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雨椿花 (1)
天京以南便是护国寺的所在。 这座古刹兴建于前朝中期,十分走运地没有毁在那十数年的战火中,但香火一直都不算兴盛。直到高祖皇帝定都天京,这位了不起的帝王吸取了前朝天子的教训,对宗教一事极度慎重,为了打压日益猖狂的白玛教才下旨封了护国寺。太阳落山以后,远处群山的连绵影子黑黢黢的,另一侧是闪耀着星星点点灯火的繁华京城,而这么冷清的寺庙里,有道细瘦的影子快步走来。 他身量细瘦,显然是还没长成的小孩子,穿一身宽大得都有些滑稽的灰蓝色僧衣,手中端着个比他脑袋还大的木头托盘,神情严肃得都有些脱离了十三四岁的年纪。 在他的记忆里,这座寺庙从未如此死寂,哪怕入了夜也能听见许多细微的声响:供奉着佛像的大殿灯火彻夜不熄,弟子们在佛堂内敲着木鱼诵经,处处浮动着檀香的幽暗香气。 但自从那个女人到来以后,所有的东西都变了。 在穿过中庭之时,他陡然加快了步伐,嘴唇抿得更紧,不经意间泄露了内心的恐惧。 天井正中央有一口石头砌成的水井,和寻常人家的吃水井不同的是,这口井不但被加了盖子,还被重重手腕粗的锁链紧紧锁住,又加贴了无数层层封条,黄纸上边用朱砂写着张牙舞爪的符咒。井底下镇压着的那东西白日还好一些,一到夜里就更加癫狂,极其不安分地顶着盖子,带动锁链哗啦啦地响,发出阵阵嘶哑怨毒的嗥叫,要人听了就肝胆俱寒。 小沙弥再度加快速度,将这些尽数抛在脑后。 到了后院的禅房,看见某一间的窗户透着微弱但明亮的灯光,他才缓缓松了口气。 “师父,是我,慧弥,来给您送饭。”他敲敲门,没等里边的人应声就自发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直走到最里头的房间,他才在屏风附近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这人穿一身洗得发白还打了两个补丁的旧袈裟,正伏在案前写些什么。 “是你啊,你来的时候又见到那东西了?” 这小和尚的师父,护国寺住持惟济大师搁下笔,转过身来看他,确认他没少了什么才舒了口气。 小沙弥将手中托盘放到桌子上,强作镇定地说,“嗯,您做过法事以后好多了。” “是吗?慧弥……” “好了,师父,来吃饭。” 他带来了三样东西:一碗豆子杂粮等杂七杂八东西熬成的粥,一小碟酱菜,旁边搁了两三块盐水豆腐。 这就是惟济大师的日常饮食,朴素得不像是他这个身份的人。 “你吃过了吗?” “吃过了,我在做好饭就自己先吃过了……您不会怪我贪嘴?” “小孩子长身体,本来就该吃饱吃好,苦了你跟我在寺里过苦日子了。对了,过两天宫里又要来人。”惟济大师没动动筷子,平常地和弟子说起最近发生的事,“说是除夕将近,要为先帝扥逝者祈福。太后也会到场。” 本来这小沙弥还在犹豫,听到惟济大师的最后一句话,他终于壮起胆子说出了心里话,“师父,我们逃走。我……我会保护师父的,所以请您跟我一起逃走。” “这寺里……已经不是活人待的地方了啊。”不然他的那些师兄们也不会死。 “逃走?” 惟济和尚笑了起来,笑够了他朝着小沙弥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枯瘦却温暖的手指落在他的头顶,熟悉的安逸感让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慧弥啊,你让我和你逃走,可你说说看,我们能够逃往哪里去呢?” 小沙弥被问住,眨着眼睛,讷讷地道,“我们可以向南方去……” 他年纪还小,只知道天京在北,向南就能远离这可怖的是非之地。 “南方,多远才是南方呢?”惟济大师继续追问,“要不要渡过南海呢?” “一直走,一直走就行了。南海……我还没想过。”他抬起头,对上师父愁苦的面容,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睛,“我说错了吗?” “傻孩子,你没错。的确,想要避开北边的祸事往南去就好了。”惟济大师收回手,“但这不是北边的祸事这么简单。你记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八个字不是说说而已,整个天下都已落到那个人手中了,我们早就都被卷入这场阴谋中,就算是要逃走也太迟了。我们无处可逃,唯一的一线生机就是在这里坚守,相信那位大人会归位。” “……谁?” 小沙弥听得半明半白的,只知道他们不能离开这座寺庙,好像是要等个什么人,心中就更加苦闷。 “能结束这所有纷争的大人物。“ 他的余光瞥见师父身后的案台,发现边上摆了一封拆开的信,而旁边是写了一小半的回信。就在他还想看清更多时,信忽然燃烧起来,青绿色的火焰使得他吓了一跳,连忙想要去找水桶灭火。 “不妨事,这是狐火,不会烧到人的。” 惟济大师按住他的肩膀,深黑的眼里有了一丝希冀的光,“我们要等的人就快来了。再多忍耐一会,再多忍耐一会,所有不好的事情都会过去。” …… 江州椿县。 荣华巷的尽头有户酒家,是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妇在经营。 这对老夫妇本来是酿酒的,后来不知听了谁的建议,把屋子的前厅划出来做了酒家,每到冬日都会备着炉子温过的酒,给那些下地干活回来的壮年人暖暖身子,因此生意常年兴隆座无虚席。 这年也不例外,天寒地冻的冬日,店里烧着温暖的炭火,热过的酒香飘十里,隔着老远都能听到里头的人大声吆喝。 有人喝到酒酣耳热,话匣子也打开了,开始颠三倒四说自己的事情。 “我发誓,山里是住了妖怪的。”说话的男人眼神有些飘忽,“不然为什么总有人要往山里跑。采药?嗤,谁信他们的鬼话,拖着一车车的珍宝往山里跑,这不是找事吗?” 他身边的人大约是听够了他这套说辞,“妖怪妖怪的,你要是真觉得山里有妖怪你就去把他们找出来啊。上次还说我和隔壁老李把你从山里带出来的。” “我……我只是迷路了!”他梗着脖子继续说,“这山里绝对住了妖怪!” “你疯了,听说你婆娘就是受不了你整天说疯话才跟别人跑的。”他们另一个人忍无可忍地捂住耳朵,“行了行了,我再管你我是王八蛋。” 毕竟酒馆就这么大点地方,这头说的话那头都能听到,有人听到他们说的东西,思索了一下插嘴进来,“这山里有没有妖怪我不知道,但是这山里曾经有户以铸剑闻名的神秘人家,好像是姓穆,具体我不知道,后来被灭门了,消息传得挺远。” “灭门?” “这么说我猜得没错了?山里确实有妖怪?” 他们这头七嘴八舌地讨论些没根据的事情,那头店家过来送酒,刚送完准备回后屋继续忙碌就听见门外的铃铛叮叮咚咚地响。 这铃铛在屋子外头挂了好多年,一直都没怎么响过,渐渐地连同主人家都忘了这茬。直到今天,他才陡然想起这铃铛还是回响的。 “打扰了。” 有人推门,首先进来的是个高个子的英俊黑衣青年。 这青年男人身上有种让人不敢直视的气场,腰间挂着把平淡无奇的长剑,什么都没说,只是挑着帘子等待。 寒风呼呼地灌进来,都有挨不住寒冷的人开始叫骂,后头那个人才悠悠地收了手中那把稍嫌女气的雪青色缎子小伞,跟着进了店。 “二位要些什么……”待到那白衣贵公子转过脸,店家手中干了一半的活计陡然停住。 