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雨椿花 (2)
浸泡过的画卷,五彩斑斓的颜色难以分辨,只能看到脏污的一团团。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不是孩子的,而是成年人的,修长好看,带着细小的伤疤和茧子。 他见过这个人,他的的确确在一切发生以前,见过这个人。为什么他没有认出来呢?一定有原因的。 河中漂浮的灯开始变形,它们之前只是做成了花的样子,现在却在变成真正的花朵,直到填满河流,还在继续溢出。 不知什么时候这个人已经走远。他越是想要去追,这个人就离他越是遥远,身影都快要消失不见。 “还会再见的。到那个时候,我会再来见你。你要记得给我的名字,假如你也忘记了,那么我就会真的死去。” 那些开得败了的花朵一朵朵地砸在他的身上,直到将他淹没。他嗅到浓郁的腐烂香气,可他偏生记得,椿花是香气极其寡淡的花朵。 为什么会这个样子?他看着那些花朵凋零,却没有任何办法。他想说什么呢?他想说你不要回去,你不要死去。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他挣扎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醒过来。 “做噩梦了吗?” 意识不在黑暗中无止境地下坠,骤然听到有人说话,他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嗓音清冷如山间泉水,不带分毫温度,很熟悉,是在什么地方听过的。他动了动眼皮,想要从干涸的花与水中挣脱。 快些醒来,他这样和自己说道,但那扯住他的力道没有放缓分毫,还是动弹不得。 “梦到了什么?” 和嗓音一样冰冷的手指落在他的前额,像是在试探有没有什么不妥。 再确认没什么大碍后,那双手又迅速地离他远去,好似他身上沾着什么让人不愿意去触碰的东西。 四周浮动着若有若无的香气,仔细去闻又怎么都闻不到。是椿花,他依稀记得自己家就是被这种花环绕起来的,问起原因仅仅因为祖母喜欢:不同于其他花一瓣瓣凋零,它是整朵落下,就像决绝的死亡本身。 可是他还是醒不过来,沉溺在漂浮的河灯与花中,向着那远去的背影伸出了手。请不要离开。 无数的花落在他的身上,其中还有一把把锈蚀的剑,直到将他彻底鲜血淋漓地淹没。 “再不醒的话我就得走了。” 那个人又开口说话了,这一回腐烂的花朵还有斑斓的色彩急速褪去,眼前是晃动而潮湿的灰色光晕。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熟悉的工笔丝绢屏风,精巧的兽首香炉里燃着安神镇魂的水沉香,是他从小到大看惯了的摆设。枕头边摆着一把极其奢华的短剑,镶金嵌玉的剑鞘,一颗青绿色的珠子散发着幽冷的光泽,他看了一愣,伸手将它握住才稍稍安心了一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惶恐惊惧些什么。 屋里不算亮堂,但也不暗,外边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和平时在家中度过的下午没什么区别。 “终于醒了吗?” 他握着剑,偏头看向那一直呼唤自己的人。 这人微微侧过头来看他,容颜如冰雪雕琢般冷淡昳丽,又带着几分非人的妖异。他是认得这个人的。 “是,我醒了。”他的头还有些昏沉,从榻上坐起来,恭敬地喊道,“父亲。” 身上披着的那件黑色外衣滑了下去,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花纹与样式都不是他惯常穿的,究竟是谁的就一目了然了。 “您等了很久吗?”他握剑的那只手还在不自觉地用力,到上头的花纹都要刻进血肉里,而他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还不肯松开手。 这梦还在继续,他仍旧没有醒来。 “我不是有意……” 他试图解释自己不是有意要睡这么久。 穆弈煊看了他很久,目光中带着几分他说不出来的东西,而他只能忐忑地等待宣判结果。 听其他人说,他的父亲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但自打他记事以来,父亲留给他的印象就是严苛冷漠且不近人情。 父亲最看不上他的懒散怠惰,好似他是什么扶不上墙的烂泥。小的时候,他最怕的就是父亲从剑庐回来的那几天,那几天里他连走路都要放轻脚步,生怕又被罚跪。 “我还以为你是病了,看着怎么都醒不过来,有点担心。”穆弈煊轻声道。 不是斥责或是质问,甚至还有一些柔和的关怀在里边,他不习惯地动了动身子,睡得太久骨头缝里都是倦怠和酸痛,“我现在已经醒了。您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了吗?” 他低下头,慢慢地又说,“没有。” 这是他多年以来培养出的本能,从不反驳这个人说出的每一句话,哪怕他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不会再被轻易苛待,可他还是忍不住竖起了全身的刺,提防着这个人接下来的一言一行。 对他这幅样子,穆弈煊叹了口气。他坐在正对窗子的位置,模糊暧昧的天光透过云母窗,要人几乎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如果你不想见到我,那么我现在就走。” 他听着他这样说,也不说话,跟个木头人一样听着,没有一点反应。 窗子外头的雨还在不停地下,香炉里的香料快要燃尽了,袅袅的白烟稀薄又寡淡,很快涣散在了雨水的潮气里。 “你想要我离开吗?”穆弈煊没有放过他,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说咄咄逼人也不恰当,因为这完全是在征询他的意见,平和而温情的。 想要这个人离开吗?他想要点头,那简略的回答都到了唇舌边缘。是,他想要和自己从不亲近的父亲离开,让他一个人呆着静一静。 但另一个声音提醒着他,你只有这一次机会,你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不要让自己后悔。 ——你已经错过一次,不要再错过第二次了。 “不是很想。”他听到自己这样说,声音里带着小小的颤抖,甚至还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恨和痛苦,“留下来。” “留在这里。我想要见您,一直都很想。” 穆弈煊微微愣怔了一瞬,“你在难过什么?” “我不知道。” “是我让你不高兴了吗?你为什么要哭呢?” 听清这个人在说什么,他低下头,看见一片深色的水痕,还在逐渐加深。 “不要再哭了,我不过是出了趟远门。”穆弈煊抬手替他擦拭眼角泪痕,“是我不好。原谅我好吗?” 随着这细小的动容,他听到少年的自己轻声诉说,“大概是太高兴了的缘故。” 他已经好久没有再见过这个人了,能够再度相见实在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好事。是好事,他这样同自己说道。 “你去了哪里?” “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那里有白色的船在等着我。” “你还要去吗?” 