹。 “希望他真的能做个好皇帝。”穆离鸦随手点燃了面前油灯焦黑的灯芯,“不过托了你的福,今年会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头。” 薛止留意到他面前的杯子空了,冰冷的眉目中多了几分无可奈何的纵容,“你还是节制一些。”他算是注意到了,只要自己不盯着,这人肯定能喝得烂醉。 “又不会出什么事。” “你们不去看灯吗?从这里出去左拐,老祠堂那边的街上在办灯会哩。” 等吴伯提着两个比人头稍大一些的陶罐子回来,随口问了句。 “灯?”穆离鸦是真不知道今天有灯会,怪不得来的时候感觉街上比之前热闹一些,人都往一个方向去。 “今天是正月十五。”以为他是忘了日子,吴伯提醒了一句。 “我知道今天,但为什么……”为什么是在这里? 他记得小时候镇上的人要看灯会都要走老远一段路去隔壁镇,不然的话也不会…… 吴伯看穿他在想什么,“本来是在隔壁镇上办的,可你也知道隔壁镇出了那样的事。难过是一方面,可日子还要继续过。难得的节日不能荒废,镇长他们合计着就在我们自己镇上办了。” 穆离鸦目光落到那两个坛子上,吴伯立马接嘴,“你们要是去看灯,那酒我就和给你们存着,晚上散会了来找我取就好。”他瞥见灯火下被映照成暖色的长发和金绿色的瞳孔,忍不住又补了一句,“倒是穆少爷,你这模样……还是遮掩一下。” “我知道。” 穆离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从醒过来就是这副白发绿眼的妖异模样,中间他不是没试过用法术遮掩,可法术到底麻烦,这次想着见的是知根知底的熟人,干脆随便找了件斗篷就下山来了。 “吴伯你也觉得很吓人吗?” 吴伯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怎么可能?你父亲也这样来找过我,我最多就是吃惊了一点。” “那就好。” 他蘸了点杯子里的残酒准备在桌上画符咒,薛止就越过半边桌子牵住他的手,摇了摇头,“不是还有我么,想去就去看看好了,不会有事,信我。” · 冬寒犹在的夜里,还没靠近那条街就已经看见被染亮的夜空,听见嘈杂热闹的欢声笑语,细小的霜花还未落到地上就融在了正盛的灯火里。 老祠堂从穆离鸦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在了,后来南边修了新的这边就渐渐用得少了,开蒙识字的儿童不往这边经过,门前便透出几分寥落来。 不过今天这里被重新装点了一番,沿途摆起夜市,敲锣打鼓,舞狮子舞龙,还临时搭了个台子找戏班子演戏,虽不及天京朱门桥前的火树银花不夜天,但这番景象也配得上这一年一度的佳节盛会。 薛止拉着穆离鸦往夜市里走,买花灯逛铺子听戏看龙舞一样不落,却没有一个人想起来多看一眼这衣着古怪白发人。 “你经常这样吗?”穆离鸦披着外衣,细长的手指拢着滚烫的茶杯,从中汲取一点热意,“漂泊流浪的承天君就是这样行走于人世间的么?” “不是很经常。”薛止没把他眉宇间的那点戏谑放在眼里,“就是个小障眼法罢了,之前也用过。” 对于障眼法穆离鸦可是再熟悉不过,唯独有一个地方不明白,“那在他们眼中我是什么样子?” 薛止瞅他一眼,神色平常,可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我说这是我的新婚夫人,店家说我有福气,还祝我们百年好合。” 穆离鸦面颊上飘起一抹嫣红血色,眼神却飘向了更远的地方,“不过百年怎么够。” 百年对于神明来说也只是一晃而过的时间,所以这是绝对不够的。 卖饴糖小人的铺子前都是一群十几岁的小姑娘,穆离鸦看了两眼就催着薛止快些走过去,不要想着去跟一群丫头片子挤来挤去。 前面的河水被无数灯花染成明晃晃的白色,已经买好了糖的小姑娘们笑嘻嘻地放灯,灯中写着她们心上人的名字,祈求来年有段好姻缘。 有些善男信女将糕点干果放在灯中,指望着能被下游的贫寒人家捡去果腹,还有些少年人干脆跑向下游,等着捞起心仪姑娘的那盏花灯。 外头的战乱暂时还没有波及到这里,所以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气,稍稍驱散了上一年的阴霾。 “明明也没有什么稀罕玩意,但就是觉得很亲切。”