好在没什么人注意到他的失态,他们还都沉浸在山中那神秘氏族的传奇故事里,只有店家,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穆……穆先生?”他说完自己就先意识到了不对,吞吞吐吐地喊出另一个称呼,“穆……大少爷?” 被叫到的穆离鸦微微一笑,“吴伯,好久不见了。” 店家吴伯被他这个笑容惊得一哆嗦,整个人跟活见了鬼似的,余光悄悄摸摸地往他的脚边看去,想要看清来的究竟是人是鬼,一面看一面想怪不得那铃铛会响。当初将铃铛交给他的那个人说的就是,如果来的是普通人,哪怕用尽浑身解数去摇这铃铛都不会发出声音,但如果来的不是人…… 他光记得穆家都不是凡人,却没有注意到这铃铛是从那黑衣人推门时开始响的。 “不用看了,我没有死在那时候。”穆离鸦抖了抖伞上沾着的一点细碎雪花,脚边的影子被店内通明的灯火拉得老长,怎么看都不像是假的,“机缘巧合,我逃过了一劫,然后在山里过了几年。” “原来您没有……您都长这么大了啊。我还记得上次见到您,您还是个小孩子,真是越来越像……”想起这可能是个不该谈及的话题,吴伯猛地闭上嘴,最后讪讪地笑了两下,“外面冷,快进来。” 吴伯把他们二人迎进店里,等到帘子再度被放下,先前还响动不止的铃铛即刻安静下来。 店里嘈杂,穆离鸦简单地环视了一圈,“您这里还和过去一样热闹。” “不过是做点小本买卖。”吴伯顺带跟几个相熟的酒客说了几句话,又朝着后面吆喝道,“老婆子,再送两壶酒出来……我有点事,你就出来跑一趟也不会怎么样的。” “死鬼,能有什么事,还不是想着偷懒。” “嗨跟你说不清楚,你要是信不过我自己出来看看不就得了。”吴伯嘟囔着又抱怨了几句,再度把注意力转回到穆离鸦和薛止身上,“您二位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来买酒。”穆离鸦简单地说,“我想了很久,还是您家的酒最正宗。” 吴伯皱起眉头,神情中透着点怀念,“但我记得……不是这个月份啊?” “是啊,以往都是七八月那会来。”穆离鸦很自然地接过他的话头,“但是他们都不在了,也没有这么多讲究了。” 听完吴伯恨不得照着自己的嘴巴抽两下。这一晚上他怎么尽说些不该说的东西,往别人伤口上撒盐呢? “我不是有意要说的。” 反倒是穆离鸦轻声宽慰他不要多想,“这没什么。您就算刻意不提结局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的。带我们去拿酒。” 穿过熙熙攘攘的前堂,到了冷清的后院,吴伯从腰间解下一串铜钥匙,打开了锁着的酒窖大门,又从旁边拿起一束火把,带着他们走了下去。 酒窖的楼梯又陡又窄,最多允许一人走过,穆离鸦和薛止跟在后头,唯一的光源便是前头那一点晃动的火光。 “您是要和以往一样的椿酒吗?” 听到吴伯这样问,穆离鸦吃了一惊,“难道您还在做吗?” “我……嗨,每一年都备着的,因为没人来取所以都在那放着呢,我保证没人动过,连我家婆娘都没有。” 很久一段时间穆离鸦都说不出这究竟是什么滋味。 不论是医馆的林大夫,还是这眼前的酿酒翁,他们都从未忘记他的家族。 “停下,反正连穆家都不在了。”他很有些自嘲地说。当初向吴老头下委托的是穆家人,既然穆家已经覆灭在了那个夜里,这契约自然就不再成立。 “这不行,这绝对不行,您不要说了,我不可能答应的。” 吴老头摇了摇头,固执地反驳道,“老头子曾经答应过穆先生,要做到进棺材就是做到进棺材,少一年都不行。之前不管是否有人来取,我都照着做了,现在知道您还活在人世,我这边更是不能失了信用。您要是有苦衷,有什么事要忙,不能按时来取,我都给您备着,您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唯独不能让我不要做了。” “还有,别说什么穆家不在了,大少爷,您还活着,您在哪穆家就在哪。您是先生唯一的血脉啊。” 下到酒窖的最深处,除了留给人经过的细窄小道,两侧的架子上按年份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陶罐酒坛,浓郁的酒香熏得人有些飘飘然。吴伯熟练地带着他们在其中穿梭,到靠后的一副架子前,从中央的位置搬出一大一小两个坛子,掏出腰间的小刀撬开上头厚厚的那层泥封,像以往一样将小的那坛递给了在旁等候的那个人 穆离鸦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因为这是要用在祭祀上的祭酒,绝对不能出任何岔子,所以通常都是分两个坛子装好,小的提前开封用来检验是否酿制成功。他接住坛子,仰起头喝了一口,殷红如血的酒液残留在他的唇上。他慢慢呼出一口气,像是在仔细回忆这个味道。 “阿止,你也来尝尝。”他将酒壶送到薛止面前。 薛止没有拿,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小口。 其实在闻到那个香气的一瞬间他就已经确定,这是穆家用来祭剑的酒,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没有错。”他点点头,肯定了吴伯的成果,“就是这个。” “我就说不可能有差错。”吴伯很是自得地说,这酒他是严格按照当初穆弈煊给他的方子酿造。 “都这么多年了,哪怕是生手都该变成熟手了。”第一次酿这种酒时他还是个毛头小子,转眼间就成了鬓角斑白的老者。 他们说话的这点功夫,吴伯的夫人,酒家的老板娘也跟着过来,看看自家老头子是不是说谎偷懒。 看到本以为不可能会再出现的人,她重复了早些时吴伯做过的事,看到影子才拍着胸脯冷静下来。 “这可真是贵客啊。”她花了老半天找回声音,眼角瞥见那边摆着的坛子,“穆大少爷……您是来取酒的啊。” “是啊,没想到你们还记得。”穆离鸦提起那稍微大一些的坛子在手上掂量了一下,转头同她告辞,“既然拿了酒,我们也该走了。” “这外头天黑了,还下着雪,要不就在我们家睡一晚上?”她很自然地挽留,“老头子,你也过来劝劝。” “不用了,我和阿止有些赶时间。”穆离鸦十分坚决地否定了这一提议。 “那我送送你们……?” 吴伯试探性地说,这回穆离鸦倒是没再拒绝他,“麻烦吴伯了。” “老婆子,你去顾着店里,我送穆少爷出去。这次你信了,我真没偷懒耍滑。” “行了行了,就你话多。” 吴伯一路将他们送到了大门前,“大少爷,只要我吴某活着,我就会在这等您再回来。” “不必了,您能做这些,我已经感激不尽了。”见到吴伯迟迟不肯回去,穆离鸦意识到他还有话要说,“您还有什么事吗?” 吴伯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没人偷听,这才捂着嘴小声道,“大少爷,一直有人来打听你们家的事,我看得出他们不怀好意,就统一说不知道。他们最后还是上山去了,有没有找到你家我就不知道了。” 穆离鸦一愣,“是吗?劳烦您费心了。不过这样也好,穆家这些事,你们千万不要插手,会引来祸端的。” “吴伯,要是明年七月底八月初我没有来,这酒就真的不必再酿了。”穆离鸦直视着老者的眼睛,“您说得很对,我在哪穆家就在哪。所以如果我没有来就说明穆家真的不在了。” 