未知的恐慌摄住了他,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好似遭遇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事情,“你不要去。你不要去。你不可以过去。” 你不要过去,因为过去了……过去了会怎么样?他说不下去了,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过去了会怎么样。 “哪里是说不去就能不去的。” 对面的人没有答应他的请求。是太任性了的原因吗?他攥着布料的指节都发白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又过了会,外头的雨势渐渐大了,他们被困在这间屋子里出不去。 一旦安静下来,他就又听到了那啪嗒啪嗒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不堪重负的东西接二连三落在雨水里。 他焦急地想要起身去查看,可刚动一下就被人按在肩膀上。 “这不是你现在该知道的事情。” 这个人手上没有用多少力气,很容易就能挣脱,但他心中突然涌出火气,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过后又觉得释然和痛快。原来他对这个人藏着这样多的不满吗?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我该知道的事情。”他的语调很古怪,其下藏着些许哽咽,“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情……”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至始至终他都仰视着这个人,这个人明明看得到他的挣扎与痛苦却从不放在心上。他想要的东西从来都不多,甚至可以称得上卑微,但抵不过有的人从来都不明白。 “要听故事吗?”穆弈煊还是那副浅淡清冷的样子,仿佛他的失态没有影响到他分毫,“我正好有个故事想要说给你听。” 有这么短暂的一瞬,他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他很累了,再没有力气和这个人继续争斗了。 反正都是最后一次了,为什么要给彼此留下不好的记忆呢? “不管我的回答是什么你都不会改变主意。你说,我听着。” 起初他的心思一点都不在这个故事上,可随着另一个人的讲述,他的思绪便完全被这件事占据,再匀不出空余给其他。 这是一对双生子的故事。 虽说是双生子,但两个人无论是性格还是选择的道路都截然不同,彼此间的关系也不算亲密。 他们受不同族类的供奉与信仰,本身井水不犯河水的事情,却因为其中一人的仇视而变得极其微妙。 稍年长的那个早就看破了自己兄弟的疯狂本性,为了保护自己的信徒,多年来一直对另一个人严密提防。 “假如一直这样后面的事情也不会发生,但就像是月亮总有圆缺,他们本身也在逐渐发生变化。” 因为最开始的时候是兄长的力量更加强大,所以尚且能够维持脆弱的平衡,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兄长开始走向衰弱,与之相对的是,另一个人正在日渐强大。 “一旦失去了约束,野心和**就会开始膨胀。你猜猜后来发生了什么?” 穆弈煊停顿了一下,“两人之间的位置对调。占据了绝对优势的弟弟不止想要铲除兄长的信徒,更是要连同兄长一齐消灭。” 他的眼前忽然又出现了那看不清面孔的青年人和瑟瑟的河灯。 “那最后他死了吗?” 他只想知道这么一件事。他死了吗? 这故事里的兄长,他死了吗? “这问题的答案难道不是你最清楚吗?” 穆弈煊望向他,眼神定在他的身上,带着一点难过,“名字是很重要的东西。” “这天与地之间,没有什么人是自由的,哪怕是神祇也不例外。他们要遵循的规矩不一定比凡人要少,好在一切无法挽回以前,他找到了那最后一线生机。” 见他还是一知半解的样子,穆弈煊看了眼外头天色。不知不觉间外面天都已经黑了,屋内昏暗得不见一丝天光。 他从还愣着的人手中抽出自己的外衣,“我该走了。” 柔软冰冷的料子在他手中如水一般滑过,他试图去拉扯,但怎么都留不住。 他不能走。这样的念头再度冒了出来。他不能走。 “我送你。”他想要跟着一起过去,手中那把古怪的剑微微地发烫,都有些握不住了。 “你不能跟来。”穿好外衣的穆弈煊转过头来,站在黑暗里,几乎看不清脸,“还不到你的时候。你还不能走出这里。” “你既然选择了那个人,那么你就不能跟着我去。”他的声音放得很低,“我一直都希望你过得好。” 纸门被拉开,他的父亲走入那片朦朦的雨水中,背影很快看不见。 他陡然惊醒,连鞋子都没有穿,连忙想要去追赶。他记得这里是自己的家,但此刻周遭景色看起来如此陌生,走廊一重套着一重,没有一个尽头。 在夜幕中最为醒目的是散落一地的椿花,惨烈得像是鲜血。 因为另一个人不在了的缘故,身边床榻早已冷透,睁开眼的同时薛止就意识到了这点。 屋门是开着的,漆黑的走道没有一丝光,到处都十分安静,没有一丁点嘈杂的声音,这令他稍有些不习惯。假如在以往,即使夜深了也能听见许多细小的声音,比如虫鸣和鸟啼,再比如身旁某个睡得正沉少年人绵长的吐息。他有多久没有这样身边没有一个人地独自醒来了?他模糊地想,好像是从三年多前开始的。因为生怕惨剧重演,那惊惶的少年身边整日都离不开人,他们同吃同住,几乎是形影不离,再后来踏上了旅途更是常常同住一间房,他早已习惯身边有人熟睡。 他披上外衣下床,踩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寒气顺着往上蔓延,若是普通人早已打起寒噤,可他只觉得有些冷,并不是不可忍耐。 自打心口扎进了镜子的碎片,每一日他都能感受到自身的变化,就像是沉睡在这具身躯里的一些东西正在缓慢而不可逆转地苏醒过来,将他变成另一个全然陌生的存在。 走出屋子,穿过曲折的回廊,见到庭院的一瞬间他就明白了昨夜颠倒之际听到的噼里啪啦到底是什么发出的:在这寒冷的冬日,环绕着屋子的椿花在一夜之间全部开放又尽数凋谢。 分明日落以前他们经过庭院时见到的还不是这样。残花掉落在雪中,红的像火,白的像雪,没有一朵幸免于难,场景诡异而靡丽,又带着几分不祥的预兆。 他要找的人就不远的地方,因为出来得急,连鞋子都顾不得穿,赤脚站在积雪里,长长的黑发只在发尾轻轻用绳子束了一圈,苍白的侧脸在雪光的倒映下有种惊心动魄的绮丽艳色。 对于有人来了这件事,穆离鸦连头也不回,仍旧定定地望着庭院外的某处,神情说不出的难过落寞。 薛止在他身后一步的地方停下,“发生了什么?” “他回来过。” “谁?”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薛止首先看到的就是树。从他有记忆开始这棵树就在院子里,树上叶子落了大半,偶尔簌簌落下些残雪,树下有一行浅浅的脚印,好似有什么人经过了这处,向着远处头也不回地走去。随后他心头浮现出一丝疑惑:因为这脚印实在是太浅,根本不像是人留下的。 果然穆离鸦接着说,“是我父亲。我梦到他了,或者说我以为一切不过是梦。” 醒来以后,他什么都来不及想就急急忙忙地追出来,看到眼前的这幅场景,渐渐地和梦境的最后重叠到一处。 不该在冬日中盛开的、属于夏日的花朵落满了庭院,几乎要灼伤他的视线。所有的一切都不仅仅只是梦,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解释。 “哪怕是这个时候他也还是那副样子。他知道我恨过他,他一直知道的,可他什么都没说。我不想的,我真的一点都不想恨他,我只是想和他好好地坐下来说会话。这才是我从小到大真正的愿望。”他听得到自己话语中的颤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继续说,“他是来和我道别的。因为他知道我回来了,他有一定要告诉我的事情,很重要的事情。” 这行脚印是穆弈煊的亡魂留下的?薛止再度看了眼雪地上的脚印。 死者不应回归人世,这本是极其荒谬的事情,遑论离那场血案已经过去那么久。但他更加清楚的是,世上的许多常理都不能用在穆弈煊身上。这个男人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他的考量,究竟是怎样的事情值得他这样大费周折?是穆家灭门惨案背后的真相,还是…… “他和你说了什么?” 薛止走上前去,顶着另一个人惊愕的目光下将他打横抱起。 早在跟着出来的那会他注意到了,因为赤脚走过庭院的缘故,穆离鸦的脚背上都是细小的血痕。他没将另一个人的微弱反抗放在眼里,抱着他往屋内走,“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吗?” 对于那个被血浸染的夜晚他其实没有多少记忆。他只记得约莫是傍晚的时候秋桐过来敲门,说自己很害怕,没有来由的害怕,问他自己能不能进来坐一坐。 “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她一面说一面发抖,那恐惧不像是假的,“我不会打扰到你,我发誓。” 因为身上另一半血脉的缘故,秋桐一直对危险的到来十分敏感,甚至都到了有些草木皆兵的地步。他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外头的天,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天落日的余晖格外像粘稠的血,猩红而邪恶,笼罩着视线所及的一切。远处的山林里隐约传来乌鸦嘶哑的鸣叫,他收回目光,收起了手上的剑,“进来。” 再往后的事情他记不得了。他好像是昏迷了很长时间,等他再度恢复意识,首先嗅到的是浓得都要化作实体的血腥气。 到处都是血,湿热而腥臭的血,手上、身体上、甚至是他的喉咙里。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对上少年狼狈仓惶的面孔。 “你终于醒了。”那声音古怪而沙哑,听得他的心中阵阵绞痛。他顺着往下看去,看到手腕上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他顿时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如果那少年只是个普通的凡人的话,那双手早就废了无数次。 这就是他对于那个惨烈的夜晚最深刻的记忆,所以后来的时间里,他也曾痛恨过自己的无能。假如他知道得再多一点,是不是他们就能少走一些弯路? “不是,只是一个有些古怪的故事。”穆离鸦搂着他的脖子悄声说,“是一对双生子的故事,而我刚好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听到双生子几个字,薛止心中反而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已经猜到了故事的主角的谁,最重要的是,穆弈煊果然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什么事?” “我小时候是见过你的。” 薛止第一反应是他们一起长大,为什么要特地将曾经见过这件事拎出来说。对于自己未知的过去,他总有几分难以确定的不可捉摸,下意识地选择避而不谈。 但穆离鸦接下来的话就打碎了他的那一分侥幸。 “不是身为薛止的你,是身为承天君的你。我的确见过你。” 薛止将他冰冷的身体搂得更紧一些,一直到两个人身上都沾染了冬日的寒冷,“我不记得了。” “但是我记得你。” 回到屋内,薛止将人小心地放到床铺上,正想要抽身手就被人握住了。 “你……”他没有强硬地挣开,而是静静地等待那个人的下一步。 穆离鸦的手指修长,但并不是那种娇生惯养大少爷的手,指节附近带着老茧和伤疤,在他摊开的掌心缓慢地划了几道。 有一些痒,薛止慢慢地呼出一口气。他感觉得出来,这写得是一个止字。止,他的名字,至少这十多年来他都是这样以为的。 “这就是你名字的由来。”穆离鸦从床上撑起身体,静静地凝视着薛止的眼睛,“没有姓氏,只有这一个名字,是我给你的第一样东西。” 薛止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两下,随后骤然合拢。 这触感熟悉得令他发疯,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能够想起来了,但无论他怎样努力去回想,那里都只有一片空白。在极度的迷茫中,他听到自己心中有道细微的声音说,他没有说谎,整件事就是这样。这就是薛止这个人的根源,他从那高高在上的承天君成为凡人薛止的根源。 不论后面又有谁做了什么,只有这个名字是最不可取代、最为关键的一环,就像是那颗长出参天巨树的种子,埋藏在最深最不起眼的地方,但所有的一切都因它而起。 你不记得了吗?薛止又听到有人说话,是孩童的嗓音,好似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你不记得了吗?可是我还记得你。 冰凉而柔软的触感落在他的唇角,他勉强找回一些神智,看见那双隐隐透着青绿色的眼睛。 这是狐狸的眼睛,和他的祖母一样充满了魔魅,不过此刻,里头流淌的东西温和又宁静,美好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是我很小的时候的事了。”穆离鸦贴着他的额头缓缓说道。 夫人去世以后,大病一场的他被侍女带着去附近的村镇里散心。大病初愈的他连走路都还勉强,也不知怎的就和侍女走散了。 就在手足无措之际,他遇到了一个人,那个人一眼就看穿他不是普通人的小孩,还问他要不要和他一起参加祭典。 他们沿着人群一直走,灯花还有人群都化作了模糊而朦胧的影子,唯独这个人消瘦的手腕、苍白的下颌是清晰的。 醒来的最初那段时间他以为自己真的如父亲所说,做了个不大好的噩梦,可随着理智的回笼,他发觉到这些都不是梦,都是他曾经历过的事情。 早在薛止这个人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以前,他已经和那位承天君结下了缘分。 “我不是有意要忘记的。” 哪怕如今的他绞尽脑汁去想,也无法想起火光之下青年人没什么血色的面孔,只记得应该是非常好看的。 那究竟是怎样一张脸孔,不知道和眼前的薛止是否一样,可眼下他又觉得没什么所谓了。 “后来我被阿香她们找了回去,当天夜里就又发起了高烧。她们觉得我碰到了不好的东西,害怕得要命,但我知道,我一直在想你的事情。我不想做失约的那个人。” 他苦涩地笑了下,他不想忘记,可有些事情终归由不得他。 “你说对了,我没有记得太久。我越来越难想起和你的约定。” 再然后,父亲从外面带回了一个失了一魂一魄的孩子,说是故人之子。他的整副心神都被那个孩子占据,哪里还能想起和自己约定的那个人。