穆离鸦将笔放回到竹筒中,将写好的字条拿在手中晾干,最后送入一盏扎成半开莲花样式的提灯中,“我都分不清是回家了的缘故,还是身上的担子卸下来了的缘故。” 一群眉间点了朱砂的小孩子嬉闹着跑过去。 点朱砂的寓意是眼明心亮,穆离鸦躲避不及被其中一个撞上,这孩子仰起头,像是看得呆住。 “是……神仙。” 跟在后面的双亲追上来连连道歉,领着自己的小孩走了。 “哪里有神仙呢?”不知孩子到底看到了什么的夫人弹了下他的额头,“你一定是看错了罢。” 这个小插曲过后,穆离鸦捧着自己的花灯没急着放,和薛止沿着河岸慢慢地走着。 “你很喜欢我这个样子吗?”他早就感觉到了,比起黑发黑眼的普通人模样薛止更喜欢他这样。 薛止很难得有几分不好意思,“有一点。只要是你的话,怎么样我都喜欢。” “是因为承天君更喜欢妖怪的缘故吗?” “不是。”薛止停下脚步,挑起一缕雪色的长发送到唇边,“只是喜欢你而已。” 一直走出很远,到人迹罕至的地方,遥遥地眺望着那边的繁华,河面上飘满了从上游飘来的花灯,悠悠地打了个转就去往更远的远方。 这才是他们应该在的地方——更确切一些说,是承天君应该在的地方。 他们站在竹桥边上不再继续前行,寒冷的夜风将长发吹得凌乱,穆离鸦还抱着不肯放下的灯,是薛止靠过来拢住他,替他将纷飞的发丝理好。 又和那个时候一样了,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的身后再没有那些悲苦的命运,仅仅是他们两个人。 “春偶来,锦葵开,将离零落,红颜难持,白发不摧……” 哪怕是整理好头发薛止没有松开他,他就这么靠在薛止的怀中,低低地唱起这首歌谣。 “后面的我不会了。” 薛止轻轻地应了一声,手臂松松地穿过臂下,环在他的腰间。 “在昏迷的那段时间里,我见到了母亲。她说我不是祸害,说是她对不起我,还说……她是爱我的。” “这不是很好吗?” 穆离鸦微微侧过脸,擦在薛止高挺的鼻梁上,余光瞥见他被远处灯火映照得亮晶晶的眼珠,“你觉得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会不会是……”是他为自己编织的一场幻梦?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薛止亲昵地提着他被夜风吹得冰冷的脸颊,声音带了一点哑。 “我……”穆离鸦露出迷惑的神色,过了好一阵子才说出自己的答案,“我觉得是真的。” “母子连心,你觉得是真的就一定是真的。” “我也希望是这个样子。” 说话的这么点功夫,莲花灯内的蜡烛就烧了半截下去,穆离鸦如梦初醒,“该把灯放下去了。” 薛止有些不情愿地松开手,他过去将灯放在了河中,混入那些五光十色的彩灯中,很快就找不到了。 “我差一点就回不来了。”他走回到薛止身边第一句话就说的是这个。 薛止拉着他的手握紧了。他有很多话想说,比如说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也一定会把这个人找回来。但是想了想他又没有说出来。 毕竟现在这个人在他的身边就够了。 穆离鸦对上他,抿着嘴唇轻轻笑起来,“可是我答应过你不会丢下你。” “是这样吗?”薛止凑过来亲吻了一下他的额角,有些心不在焉地反问。 “我如果跟着他们走了就不能履行和你的承诺了……”穆离鸦反握住他的手掌,“你想要知道那盏灯里写了什么吗?” 本来许下的愿望是不能和任何一个人说的,可既然他主动提及,薛止自然顺着问下去,“写了什么?” “写了这些。”穆离鸦贴着他的耳边呢喃,“这就是全部。” 带茧子的手指在他的掌心划了几道,组成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字。 原来是这样。薛止笑起来,再没有一点顾虑。 他的愿望早就实现了。 远处的天空中忽然绽开一朵流光溢彩的花火,映得河水也五彩斑斓,宛如琉璃。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我终于写完了!应该有番外……应该,有一个你们懂的会直接发微博。谢谢订阅玉佩海星留评论的大家。 新文估计十月底与大家见面,是现耽黑道,失忆美人被隐退黑道大佬捡回家,骨科容我缓缓 那首词不是原创,有参考的,参考了《过王氏园壁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