说完他便提着酒和薛止一同离去。 出了镇子再往树林里走一段距离就是上山的路。这条路从小到大他走过无数回,大多是背着父亲悄悄溜出来玩,少数是后来守孝的时候,下山来买些必须的用品。 雪纷纷扬扬地下,细如砂砾,他再度撑开那把伞,示意薛止朝他靠近一些。 因为伞实在太小的缘故,他和薛止就算挨在一起,也一人一边肩头都落满了雪花。 “刚离开家的时候,我每一天都想要回去,但现在不知怎的,我有一些害怕回去了。” “你在害怕什么?”哪怕知道问题的答案,薛止还是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他望着远处那座山憧憧的轮廓和深青色的夜幕,“我以为我是不敢面对那些死去的人,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是在恐惧我们将要找到对的真相。” 找了三年之后,他终于有些靠近灭门的真相。为什么非得是他不可呢?为什么他必须要做这个追寻真相的人呢? “上山去,如果真的要祭剑就得在黎明以前要把所有准备都做好。” 如果他连真相都不敢面对,那么他没有颜面再去见那些死去的人。 山中的雪夜安静得没有一丁点人声,唯有清冷的天光透过枯萎的枝桠透照在眼前。 穆离鸦和薛止结伴而行,靴子踏在青石板上,在身后留下一长串脚印。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兴许是想不到有什么可说的,兴许是为了之后的事情养精蓄锐。 途中伞郎从附身的伞中飘出来,很是新奇地看着沿途雪景,甚至还伸出了手想要接住飘落的雪花。可惜的是他到底没有实体,雪花穿过他虚无的身体落在了地上。 “这里就是江州?”他长大了嘴,语气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敬畏,“和我的家乡完全不一样。真的是雪,我的家乡从没下过雪,一次都没有。你们……” 他一个人絮絮叨叨说了好久,却始终没有人搭理他,过了会他自己也觉得无趣,再度回到了伞中。 两个人不间断地走了一个多时辰,到半山腰的位置,眺望下去只能看到漫暮的云海和簌簌飘落的细雪。 “你有没有事?”薛止问的是他前些时中毒留下的种种后遗症。那时他真的差一点就死了。 穆离鸦转过身,让薛止借着反射的雪光看清他的脸色,“托素姑的福,我的伤已经好全了。” 这条路他们从小走到大,哪怕是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正确的方位。找到那座模糊不清的石碑,逆着接了一层薄冰的河流,穆离鸦带着薛止向林子的更深处走去,一直走到那豁然开朗的地方,黑夜中屋宅庭院的巨大影子像蛰伏的野兽,而边缘又是极其模糊的,要人看不清它真正的模样。 穆离鸦穿过虚掩着的院门,映入眼帘的是杂草丛生的庭院。 在血案发生过以后,尚且年少的他无法保全这整座山庄,只能尽力将主屋封存起来,而外头的屋宅和院落都暴露在那些不怀好意的鬣狗眼前。 但凡稍微有点价值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甚至连雕花的窗棂都被撬下来带走。穆离鸦知道他们想找到什么,他们想找到那些被藏起来的宝剑。 穆家人铸的剑,每一把都是能掀起腥风血雨的稀世珍宝,所以在消息传出去的一刹那,先前还压抑着贪欲的那些人就再也不加掩饰。 因为当年布下法术的缘故,越往里走景物就保存得越发完好,穆离鸦都不用仔细去看就能想起接下来要经过哪间屋子。 这里曾是他从小到大一直生活的地方,过去的岁月从他的眼前飞逝。有那么一瞬间,他都以为能在转角处见到明黄衣衫的侍女,看到她那无论何时都温婉的笑脸。 如果她还活着,半夜这个点看到他从外面回来,肯定会问他要不要喝点热汤暖暖身子。 “肯定又偷偷跑到薛止的房里去了。” 他停下脚步,走在后面的薛止险些撞到他的肩膀。 薛止稍一思索就知道他肯定是触景伤怀,“想起谁了?” “那边是你以前住的地方。” 穆离鸦伸手指了个方向,薛止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自己住了十多年的院子。 “嗯,我在那里捡回了一条命,可醒来以后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混沌茫然地过了十多年。 被薛止的这句话提醒,穆离鸦无奈地收回目光,“还有几个时辰天就亮了,我们继续往前。” 何尧和素姑代替他们前去破阵,他们回到江州寻找当年的真相,最后在遥远的天京汇合。假如错过了破晓之时,那么他们就需要在这山上再多等一天。留给他们的时间越来越少,他们谁都担不起迟来的代价。 在后山的密林中本来藏着一条隐蔽的小路,但如今再看,只剩下茂密的松林,不见一点供人通过的缝隙。 最显眼的是松林左侧立了一座没有刻字的石碑。穆离鸦用匕首割破自己的手指,在石碑上潦草地写下了自己的姓名。血迹微亮了一刹,很快就被灰色的石头吸收进去。 石碑沉入地底,松林从正中央的位置分开,露出那条细窄的、通往山顶的道路来。穆离鸦和薛止头也不回地走入其中,没过多久,松林又在他们身后合拢,不露半点破绽。 山顶是剑庐与剑祠的所在。他们在这密不透风的松林中走出好久,终于在日出以前抵达。 远处的夜空已经开始透出点黎明前的征兆,近处则是一大片茫茫然的雪地,空得让习惯了黑暗的眼睛险些睁不开。 按照他们原本的记忆,走到这个地方就应该能看到剑庐了。穆离鸦没有再继续往前走,“已经到了。阿止,把你的剑给我。”他自己的不方便使用,但要施法必须用剑。 薛止心中涌出无限复杂情绪,过去他曾无数次来到这个地方,却没有一次是在这种情景下。他将自己的佩剑抽出来,递到那个人等待的手中。 穆离鸦倒转剑锋,毫不犹豫地对着自己的手腕划下。猩红而粘稠的血从伤口中渗出,滴滴答答地落进雪中,而洁白的雪面上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好似底下藏着个会吮吸鲜血的怪物。正以他的血为食。 地底深处传来阵阵艰涩的滑动。第一道伤口不再流血,他就直截了当地划下第二道,让血继续流出来。血流得越来越多,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而在失血的晕眩中,他闭上眼睛,开始念一段古怪的咒语。 这咒语不是世上任何一种生灵的语言,更像是一些无意义的词句被随意地拼凑起来,小的时候他还因为背不下来而被罚跪了无数回,直到终于能够倒背如流。 随着他的吟唱,雪地剧烈地震颤,裂开一条条深不见底的裂隙,在这之中巨大的阴影冉冉升起。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他缓缓睁开眼睛,静默地注视着眼前深得看不见尽头的洞窟入口。 这深山之中断绝人烟的地方埋藏着穆家最大的秘密:三年前失去了所有血亲的他在极度的悲伤和彷徨之中,亲手将这里封闭,从此除了他以外没有人能够找到这里。他知道,对于还很弱小的他来说这是最好的选择。直到今天,为了追寻那些曾经被他遗漏的线索,他决定再度开启这扇大门。 薛止有一些心不在焉地望着地上斑驳的残雪,看样子是入了沉思。 