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在不断抹去那个人的回忆,好似只要这样做了,那个人就会真的死去。 “我真的不想要忘记你的事情。”他喃喃道,秀丽的面容上写满了可以称之为难过的东西,“如果我知道这对你有这么重要的话,我一定会记得。” 薛止任由他说着。他能感受到那带着丝丝凉意和幽香的吐息,还有在他脸上描摹着的手指。 “不要怀疑,我是真的喜欢你,想要和你在一起。” “除了你,再不会有其他人的那种。我之前其实非常害怕,害怕你会再度回到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穆离鸦闭上眼,微微摇了摇头,“我想要你只看着我一个人。” 想要让神祇留在自己身边,多么自私的愿望。 “我想要和你度过接下来的余生,你明白这是怎么样的喜欢吗?” “我曾与身为承天君的你结下过缘分,但说到底不过惊鸿一瞥,真正让我想要厮守终身的只有你。” 说话的人唇边有些微弱的笑意,眼神也是柔和的,可就是这样的神情无端端地令他觉得悲伤。他在害怕,在为了一些不可知的东西而害怕,这真实的脆弱如洪水决堤又转瞬即逝。薛止想要做些什么安抚他,可那个人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松开手向后退去,他只能留住那尚且冰凉的指尖,送到唇边虔诚地落下亲吻。 “我喜欢你。” “嗯。” 熟悉的温暖气息就这样将他包裹住,他什么都说不出来,紧紧地攀着薛止的肩膀,将脸埋在他的脖颈间。 “我喜欢你。” 薛止能说的只有这样一句话。这大概是他知晓自己失魂以来说过的最为动情的几句话。喜欢还有想要和什么人厮守,这些每个人都会拥有但对于过去的他来说遥不可及的东西,连同他拢共的这么几分感情,全部都给了眼前这个人,本来他仅仅以为是自己不完整的缘故,到如今他才知晓,这是因为他们之间早就被看不见的丝线牵连起来。 假使没有十多年前的那一场灯花,凡人薛止甚至都不会诞生,就算诞生了也不会是薛止。当初的承天君在与那孩子相遇时有想过这样的事情吗?有想过自己转生而成的凡人会这样刻骨铭心地爱上过什么人吗? “嗯。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后半夜里,只要薛止闭上眼睛,眼前便会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他明白的,他怎么会不明白他在害怕什么,不止是那个人,就连他自己心里有很小的一块地方在反复质问:假使他真的找回了属于承天君的那一部分,成了了受无数妖鬼供奉的神祇,那么凡人薛止十多年来的爱与恨又将被置于何地?凡人的十多年在神明近乎静止的漫长岁月面前实在是太过短暂,他不会忘记,但有些事情真的还能维持旧日模样吗? 感受到身旁的动静,他睁开眼睛,看见身旁的人再度坐起了身,用眼神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想到了一些东西。”穆离鸦的嗓子带着几分往日不多见的沙哑,“再陪我去看看。” “好。” 他不再思考那些东西。此刻还不需要他做出决断,那么他需要做的事情只有这么一样,就是提起剑如往日那般跟在这个人的身边,与他是凡人或是承天君都没有任何关系。 天要亮不亮的时候,他们再度回到了院子里,不过这一次他们有更加明确的目的,那就是寻找有无穆弈煊留下的线索。 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当属这一地落花。才刚过去大半个时辰,这些残花就已开始枯萎,颜色脏污黯淡好似一团团淤泥。 从寒冷的冬日到夏日末尾,一夜之间盛开凋零,时间的流逝在它们身上被无限地加快了,任何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之中有蹊跷。 “我怀疑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被我忽略了。” 晨曦穿透晦暗的云层,渲染出大片薄红,也落在庭院那层薄薄的积雪上,跟烧起来没什么两样。 穆离鸦循着那行浅浅的脚印往前,同身后跟着的薛止说道,“他不可能只是为了回来和我说些无意义的东西,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定有别的目的。” 就像那双生子的故事,他甚至不需要深思就能猜出两个主人公分别是谁。承天君和他的双生兄弟,这故事讲的就是他们之间的争斗与渊源。 他有预感,穆弈煊已经将自身死亡的真相,乃至他们这趟旅途的全部意义隐晦地透露了给他,就看他能不能领悟这一层意思。 “还有那行脚印,他一定是想要告诉我什么才留下这些痕迹。”到了脚步戛然而止的地方,他就不再往前。 薛止随着他停下脚步,顺带又看了他一眼。不同于昨夜那魔怔了一般的模样,说这一席话时穆离鸦始终都是冷醒而理智的。 自从蛇毒被根除,他就又变回了那个冷淡且理性的人,只除了在自己面前。全天下只有自己见过这个人情动时那柔软不设防的姿态。 “我也有差不多的感觉。”薛止说话的时候,手中佩剑很轻地颤动了一下,“……怎么?” 要不是他的感官变得比往日更加敏锐,大概这点比风吹大不了多少的动静会被直接忽略过去。他福至心灵地想到这会不会和他们要找的东西有关系,毕竟这把剑是出自穆弈煊的手笔。 绕着树荫走了大半周,脚印就是在这个地方消失的,假如不在树上,那么……他低下头,“地下。” 不愧是与他朝夕相处十数载的人,穆离鸦瞬间懂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在地下?” 薛止点点头,却没有把话说得太死,“有可能。” “那就试试。是这个地方?” “差不多。” 穆离鸦没有再多提出异议,拿出那把鲜少离身的弯月匕首就顺着薛止指给他的位置挖了下去。 院子里这棵树已经在此扎根了百余年,地下根系虬曲盘绕,向着四面八方尽情地舒展,所以哪怕有薛止帮助,他挖得也不是很顺利。一直到到某个地方,这些蚺结的树根忽然就不再蔓延,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阻隔开,他手上的动作登时放缓了下来,生怕伤到了什么。 薛止自然不可能错过他的这一反应,“有东西?” “是,你说对了,就在地底下。” 穆离鸦呼出一口气,小心地取出那沉重的匣子,擦干净表层的泥土,简单看了看。 这匣子是没有一丝瑕疵的乌木做成的,上边用金丝错了一朵要开不开的花做点缀,很容易就让人想到薛止那把剑的剑鞘。 唯一的阻碍是它上了锁,无法直接打开一探究竟。 “接下来拜托你了。” 他将匣子开口朝外捧在手中,薛止举剑砍断上头挂着的那把铜锁,顺便打开看看里边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匣子里垫了一层柔软的红绸,绸缎中央包裹着约莫成年人半臂长的一样柱状物,掀开看原来是把锈蚀得很严重、几乎看不出原本外形的短剑。 “是一把剑。” “我看看。”穆离鸦很自然地将剑拿在手中仔细端详。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学习铸剑,假如这把剑是穆家人所铸,那么全天下再没有人比他更懂了。 在地下埋了这么久,照常理来说入手的触感该是一片冰凉,可他并不觉得寒冷,反倒觉得这把剑跟活物似的带几分温度。 