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记忆偏差
素魄挂在山巅一角, 吐露寒光,清风中摇曳的繁花都蒙上一层清浅的银霜。飞星划过, 如离弦之箭。 霍晅负手在前, 趿着一双木屐,走的倒比沈流静还快。 沈流静总是落后她, 不足三步,能清清楚楚的看着她,把好好一条直径的山路都走成了十八弯。 时而拈花,时而惹草,更时而回头看他。 她漫不经心的拈花一笑, 他觉得好看;她闲极无聊的扯几根狗尾巴草, 他深以为极得意趣;最喜欢,她时不时的转过身来, 微嗔: “沈流静,你快些呀!” 两人虽是脚踏实地,但一步之内,就缩短了数丈, 很快便走到半山。 一块古怪的石头站在山道边,延伸出一条“手臂”, 像是个要逃跑的人。 二人同时看到这块怪石头。 当年霍晅在此, 曾一次击杀了九名魔修。 她虽然精于斗法,但当年修为毕竟不高, 只求杀敌保命, 手段有些残忍血腥, 场面也很是难堪。其中一名魔修死后,肠子还套在另一名魔修的头上。 沈流静心中微疼,恨自己当时竟然没有第一时间相信她,才让她小心翼翼的孤军奋战了许久。 霍晅却在想:沈流静和她似乎是同时筑基?幸好他那次没有来少渊山,没有看见她那么杀人。 霍晅兴致勃勃的,在石头“手臂”上拍了拍,那次在这里布阵杀敌,还遗失了一把浮游扇。 因为是中品法器,后来也用不着了,从少渊山脱险后,她也没再回来取。 如今既然故地重游,倒不妨取回来。何况,那扇子莹白光润,施展时,清光洒落,如月华一般,倒是很配沈流静。 她拍了好几下,扇子却不见踪影。 “明明在这里,怎么不见了呢?” 沈流静转过脸,纤长二指按在袖嚢之上,耳朵又红了。 “什,什么不见了?” 霍晅摇摇头:“算了。” 既然不见,倒不如再炼制一把好的送他。她不是也收了碧霄尺? 霍晅又雀跃起来,二人继续上山,刚入竹林,便看见夏绯,一手持剑,一手拎着一只毛滚滚的小兽,在林中逡巡。 这小兽双眼圈都是黑的,特征明显,叫做丑熊,最喜吃竹子。这时抱成一团,挣扎不开就破口大骂:“你,你这个卑贱的人类!还不快放手?都说了我没吃它!” 夏绯冷笑一声,手一荡一荡,小兽就一下一下的撞在竹子上,哎哟哎哟、娘呀爹呀叫的没完没了。 “你没吃它?我亲眼看见你追着师弟跑!还敢说谎,快说,他人呢!” 小兽哼唧道:“真的没有!” 夏绯横眉冷对:“那你也想了!我若是找到师弟,那便很好,若是找不到……我扒了你的皮,让你也试试成了别人盘中餐的滋味!” 小兽扭的更欢了,怪叫不断:“我真的没有!我从不杀生!怎么会吃开了灵智的竹笋?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他,谁知道,他一看见我,就变成一颗竹笋,遁地跑了。这里遍地都是竹子,我刚要找呢,你不就来了?” 夏绯揪起小兽,就薅了一手毛下来:“还不说实话?” 还要细问,就发觉师尊竟然亲自到了。 夏绯吃了一惊,急忙见礼:“见过师尊。”刚一起身,看见霍晅,愕然出口,“师娘?” 沈流静轻咳一声:“霍师叔。是这丑熊将紫瑜吓跑了?” 丑熊最爱吃竹笋,可以说是竹精的天敌。紫瑜化形不久,还没有摆脱天性,一看见丑熊,自然是瑟瑟发抖,掉头就跑。 夏绯称是:“弟子已经将竹林里里外外找了十数遍,都没有见到紫瑜师弟的踪迹。” 霍晅看了一眼这竹林,有些脸疼。 “想不到这个禁制居然还在。我在少渊山历练时,被困在这禁制中,足足困了呆了两天两夜。” 沈流静看她心有余悸的模样,不免有些恍惚。 这竹林里有一个复杂的禁制。那时,霍晅为查明魔修的阴谋,追到此处,无意摔进禁制当中。沈流静恰巧在附近采挖草药,被她当成救命稻草揪住了头发,却把他也一起拽了进去。 二人被困在里面,整整两天两夜。 这禁制里面黑洞洞的,十分狭小,霍晅又不老实,整整聒噪了两日。 他偏偏一句话都没说。 如今想起来,是小话精碰到了一个闷葫芦。 沈流静找到禁制入口,果然将变成一颗胖竹笋的紫瑜寻了出来。 夏绯心喜,手一松,丑熊滚落在地,变成一个白发少年。原来是个妖修。 “两位尊上,我可没有要吃它!是它自己被我吓到,这才跑的。您,您二位就放我回去。” 这丑熊身上还有佛光,既是佛门感化化灵,一旦杀生,修为便尽数散尽。沈流静与霍晅也不与他计较,放他离去了。 夏绯揪着丑熊少年到了竹林外,抬脚狠狠踢了一下:“再敢戏弄我师弟,就让你尝尝油焖熊掌的味儿!” 紫瑜羞愧难当,再三拜谢师尊,与夏绯一同回山了。 沈流静突然问:“剑尊筑基时……在少渊山历练,记得最深的是什么?” 霍晅道:“自然是这林子里的禁制。当年可害苦了我了。” 沈流静轻轻一笑:“是吗?我倒是觉得……” 那两日,可供追忆半生。 