注意到他的不对劲,穆离鸦等了一小会才轻声发问,“是想起什么了?” “刚刚那个咒语,你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吗?”薛止从沉思中惊醒,眸色中还留着一丝困惑。 “是父亲教我的。”穆离鸦稍一思索就明白过来他在指什么,“你知道这是什么,对吗?” “嗯。” 早在他开口的一瞬间薛止就知晓这是什么了:这是天与地初生的岁月,人和妖都不存在的蛮荒时期,神祇之间用来沟通的语言。这语言复杂而微妙,自打被创造的那一刻起就被赋予了神性,能够实现许多被看作是不可能的事情。直到后来天地间有了其他生灵,神祇们才不再使用自己的语言,转而融入到了自己的信众之中,开始使用他们的语言,仅仅是为了能够知晓他们的想法。 “那你知道那段话是什么意思吗?” 薛止回想了一会,不太确定地说,“大约就是让被隐藏起来的东西回到它们应该在的位置。” “果然是样。” 薛止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眼珠很黑,瞳孔深且不反光,看得久了就像是要被吸进去一般。 “其实我一点都不吃惊,反而觉得所有的事情都说得通了。小时候我很疑惑,但问他又得不到回答。他总是这个样子,明明知道答案却不愿意告诉我,美其名曰是为了我好。”穆离鸦看着头顶黯淡的深色天幕,语气中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怨恨和悲哀,“他大概早就知道自己会死,所以想在死前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教给我。可惜我……”可惜我就是这样软弱的人。 “不是这样的。你不是个软弱的人。” 名为薛止的神祇接过了话头,“从来都不是。” 假使他真的软弱无能,那么他们是不可能走到今日这步田地的。 “一起进去。”穆离鸦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不管合不合适,他只有我这么个儿子。这是他的宿命。” 就像不论他本人是否愿意,早在他出生的那个夜里他就被迫接受了这所有的宿命,没有半分反抗的余地。 两人走入洞窟之中,沿途石壁上自发地燃起幽幽火光,为他们照亮前面的道路。 洞口不大,最开始仅仅能供一到二人通过,越往里走地势就越开阔,直到延伸出一片稍微空旷的平地,石壁上留着开凿的痕迹,被大刀阔斧地削平,做了些简单的防水措施。 地上摆着一副石头桌椅,桌上是做成白鹤形状的银灯,灯嘴里还噙着一团柔柔的白光,正好能够照亮椅子前的那一小块地方,可供人读书写字。 穆离鸦记得,本来这里是什么都没有的,但因为过去的薛止总在这里等候,所以穆弈煊便让人在这里放了些简单的桌椅器具,免得石壁阴寒伤身。有时薛止等到了深夜,有时等到太阳刚落山,全部都取决于他有没有做完今日的功课。他觉得愧疚,让薛止不要等了,可第二天出来还是能看到那个等候的身影,久而久之他也不再提及。毕竟他自己都怀了一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想要无时无刻地见到这个人。 再往深处一些,地上划了一道细得难以察觉的红线。薛止骤然停下脚步,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想起少时穆弈煊对他的叮嘱:从这里开始,前面就不再是凡人能够涉足的领域,若是硬要闯入的话,会发生什么事连穆家人自己都难以说清。 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他谨记教诲从未逾越过半步,已经形成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 “其实有两个人进来过,一个是我的祖父,还有一个……是我的母亲。”穆离鸦跨过红线,朝着薛止伸出手,“跟着我来,到这边来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在踏过那条线以后,薛止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明明从外边往里看能看到隐约的微光,可现在他除了一团融融的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了。 两侧的灯火变成了更加阴森的青绿色,潮湿微热的微风便迎面而来,带着一些硫磺硝石的味道。薛止被穆离鸦牵着往前走,没走出几步就发现粗糙的岩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如影随形的黑暗,而在黑暗之中充斥着喁喁呢喃。他仔细分辨了一阵,发现其中有女人的哭泣,又有悠长的叹息,起初只有很轻的一点,但越深处走,这纷纷杂杂的声音就越发嘈杂,都快要将其余的感官淹没。 薛止皱起眉头。他隐约知道当初穆弈煊不让他进来的原因了。 “你听到了吗?” 穆离鸦走在前面,薛止闻声抬起头,发现连他的背影都很难看清,只有相扣的十指能够提醒他他们的确没有走散。 “嗯。” 薛止按住太阳穴,勉强回应道。 悲伤、愤怒、憎恨、痛苦、还有……杀念,数不清的情绪被碾碎了,洪流般倾倒在他的心上。如果不是靠着镜子中的碎片找回了丝缕神性,他那残缺的魂魄早就像沸腾一般疼痛起来。 由此可以推断出若是心性不坚定的人贸然闯入,当场发疯都不是没有可能。 “是被封存在这里的剑在说话。” 这条路的尽头就是外头人找破了头都一无所获的穆家剑祠。剑祠深处封存着代代穆家人的杰作,是介于生死、虚无和存在之间的特殊结界,除了特定的日子会有特定的人到来,剩下的只有漫无止境的空虚。一旦有外人闯入,简直就像是在油锅中加入一滴清水,这些忍耐了长久寂寞的剑魂简直迫不及待想要吸引他人的注意力,却不知道收敛分寸是何物。 外头的人总是对这些剑趋之若鹜,却从未想过自己是否有这个资质去成为它们的主人。 就在他们说话的同时,薛止腰间悬挂的佩剑轻轻震颤起来,穆离鸦也听到了这声音,“如果我们的猜测没有错的话,你的那一把是不一样的。” 在那僧人怀抱的铜镜之中,薛止曾看见这样一幅画面:镜子里没有他本人,只有英俊逼人的帝王,静静地伫立在白骨堆积而成的佛塔中。英俊的帝王玉冠束发、缁衣银甲,朱红的底衬,袖口领口纹有金色游龙,眼神中透着股阴沉的戾气,好似常年征战带来的杀戮**已经刻进了他的魂灵。 这面镜子能倒映出人世间一切人或事的根源,难道这就是他的本质?事后他和穆离鸦说起这件事,穆离鸦先说不可能,然后将目光落在了那把他常年不离身的剑上。 一个之前从未有过的念头浮现在他们的脑海里。假如他真的是天地初生的神祇,那么用来铸剑、填补他魂魄空缺的真的是地狱来的恶鬼吗? “反正很快就知道答案了。” 他们正是为了验证这个问题的答案才来到这幽深的剑祠之中,赶在日出之前准备好仪式。 这条幽暗深邃的道路在前方透出雪亮的冷光时骤然终止,露出剑祠的真面目来:没有半分开凿痕迹的巨大岩窟,四把有人那么高的巨剑被手臂粗的铁链缠满、分毫不差地插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好似在镇守着其中的东西。