与此同时,他的心中涌现出了一个没有来由的古怪念头,那就是他要拔出这把剑。他试了一次没有成功,接着就是第二次。 他的力气很大,没一会掌心都被锈蚀的雕花磨得出血,可锈死了的剑鞘还是没有移动分毫。 不论发生什么,这把剑都要出鞘,这是他必须要做到的事情。 “停下。”意识到情况不对的薛止握住他的手,迫使他松开手,那把剑也随之掉在了雪地里,“我说了,停下。” 他如梦初醒地惊醒,茫然地抬起头,像是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这把剑有古怪。”薛止平缓地和他解释,这把剑有古怪。 “……我大致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看见自己在薛止眼中的倒影里,后知后觉地想,他看起来是这个样子吗? 借着匣子里的那截红绸做阻隔,他重新将这把剑拾起。这一次他再没被那强烈得近乎偏执的执念影响。 “是父亲的剑。” 他用匕首刮掉上面最大的几处锈蚀,在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与薛止手中那把剑上如出一辙的落款,这果然是穆弈煊所铸的剑。 “为什么?”薛止能够猜出这院子里的落花还有穆弈煊亡魂的出现都和它有关,可就是不知道这一切是何时布下的。 穆离鸦忍耐着掌心的阵阵刺痛,不过也正是这点疼痛使得他能够彻底清醒过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是他的第一把剑。他曾经与我说过。” 穆家人有独特的铸剑法门,因此每一把剑都有它的独到之处,绝不可能错认。 隔着红绸穆离鸦将这把剑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 和他见过的父亲铸的其他剑截然不同,这把看起来就像是女子用来防身的袖剑,又因为是学会铸剑后第一把剑的缘故,做工越发显得笨拙而粗糙。没有精巧的装饰和珠宝玉石,只能隐约看出上头用很有些生涩的笔触刻着花的纹样和一行看不清的字。抱着不信邪的想法,他又试了一遍,确定是剑鞘和剑身是真的锈死了,无法将这把剑拔出来才放弃。 这并未使得他心中疑惑减少半分,穆家人铸的剑每一把都不是俗物,哪怕置于水中火中都不会生锈,它到底有过怎样的遭遇才会变做这副不堪模样?为什么要特地将它埋在薛止住的偏院外面?难道这把剑与承天君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关系?穆离鸦还在思索这些问题的答案,就见薛止蹲下去在翻滚到地上的匣子内摸索。 “还有东西吗?”问完他就听到很轻的咔擦一声响,像是有什么微妙的机关被触发了一样,登时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薛止小心地将匣子捡起来,顺带给他看看自己的发现。先前他们的注意力都被这把剑吸引去,未曾注意到这匣子内高度不正常。不同于那些扁平的剑匣,这匣子方方正正的,比成年男子的头颅还要大一圈,装一把剑绰绰有余,就算还有点别的东西也不算稀奇。薛止大概就是想起了这一点才又过去摆弄,没一会就发现了其中暗藏蹊跷。 “跟我想得差不多,底下还有一层。”薛止这样说着,不知道心里有想到了什么事,眉心微微蹙起。 拿走摆剑的那层红绸,内壁侧面有处不起眼的凹陷,轻轻按下去就能使得薄薄的底部从中间分开,露出底下摆着的东西来。 有了刚刚那一遭,这次穆离鸦没有擅自去动这夹层里的东西,谨慎地看了一会,又用了点小手段试探过才伸手将它们拿出来。 “你发现了什么?”注意到他这边神色变幻,薛止也靠过来看了几眼。 不同于那把让猜不透其中深意的短剑,下边摆着的仅是几张泛黄的书页和一封信。书页的纸张很有些年纪了,边缘都有些碎裂的痕迹,穆离鸦拿在手里看上边内容时生怕一不小心就碎掉了。 “暂时还没看出来别的,不过我知道这是从哪来的。” 他颇有几分无奈的同薛止说,小时候查邪影的事情时他就注意到有些书卷中间有几页被人刻意撕掉,但因为书库中许多书都是独一份的珍贵孤本,损毁了就再没有备份,极度害怕被责罚的他只是将书放回原处,悄悄地没跟任何一个人说起过这件事情,甚至在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里看到父亲进到书库里都提心吊胆,生怕被注意到。 “我那时是真的很怕。这些都是祖父的遗物,要是被人知道少了几页,别说是父亲了,连祖母都不会向着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看起来不再那么严肃,稍稍放松了一些,“我还以为是我顺利瞒天过海,哪能想到这些都是父亲做的。算了,也不是什么意思的事情,我继续看这上面写了什么。” 虽说他对风水堪舆那套知之甚少,可在妖鬼术法之事上他算得上颇有天分,加上早几年苦修的积累,哪怕字词晦涩难懂他也看得很快,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就将上边记载的全部东西都读懂了。 说实话上面详细记载的其实每一个都不是多么惊天动地的法术,比方说从别处借来命数给垂死之人续命之术,再比如说乘着人濒死,心口热气还在的时候招回溃散的魂魄重新固定到躯壳里的还魂术,再比如如何移魂,加在一起每个字都让他觉得触目惊心。穆弈煊是他的父亲,他自然知道他有怎样的本事,为什么承天君会成为凡人薛止,除开他给予的那个名字,剩下答案就在这薄薄的几页纸中。 他又把这几页书看了一遍,看完后抬起头,问了薛止一个看似普通的问题,“阿止,你还记得史先生给你算的卦吗?” 薛止大致知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我记得,那不是我的八字,是别人的。” “你过来看这些。”穆离鸦将书页小心地递给他,“你猜父亲特地留下这些是为了告诉我什么?” 史永福为薛止算的卦说得很清楚,这八是属于随州一个早夭的孩子。随州的确有一户姓薛的人家,但除了姓氏相同别的地方都和穆弈煊说过的不一样,不是被人灭门,是凡人最逃不过的生老病死。可在薛止又的的确确见过那场凄厉的大火和白玛教的人,不然他也不可能信了这么久。 直到刚刚,他的脑海里冒出这么个想法,假如这些不是承天君的记忆,而是那姓薛的、因为先天不足而早夭的孩子的记忆呢?与白玛教扯上关系的是这孩子,哪怕被其他人继承了这具躯体,这件事还是因为印象太过深刻而残留了下来,在某个普通的时间点冲破了束缚,被薛止当成了自己曾经经历的事情。这样的话许多事情都能够说通了。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穆弈煊就是用这些术法和他给予的名字,在那濒死的少年身上生生造出了薛止这个人的存在,目的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保住承天君的性命,不至于使他彻底陨落。 像是意识到什么事情,他抬头看见树上停着一只硕大的乌鸦正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看。 兴许是同名的缘故,从小到大他见过不少乌鸦,当中不乏令他觉得不怎么舒服的,可都没有一只像是这样让他有种被监视的毛骨悚然。 那双橙色的眼珠在注视着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当中很有几分熟悉的讥讽意味,好似在某个人那里见过。 “滚开。”