也常常后悔,没有和她说话。若是说了,她能多信他几分,对付魔修时,也不会那样辛苦。 若是说了,也能多知道她一些。不至于长久的岁月里,只能听口口相传的谣言,譬如她养了个挂名小徒,因生的俊秀,十分宠爱,之类。 霍晅等了半晌,不曾听到他后半句话,知道这人常常不痛快,也不强求,又道:“沈师兄当年历练,是什么时候?记得最深的又是什么?” 沈流静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道:“每一件,都记忆深刻,终身难忘。” 第一次撞见她,言笑晏晏之间就杀了一人。之后,一起困在禁制中,两日两夜。怪石旁,她独力斩杀多名魔修,最后被他所救…… 霍晅随意的“哦”了一声。 沈流静看她毫无触动,不免有些颓然。心中又滑过那个念头,可青符证心,她的记忆,又并无问题。 或者说,刻骨铭心的,只有他? 沈流静自以为心思极深,掩藏的很好,可落在霍晅眼中,能轻易可见,他眼眸中突然神光迸发,一瞬间耀眼至极。 接着,又在一瞬间暗淡了下去。越来越暗,叫人看着,便生出不忍心来。 她正觉奇怪,突然身子一歪,就被一股怪力勾住。她心知又是少渊山上那些作梗的小禁制,掌风拍出,不留神又触动了脚边的禁制,身形一晃。 沈流静一把拉住她,以身做垫,抱着她摔在了地上。 霍晅对禁制一窍不通,恨的牙痒痒:“你怎么不拉我出去?” 沈流静知道她不通禁制,有时连最简单的都察觉不出,遂无奈道:“你身边还有七个。这是一个无穷数,再要纠缠起来,一个连着一个,没完没了。反倒这个方位,恰好能破这连环禁制。好了,我们从这边出去。” 二人这姿势,实在过于贴合。沈流静刚要起身,却没料到压到霍晅的腰带,又摔了一回。 霍晅一把将他按回地上。 掠过耳边的风,含着青草被揉碎的清香。霍晅眼神灼热,把人心都烧烫了些。 她是觉得,他都对她这样了,现在又是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就这么出去,实在有些暴殄天机。 白瞎了这样好月色。 美人在怀,还贴心窝子的可人,霍晅心猿意马,暗戳戳的摩拳擦掌。恨不得立时就大显身手,可又怕吓坏了他。 她在某些事上,有十足的耐心,因此不急于一时,而是矜持的闭上了眼睛。 她就窝在他怀中,还闭着眼睛,都不算暗示。 丧心病狂的明示啊! 霍晅心想,沈流静再不动,那还算个男人吗? 沈流静偏偏没动,只是沉沉望她。一只手用力的抓着地上的一把草,都揉烂了。 活脱脱一个等人欺凌的良家。 霍晅不急不躁,心知这人正派,兴许是大白天的不太好意思? 唉,他就是太君子了!这才是真正的大丈夫! 她在心里夸了一句自己真体贴,随后招过来一朵乌云,把山洞挡住,闭着眼睛,往前又凑了凑。 她的心意赤丨裸而直白的显露,这样笃定和明确。 沈流静纷乱如麻的心,突然一片宁静。 这半生的求而不得都过来了,不再奢求结局时,她却给了回应。 他即便是跋山涉水、孤苦半生,只要她稍微给他一个凝视的眼神,他就会像她手里的风筝,义无反顾的从天降落,回到她手心里。 本来么,他也一直就被她捏在手心里。 他一只手绕过来,按着她头,把耳朵贴在自己胸口,让她听,因她而潮起的心跳声。 霍晅没等到别的,这样也满足了,趴在他身上,不明所以的叹了口气。 沈流静低笑一声,竟然生出些别样的得意:“这么失望?” 霍晅情真意切的:“嗯!” 沈流静低下头,在她柔软的发迹亲了一下,一翻身把霍晅抱坐在了石头上。 霍晅急忙闭上眼睛,充满期待的等着呢,就发现这位空境墟的端方君子,竟然一溜烟跑了! 霍晅坐在石头上,摸到顺滑的衣料,很好!还贴心的垫上了自己的衣裳,可他跑了! 他就亲了一下额头,就……就害羞的跑了? 枉费她撅着嘴等了半天! “沈流静!你大爷的!” 霍晅雷厉风行,抓过一朵祥云,立时追了上去。 月色下,苍翠的榕树树冠上泛出清幽绿光,如萤火一般,游移飘散。 几缕微弱的魂光在山谷中盘旋不止,每次艰难的交汇在一起,却连一点微风就能将其分散。 魂光不甘心,再次相互靠拢,想要自行愈合。但大部分主魂都已被人无情灭杀,留下的只是几缕无力的残魂,想要炼魂又谈何容易? 晦暗之中,一个幽暗的影子从榕树根下爬了出来,看见这几缕坚韧的残魂,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 “把你的魂魄献与吾,与吾共生。你有什么心愿,吾都会帮你实现。” 魂光微弱的闪了闪,义无反顾的向黑影靠拢,被黑影抓在手中,嚼几下将其吞噬。 黑影得了魂力,突然有了容貌,身形也逐渐清晰。 片刻后,他容貌又有了些变化,俊朗疏阔,长眉如峰。他紧紧抿住唇,面上是苍茫大雪。 “容情?”他道:“我要容情。我想得到容情。”