高处是雪青色的苍穹,点点小雪还未飘落进来就已消弭在半空,而透亮的天光将细小灰尘的翻飞照得分毫毕现,而光落下的位置是一汪镜子般的池水。 “我们来得刚刚好,”穆离鸦看到那天光正好笼罩着整片池水,一丝一毫偏差都没有,“阿止,剑给我。” 这池水是从外头引流进来的,深不见底,闪烁着粼粼银色波光,他一手提酒,一手拿剑,踩着错落有致的石头走到池水正中央祭台的面前。 所有的谜团终于要在这一刻揭开。 从山底吴伯那取来的祭酒被他拿在手上。他揭开泥封,浓郁醇厚的香气飘散出来,熏得人都有些醉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唇边带着一点微妙的笑,好似是醉了般慵懒。池水中浮出无数细碎的光点,向着他聚拢。薛止很清楚地听见,酒的香气飘散开的一瞬间,那似有似无的说话声更加嘈杂了。 它们在抱怨,在责备他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可抱怨到最后,那怨怼的情绪又渐渐消散,它们问他这些年去了哪里,又做了些什么。 “我早就该来,迟了这么些年还请各位宽宥。”穆离鸦没有回答那些多余的问题,举起酒壶,殷红的椿酒凝成一条细线,落入祭台上浅浅的石盘,“还是和以前一样,请用。” 石盘不是很深,很快酒就溢了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池水中。所有细微的声音都消失了,头顶浅灰色的流云散去,那天光愈加明亮,都快要让人睁不开眼。 等到一壶酒见了底,穆离鸦做了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那就是他将手中剑随意地向着池水投去。 “在下穆离鸦,江州穆氏族人,”他朗声道,“请您在此现身。” 剑没有沉入池水中,反倒悬浮了起来,剑尖正好落在水面,点出一圈圈波纹。 波纹向周边扩散,搅得满池银色碎光。剑身慢慢融化在那柔和的光中,待到剑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的身影。 起初这身影只有朦胧的一个轮廓,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厚重而有实感。待到这个人抬起头来,薛止和穆离鸦同时露出了然的神色。 果然是这个人,这把剑的剑魂果然是这个人。 他比薛止当初在随州山间天女庙见过的样子更加苍老一点,可这无损他眉宇间的杀伐之气。 “陛下。”穆离鸦看着这个人,慢慢吐出这么个称呼,“高祖皇帝陛下。” 这个人就是雍朝的开国皇帝,十三载莲台大案的发起人,燕云霆。 “好久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了,我都要忘了自己做过皇帝了。” 燕云霆眉间的纹路稍稍舒展开来一些,也冲淡了他身上那股冷硬的戾气,让他看起来不那么难以靠近。他甚至没有用朕来称呼自己, 穆离鸦没有来由地觉得他这幅模样有一些熟悉,直到回过头看见站在池水外的薛止才猛然想起自己是在何处见过:在一切尚未发生以前,无数个冬日的深夜里,他在睡梦中醒来,看到身旁坐着迟迟不肯入睡的少年人,半边侧脸被黯淡的烛火照亮,另外半边藏在黑暗中,那神情就和眼前的燕云霆有几分相似。 明明只是短短四五年前的事情,可回想起来就像上辈子那样遥远,他摁住眉心稳定心神,不让过去的残影误事。 “没想到真的是您。” 先前的猜测得到了证实,穆离鸦难以说出心中是怎样的感受,是终于不用在真相前兜圈子的喜悦,还是面对未知的惶恐,又或者二者兼有。 “就是我。”燕云霆将他仔细审视一番,期间眸光闪烁了好几次,“你不是阿煊。你是他的什么人?” “您是说家父?” 燕云霆一愣,像是有点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答案,“我过世以前他还没有婚配。那他近来可还好?” “父亲早已过世了。”穆离鸦摇了摇头,并未详细说明,“三年前的事。” 这位英伟不凡的帝王微微睁大了眼睛,很有些难以置信的样子,却没有问过世的原因,看起来心中已经有了些数。他悠悠地叹息一声,“又被他说中了。这样的宿命就像阴云一样笼罩在我们的头顶,谁也逃不过。” “您知道什么隐情吗?” 眼见头顶的天光开始缓慢向另一侧偏移,穆离鸦直截了当地问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您为什么要这样做?父亲当年和您到底经历了什么?” 人生数十载,眼前人前几十年在连天的烽火中度过,后面十多年又为了驱逐白玛教而耗干了最后一点心血,甚至连死后都不得安宁。到底是怎么样的大事值得他付出这样的代价? “现在是哪一年?” “永宁十三年,马上就要十四年了。” 距离当初燕云霆一统天下,这雍朝已经过了七任天子的统治,早已不是当初他所熟悉的模样,尤其是那身上流着他血却并未继承到他半分血性的子孙。 “你想要知道什么?”燕云霆简单听完他的叙述,沉吟半晌,决定从头回答他的问题,“我为什么要用自己的魂魄铸剑?你父亲可有和你讲过我的生平?” “您是说莲台案和白玛教吗?我知道。”穆离鸦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正是姜家后院那块莲花符隶,“我不仅知道,还亲自和他们的人打过好几次交道。” 燕云霆扫了一眼他手中的东西,“那你肯定能想象得到,他们究竟把这个国家渗透得有多深。朕是天子,是这天下的主人,是决不允许有人觊觎朕的所有物,而偏偏这白玛教的教主打得就是这片江山的主意。” “所以您花了十多年将他们驱逐了出去。” “不错。”帝王微微昂起头,答得掷地有声,可见当年的决心与豪气。 穆离鸦没有过多地纠缠这些他早已知晓的事情,“那么您见过他们的教主吗?” “我见过,但只有一次,就是我捣毁他们位于山中的总坛那时候。” 再度说起往事,帝王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 鹅毛般厚重的雪花簌簌坠落,他和他的铁骑一刻不停地在山中疾驰。他们不敢停下来,因为停下来就是死,唯有一直向前才有一条活路。 越发深入的清剿使得他发现了一个惊天的巨大秘密,那就是白玛教的教主根本不是人,而是成了精的千年狐狸。她精明狡诈,身边有许多忠心追随她的大妖怪,靠汲取百姓的信愿和供奉愈发强大。 所以这场硬仗他们打得无比艰难。整座山中都染满了妖怪和人的鲜血,浓重的腥气连凛冽的寒风都无法吹散。 靠着穆弈煊送他的那把剑,他勉强和那边战成了平手。他记得很清楚,他带了一百五十精锐铁骑和五十精通术法的能人异士,而到了剿灭的最后阶段身边只剩下那么寥寥十五六个人。 走投无路的红衣女人站在山顶冷冷地注视着疲惫不堪的他,面纱被狂风卷起,露出那张妖异而艳丽的面孔。 “我用尽全力断了她一根尾巴,但我自己也没讨到好处,受了无法彻底治愈的重伤。” 等到雪停了,被困在外头的援军终于赶到,但错过了最佳绞杀时机的他们再无法阻拦,只能让她带着剩余的信徒匆匆逃走。 “她憎恨朕,憎恨朕的血脉。”