他皱了皱眉头,袖子里的剑都到了手边。只要这扁毛畜生再敢有一点逾越的动作。 “我看完了。”薛止的神色还是那样淡淡的,好似这些东西都和他没什么太大关系,“来看看那封信里写了什么。” 穆离鸦将注意力转回到他的身上,当着他的面拆开了这看着颇有分量的信封。 首先掉出来的是一幅工笔描绘的地图,穆离鸦很快认出这是江州地界,而当中最吸引他注意力的当属用朱笔标注出来的是附近的某座村镇,不用任何人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连绵的花灯和黑色的河流。幼年时期模糊的记忆正在变得清晰,他就是这里遇见那披着斗篷的神秘人。随后他的目光落到一旁绵延的山丘,当中同样有个地方被特地标了出来,“他想要我们到这两个地方去。” 穆弈煊专程为他标注出这个两个地方,为的应该就是让他再重新去一趟,而这恰好和他们本来的行程不谋而合。在知晓了薛止的真实身份以后,他本来就要带着他去那“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那就准备动身。” 最后的最后,薛止提了个颇为无关紧要的请求,“匕首借我一下。” 他从穆离鸦手中拿过匕首,猛地朝某个方向掷了出去,力道之大都能听见风被割裂开的呼声。 来不及闪躲就被利刃钉在树上的乌鸦发出一声令人汗毛倒竖的嘶哑叫喊,猩红的血液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倒是身体还在一阵子的抽搐,说明还没有死绝。 “离他远一些。”薛止的眼神透着点平日不多见的肃杀,“如果你不想死的话。” 过了很久,久到他们都已经要转身离开这荒芜的庭院,那本应死透了的乌鸦突然张开嘴说起话来。 “你杀不掉我,哥哥。”它只说了这一句话身子便瘫软下去,这次应该是真的死了,但它想要带来的恐慌已经实现了。 微凉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像是在劝他不要被激怒。薛止本来不想再过多地搭理,可是他心中荒谬地浮现出一丝赞同。 他的确杀不掉这个人,假如他们能够轻易地杀死彼此那么事情也不会如此复杂。 下山的路上,沿途景物其实和山上时没有多大区别,还是他们从小到大看惯了的样子。 一些不太耐寒的树木掉得光秃秃的,青翠的多是松柏这些,一直要到三月才会有新绿色透出来。 虽说雪已经停了快要一整天,可这山中比山下更加寒冷,还是没什么融化的样子,处处都是银白色的一整片。 在重新用术法将整片山庄封闭起来以前,穆离鸦带着薛止去看了他过去的住处,里头的摆设和他在那个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没有人在哪里守着做了噩梦的他。 他心中隐约地冒出几分不舍,越到临行前就越发浓烈。这里是他的家,为什么不论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他都要这样匆忙地离开?可很快他又想到,他有必须要去做到的事情,而这些事也只能由他亲自来做。等到一切都了结了,等到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那么他是否可以和那个人一起回到这里……他摇了摇头,将这些过于美好的想象一点点驱逐了出去。假如最后他还能重新和身边的人回到这里,那就再也不用离开了。 只有现在,他不能去想。 “那边进展得怎么样了?”约莫到半山腰的地方,薛止问起了素姑和何尧他们的事情。 他们在江州地界分开的,在这之后就再没有过联系。按照素姑的说法是,他们只需要在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以后直接奔赴天京即可。 穆离鸦取出一只锦囊,倒出里头的东西给薛止看。 那次卜卦以后史永福将那几枚铜钱留给了他,每一枚都象征着一处的阵法,也就是说只要哪里发生了变化都会在铜钱上体现出来。 本来褪了色的有三枚,可这次再看褪色的变成了四枚,还有一枚上头的血色正在逐渐消退,不出一个昼夜就能彻底褪掉。 “素姑他们如约做到了。”他简单地说,话中带了些懊恼,“比我想得还要快。” 当初答应素姑他们代劳不过是不得已的行为。哪怕他们是父亲的旧识,可将这样沉重的担子交给他人他还是有几分忐忑。因为这是他的宿命,即便有过抗拒的念头,可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将这所有的事情当成了自己的责任。他就是为了这所有的事情而出生。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从我的角度来看,他其实不希望你活得这样劳累。” 听到薛止这样说,他放缓脚步,“原来你是这样认为的。” 如果是更早以前的他,大概会觉得这些话是薛止说来安慰他的,但在那个梦的最后,他听到了穆弈煊最后的那句话。 到底有多少过去的他未曾注意到的事情呢? “快些走,希望入夜以前能到镇上。” 初升的朝日悬挂在山巅的位置,薄薄的积雪折射着晶莹的光泽,薛止跟上他的脚步,“你不要担心。” 不知薛止理解到什么地方去的他愣了下,转而微笑起来,“我没有担心。”他有这样多需要忧虑的事情,唯独这一件,已经在昨天的夜里得到了确切的承诺。 因为走的路坑洼不平的缘故,车厢内晃得得有些厉害,穆离鸦膝盖上安置着树下找到的乌木匣子,而视线却飘向了远处。 他们接下来要去穆弈煊在地图中标注出来的那所镇子,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他不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去了。 他是由祖母和侍女阿香抚养长大的。不同于后来缠绵病榻、需要他衣带不解服侍的那几年,小时候祖母还没有衰老得这么厉害,许多事情还能够亲力亲为。他印象最深的就是每年她会带他出两次远门,夏之初,秋之末,就是为了去那什么都没有地方向那个从未谋面的承天君祈福。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不再去了?他模糊地想,好像就是从薛止到他们家以后,祖母就再没有带他去过那个地方了。 大概是她也知道自己祈求的人不在了。他不易察觉地叹息了一声,接着前面经过一段相当坎坷的石头路,车辆剧烈地上下颠簸,他一时没扶稳,匣子险些再度脱手掉到地上。 这匣子本身分量就不算轻,再加上里头摆了一把剑,要是落在地上肯定会闹出巨大动静,好在另一个人及时搭了把手,帮他按住了匣子的边缘。 穆离鸦松了口气,望进薛止波澜不惊的眼睛,“谢了。”他扶住匣子的底部,重新摆正到膝头。 “你在想什么?”薛止没有立刻收回手,反而握住了他的手腕,慢慢往自己这边带。 薛止的手心也不算多么温热,可跟他的一比简直就像是一团火,他有些不适应地抬了抬手指,但没有挣脱开,就这么让薛止拉着。 “我在想,为什么一提起我们要去前面的江镇他们就那副表情,”他靠着薛止的肩膀,晃动的视线正好能看到他利落的下颌线条,“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先前他们在山脚下雇车的时候,那些个靠着茶肆揽生意的车夫一听他们要去的地方就连连摇头,说什么都不接他们生意,最后是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出来开了个高得有些离谱的价钱,说是要么雇他要么就在这等,看等到明年有没有人带他们去。 “反正到了就知道。”薛止的语气比平日里更加温柔,听得他心里像被瘙过一般,“你要不要先睡一会?” 他闭眼没多久,甚至才刚模糊地有了点睡意这上一刻还颠得人腿麻的车就停了下来。 “到地方了。” 穆离鸦睁开眼挑开窗帘,发现外头还是一片荒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不知道镇子究竟在什么地方。 “就送你们到这个地方,再往前我就不去了。”这皮肤黝黑的赶车汉子攥着缰绳,不许马匹再往前踏哪怕一步。他转过头,冷淡地用眼神催促他们快些下车,生怕他们打算耍赖继续逗留在车上让他难办。 “这就到了?”穆离鸦皱眉,显然是不相信他说的话。 这车夫不怎么耐烦地伸手指了指,“要不是快过年了我媳妇又病着,想攒点钱给她和我爹娘做两身新衣服,我肯定不会接你们的生意的。我既然接了就不会故意把你们往别的地方带,你们下了车后顺着这条路走,中间朝左拐个弯就能看到镇子了。” 他像是想起来什么,又硬邦邦地补充了一句,“我如果真的要害你们,就更应该把你们往那里带了。” “你这话怎么讲?怎么听起来好像是某要去找死一般。” 穆离鸦摸出碎银子递给他,顺便从他嘴里套点话。 “你们难道不是去找死?别告诉我,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就要急吼吼地往那边去。” 听着车夫的嗤笑,穆离鸦又摸出一小块碎银,不动声色地塞了过去,“某出了趟远门,如今才回来这边,真不知道,劳烦先生讲讲?” 这车夫看见这成色雪亮的银子,面色稍霁,不再一张看什么都不顺眼的晚娘脸,啧了咋舌,颇有些语重心长地说,“算我多嘴,劝你们一句,都年尾巴了,没事别往这种晦气地方凑,不吉利。” “假如你们真的要去,那就赶快下车,太阳快要下山了。”江镇离山脚其实不算太远,这车夫一刻不停地紧赶慢赶,总算是跟说好的一样,在太阳完全落山以前送他们到了镇子附近。 他的神色里带上了一丝丝恐惧,“你们最好快点到镇子上去,没准还能保住一条命。当然,反悔了也可以,我今个心情好,就带你们回去。” 太阳下山以后会发生什么?穆离鸦望着天边的血色残阳,却怎么都撬不开这车夫的嘴了。 “某先谢过先生好意,但反悔是不可能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那我跟你们没什么可说的了。” 从车上下来,穆离鸦和薛止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看到镇子。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在看到这处的荒凉冷清时,他们还是吃了一惊。 哪怕是伏龙县那种穷乡偏僻地方入了夜也是有星星点点灯火从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透出来,可眼前的江镇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片漆黑,没有哪一户人家有炊烟灯火,处处都是一片瘆人的死寂。 “到底发生了什么?”穆离鸦环视了一周,别说那梦中繁华热闹处处都是花灯的盛景,根本就连一丁点人烟都看不到。 唯一能够和他记忆中那个夜里联系起来的只有那条流经城镇的长河,从这头到那头,哪怕是在枯水的冬日里也不曾结冰。 薛止本能地扣紧了手中佩剑,提防着那逐渐深浓的夜幕,好似里边有什么东西会冷不丁跳出来咬他们一口,“我有种很糟糕的感觉。” “是什么?”穆离鸦自然不可能不知晓他身上的那些变化,更何况连他都有了不祥的预感。黑暗中有种熟悉的恶意正在窥伺着他们。 “我说不出来。”薛止神情十分凝重地摇了下头,“先按那车夫说的,找个地方歇脚。他会这样说总有他的理由,我觉得他应该不会害我们。” 说是要找地方歇脚,他们还是沿着青石街道走出老远,想要看看是否真的一户人家都没有了。 不同于周村那种表面安静,背地里却有无数人窥伺着的地方不同,到处都是空荡荡的破房屋,穆离鸦和薛止分别挨家挨户地敲门,都没能得到半点回应。 就在他们打算随便找间无人的破屋子将就时,忽然穆离鸦眼尖看见左侧有一抹黯淡的光火透过补了一重又一重的窗纸,在夜色里鲜明得仿佛世间再无其它光明。 穆离鸦看了薛止一眼,仿佛在问要不要去。事出反常必有妖,在这空荡荡的死城里突然有灯火,他们想到的绝不可能是安心。 薛止很轻地笑了下,那笑容宛如春花初绽,却短暂得来不及将其刻入脑海,“去,我会保护你的。”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尽我所能地保护你。 他们过去敲门,一连敲了好久,门后才传来笃笃笃的敲击声。 “有人来了?”门后苍老而沙哑的声音有些迟疑地问,“是有人来了?” 穆离鸦一手按在门上,闭上眼,用心目仔细感受着门后那人身上的气息,“我们是隔壁椿镇上的人,偶然经过,看到您家有灯光亮着,想要冒昧来问一句,可否让我们留宿一宿。” 要是不在这诡异阴森的空城里,他话说得还真有几分道理。 门后的那个人迟疑了许久,久到他们都以为被拒绝时,沉重的门闩被拉开,屋门朝着里面打开,露出个还不到穆离鸦胸口的瘦小老太太,穿一身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袄子,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一盏结了厚厚油垢,都快要难以透光的油灯。 “是你们要借住吗?”她真的是很老了,稀疏的头发都挽不成一个发髻,耷拉着的眼皮都快要遮住浑浊的眼珠,正卖力地仰起脖子想要看清这两个不速之客的脸,“那就进来。进来,快些进来。” 进门以前,穆离鸦的视线在薛止脸上一扫而过,发现薛止同样在看他,“那真是麻烦您了。” 屋内的空气沉闷腐浊,像是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腐烂,穆离鸦跟着这带路老太太的脚步,中间隔着一整步的距离,一点都不曾逾越。 走到什么地方,穆离鸦注意到供奉着的神龛,还开不及细看她就停下脚步转身,要不是他有时刻谨慎着,只怕真的要撞上。 “老人家,这里您就一个人吗?”穆离鸦问出自己目前最在意的事情。 她咧开嘴露出个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表情,光秃秃的牙床上暗红色肉格外显眼,“死了,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我还没死,不过也快了。” “我也快了。”她将这最后几个字又重复了一遍,穆离鸦注意到她眼角泪沟处仿佛有一点湿润的痕迹,“我也快了啊。” “我不是有意要提起您的伤心事。他们是怎么死的?” 她手抖了下,险些提不住那盏看着有些分量的油灯,“老婆子不能说,不能说。” 这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提着灯,抖抖索索地扶着墙在前面带路。她身子萎缩得只有很小的一团,但投在墙壁上的影子却古怪地又长又瘦。 “跟着上来。”她喁喁哝哝地嘀咕道,前面是窄而陡的木头楼梯,“是我儿子和媳妇生前的房间,你们要住的话就住这里。只是一个晚上没关系的。” “就是这里了。” 身为屋主的老妇人显然是上了年纪,走个两三步就要停下来歇息,花了好长时间才将他们带到二楼靠左边一些的房门前。 