帝王沉声道,“毕竟是朕毁掉了她的野心,让她短时间内不得卷土重来。” “但她现在又回来了。” 听完这一整段不为人知的秘密往事,穆离鸦终于可以确定一个长久以来的猜测。 夏日末尾他曾在祖母房内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红衣娘娘,白玛教那神秘的天女教主,还有深宫之中的幕后主使……一重重的身份重叠起来,有了具体的形象。 从头到尾她们都是同一个妖怪的不同面,而目的也只有那么一个,就是成为这天下的主人。 “是啊,她又回来了。她只要没死就肯定会回来的。”燕云霆一点都不惊奇这个结局,不如说打从一开始他就预料到了今日。 人的寿命只有短短数十年,而妖怪却有漫长得近乎于静止的时间,所以他们之间的对弈从一开始就不公平。 即使这一刻是由他占据了上风,那么百年以后呢? “在我活东西着的最后几年里,我隐约感觉到了一些东西,除了那随时可能会回来的狐狸,还有别的什么在暗处窥伺,想要毁掉我的国家。” “坐在那个孤独的位置,我总觉得我不再是我自己一个人的,而是一颗用来博弈的棋子,不然为什么我当时能够勉强战胜她?我想得越多就越害怕,那种身不由己的不受控让我无数个夜里都满身冷汗地醒来……直到一个夜里,我见到一位双目漆黑的青年站在我的床前。他问我要不要与他做个交易,只要我按照他说的做,他不仅能治好我的旧伤,更能赐给我长生不死。我有一瞬间心动了,想着答应他,只要答应了他我就可以不用死了,但随后的恐惧使得我没有答应。后来想想,如果我答应了,我大概就真的成了其他人的傀儡。” “就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了你的父亲。我决定用我自己的魂魄铸一把剑。只要我不入轮回,我就会在这个地方等着她再回来。只有一次也好,我想试着和那些可能早就被注定的命运抗争。所以剿灭也好,铸剑也罢,这些事情都是我自愿的。” 燕云霆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另一个人的身上,穆离鸦顺着看过去。 薛止站在光照射不到的暗影里,整个人都像是要融入其中。从很久以前,他就隐约会有这样的念头,那就是薛止这个人是真的存在的吗?那种森寒和渺远,好似这红尘世道都和他没有半分牵扯。所以他那样煞费苦心地想要得到这个人的关注,想要将他留在自己身边,哪里都不肯让他去,哪怕后来长大了,这样阴暗的念头也还是会时不时地冒出来,再被他认真地压下去。 现在的他想的是,只要这样对那个人好的话,放开手也不是不可以。 “怪不得阿煊和我说过那样的话。他说有件事只有身为九五之尊的我才能做到。” 穆离鸦直觉他将要说出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什么事?” “那时他还不确定,就没有明说,只说是很重要的事。再往后阿煊如约把我的魂魄铸成了剑,我虽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可分了一魂一魄替某人续命还是知道的。”燕云霆很惊奇他竟然不知道这件事,“我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是我曾见过一面的承天君。” 昨天从上午开始下起了砂砾般纷纷扬扬的细雪,到今天雪就停了,是个难得的晴天。 太阳升到一日最高处时分,山峦的另一侧,幽暗的影子大片地覆盖下来,使得融雪天更加的寒冷。 遥遥看见有两个人从山中走了出来,再近些正是穆离鸦和薛止。他们的身影在这辽阔的天地下被衬得无比渺小。 高山之上的湖泊,幽蓝的湖水上倒映着浅色的天穹,静得感受不到一丝微风的痕迹。 “她就是在这里结束自己的生命的。” 穆离鸦随便扫开石头上的积雪,坐在上面,望着波澜不惊的湖水。从有记忆开始他就没有见过这湖水结冰,这湖水仿佛一年四季都是一个样子。 只有很少几个人知道,剑祠里的水池其实是活水,在深处和这湖泊有一条可供人通过的暗道互相连通。 薛止没有坐下,“你母亲吗?” 过去的十多年里,他鲜少听穆离鸦说起过和母亲有关的事情。久而久之,这件事都快要成为一块被刻意忽略的盲区。 “是啊,”穆离鸦捡起一块小石子扔进湖中,打破了那近乎完美的静止,“你听到史永福说过的那些东西就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回想起她了。” 太痛苦了,不论是对谁来说,他们留给彼此的记忆大概都只有痛苦。 他怨恨她的冷酷无情,而她害怕他、厌憎他、恨不得自己从没生过这个孩子。 “我一直在想,她跳下去的时候在想什么,会不会很冷很痛苦……我想了很久很久,久到自己差点被逼疯,又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以后才渐渐地忘记了她的事情。” 天空蓝得十分澄澈,一如眼前的湖水,看得久了人都要难以分辨其中的界限究竟在何处。 他还记得尸体被发现的那个早上,连祖母都被惊动。她苍老的脸上满是悲哀,却伸出手捂着他的眼睛,不让他看她浮肿发白的尸体。 “你不要记得她这副模样,也不要恨她。” 她反复重复这句话。他最初一点都不想哭,她对他这样冷酷无情,又一点都不爱他,他为什么要哭,可越是这样想,他的眼眶就越酸涩。到快要离开的时候,他突然挣开祖母枯瘦的手指,跪倒在那具看不出原样的尸体前嚎啕大哭。他明明那样想要得到她的关爱,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呢? “今天看到你的模样,我突然想到,她当初到这个地方来,会不会只是为了找到父亲,再跟他说几句话,劝他放弃我这个会带来灾祸的孩子。她会不会一点都不想死。” 但是她疯了,忘掉了所有的告诫,穿过了那条禁忌的道路,沿途这些寂寞而嘈杂的说话声加重了她的疯病,最后刺激得她跳入了冰冷的湖水中。 “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她可能一开始就存了死志,仅仅是不想看到父亲死在她的眼前。” “我永远不可能知道真相了。” 她的魂魄早已入了轮回,和他永生永世不复相见。 或许这样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结局,她永远都不用再见到那个会给她所爱之人带来灾祸的孩子。 “不论我是背负了怎么样的宿命而生,害死她的人……” 他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忽然就有人从身后靠近他,将他抱在怀里。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手,想要触碰,可还是慢慢地放了下去。 其实薛止的怀抱不算多么柔软,但是他自从过了六七岁以后,就很少再从其他人那里得到类似于拥抱的亲密。哪怕是阿香对他也是隔着一层,从来都没有在身体上这般亲近过。 真正亲近过他的只有薛止,不论是那个徘徊在失控边缘的夜里,还是再往前那些岁月,只有这个人能够稍稍填平一些他心中的孤独。 “不要再想了。” 薛止的声音好似带着蛊惑的力量,“这不是你们任何一个人的错。” 在那笼罩着自己的草药清苦香气中,他渐渐地不再想起那肿胀得不成样子的面孔,不再想起那些尖利的哭喊,取而代之的是安静的烛光和那伏在案前誊抄经书的少年。 还有更加久远以前的事情,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说不出来。 甚至连“承天君”这三个字都卡在喉咙里,根本无法好好地诉之于口。只要是这个人就好了,不论哪种身份,都能够感受到这种极为熟悉而安心的气息。 “我想回我自己的家。”他知道这是个非常任性的请求,他们应该去其他地方。 可是这三年里,他每一天都想要回到自己的家,到如今这样的念头已无比蓬勃壮大,占据了他心的每一个角落。哪怕只有短暂的片刻,他都想要再回去一趟。 “好。” 冬日里白昼极其短暂,没一会功夫太阳便要落山。 两人踩着摇晃的暮色回到了荒废的屋宅。穿过一片狼藉的庭院和前屋,穆离鸦甚至不用刻意回想就找到了偏院的位置。比起他自己的住处,显然他在这里度过的时光要更加漫长。 血和尸骸都是过去的他和薛止一齐清理然后亲手埋葬的,到如今屋内已不剩什么痕迹,可到底是被荒废了太久,每一样东西都透着股物是人非的苍凉气息。 穆离鸦过去点燃了案前的灯烛,浅黄色的火光照亮了周边的方寸,也投映在窗子上,映出两个人的影子。这样看起来倒有些像是回到了从前,再也回不去的从前。 外头的天光一点点黯淡下来,他们面对面地坐在桌前,很长一段时间里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你想和我说什么?” 打破寂静的那个人竟然是薛止。过去总是另一个人的。 这样的对调使得两个人都有些不大习惯。穆离鸦甚至有片刻愕然,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后有有些赧然地偏开视线。他有些不合时宜地想,以前的他居然有这么多的话要说吗? “好像是有点话想和你说。” 血色的余晖被云母滤过一层,将薛止的五官轮廓柔和了许多,也让他看起来有些像另一个人。 这样的神情过去从未出现在他的脸上,穆离鸦认真地看着他,好似从未真正地看过他一般,想要从中看出点所以然。 “阿止,你有没想过,如果你拿回你失去的东西,找回失去的记忆,变回了过去的你,你要怎么办。” “你会要回你自己应该在的地方吗?” 他还记得梦中他和祖母去的那个地方,那里就是承天君的住所,除了一成不变的景色外什么都没有。听祖母说,承天君已经在这里好长时间了,只要来这里就能找到他。 梦里的他本能地抗拒这虚无缥缈的处所,醒来后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悲伤和空虚。如果他的阿止就是那个承天君,那么最终他会离开吗? “你想要我离开吗?”薛止听完他的问题,眉宇间的那点悲哀更加生动,生动得让人心生恻隐,“我到底应该在什么地方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不论最后我找回了怎样的过去,我都不会将身为薛止时的一切抹杀掉,唯独这点我可以向你发誓。” “你已经不愿意留在我的身边了吗?” 有那么一瞬间,穆离鸦隐约觉得这句话像是在什么地方听过。不是的,他想要反驳。他从来都没有不愿意。 早在那个少年用他不甚宽厚的背脊背着他,走过黑暗而漫长的森林,他就已经知道,他这一生都非这个人不可了。 那是的心动简直比任何时刻都要惊心动魄,甚至盖过了其它的所有情绪,时至今日回想起来都如摧枯拉朽一般不可抵挡。 “你希望我留下来吗?小九,不要说那些违心的话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希望,他从没有这么希望过得到一个人。这才是属于他内心的真正的回答。 薛止或者说承天君,微微地笑了起来,笑容中充满了过去不曾见过的诸多复杂意味。 “我听见了你的愿望。” 忘了是什么时候,连亮着的灯烛都被熄灭,黑暗骤然席卷了所有的东西,包括他眼前的的种种。 沉浮颠簸的途中,他听见外头模糊而暧昧的沙沙声。就像是夏日的夜雨,他突然想到了这样的形容。 可现在明明是冬日,昨天还下过雪,又因为融雪更加寒冷,怎么会让人想起那潮湿多雨的绮丽夏天?头脑别别的事情占据,完全地无法思考,他也不愿意去思考。 那沙沙的声音不曾停止,最后一丝残阳也沉没在地平线的那头,潮湿的气息越发甜蜜地纠缠着温热的肌肤,好似融化了的饴糖,稍微动一下就会拉出长长的丝线牵连其间。 他闭上眼睛,让自己沉溺得更加深入一些。只有这一刻,不去想那些复杂的纠葛,只专注于眼前这一点动荡的水光和灼热的快乐。 再更加深入一些,直到躯壳的边缘都被模糊,他才咬着另一个人的肩膀,难耐地哭喊了出来。 夏秋交接的夜晚,山脚下的村镇热闹非凡,哪里都是喧闹的人声。 他隐约意识到自己自己是在做梦,因为不是做梦的话,他是不可能变成一个小孩子的。 好像是因为前些时夫人去世的缘故,他大病了一场,病愈后也整日郁郁寡欢,所以看不下去的侍女们便看准了节日这个机会,悄悄地带他下了山,想要哄他开心。 但现在他抬起头,发现身边都是往来的人潮,言笑晏晏的少女,憨厚朴实的青年男子,唯独没有他想要找的那抹明黄色。 不同于其他发现自己和亲人走散的小孩子,他其实并没有太过惊慌,只不过有一些些怅惘。 回去以后她们会被训得很惨,之后就再不敢偷偷带他出来。而见过人世的热闹繁华,再让他回到那寂寞而的山中,要如何度过将来的漫长时日? 欢笑的人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一旁有个落单的孩子。再等等,再等等阿香他们就会回来找他了,他这样想着,突然间一大片阴影兜头覆下。 有人蹲在他的面前,看起来对他很是好奇。 “你是哪家的小孩子?” 这人说话的嗓音很是轻柔,但还是穿过嘈杂的背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有些愣怔地抬头看,但宽大的斗篷遮住了这个人的大半张面孔,只有苍白的下颌露在外面。 应该是个很英俊的青年男子,他模模糊糊地想。小孩子其实已经对美丑有了一些认知,知道什么是好看什么是不好看,比方说眼前这个人就是好看。 “既然能看到我,那肯定不是普通人的小孩。是有家里的人偷偷带你过来的?” 这个人半晌等不到他的回答,又像是想起什么,很有些无奈地弯了弯嘴角,“难道你还不会说话?” 寻常人家的小孩子在这个年纪,稍微聪慧一些的能够勉强说一些简单的句子,若是再愚笨一些,可能连爹娘都喊得磕磕巴巴。 但他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其实他两三岁就能够说话了,但面对这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他的心底忽然涌出些细小的情绪,像是抗拒又像是新奇。 他固执地看着这个人,嘴唇抿得紧紧的,一个字都没有说。 “那你要和我一起来吗?”这个人做了个伸手的姿势,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看灯,“难得的灯会,这样错过了是会留下遗憾的。” 