门一打开就扬起一蓬灰尘,呛得人咳嗽不止,穆离鸦掩着口鼻进去简单查看了下,房间不算太大,床、柜子还有桌椅就占了绝大多数地方,只有很小一块空地给人落足。 他注意到窗户门上都贴褪色的囍字,又看到那床落了灰的鸳鸯被,想起她曾说这里是她儿子的新房,心里无言地一声叹息。 “没什么事就早点睡,”她站在门边,手中油灯黯淡的光芒只能照亮下半张脸孔,使得眼睛的部分更像是两个黑漆漆的空洞,说话的声音仿佛梦呓,“睡着了就不会害怕了。” “老人家,某还有一个问题想问。”赶在她离开以前,穆离鸦叫住她,黑暗中瞳孔透出点隐约的青绿,“这里真的只有您一个人吗?” 她转身的动作停滞下来,整个人像是要融化到周边的黑暗中一样边缘模糊。 “没听清吗?那某再重复一遍,这里真的只有您一个人吗?”他说话的时候眼中的青绿光火越发明亮,薛止注意到他放在身后的手做了个有些古怪的手势。 两个人对峙了许久,她才恢复了行动,仿佛迟钝的关节卡了许久终于缓过劲来,抖抖索索地说,“老婆子不懂你的意思。” 说完房门就被她关上,屋外是渐行渐远的笃笃声,而屋内只有两个人相顾无言的绵长吐息。 上一刻还紧绷着的穆离鸦松懈下来,无所谓地呼了口气,“你想要吃点东西吗?” “暂时还不用。”薛止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 隔着脏兮兮的窗子,外头的街道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没有更夫的梆子,没有邻里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更没有鸟叫和虫鸣,就是一整片朦朦的黑,甚至连苍白的月亮都不愿垂怜此处。 “我上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镇上还很繁荣。”穆离鸦突然开口说话,薛止侧过头瞥了他一眼,他的唇边挂着一抹微弱的笑,“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你还没到我家来,自然不记得。” 薛止盯着他的侧脸,想的却是刚刚一路上看到的其他东西,但穆离鸦并没有给他思索的时间,“好了,该去睡了。” 经过桌前时,穆离鸦顺手点燃桌上那截比大拇指长不了多少的蜡烛。 这蜡烛一副随时都有可能燃尽的样子,一点摇曳的烛火只能勉强照亮桌子到床的这段距离。 但这是从屋内看,若是从外边往里看又该是怎样显眼的样子呢?就像他们刚刚循着那老妇手中油灯的光火找来,会不会有什么其它东西被这烛光吸引而来。 薛止自然想到这点,“为什么……” 他刚开了个头就被人制止。穆离鸦竖起手指,点点墙壁,又按在他的嘴唇上,轻轻地摇了下头。 “明天还要赶路,能多休息一会是一会。” 隔墙有耳。懂了他这层意思的薛止什么都没有说,握住那来不及抽回的手指亲了下。 “我知道了。”他解下腰间的佩剑放在手能够到的地方,让另一个人躺到靠里边的位置后才和衣而卧。 长久没有晾晒过的被子散发着刺鼻的霉味,而身下的褥子也同样好不到哪里去,又湿又潮,唯一散发着一点热度的是身边人的躯体。 薛止扯过一角被子盖在身上,闭上眼睛,渐渐地放缓了呼吸的频率。在他睡着以前,他听见穆离鸦凑到他耳边悄声说,呼出的热气逗得他有些痒,“你猜猜她说的睡着了就不会害怕是什么意思?是看不见所以不害怕,还是……” 还是什么?穆离鸦没有把这句话说完。他想要思考,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居然这样疲惫,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意识就在这个地方断了线。 薛止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醒着是不可能的,因为他记得他是在江镇的某户人家家里,和穆离鸦一起,但如果睡着了的话为什么这些东西这样真实呢?真实得好似他曾经在什么时候经历过。 “那些东西要来了。”是少女的声音,很熟悉,他一定在什么地方听过,只不过少了往日的娇俏,多了些歇斯底里的恐惧,“那些东西要来了。” 她一直在说有什么要来了,他想要问究竟在说什么东西,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四周都没有一丝光,不知是云层遮住了月亮,还是被更加邪恶的东西遮蔽了。他只能隐约感知到自己在奔跑,一刻不停地奔跑。 惨叫。到处都是凄惨的呼声。利刃砍在柔软的组织上发出沉闷,温热的液体汩汩地流出,落在木头地板上,滴滴答答地响。 “不要发出停下来,千万不要停下来。”带着他逃走的女孩子没有停下脚步,“被追上的话就死定了。” 她的手心又冷又湿,指甲嵌进他的皮肤里,有一些些痛,但在这种关头也来不及在乎了。 他能感觉得到,她其实抖得很厉害,不过是为了在他面前强作镇定,所以一直在压抑着自己。 “其实穆先生让我来的,他让我带给你一句话。他说……”她话还没说完就猛地将他推开。 他想不到她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又或者只是他变得格外虚弱,虚弱到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变得无比费力。 接着温热的血液就溅了他一头一脸,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他睁大了眼睛,努力想要看清她的脸孔。 “要活着。你要找的东西在天京,在那个女人手里。”受了致命伤的少女断断续续地说,“他说,他这一生做了太多违逆天道的事情……这是他的命,逃不过的。” “秋桐,我知道了,你不要说了……” “我要说,我一定要说,穆先生还说,你得做回承天君,你一定得做回承天君,若非如此他根本不会救你,你就是为此而生的,这是你的命……不止是我们这些妖怪,若是让他们得逞,天下苍生都再无宁日!” 他想起她的名字了,但他还来不及再说些什么,就对上一张五官隐没在黑雾背后、只有眼睛的位置透着猩红血光的脸孔。 就是这鬼东西杀了穆家的其他人,他本能地想要做些什么,后来才想到,因为出来得太急,他的佩剑落在了屋子里面。 它同样注意到了他,化作弯刀的手臂高高举起然后落下。 听这带起的呼啸风声,他连躲开的力气都没有。可能他快要死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个人逃过一劫……意识正在逐渐离开躯体,他慢慢地闭上眼睛,直到听见外头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是在幕后操纵这些鬼东西的真凶吗?被燃烧着的仇恨驱使着,他稍微清醒了一些,勉强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想要看清仇人的面孔。 “还是不能杀了你吗?你还真是命大,每一次每一次都能够逃掉。” 说话人的声音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挑起他的下巴,将他仔细端详一番,最后嗤笑出声。 无论如何他都看不清这个人的脸孔,只能看到个隐约的轮廓。 “曾经高贵的承天君居然沦落到以凡人之躯苟延残喘的地步,真可笑啊。被背叛的感觉怎么样?”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