远处燃起冲天的火光,照亮了石头雕刻的神像,而聚集的人群中发出阵阵欢呼,好似这是什么极其值得高兴的事情。 “因为四支火把同时亮起就说明神明听见了他们的愿望。” 这人看穿了他在好奇什么,简单地解释了几句。这里的人每年都会在夏天的末梢举办仪式,祈求下半年的丰收与来年的风调雨顺,久而久之,就演变成了这样的灯会祭典。 只要在这一天,正值妙龄的少女就能够光明正大地走出闺阁,与心仪的男子约会。许多桩良缘都是以此为契机,所以附近的少女们早在五月底就翘首期待了。 “你还是不愿意跟我来吗?” 在这人要转身离开时他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他还是不说话,可这个人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抚摸了一下他的头顶,“好孩子。” 他坐在这个人的手臂上,任由他带着自己走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奇怪的是,不论周遭有多少人,这个人的步伐快慢都不曾有分毫改变,仍旧按照这一个步调前行。 熙攘的人潮中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们,他带着他,先去看了摊铺上卖的小玩意,再往人少一些的地方走。 “再过一会有烟火。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烟火了。” 远处的河水上漂浮着数不清的光点,有红的也有白的,顺着流过去,像是朵朵莲花,而桥上的人稍微少一些,大多是手里拿着竹竿的男女,想要悄悄挑起心仪之人放下的那盏灯。 在经过那被无数人簇拥膜拜的神像时,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这神像像是活过来一般,朝着他们走远的方向偏了偏头。 而抱着他的这个人仿佛无所知觉,就这么带着他一直沿河岸走着,从热闹的上游到稍微冷清的下游。 “你要放灯吗?” 他摇摇头。灯有什么好放的?他又不是凡人,难道他们的神明也会听见他的心愿吗? “正好,我也不信这些。我的愿望只有我自己能够实现。” 上游飘下来的河灯到了这里就变得缓慢起来,漂在一起,将河水映照得发白,跟白昼似的。 到这个地方就听不见那些人的欢声笑语,只有他和这个不知道来历的陌生青年人,一个人说话,一个人听着,倒也有几分和谐。 他注意到有一盏靠近他们的灯上头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请君听闻知我意”几个字,后面半句就看不大清了。 没有来由的触动和悲伤涌上心头,等他还想再看着,不知从什么地方吹起了风,明晃晃的河灯就这么熄灭了,眼前变得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发生了什么?他还没张开嘴,一抹艳丽的颜色就再度撕开了黑暗。是烟火,这个人说过的,到了祭典的后半段会有烟火。 越是热闹神明就越是欢喜,毕竟他们都太过孤独了。 转瞬即逝的绚烂照得眼前的所有事物都模糊不清起来,他突然很想要看清这个人的模样。 他们是初次见面,可他又总觉得,他们之前在哪里见过。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又闻到了一点淡淡的香气,像是什么花开了,可仔细去闻又什么都闻不到。 “他们都叫我承天君,但这不是我的名字。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他很难想象会有这样的事情,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 “你要给我一个名字吗?” 他的本意是安慰,可不知怎么的竟然被曲解成这样,有些惊讶地松开手,好像不知道要怎么办。 “你如果不愿意和我说话那就写下来。” 这个人摊开掌心,他犹豫了很久,怯生生地在上面划了几道。 是一个止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写这个字,或许只是前些时功课没做好被父亲责罚,顺带多写了两遍这个字留下了印象。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他不说话,只是摇头。不要再问了,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做出的事,哪里能够有依据呢? 本来只是玩闹一般的事情,偏偏有人当了真。 “我记住了,‘止’这个字,是你给我的名字。我记住了。” 熄灭的花火将天空染成微微的暗红色,他很有些不习惯地看着那些斑驳的烟痕,似乎还在期待有更多。 但是没有了,这烟火本就是不可捉摸的东西,哪怕是一个瞬间也是极为难得的。 “我带你去找你的家人。你还没有跟我说过你叫什么。” 过了很久,上游的灯火都阑珊起来,看样子是祭典到了收尾的时候。 这短暂的幻梦终于走到了它的尽头。他感到一阵阵的焦急。他要说出来,他有什么必须要和这个人说的话。 “我姓穆。” 喉咙痛得像是被撕裂,可他到底说出来了。他想要告诉这个人自己的名字。 “离别的离,乌鸦的鸦,这是我的名字。” 会再相见吗? “是个好名字。” 只有这个人没有在听到他的名字以后露出古怪而怜悯的神情。 “你该回去了。祭典已经快要结束了,你不能再和我待在一起了。” “我……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为什么一定要执着这种事呢?你会忘记我的,一定会的。”这个人很是笃定地说道,“因为你将来会遇见很多人,所以会选择忘记那些无关紧要的。” “不会。你不是。” 他固执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他不会忘记这个人的事情,一定不会的。 其实后来想想这样真的很古怪,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底气说自己能够记得? 他连自己的生母都能慢慢地忘记,为什么能够确信不会忘记这个人? “没有关系,你如果真的忘记了,也不算什么大事,毕竟……”这个人没有说完这句话。 毕竟什么?他总有预感,这后面承接的是非常悲伤的事情。 “你该回家了。”他又强调了一遍,顺带地将他放到地上,扶着他站稳。 “你的家人应该在到处找你。” 他不想回去了。就这样和这个人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 这是非常任性的想法,他其实是明白的,他不能不回去。他将来要学铸剑,要继承家业,要侍奉祖母……总之没有一样是能够待在这个人身边的。 “可是……” 血红的天幕下,他什么都再看不见了。 上一刻还清澈生动的梦境此时变得浑浊不堪,远处的景象搅在一起,像是被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